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對民族文化的哲學討論既可以是唯名論的,也可以是實在論的:民族文化的精神實質是超驗的實在,只有通過神秘的直覺才能體悟;但這種超驗的文化精神又必須在具體的文化現象中經過感官被人們接受。民族文化的這一特性一方面決定民族認同是比階級認同、團體認同更加根本的認同;另一方面,使得民族文化必須有經濟繁榮、政治強大的國家作為外殼。
關鍵詞:民族文化;國家;宗教;文化哲學
作者簡介:謝·尼·布爾加科夫(С.Н.Булгаков,1871—1944),俄羅斯著名哲學家、東正教神學家。
譯者簡介:徐鳳林,男,哲學博士,北京大學哲學系及北京大學外國哲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俄羅斯哲學、東正教研究。
中圖分類號:B51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3)02-0017-08
在對待民族性問題的態度方面,也像文化哲學的其他問題一樣,必然表現出一般世界觀性或這樣一些哲學前提的性質,這些前提永遠與思維判斷過程相伴隨——有時甚至不依賴于判斷者的意識,乃至預先決定判斷過程。應當直言不諱和確信無疑地說,關于民族性的問題完全不屬于可以“無前提地”(voraussetzungslos)、只是嚴格地運用科學方法來研究或考察的問題之列(假如確實存在這樣的問題的話)。無論對民族性的各種表現的科學研究多么重要,然而在這種科學研究中不會提出也不能包括關于民族的一般形而上學問題,亦即關于民族的本質、價值和理念問題。像在其他場合一樣,科學只是接近這些問題,為這些問題的提出提供材料,如果科學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真正權限,它就會就此止步了。毫無疑問,民族性作為一種完全獨特的歷史力量是存在的,關于這一點,任何人都無異議,甚至那些力圖消滅這一事實的人也不例外。關于民族在歷史、生活、習俗和組織機構上的表現,我們可以從不斷擴展的生活和歷史經驗以及科學研究中越來越多地了解到。但關于什么是民族這個問題,則使討論轉向了更一般的基礎。在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上,也必然會表現出基本的形而上學分歧。無疑,在哲學史上有兩個基本流派,它們在各階段有不同的表述方式:中世紀的唯名論和實在論對應現代哲學的實證主義、經驗主義或唯心主義(當然是先驗唯心主義)和神秘實在論或唯靈論的實在論。對于第一種觀點來說,存在僅限于意識狀態的直接現實性,這種現實性在自己的表達和邏輯加工中具體化為一般概念和判斷符號。對于另一種觀點來說,真正的現實要比經驗現實性深刻得多,經驗的表征僅僅是真正事物(res)與我們的主觀性的關涉,是事物的變動的、不完善的、不對等的符號。如果說第一種觀點即唯名論對世界的認識必然成為封閉的內在經驗(并且是有人為局限性的、標本化了的經驗)的主觀幻想主義,那么,第二種觀點則設定了一個事物的、存在者的世界,并力圖在我們現在所能達到的形式中認識這個世界。
把這種哲學思維的分歧運用于民族問題,則得出這樣的結果。對于實證主義或唯心主義的唯名論和幻想主義來說,民族只不過是一些與民族生活有這樣或那樣聯系的事實的總和,或是一個集合概念,就像森林是許多樹木的集合一樣。在這里,通過盡可能完全地列舉民族特點和民族現象而得到的總和,在原則上是民族概念的內容,用歷史學方法對民族的起源予以解釋,就是對民族問題的完全解決。新老啟蒙哲學都持有這種觀點;車爾尼雪夫斯基也曾這樣討論民族問題;米留科夫的論述也與此接近。如今的新康德主義唯心主義的追隨者們如果堅持自己的邏輯,也應當這樣認為,盡管按照某些人的誤解,其中有些人也說要創造民族文化。
