如今,中國大學里流傳著一句話:“男生,不可不讀王小波;女生,不可不讀周國平?!彪y道果真如此嗎?我曾完成了血淚之作——《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一度感動了無數讀者,其實,書本和人生一樣,彼此都有獨特的經歷,比如,我時常懷念的“北大往事”……
(一)走入北大
到北京大學的第一天,就有消息靈通的同學對我說,郭沫若的兒子在我們班。北大是高干子女云集的學校,這沒有什么。見到郭世英是在兩天后,各班分組討論系副主任的入學教育報告。那個報告郭世英并沒有聽,他來校時,正好碰上討論。人們擠挨著坐在寢室里,一個接一個發言。郭世英也發言了。他坐在雙層床的下鋪,微低著頭,長發下垂,眼睛凝視著地面某處。他的聲音深沉而悅耳,話音很低,有時,幾乎聽不清,仿佛不是在發言,而是在一邊思考一邊自語。他說的大意是,從高三開始,他對哲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讀了許多書。哲學的宗旨是追求真理。一種理論是不是真理,必須通過自己的獨立思考來檢驗,對馬克思主義也應如此。結果,從追求真理出發,他走向了懷疑一切。為此他陷入了苦惱之中,離校休學了。在休學期間,他想明白了問題之所在。馬克思主義是有階級性的,離開了階級觀點,單憑抽象思維,就無法理解馬克思主義。
在發言時,他的臉上始終凝集著深思的神情,他的語調誠懇而富于感染力。發言結束后,寢室里出現了長時間的沉默。我心中有一種深深的感動。打動我的,與其說是他發言的內容,不如說是由聲音、神情、說話方式造成的整個氛圍。當時,我并不真正理解他的話,我相信別人更是如此,在座的還沒有人想到要自己來檢驗馬克思主義的真理性,因而,對他的問題和苦惱都是隔膜的。然而,正因為如此,我格外鮮明地感覺到,眼前的這個人,屬于一種我未嘗見過的人的類型,其特征是對于思想的認真和誠實,既不愿盲從,也不愿自欺欺人。這是一個真誠的人,一個精神性的人。
后來,通過交談,我知道了世英的大致經歷。他中學上的是北京有名的干部子女學校一〇一中學,在學校里,他一直是三好學生、模范共青團員,被譽為高干子弟的表率。同級不同班有兩個學生,一個是張東蓀的孫子張鶴慈,另一個是將門之子孫經武,因為思想“反動”受批判,而世英扮演的是批判會上主將的角色。但是,到快畢業時,他開始反省自己,進而否定了自己的過去,從此,與這兩人有了密切來往。離開一〇一中學之后,他進外交學院上學,因為思想問題,而不能在這所政治性很強的學校繼續讀下去,休學一段時間,然后,轉學到了北大。
進入北大后,世英經歷了一個短暫的精神平靜時期。他在入學討論會上的發言表明,他試圖調整自己的方向,盡量與主流思想靠攏??墒牵@一努力并不成功。時過不久,他的業已覺醒的思想者本能,不再能忍受當時的教育環境,沖突在所難免,內心十分痛苦。從第二學期初開始,張鶴慈和孫經武經常在我們寢室的門口出現。1963年5月,他們三人出事。世英沒有上完一年級,就離開了北大。
(二)影響我一生的人
郭世英是一個離不開朋友的人,他顯然喜歡我,而我又深深地被他吸引。只要他在學校里,我們幾乎形影不離。我們住同一寢室,早晨一同漱洗,一同上食堂。去教室上課,往返路上,他騎自行車,我就坐在后座上。我們還常常一同逃課,躲在寢室里看書或閑聊。晚上熄燈后,我們會在盥洗室里逗留一會兒,他壓低嗓音向我發表各種感想。
