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的評選雖早已塵埃落定,但其引發的文學評獎熱門話題仍然值得不斷思考。其一,為了更加公開、公平、公正,這屆評獎試行了實名投票、評委投票情況公布制等評選制度的新舉措,第二輪結果公布后,媒體及網友都把焦點集中在“前十名中有八名省級作協主席或副主席”的問題上,因此引發了茅盾文學獎成為文學界“專家獎”、“精英獎”的質疑。其二,這屆評獎還首度吸納網絡文學參與評選,由浙江省作協以及重點文學網站推薦的7部網絡文學作品參評,但在大眾讀者中曾引起強烈關注的如《盜墓筆記》、《明朝那些事兒》等作品無一例外,全部名落孫山,僅僅是在176部參評作品名錄上露了一下臉而已。因而引發諸多爭議,有網友質疑茅盾文學獎只是在“擺姿態”,并未真正接納網絡小說。茅盾文學獎作為當代文壇唯一的長篇小說官方大獎在讀者心目中占據著無可替代的位置,是形成當代文學經典的助推器。當下網絡寫作在中國方興未艾,憑著表現現實生活的緊密性、個人生活的私密性、展現想象的無限性等優勢,網絡文學獲得了大量忠實的年輕讀者,卻無緣文學經典的圣地。細究網絡文學作品在茅盾文學獎上鎩羽的原因,有評獎規則的守成、字數的限制、審美價值取向上的差異等諸多原因,但其中不能忽視的一點,就是與獲獎者的文化身份不無干系,這背后存在著某種“承認的政治”[1](P290)。
一、平等的承認有助于建構多元視角下的當代文學經典
查爾斯·泰勒把“平等的承認”視為一個健康的民主社會的基本模式和普遍性價值。承認并包容差異,承認并包容不同文化群體的自我認同的正當權利,促成不同的認同平等地位并且擁有合理的生存空間,這構成了“承認的政治”的重要內涵。他指出,認同“表示一個人對于他是誰,以及他作為人的本質特征的理解。這個命題的意思是說,我們的認同部分地是由他人的承認構成的”;“正當的承認不是我們賜予別人的恩惠,它是人類的一種至關重要的需要”。[1](P290-291)一個群體通過與其他群體即“有意義的他者”的交往對話不斷強化對自身獨特性的認知,會更為強烈地感受到自身在價值序列中所處的位置,從而形成對這個群體獨特性的認同。這種認同是在對話中形成的,而不是在獨自進行的自我界定中形成的。“承認的政治”就是承認差異與獨特性的政治,這已日益成為多元文化主義重要的議題。
文學經典被認為是具有開放而多元意義的文本,是由一個機構或一群有影響的個人支持下而選出的文本,這個機構或特定的人群根據其世界觀、哲學觀和審美觀而產生的未必言明的評價標準來選擇經典,可見經典是一個不斷建構的過程。當代社會民主化、大眾化和多元化的趨勢日益明顯,在當代經典重構的問題上,以平等承認為基礎的差異政治和身份認同問題就需要得到突出強調。從文化身份上來看,網絡文學寫手代表的是草根、大眾,而傳統作家則代表專家、精英,對于網絡寫手來說,他們在與傳統作家的對話交往中不斷強化對自身獨特性的認知,并尋求一種平等的承認。對于傳統作家而言,在平等承認的基礎上與網絡寫手對話交往,有助于形成多元視角并保持多元視角之間的張力,這將更符合當下文學活動的實際需求。
二、茅盾文學獎獲得者的主流是擁有經典命名權的文化精英
布迪厄認為,知識分子是文化資本家,他們擁有大量的文化資本并因而擁有權力和權威,這種權力來自于他們提供或取消社會秩序的合法性的能力。他們在知識的場域中占據決定性的地位,從而也擁有了當代文學經典的建構與命名權。
自1982年首屆茅盾文學獎以來,共有36位作家獲獎。第一屆獲獎作者大多從各行各業逐步走上文學創作的道路,僅魏巍擔任《解放軍文藝報》副主編、總政治部創作部主任等職務。自第二屆開始,獲獎作者的身份則發生了變化,張潔在《沉重的翅膀》獲獎時的身份是北京作協副主席;劉心武在《鐘鼓樓》獲獎時擔任中國作家協會理事、《人民文學》雜志主編等職;李準在《黃河東流去》獲獎時擔任河南省文聯副主席、河南省作協分會主席、電影家協會河南省分會主席等職務。以至于到第八屆評選出五位作家,其中四位是各地作協主席或副主席。他們雖然是專業作家,卻大多擔任了重要文藝部門的領導工作,是文藝政策的重要闡釋者。文化精英的身份使他們承接了五四以來文學對社會責任的擔當,有家國關懷,也發展或更深入地理解了文學自身的內在要求,堅守著“直面現實,反映時代”的主旋律寫作,擁有著當代文學經典的建構與命名權。