實在論哲學完全從另一種觀點說明民族問題。對它來說,民族不僅僅是科學所列舉和研究的外部民族現象的總和,而首先是某種實體本原,它創造性地表現自身,但不完全容身于自己的任何一種表現,因此不和自己的表現相混同。正是從這種形而上學方面看,歷史法學學派(19世紀初在德國產生的法學學派)所采用的“民族精神”思想是不周密的,但在這種思想中,事物之間的真實關系已經被正確地表述出來,雖然使用的是實證主義歷史學的術語。民族不是集體概念或邏輯抽象物,而是創造性的活的本原,是一個精神有機體,它masLXEDCPKdBi3Fsv8DYIQ==的成員都處于同這個有機體的內在血肉聯系之中。當我們體驗民族感的時候,當我們在自身中體驗到民族的存在或在民族中體驗到自己的存在的時候,我們所體認的是存在性的東西,而不僅僅是一個副現象論的定義。在把這兩種對立的世界觀進行對比的時候,把對祖國的關系通常比作與母親的關系,這種對比是很有意義和教益的。父母與子女關系的本質是什么?或者說,自然科學家所喜歡說的遺傳的神秘力量的本質是什么?對于一些人來說,就是受孕,然后是機體在母體內的發展——“十月懷胎”,然后是一系列的日常生活關系,童年的回憶,生活習慣等等,此外,還有疾病、稟賦乃至細微的性格特點的遺傳。對于另一些人來說,這是奧秘的奧秘,簡直是超自然物的直接顯示。也許在任何地方也沒有像在這里一樣表現出生命的奧秘與深度,以及人類的現實統一性。祖國(patrie,fatherland)只是父子關系概念的推廣,是不斷地生育子女的父與母的集合。把民族作為現實的血緣的統一體,這種民族觀念在《圣經》語言中得到了形象的表達,在這里,種族和民族的意義就是按其首領或領袖的名字劃分的人群(以色列十二支派的名字,亞述、摩押、歌革等),顯然,這種將民族性擬人化不僅僅是藝術形象或表達方式,而是意味著一定的宗教-形而上學觀念。
這樣,唯名論和實在論這兩種哲學世界觀必然要導致關于民族的兩種形而上學,在一種情況下把民族問題完全訴諸現象學,在另一種情況下則確認民族是一種超驗的實在,是一種在直接體驗中才能直觀到的實在。這種形而上學的分歧完全不關涉對民族的經驗研究和關于民族的科學,科學忠實于自己的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不依賴于哲學前提進行研究。但是,當討論到價值問題時,一般地說,當一個人不僅僅是科學的記錄者,而是遵循一定的理想、情緒和意愿動機而行動的活動者的時候,這些哲學前提就會明顯表現出來。從神秘主義實在論的前提出發,我們應當把民族性思考為某種本體的存在,是先于意識的存在物,是意識的出發點。我們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民族的成員,是因為我們在現實上屬于這個民族,就像屬于一個活的精神有機體一樣。我們的這種從屬關系完全不依賴于我們的意識;這種從屬性存在于意識之前,不通過意識甚至與意識相背離。它不僅不是我們的意識或意愿的產物,甚至相反,民族意識和民族意志本身在下述意義上倒是民族性的產物,因為自覺的和有意志的生命就已經是以某種存在的人格核心為前提的,人的意識和意志正是在這種人格核心的有機環境哺育下產生和發展起來的,當然,意識和意志一旦形成,也能夠作用于人格本身。無論我們怎樣定義這個人格核心——像柏格森所說的本能也好,像詹姆斯所說的“升華意識”也好,或者利用顯意識中所創造出來的任何理性主義概念也好,這一切在實踐上對于“工具”目的來說,都或多或少是有益的。當然,這些做法也同樣是一些不對等的嘗試,也就是用語言來表達那種非邏輯的,或超邏輯的,或反邏輯的,同時又是邏各斯的基質的東西,把這種東西邏輯化。