在語文課的一篇作文里,世英寫道:“我什么話都對周國平說,不知道這是因為他小,還是因為他能理解人?!笔烙ξ业南矚g的確有憐小的因素,跟張、孫談到我時總把我昵稱作小家伙。其實,所謂“能理解人”也和小有關,因為小,不通世故,心地單純,又敏于感受,因此,在全班同學為求政治上的進步而與世英拉開距離時,我獨能對他懷著同情的理解。不過,真正說來,我是崇拜世英的,這是一個少年對一個富有魅力的青年的情不自禁的崇拜。他比我大三歲,現在想來,當時也只是一個20歲的大孩子而已,但在那時的我眼里就算一個大人了。
他的外表就非常帥,身高一米七八的個兒,體格勻稱結實,一張輪廓分明極具個性的臉,很像一張照片中的青年馬雅可夫斯基,經常穿一件中式對襟布褂,風度既樸素又與眾不同。當然,更令我折服的是他的精神素質,除了思想上的真誠之外,他又是一個極善良的人,對朋友一片赤忱,熱情奔放,并且富有幽默感,頑皮而善于說俏皮話。我是在最容易崇拜一個人的時候遇見他的,然而,即使在已經度過了大半生的今天,我仍然敢說,他是我今生今世遇見的,最具人性魅力的一個人。
我在北大一共生活了六年,其中,上學僅兩年,農村“四清”兩年,“文革”又兩年。在這六年中,我與世英有兩段密切的交往,一是大學一年級,另一是“文革”中直到他去世。當我回顧我的北大歲月時,與世英的交往無疑是其中最難忘,也最重要的篇章。我完全有理由說,我從這一交往中學到的東西,遠比哲學系全部課程所教給我的更多,當然也更本質。如果沒有世英,我相信我仍能憑借自己的悟性走上后來走的路,但是,因為青春期播下的種子比較單薄,這條路上的風景會遜色得多。對于我來說,在一定的意義上,郭世英就意味著我的大學時代。
(三)與郭沫若通信
農場是一個封閉的世界,八百里洞庭把我們與外界隔絕,通信幾乎是與外界聯系的唯一途徑。我最盼望的是來自郭家的信。因為寂寞,也因為思念世英,我遏制不住地要給他們寫信。
在一次給建英寫信時,我抄了幾首我寫的詩,其中一首由李白詩句點化而來。建英回信說:“你寫的信真有意思,詩寫得很好。爹爹看了說,信寫得有詩意,說你很有詩才,并又寫給我一首李白的詩?!边@首詩是:“刬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比缓螅瑔栁乙粋€問題:“君山那樣的好,為什么要鏟卻君山呢?”我的回答是:就像“槌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一樣,“刬卻君山”也是李白的豪言,未必要有什么目的。
在下一封信中,建英揭破謎底:“你的回答好像是錯了,也可能不錯,好像他鏟平君山是為了種稻米,把米做成酒,就‘醉殺洞庭秋’了。”后來我讀到《李白與杜甫》一書,才知道郭老當時正在研究李白。在這本書中,郭老不指名地把我對上述謎語的解答和他的反駁,也寫了進去。同一書中,還第一次發表了那首他曾經抄錄給我的《水調歌頭·游采石磯》。
差不多與此同時,在于立群給我的一封信上,郭老寫了一小段話,署名“老兵附筆”。我是一直不敢打擾郭老的,但有了這段附筆,我就放膽給他寫信了,還寫了一首詩給他,題為《寄語老兵》。他很快給我回了信,寫信的日期是1969年1月6日,全文如下:
“國平:你的信和寫給我的詩——《寄語老兵》,我都看了。其他的詩也看了。
我這個老兵非常羨慕你,你現在走的路,才是真正的路??上摇稀?,成為了一個一輩子言行不一致的人。
我在看世英留下來的日記,剛才看到1966年2月12日,他在日記后大書特書的兩句:‘全世界什么最干凈?泥巴!’
我讓他從農場回來,就像把一顆嫩苗從土壤里拔起了的一樣,結果是什么滋味,我深深領略到了。你是了解的。
希望你在真正的道路上,全心全意地邁步前進。在泥巴中扎根越深越好,扎穿地球扎到老!
不多寫了,再說一遍:非常羨慕你!”