茅盾文學獎獲獎者中有一個特殊群體——軍旅作家。比如第一屆的魏巍、莫應豐,第三屆的劉白羽,第四屆的劉玉民,第六屆的徐貴祥、柳建偉,第七屆的周大新,約占獲獎作者總數的20%。他們都曾有過軍旅生涯的經歷,他們的作品也以表現部隊生活、軍旅生涯為主要題材。在獲獎作家中還有兩個特殊的例子——張平和張煒,從文學創作而轉型從政。張煒在擔任山東省作協主席的同時還兼任山東龍江市政府副市長、市委副書記的職務。被譽為“反腐作家”的張平的獲獎作品《抉擇》被改編成電影《生死抉擇》,這也是文學與國家意識形態結合得最緊密的例子。盡管《英雄時代》在評選過程中備受爭議,但由三名以上評委聯合提名,雖然沒有入圍第一輪評選,可最終還是獲得了大獎,除了備受質疑的評獎程序的原因外,柳建偉解放軍文藝作家的身份以及《英雄時代》的軍旅題材可能也為其增分不少。這些作家的作品大多還會獲得其他政府文學獎,比如中宣部的“五個一工程獎”、國家圖書獎、解放軍文藝獎等,因為這些獎項與茅盾文學獎有著相同的評價標準——即思想性與藝術性的統一,注重思想的深刻內涵。
福柯認為:“權力能夠生產。它生產現實,生產對象的領域和真理的儀式。”[2](P218)權力通過與知識相關聯的因素——個人,也就是說通過作家及評委實踐著權力的生產。根據茅盾的遺愿,茅盾文學獎一直由中國作協負責操辦,其官員大多由屬于文化精英層的作家來擔任,他們以其知識的身份擔當著文化權力執行者的角色,占據了社會文化資本中的統治地位,規定文化秩序合法性的權力和權威,并用此權威進行著文化的再生產。
三、網絡寫手代表的草根平民尋求“承認的政治”
代表著平民草根的網絡文學寫手在當代文壇上所表現出來的是一種對“承認”的需求和要求,尋求的是對身份認同的理解,追求的是多元文化之間真正的寬容、平等和相互承認。而這種追求極易受到他者的影響,泰勒說如果“得不到他人的承認或只是扭曲地承認能夠對人造成傷害,成為一種壓迫形式,它能夠把人囚禁在虛假的、被扭曲和被貶損的存在方式之中”[1](P290-291)。如果傳統作家及評論家不能公正地提供對網絡文學寫手身份的“承認”,或者只是給予其某種扭曲的“承認”,將對代表著平民大眾的網絡文學健康地發展造成傷害。可喜的是,盡管對茅盾文學獎接受網絡小說評獎有著“故作姿態”的質疑,但這樣的政府文學大獎畢竟對網絡文學敞開了大門,這件事的意義已經遠遠大于評獎本身。浙江省作協將《盜墓筆記》作為該省推薦的3部小說之一,參評茅盾文學獎,盡管終因不能放棄寫續篇而退出角逐,浙江省作協類型文學創委會主任、推薦人夏烈說:“茅盾文學獎向網絡文學敞開大門,是主流文學圈對網絡文學的認可,有這個可能,就該去試試。我們愿意拿出一個名額來‘冒險’。”[3]我們應該歡迎這種“冒險”精神,它將為茅盾文學獎送來更多的草根平民作者,為廣大讀者帶來更多的驚喜。這意味著作為建構當代文學經典的重要途徑,茅盾文學獎的評獎程序將逐漸以開放的姿態吸納多元化身份作者的廣泛參與。
在當代文學經典構建中的“承認的政治”既體現在作者的平民大眾身份上,也體現在對大眾讀者參與權的尊重上。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評出了張煒的《你在高原》,全書分39卷,10個單元,長達450萬字,是已知中外小說史上篇幅最長的一部純文學著作。這部就連評委都需要熬夜苦讀的文學作品,究竟有多少普通讀者能夠讀完?沒有讀者群的作品在文學史上又怎能留下痕跡,成為經典?而網絡文學寫作恰因其互動性贏得了大量的讀者群。在后現代語境下,在文學作品的發展模式與生產機制中,網絡等新媒體已經成為不可忽視的新興力量。網絡文學寫作一個重要特點就是讀者與作者之間的互動,這種互動甚至會直接影響到作者的創作。《盜墓筆記》的作者南派三叔本不是作家,只是一個青澀未脫的大男孩,無意中寫成了一部暢銷書,但是他知道書是寫給誰看的,他擁有龐大而忠實的讀者群,自稱“稻米”。《盜墓筆記》前七冊印數已逼近一千萬冊,為了寫續篇他甚至放棄參評茅盾文學獎。讀者的要求不一定都是對的,但無視讀者的要求卻是不對的。一部文學作品能不能獲獎,也許是由少數專家學者決定的,但能不能成為流傳百年的文學經典,卻是由讀者決定的。
當代社會的文化群體顯然已經不是知識分子與大眾分庭抗禮的二元圖景,多元勢力的交錯互動和重組制造了各種意想不到的局面。“承認”不能僅僅作為點綴的虛假的承認,而應是在堅持自己創作特色的基礎上接受并承認他人的觀點和方法。作為中國當代最具有影響力的文學大獎,應該自覺地去吸引廣大民眾和專家學者的共同參與,這樣,通過文學評獎這一途徑而構建的當代文學經典,才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真正經典。
參 考 文 獻
[1] 查爾斯·泰勒. 承認的政治[A].汪暉,陳燕谷.文化與公共性[C]. 北京:三聯書店,1998.
[2] 米歇爾·福柯. 規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M]. 北京:三聯書店,2003.
[3] 董晨. 放下身段,嚴肅文學平民化轉身[N]. 新華日報,2011-0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