意識活動是在存在與非存在的邊界之上發生的;意識就是區分,或者如黑格爾所指出的,任何生成(合題)都是存在(正題)和虛無(反題)的綜合,一切規定都是否定。所以,經驗的“自我”不僅不能表達我們真實的、本體的人格,而且不能有這種奢望,它不是與我的人格對等的;這種經驗的“自我”只能顯現我的人格,而且是扮作了另外一種存在,具有裝扮的性質。人雖然在具有造物主形象的同時,也獲得了創造力量,但人畢竟是被造物,而不是自己的創造者;在這個意義上,人對自己來說也是一種現成的實在。按照造物主的不可違背的規定,人是作為父、母、子、女而被創造出來的,這不是在口頭上,而是在現實的意義上,就像樹枝在森林中不可能直接從空氣或土地上長出來,而只能從樹干上生長出來一樣。在這種實在方面,我們無力改變任何東西,正如俄國人不可能再生為外國人一樣,即便她像方維津筆下的準將一樣具有法國人的靈魂,或者無論德·謝·梅列日科夫斯基最近如何猛烈地誹謗俄國。
科學思維駐留于抽象物的世界,在這種科學思維中,抽象的東西和較有一般性的東西,要比實在的東西和具體的東西更習以為常,科學仿佛只是出于寬容才容許某種反抗的和不服從的個體的存在,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對于科學來說,個體性都是非本質的(accidentia),而一般性的、類的特征才是本質的(essentia)。當然,不應由于這種有條件性而指責科學,這種有條件性是由于科學的“實用”目的和人的認識能力的局限性造成的,這種局限性迫使人求助于抽象思維;然而,同時應當永遠同把這種思維習慣推廣到科學界限之外的做法進行斗爭。按照這種習慣,通常認為,人類或一般的人(homo sapiens——自然科學的人“類”定義)是直接存在的,盡管這個人屬于一定的民族,講著一定的語言(在發明世界語之前),是一定的家庭成員。真實的關系和這種想象恰恰相反,在現實中存在的是具體的人,是個人,他出生于一定的家庭、一定的種族、一定的民族,并且他是通過自己的直接具體性而進入每一個群體的,不是消滅具體性,而是在一定意義上再度生成具體性。構成抽象的全人類性的抽象的、世界主義的普遍人是不存在的;現實中的全人類是由民族構成的,而民族又是由種族和家族構成的。只需把科學的抽象語言轉化成現實的具體語言,就足以使關于普遍人類的東西與民族的東西(或個人的東西)的關系問題得到一種全新的提法,這時,成問題的已不是民族性是否與普遍人性同時存在,而是相反,成問題的是民族性中的普遍人性、具體性中的一般性是否可能。
這樣,現實是具體的,這種具體性為人所體驗。在人的這種體驗中,假如我們不對它進行隨意壓縮,不回避它的指示,我們就會有這樣一些原始情感,如為父之情,為子之情,民族情感。這些東西首先正是一些情感,或者也可以說是本能,只是在進行反思的時候,這些感受才作為觀念而被意識到。在這里,也像在其他場合一樣,不是意識產生存在或本能,而是存在產生意識。民族性是不可能被作為一種自覺的、反思的思想觀念被臆造或創造出來的,而是先于此觀念而存在,是此觀念的基礎。可以為這種情感的起源尋找各種解釋,比如說,占統治地位的進化論對這個問題的解決就是假定,先有一些無感性的、無限小的變化和適應,它們在保持“遺傳性”的同時,創造了上述現象。這類解釋完全消除了問題的實質,將其消融于進化之中。無論我們怎樣從進化論上解釋人的起源,以下事實都仍然是無可辯駁的:人是誕生出來的,也就是說,存在著某種科學上無法解釋的“超越”(transcensus),在此之后突然產生了新個體、新人。進化論竭力抹殺這一界限,消除這種“轉化”。民族性也是這樣,雖然民族性在歷史上是從復雜的民族混合體中產生的,但同樣可信的是,民族性也是誕生出來的,就是說,存在著一個歷史界限,在這個界限之后,民族混合體轉變成為一個具有自己特殊存在、自我意識和本能的民族,隨后,這個民族就過著獨立的生活,為維護自己的存在和獨特性而斗爭。而關于“人起源于猿”的理論的全部邏輯焦點只能導致悄然消除人區別于猿的界限,所以這種理論沒有對人如何起源于猿作出解釋,卻只是消除了人與猿的區別,以此作為解釋。