當時,讀到這些話,我雖然也從中讀出了一種悲涼,但更多地是把它們理解為對我的鼓勵。直到《李白與杜甫》出版,我仔細琢磨了這本書的內涵,才覺得比較懂得郭老給我寫那些話時的真實心境了。
《李白與杜甫》初版于1971年,其開始寫作應在1968年。正是在連喪二子之后,心中有無法表達的痛苦,也有不能直言的憤懣,需要尋找一個話題說出來,他找到了與他天性最相近的李白。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分析:在這本書中,郭老褒揚李白性格中天真脫俗的一面,批評其看重功名的一面,而最后落腳在對李白臨終那年寫的《下途歸石門舊居》一詩的詮釋上。他對這首向來不受重視的詩評價極高,視之為李白的覺醒之作和一生的總結,說它表明“李白從農民的腳踏實地的生活中看出了人生的正路”,從而向“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整個市儈社會”“訣別”了。
姑且不論這種解釋是否牽強,或者說,正因為有些牽強,我們豈不更可以把它看做是作者自己的一種覺醒和總結?他自己對這種政治雖然完全厭惡了,但身陷其中,已經不可能擺脫,事實上也不會允許他擺脫,只好“成為了一個一輩子言行不一致的人”。
(四)安靜的日子
和敏子離婚后,第二年,我住到了雨兒家里。結婚一年后,雨兒懷孕,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卻患有先天的絕癥。這一段經歷,我已寫在《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中。妞妞走后,我們都陷在喪女的悲痛中,家里的空氣異常沉郁。我還可以通過寫作來分離自我,轉移痛苦,雨兒完全沒有宣泄的途徑。她原是一個活潑好動的人,我怕她悶壞了,便勸她出去找朋友玩,也不妨找異性朋友玩,只要玩得愉快,能幫助她度過這段艱難的時光就行。雨兒本來就不是一個自溺于痛苦的人,在我的鼓勵下也就頻頻外出了。我有點落寞,但不怪她,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我正在寫妞妞,想起雨兒在那些日子里受了這么大的悲苦,現在她能玩得高興,我反倒感到了一種安慰。后來,我發現她真有了出格的跡象,盡管在理論上早已想通,一旦面對事實,我還是十分難受??墒牵胰匀粍裾f自己寬容大度,向自己列舉了c160fee2e5afa131e3d9b1fc70504bf2b2ea092fdbc70b7ff8667ef52ccf1e82一系列有力的理由。
正是在這樣的心境中,命運之神把紅送到了我面前。一個柔柔亮亮的聲音在電話里說,受某報的委托,想對我做一個采訪。我答應了,因為她是我們所的研究生,算得上是我的師妹,何況她的聲音真好聽。見到她,我吃了一驚,一個女博士生,竟這么年輕,像個還在讀本科的漂亮女生。她開始采訪,我認真不起來,同她開著玩笑,使得她常常忘記要采訪的問題,一再去看準備好的小紙條,卻總是看不明白,不停地笑,笑得真可愛。她的采訪是無可挽救地失敗了,取而代之的是約會,然后是戀愛……
1997年10月,在婚禮上,主持人問紅看上了我什么,紅講了兩個月前她駕車出的一次車禍,我們兩人險些喪生,但我絲毫沒有怪她,卻說了一句箴言:“小事可以互相責備,大事必須同心協力?!?/p>
事后,紅一再對人說:這樣的人嫁得。又對我說:你這么寬容,我就覺得好像沒有出事一樣。她真傻,實際上就是沒出什么事。不過,這有驚無險的一幕,倒也讓我們真正生死與共了一番,成了我們平靜生活的浪漫序曲。
在妞妞離去五年后,我又做了父親。我感謝上蒼把啾啾賜給我,使我的全部父愛在這塵世間有了著落。我真切感到,一切新生命都來自同一個神圣的源泉,是同一神力的顯示。此時此刻,啾啾就是我的唯一的孩子,就是世界上的一切孩子,就像那時候妞妞是唯一的和一切的孩子一樣。
(五)周恩來說:“世英是為我死的!”
再提提郭世英的死亡吧。殺害世英的兇手是他班上的若干學生,他們結集為一支仇恨的小分隊,堅持不懈地追殺一顆他們不能認同的靈魂。從“文革”初期起,這個追殺行動就沒有停止過。這幾個人屬于農大的造反派組織——“東方紅",按照一種解釋,他們整郭世英是為了反周恩來,因為,當初郭世英的問題是周恩來總理親自處理的。世英死后,周恩來來到郭家,還曾說了“世英是為我死的”這樣一句痛心而又內疚的話。
那是一個星期天,晚上我去郭家,門衛說郭世英不在家,不讓我進去。這是很反常的,以往不管世英在不在家,門衛對我都是放行的。我只好說找郭庶英,門衛打電話,郭庶英出來把我接了進去。一到內院,我便發現全家人處在一片手足無措的驚慌中。兩天前,也就是星期五,世英被農大的那伙人扣押了。那一天,他匆匆回來過一趟,帶走了朋友們的信件,當時,只有警衛員見到他。
隨后,農大一伙人氣勢洶洶闖來,向郭老和于立群要人,又急沖沖離去。他們大約直奔肖肖所上的中學去了,那天她在學校里,門房告訴她,郭世英來過,在校門口就被農大的學生截住了。所知道的情況只是這一些。
第二天一早,我奔往農大,漫無目標地在校園里亂走,徒勞地想得到一點兒世英的音信。我往郭家打電話,撥了一次又一次號碼,從聽筒里傳出的始終是尖銳的占線信號。傍晚,我拉著小早去林銘述家,林伯母開門,瞪著失神的眼睛望著我,說:“郭世英自殺了!”我癱坐在床上,頭腦里一片空白,無休止地流著眼淚。
郭世英死于1968年4月22日,年僅26歲。這次農大學生對他采取行動,據說,直接的導因是他給肖肖打電話時用了英語,被同學聽見,誣他里通外國。他必定立刻逃出了學校,并打算攜肖肖遠走,不幸被抓獲。慘劇發生在這一天清晨,他從那間用作牢房的學生宿舍四樓房間的窗口墜落下來,落地時雙臂仍被反捆著,繩索深深地勒進皮肉。事發后,暴徒們通知郭老的秘書,說郭世英已經自絕于人民,秘書帶著平英和肖肖去學校處理后事。她們看到的尸體遍體鱗傷,手腕和足踝的勒痕處皮開肉綻。遺體于第二天火化,我和林銘述聞訊趕往火葬場,途中得知火化已結束,未能見最后一面。
(六)是自殺,還是他殺?
郭世英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已成千古疑案。關于事情真相的惟一證詞來自兇手,據說,世英向充當看守的那個同學要水喝,看守回來時,他已跳樓。從動機看,世英也是不想死,他曾試圖逃跑就是證明。在逃跑前,他留下一封絕命書,兩張薄紙上寫著斗大的字,大意是說,他一心想投入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但不可能,既然這樣,還不如去死。這當然只是為掩護逃跑施的障眼法,不過,說不定正是這個失敗了的小計謀害了他,自尊心極其強烈的他決不肯給敵人留下笑柄,于是,用生命兌現了謊言。所以,自殺的動機也不是完全不成立。只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便是他在不愿意死的時候死了。
我和林銘述再去郭家是在慘劇發生后的第三天。于立群一直在哭,邊哭邊喊著一些難以聽辨的話。看見我們,她號啕大哭起來,我聽見她斷斷續續地訴說:“對不起你們啊,世英就你們兩個好朋友,為什么朋友在一起就是反動小集團啊,他們才是真正的反毛澤東思想……”透過窗戶,我看見郭老獨自在院子里,正彎著腰,切割用牛油自制的肥皂。我走出去,幫他扶住盛肥皂的搪瓷試盤,他朝我默默地點一點頭。世英的臥室仍是以前的樣子,我看見書架上有兩厚卷愛倫堡的《暴風雨》,夾在其他書之間,那是他死前一個星期向我借的。當然,我讓一切維持原狀,直到某一天有一只不相干的手來打亂它們。晚上,我到客廳向于立群告別,她仍在哭,平英蹲在她身邊,一邊給媽媽捶背,一邊仰起臉來悲切地望著我。走在街上,我和林銘述都默然無語。