這樣,民族性是在對現實的內在體驗或神秘經驗中被認知的,在這種體驗中顯露出本體存在,即作為自身的現象學之基礎的本質存在。但現象學并不包含本質存在,而只是揭示、顯現它。民族精神不僅限于自己的任何表現,不與這些表現混為一談,不在這些表現中凝固不動。不能把民族精神完全歸屬于任何一種外部表現,無論這種表現多么有價值;民族精神是活的、創造性的本原。這是對對待民族性的絕對保守態度的譴責,因為這種態度事實上把活的東西當作死的東西;同時,這也是對對待過去的輕率與不敬態度的譴責,因為民族性的具體表現也是對民族精神本體的歷史表達。
我們對本質的體悟是在神秘經驗中的,但我們對本質的認識只能在其現象學中。我們認識自己的民族性不能靠反觀自身或把我們自己放在放大鏡下細看,而必須通過研究客體化了的民族創造的個別產物。這種研究是歸納性的,而不是直覺性的,當然,這種研究離開原初的直覺也是盲目的,只有強烈的直感才能使其明晰起來。正因為如此,在民族自我意識非常強烈的時代,人們也十分關注民族文化現象學,研究民族語言、抒情詩、敘事文學、藝術、風俗等等,一切在民族自我意識薄弱時沒有被發現或辨別出來的東西,這時都活躍起來,都色彩鮮明起來。注意力向這方面的轉移,在這方面的敏感,對祖國的東西的愛的覺醒,這本身就是民族自我意識的功績,因為民族自我意識正是靠這些來培育的。本能轉化成意識,而意識又成為自我意識,由此又可以產生新的民族創造。當然,裝模作樣或故意做作不是民族性,因為民族性在根本上是潛意識的或超意識的本能,而全部本能的東西都不是蓄意為之的,在這個意義上都是天真的(所以任何對民族性的蓄意苛求都是令人不悅和膩煩的),但民族意識或情感也是可以通過一定方法培育起來的,當然,也是可能蛻變的。
當民族性的本能從模糊成為明晰進入認識的時候,這種本能就被體驗為對自己民族的某種深刻的、神秘的傾慕和愛,此愛不是理性主義倫理學所理解的枯燥乏味的和道德主義的愛(比如在列夫·托爾斯泰那里),而是神秘主義意義上的愛,是某種能生出靈魂翅膀的情愛,是在與他人的統一中的享受,是對聚和性(соборность)的體驗,是真正的超越自我,是特殊的“超越”。當然,這種天然的團結一致或聚和性與教會的大公性有原則區別,如果任何一種天然的聚和性(民族、階級、國家、人類)把自己置于大公性的位置,那么,它就會成為假聚和性,為了低級的、自發的東西而否定高級的、神賜的東西。在聚和性的秩序中也有某種等次,違背了這一等次之序就會受到懲罰。但人對自己脫離整體的個人主義的克服、對自己自發“反叛性”(протестантизм)的克服,對聚和性的感受,是一種激情,是一種愛,它使愛者對被愛者有一種特殊情感。愛愈強,信愈堅,兩者相互依賴相互支持。我們的最基本、最深刻的感受不是生自判斷推理,而是先于判斷,來自我們個性的黑暗深處。所以證據在此只有次要意義。愛的情感力圖在這些證據中認識自己和更完全地展現自己,但如果認為愛的情感誕生于這些證據,則是錯誤的。
民族使命思想就是這樣誕生和鞏固起來的。民族救世主觀念除了被放入其中的一定內容之外,首先是一個純粹形式范疇,這一范疇必然以民族自我意識、對自己民族的愛和信仰的形式表現出來。民族救世主觀念的內容可以在斯拉夫主義者的宗教使命觀——“俄羅斯的基督”向世界顯現的思想中看到,也可以在赫爾岑和民粹主義者的民族社會主義傾向中看到,最后,可以在近年來的革命者俄羅斯“末世論”革命性思想中看到,由于這種革命性,俄國將在歐洲之前完成社會主義革命。——這些對立的或不同的內容具有形式的相似性,都是民族使命觀的不同表現。這種民族救世主觀念在全部時代和所有民族的高漲時期都會表現出來;這是民族個體性意識的一般形式。……
但是,如果我們在這個方向繼續前 進,我們就會遇到某種困難。問題在 于,民族性不僅必須自我克制,同時還應當加以保護,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是在對抗中發展的。民族主義在多大程度上是應當譴責的,愛國主義就在多大程度上是必需的。
民族不能沒有歷史的蓋布或罩住它們的硬殼。這個硬殼就是國家。當然,也有沒有自己國家的民族;在這個意義上民族先于國家。正是民族產生了作為自己的必要外殼的國家。按照拉薩爾在關于費希特的講話(對德意志民族)中的優美表達,民族精神在國家中尋求自己的體現。一個具有最高意義的顯著事實是,國家不是由世界公民的契約建立的,也不是由某些階級或集團利益建立的,而是由尋求獨立的歷史存在的、自我確立的民族建立的。國家在起源上和根本上是民族的——這是思想必須關注的事實。即便是那些在其最終形態中是由多個民族和種族構成的國家,也是作為某一個民族的建國活動的結果而產生的,這個民族在這個意義上也是“掌權的”民族,或主導民族。無論在承認各民族的政治平等方面走多遠,這都不能確定各民族歷史上的價值平等。在這個意義上,俄國當然是俄羅斯民族的國家,盡管是由多民族構成的和實行最廣泛的民族平等。一國之中的多民族共存不僅使各民族之間具有團結關系,而且具有競爭和斗爭關系。在這一斗爭中隱藏著民族情感,這一情感總是具有轉化為民族主義的危險,雖然民族主義的外部表現在不同歷史時代可能有很大差異。現代人的道德意識越來越不能容忍主導民族對弱小民族的壓迫;現代人把這一行為首先看作是主導民族的不體面和不可容許的不公正。但與這些政治關系一道,還存在著各民族之間的道德關系,這些道德關系不總是按照政治關系來分配的。由于俄國知識分子中的理性主義的世界主義觀點在報刊和社會輿論中的引導,在俄國出現了這樣一種狀況,仿佛俄羅斯民族性由于其令人反感的政治優越性而在大眾意識中受到道德抵制;俄羅斯民族自我意識的任何表現都遇到不信任和敵視,這種抵制或俄羅斯自我意識在俄羅斯社會中的自我抵制,反映了俄羅斯自我意識的精神軟弱性。這種狀況的不正常性從直接日常經驗中就能夠充分感受到,在對這一問題的最委婉的涉及中也鮮明地表現出來。……
個人主義的增長顯然會帶來民族情感的尖銳化,同時也將帶來民族情感的分化。與全民族或全國家的自我意識的發展一道,地方自我意識、種族自我意識也在增長,民族性的表現越來越五花八門,各民族之間的斗爭更加具有復雜性,并且不僅具有政治性也具有文化性。無論如何,未來的國家法專家將面臨如何在政治方面有效解決這些問題的更多工作,對此,俄國杰出政治思想家德拉戈曼諾夫早在19世紀就已有了清醒認識。
盡管在同一個國家范圍內的各民族之間有競爭和斗爭,但國家畢竟是它們的共同家園,對這一共同性的覺悟越高,它們的政治主動性就越強。這樣,從民族自愛的個別表現中形成了一般國家的愛國主義。國家或政權具有其自主的、神秘的因素,正如權力意志一樣,政權是人身上的服從能力。按照使徒保羅的定義,政權的這一超驗因素是上帝制定的,它只是表現在生活中,而不是由經驗的國家所造成的。因此,像18世紀的理性主義者那樣,把國家看作某人發明的和為了一定目的按照社會契約來建立的,這種看法是膚淺的和反歷史的。國家在我們內心,正因為如此,國家才存在于我們身外,如果離開了這一前提,政權的存在就會成為完全不可知的怪物,國家就會被無政府狀態所戰勝,或者更確切地說,從無政府狀態中從來沒有產生過國家。但這并不妨礙如下觀點,即在價值等級中國家低于民族,國家是民族的工具或手段。