在世英被關押期間,郭沫若先生有一個和周恩來見面的機會,事先打算對周總理說這件事。如果他說了,周總理親自出面干預,世英也許能夠得救。但是,郭老看總理這樣忙累,沒有忍心說,回家后受到了于立群的情緒激動的責怪。郭老當時用顫抖的聲音說了一句:“我也是為了中國好……”便說不下去了。
可以想象,接踵而來的世英的死使這位老人感到怎樣的內疚。他是極喜愛聰明活潑的世英的,為了寄托和排遣哀情,在幾個月時間里,他天天端坐在書桌前,用毛筆抄寫世英在農場期間的日記和家書,親手裝訂成八冊,整齊地放在自己床頭的窗臺上。聽肖肖和平英說到這些情況,我不禁黯然神傷。
我一直不能接受郭世英已死這個事實,無數次地夢見他。每次夢見他,他都仍然生龍活虎,于是,我對自己說,原來他還活著,可是,只要這么一想,我就立即看出他已是一個死者。事情過去三十多年后,我仍會做這樣的夢。在這一生中,我夢見得最多的人就是世英。
(七)名著的回憶
事到如今,依然還清晰地記著,北京大學剛開學不久,郭世英的床鋪上放著一本《牛虻》,我揀來翻看,立刻被吸引住了,半天就讀完了它。
“半天就讀完了?”他贊賞地說,“嘿,像你這種年紀,拿起一本書,就會忘掉一切!”
我告訴他,這并非事實,我看書時常常會走神,他搖頭表示不信。這是我們交往的開始。
從此以后,他從家里帶來一批又一批書,堆在床頭的桌子上,他看,我也看。對于我來說,一年級上學期成了不折不扣的俄國文學年。
一年級下學期,世英的情緒處于極度不安之中。他用鋼筆描畫了一幅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肖像,貼在床邊墻上。他說自己頹廢,并且開始讀有頹廢色彩的作品,例如安德列耶夫的《紅笑》、阿爾志跋餒夫的《沙寧》、波德萊爾的《惡之花》。聽了他的盛贊,我也讀了這些書。他還發現了海明威和雷馬克,在他的帶動下,我讀了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老人與?!泛鸵恍┲卸唐?,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凱旋門》等。海明威的語言藝術使我耳目一新,但我那時候還不能真正體會,更喜歡保留了較多傳統手法的雷馬克。世英的這些書都不像是他父親收藏的,大約是他自己從舊書店淘來的。
當時,有少量西方現代派作品被翻譯過來,用內部發行的方式出版,一定級別的干部才有資格買。世英常常帶到學校里來,我也蹭讀了幾本,記得其中有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凱魯亞克的《在路上》,荒誕派劇本《等待戈多》、《椅子》。愛倫堡也是世英喜歡的作家,他當時已讀《人,歲月,生活》,我在若干年后才讀到,當時只讀了《解凍》。在同一時段,世英還迷上了尼采,不過我在他的案頭只看見一本蕭贛譯的《札拉斯圖拉如是說》,因為用的是文言文,我翻了一下,沒有讀下去。
有一回,他拿給我一本內部資料,上面有薩特的文章,建議我讀一下,我因此知道了存在主義。在尼采之后,他又醉心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論》。我曾向他借這本書,他沒有答應,笑著說:“你也想讀?早一點了吧!”如果說,一年級上學期是我的俄國文學年,那么,下學期即1963年上半年,可以說是我的現代思潮年了。
我永遠感謝郭世英,在我求知欲最旺盛的時候,他做了我的引路人,把我帶到了世界文學寶庫的大門前。我從這些偉大作品中感受到了人性的深度和廣度,仿佛在我的心中建立了一個秘密家園。有了這個家園,當我面對僵化的課程和環境時,就能夠保持一份內在的自由,也保持了一種免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