雖然國家之外的生活是不存在的,但獨立自主的民族國家不是民族存在的唯一可能形式,猶太民族的歷史就完全令人信服地表明了這一點。但獨立自主的國家是最高的民族價值,因此愛國主義必然擴展到國家身上,即民族的政治身體之上。我珍愛俄羅斯國家,不因為它是國家或一定的法制形式(我們知道它在這方面很不完善),而是因為它是俄羅斯的,在這里我的民族性擁有自己的家園。那些同樣生活在俄羅斯國家中的其他民族,他們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在家的感覺,他們與俄羅斯民族具有多大程度的歷史關聯,他們就會在多大程度上分享這一情感。這一情感不僅僅是柏拉圖式的,它表現在對國家的關心中,關心國家的外部安全和強大,關心國家的內部富有。因此,在對外戰爭期間會有愛國主義情感的強烈爆發,如果沒有這一情感,那么或者是由于缺乏公民意識,或者是各種理性主義情緒壓倒了本能。在正常條件下,以國內改革為綱領的解放運動也可以具有愛國主義性質。與健康的、牢固的國家性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還有國民經濟,它只有在民族國家組織中才能得到發展,雖然它將來會超越這一形式。不可能不希望自己的國家得到經濟發展(這還需要證明嗎?)和政治穩定,以便使民族國家的身體能夠健康和強大。而這就說明了國家具有一整套健康的民族利己主義的國民經濟綱領,這一點應當直言不諱地指出。因為如果深入思考當代政治斗爭和經濟斗爭的性質,思考這一斗爭的發展(從作為民族利己主義之經典表現的重商主義時代,直到當代帝國主義為止),就不能不看到這里進行的國際斗爭中,落后者或軟弱者必然敗落和出局。因此,民族利己主義,民族-國家的自衛感(如果舉小范圍的例子,就好像對自己家庭富足的關心)必然成為政治的主導規范,成為政治美德。因為我們面臨著對自己鄰人和對自己后代的責任和義務。
但我們在此面臨高級規范與低級規范的沖突。因為關心民族身體和為民族利己主義服務很容易超越自己的界限,那樣,政治就將變成國際掠奪,取得勝利的民族就蛻變成強盜。因此,在這里必須有矯正,在這里民族自我限制和民族禁欲主義之心應當時時警醒。但除了這些沖突之外,創造或維持國家強盛和經濟強大的任務雖然無限重要,但畢竟不是首要的。民族性在歷史中的存在不是為了用鐵拳威脅每一個競爭者和養肥自己。如果說健康是福,關心健康是必要的,那么,不應當使對保護健康的關懷成為最高的或唯一的行為規范。如果這樣的目標成為主導目標,就是發生了道德的蛻變,然后是國家的蛻變。在這種情況下理想的目標就退到遠處,被意識中的非理想目標所擠壓。在此,靈與“肉”的沖突在民族國家的規模上重現。
與人們的民族和國家統一體一道,還有人們的經濟集團,它是建立在“階級”利益基礎上的。有一種流行觀點認為階級高于民族。“無產者沒有祖國”,“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這些口號如今人人皆知。不應貶低階級團結的力量和共同經濟利益的聯合行動,以及在此基礎上展開的斗爭的力量。但是,民族性比階級情感更強烈。的確,盡管無產階級有統一的意識形態,但正如在國際沖突中所表現的,工人與本族企業主的聯系畢竟比與外國無產者的聯系更加緊密。更不用說,經濟生活是在民族國家范圍內進行的(指出這一關系是弗·李斯特的不朽功績),但階級本身是在民族內部存在的,而不是把民族分割成部分。如果后一種情況有可能存在,那也只是病態。經濟集團的根基是變化不定的外部生活條件,是歷史經驗;而民族性則是本體性的,其根基要比經濟基礎更深。人們不是生來就是無產者或資本家,而是后來成為無產者或資本家的;他們可能在社會階梯上更換位置,但人們生來就是某個民族之子,而不是后來成為的。存在著民族文化、民族創造、民族語言,但世界上還沒有階級文化。民族團結的神經穿透了階級分化的鎧甲。如果這一點在日常生活條件下沒有被意識到,那僅僅是因為,近處的低矮的山丘能遮擋住遠處的高山,但如果后退幾步站得遠一點,就可以看見高山。階級是人們之間的外部關系,這一關系有可能產生共同的策略,按照階級利益規范決定行為,但它不能從內部把人們聯合起來,像家庭或民族關系那樣。在個人與人類之間存在的只有民族,我們是作為民族的成員參與人類的一般文化工作的。
民族性表現在文化創造中。當然, 不應把文化等同于現代文明,因為文化 創造要比現代文明更加原始和古老。反映民族靈魂的最強大的文化手段是語言(難怪在斯拉夫語中“語言”一詞的直接含義是“民族”,也難怪費希特在《對德意志國民的演講》中認為語言的原初性和純潔性是民族性的基本特征)。我們可以在語言中發掘出無盡的文化寶藏,同時也可以看到民族靈魂的創造和反映。因此,熱愛自己的民族就不能不首先熱愛自己的民族語言。因此,像屠格涅夫這樣的語言大師,盡管持有懷疑論和西方論的觀點,卻仍然清楚地意識到,“偉大的俄羅斯語言只能賦予偉大的俄羅斯民族”。
和語言一樣,歷史初級階段的民族信仰也具有民族性,這也反映在一個民族對信仰的用詞上:對俄羅斯人來說,基督教與東正教是同義詞。非基督教的自然宗教產生于宗教本能的黑暗深處,是純粹民族的東西。自然宗教表達了整個民族的宗教自我意識。當然,宗教具有民族性,這是眾所周知的,然而,我們認為,這種宗教與民族性的聯系尚未得到充分估價。現代科學所熱衷探求的宗教混合主義現象和假設的宗教信仰變遷現象,完全不能否定上述事實,甚至可以說,這些現象的例外反倒是對一般規則的確證。此外,甚至那些非假設的、毋庸置疑的宗教混合主義現象,也完全不是對外來新宗教的機械照搬,而是某種同化作用,是有機過程,對此現代歷史學家未給予充分注意。從我們所持的民族實在論觀點來看,這些民族宗教是一定程度上的自然啟示,是對神的世界的涉及,只不過這種神的世界之光經過了民族靈魂及其獨特觀念的折射。這些宗教的神學或神話學是這些獨特體驗和啟示的象征性表達。當然,如果只把它們看作是神話或寓意,那么,宗教混合主義現象就可以得到十分簡單的解釋:僅僅是文學上的影響和照搬。如果拋棄這種對自然宗教(或多神教)之本質的完全不科學的和非宗教的理解,把自然宗教首先看作是一定的宗教體驗和這些體驗的系統化,那么,宗教混合主義問題就獲得了完全不同的性質,于是提到首位的就是這樣一個獨立問題,即一種宗教對另一種宗教成分的掌握或同化的內在條件問題。只有一種超民族的、真正大公性的宗教——圣道化身的宗教,它是面向“一切民族”的。它的內容是絕對真理的啟示,因而擺脫了民族局限性。然而,即便是這種宗教,也只在內容上是超民族的,而在掌握方式上仍然不是無民族性的。它無論對哪一個個人、哪一個民族都傳布同樣的福音,它以此來創造超民族的普遍的人。但這個普遍的人仍然是活的、具體的個人,注定具有民族-歷史的血肉。對統一的福音,每個人都是以自己的方式聽取的,都要翻譯成自己民族的語言,同樣以自己的方式對此作出反應。福音的普世傳布沒有把人變成抽象的、無個性的存在物;每一個靈魂都以自己的方式回應復活者的召喚。因此,我們在歷史上看到,基督教也是以民族的方式被接受和實現于生活的;各地方教會早就確立了自己各自的民族性,這種差別導致了后來的東西方教會大分裂。我們完全不是要把基督教各派信仰的分歧(特別是教會基督教與新教之間的根本矛盾)全部歸結為民族類型的區別,況且,在一個民族(如德國人)范圍內也可以找到不同的基督教信仰,盡管這是一個特例。但毋庸置疑的是,不同基督教宗派的信仰差別畢竟與民族性有某種適應關系。甚至在同一種信仰范圍內也可以感到不同的民族特點。因此,斯拉夫主義所說的“俄羅斯的基督”,可以理解為指的是這樣一個事實:在現實上各不相同的每個民族,都以自己的方式接受基督。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這是完全嚴肅的,沒有任何褻瀆神明的意味),不僅有俄羅斯的基督,而且有希臘的基督、意大利的基督、德意志的基督,就像各民族都有自己的圣徒一樣。無疑,在自身宗教體驗方面,在直接內在性方面,對我們俄羅斯人來說更為親近的正是我們自己的基督,薩羅夫的圣色拉芬的基督,拉多涅日的圣謝爾吉的基督,而不是伯納德的基督或卡特琳娜的基督或圣方濟各的基督。我們完全不是以此將宗教變成民族的屬性,相反,民族性在此成為宗教的屬性,確切地說,成為領受普世真理的個體形式,成為普世真理的接受者。正是這種善于以完全特殊的方式領受神的完滿性的能力,這種善于從神的光源中分離出自己的特殊光線的能力,對于宗教觀點來說,是民族本性中最重要、最有價值的東西。“神圣羅斯”是俄羅斯民族靈魂賴以領受基督和教會的方面,這方面對整個民族生活來說,就是在黑暗中閃亮的光。
人們經常把一般民族的東西和一般人類的東西對立起來,這是完全錯誤的。一般人類的東西可以有兩種性質——抽象人類的、無個體的、超民族的性質和具體人類的、個體的、民族的性質。在第一種意義上,被普遍運用的任何技術發明一經確立便成為人類共同財富的科學真理,都是一般人類的東西。生活的技術方面,被稱作外部文化的東西,以及理論科學和應用科學,都同樣屬于這種類型,都是無個人的、不署名的統一人類的財富,因為統一人類是在機體存在中創造和發展這種“科學”和“技術”的。民族性在這里表現得相對薄弱,只表明共同天賦或社會能力的程度,在這方面,文化年齡和歷史發展水平具有很大意義。
在第二種意義上,一般人類的東西存在于個人或民族之個體性的最完滿的表現中:當尼采從自己身上拋掉凝結的血塊和膽汁,揭開自己受盡折磨的靈魂,當歌德創作了像《浮士德》這樣在語言和精神上都達到了徹底民族性的作品,這時,我們毫不懷疑,這是全人類的財富,同時,這種財富只能從個體精神和民族精神的深處才能誕生。無疑,用世界語永遠也寫不出《浮士德》和類似的作品。幸運的是,用抽象的人取代具體的人(homo)不是可以輕易做到的,人的抽象化主要在外部文化和生活技術領域取得了勝利。而創造精神價值的全部文化作品都是具體的、民族的。這個原理對應藝術來說現在可以認為是公認的,因為大家都明顯承認藝術的神秘根源在于母親懷抱并直接靠她的乳汁喂養。但對于那些同時既屬于抽象領域又屬于具體領域的人的精神活動來說,情況就復雜和有爭議得多了。我們指的是哲學。毫無疑問,有些哲學問題或領域可以完全歸屬于科學范圍,例如,邏輯學、方法論和認識論的局部問題(但不包括認識論的基本的和核心的問題——知識的本質問題和真理問題)。在此有意義的只是文化年齡的差別問題,較為年輕的民族自然應當成為年齡較長的民族的學生。在這個意義上,當然要直接承認(據我所知也確實從來無人否認),年輕的俄羅斯哲學必須向更成熟的西方哲學學習,應當加入世界哲學思想運動中去。但這就是哲學思想的全部任務嗎?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必須指出哲學世界觀的一個基本差別,就是我們在開頭說過的實在論世界觀與唯心主義世界觀。對于唯心主義先驗論來說,哲學的任務僅限于對經驗觀念的邏輯加工和認識論問題。在這個意義上,哲學被作為科學,當然,它因此就失去了民族特點。但哲學還具有另外的、創造性的任務,這些任務使其與宗教和藝術相接近。哲學力圖成為完整世界觀的學說,其基礎是對世界的獨特感受。哲學也從存在的神秘根源中汲取養料,在哲學創作中也必然表現一定的民族特性。當然,民族哲學思想的全部重要作品都必然成為全人類的財富,但這并不妨礙柏拉圖或普羅提諾仍然是真正的希臘人,康德(或李凱爾特)是典型的德國人,而詹姆斯是徹頭徹尾的美國人。完全可以在這樣一種對哲學的任務和本質的理解中來談論俄國哲學,雖然它與歐洲這些方面相比還很年輕,完全適宜在其初期階段和早期萌芽中,就熱情地尋找并內在地意識到它自己的民族特點。……
[責任編輯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