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施萊爾馬赫與《克拉提洛斯》問題
在柏拉圖的35部對話中,《克拉提洛斯》(Kratylos)是一部非常令人費解的作品。早在施萊爾馬赫(F.Schleiermacher)翻譯柏拉圖文集之時,他就在《克拉提洛斯》的“引論”中談道,這部對話給“柏拉圖的朋友們帶來了極大的困難”[1](P228)。根據施萊爾馬赫的說法,《克拉提洛斯》帶來的困難主要在于:其一,“似乎很難確定柏拉圖對語言究竟持怎樣的意見”;其二,很難為柏拉圖所主張的詞源論(etymology)辯護,因為,“人們幾乎很難容忍”這些近乎荒謬的詞源論。值得注意的是,在施萊爾馬赫看來,第二點要比第一點“更為困難”[1](P228-229)。
事實上,施萊爾馬赫提出的這兩個困難,正是當今西方學界的大部分《克拉提洛斯》研究一直試圖解決的主要問題,我們也可以稱之為“《克拉提洛斯》問題”。最重要的是,施萊爾馬赫提出了解決上述困難的一個重要原則:必須區分柏拉圖的嚴肅的意思(what is intended seriously)與玩笑。筆者認為,施萊爾馬赫提出的這個原則可以作為解讀《克拉提洛斯》的基本原則,可惜的是,施萊爾馬赫這篇卓有見識的“引論”最終沒有能夠揭示《克拉提洛斯》的本意,這與施氏本人的哲學思想有很大的關系。
盡管如此,由于施萊爾馬赫最早提出了這個至關重要的解讀原則,因此,就整個《克拉提洛斯》研究史而言,施萊爾馬赫的“引論”可能是迄今為止最為重要的成就。如今人們能夠看到的古代世界的專門研究,僅有公元5世紀普羅克洛斯(Proclus)的注疏。1但是嚴格而言,普羅克洛斯的《克拉提洛斯》注疏其實并非意在探究柏拉圖的本意,而是新柏拉圖主義哲人“六經注我”式的一家之言。因為,雖然與如今西方學界的大部分學者不同,普羅克洛斯十分重視施萊爾馬赫所說的“幾乎很難讓人容忍”的詞源論,不過,普羅克洛斯的基本意圖卻是利用柏拉圖關于諸神的詞源解釋成立自家的神學理論,而非解釋柏拉圖的本意。2另一方面,就現代世界而言,在為數不多的《克拉提洛斯》研究者中,很少有人致力于探求——遑論能夠發現——《克拉提洛斯》的真正意圖。大部分關于《克拉提洛斯》的現代研究其實并未越出普羅克洛斯的局限,因為,這些研究均以某些現代哲學的范疇或問題為解釋框架,并未在最大限度上以柏拉圖本人的文本為依據;因此,如果說普羅克洛斯的注疏是新柏拉圖主義哲人以其神學理論為前提的“六經注我”之論,現代的大部分《克拉提洛斯》研究就其根本而言也是如此,兩者的區別只不過在于,新柏拉圖主義的神學理論在這里轉變為語言哲學、語言學等現代哲學問題范疇。3
其實,現代《克拉提洛斯》研究之所以成就寥寥,原因很大程度上恰恰在于研究者們沒有足夠重視施萊爾馬赫提出的解釋原則——區分柏拉圖的本意與玩笑。德語學界歷來以近代以來興起的認識論或觀念論研究為重,因此,不僅在《克拉提洛斯》研究方面,甚至在整個柏拉圖哲學研究方面,在解讀方法與問題意識上都以認識論哲學為主。4同時,雖然自20世紀中后期以來,英語學界的柏拉圖研究成果迭出,但就其總體而言,這些研究仍然沒有完全擺脫近代哲學問題意識的影響。況且,由于《克拉提洛斯》從表面上看似乎意在討論語詞問題,因此,受到語言哲學深刻影響的英語學界更容易在這部對話的研究上看走眼。例如,在古代哲學研究方面頗有聲名的阿克利爾(J.L.Ackrill)就是如此。[2](P33-52)概而言之,如今西方學界的《克拉提洛斯》解釋絕大部分采取認識論和語言哲學的框架,筆者將這類解釋統稱為“語言-認識論解釋法(the language-epistemological way of interpreting)”。這種解釋法關心的問題主要在于語言的語義學(semantic)問題、語言與實在的關系問題??墒牵瑔栴}恰恰在于,“語言-認識論解釋法”不僅本身存在重大缺陷,而且很可能恰恰與柏拉圖本人的意圖完全相反。在這里,我們暫且撇開很多重要的思想史問題5,僅就這種解釋方法的明顯缺陷擇要言之。
范登伯格在評論普羅克洛斯的注疏時說道,對于柏拉圖而言,語言哲學完全是一種“陌生”的理論。[3](P1)因此,如果不假思索地認為《克拉提洛斯》意在討論語言哲學問題,很可能并不符合柏拉圖本人的意圖。事實上,一旦人們這樣做,立刻就會遇到施萊爾馬赫提出的第一個困難——“似乎很難確定柏拉圖對語言究竟持怎樣的意見”,換言之,人們很難確定柏拉圖到底贊同語言的自然論還是習俗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語言-認識論解釋法”往往只關心與語言哲學和認識論哲學相關的文本內容,亦即《克拉提洛斯》的前五分之一與最后五分之一,在這兩個部分中,蘇格拉底看起來分別支持語言的自然論與習俗論,因此,如何確定柏拉圖的所謂“語言哲學觀點”就變得十分困難。雖然一些研究者嘗試將蘇格拉底的兩種“理論”加以調和,想以此解決柏拉圖在語言哲學上的“矛盾”,但是,這類研究往往頗為牽強,且不說它們與柏拉圖思想的整體不相容,它們甚至經不住現代語言哲學自身的質疑。
再者,“語言-認識論解釋法”幾乎完全無法合理地解釋整個對話的詞源論部分,關于這個部分,大多數研究只能以只言片語應付了事;例如,阿德莫羅(F. Ademollo)的《克拉提洛斯》注疏可謂新近關于這部對話的最詳細的解釋[4],可是,關于占據整個對話近五分之三篇幅的詞源論部分,作者僅用不到四分之一的篇幅加以處理;更重要的是,作者并不關心柏拉圖設計詞源論的意圖,僅僅在這個部分隨己意擇取一些片段加以解釋。事實上,作者的處理完全沒有抓住詞源論部分的關鍵。另外,部分重視詞源論的研究者對這個部分中出現的詞源解釋有比較細致的分類研究,不過可惜的是,這些研究也很少涉及最重要的義理問題。1在這里,研究者們大都無法解決施萊爾馬赫提出的這個“更為困難”的難題——很難解釋柏拉圖所主張的近乎荒謬的詞源論。
二、《克拉提洛斯》的宇宙秩序
上面的論述已經表明,當代的“語言-認識論解釋法”在解釋柏拉圖的《克拉提洛斯》時顯得相當無力。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在于,人們并沒有對施萊爾馬赫提出的解釋原則引起足夠重視。換言之,解釋《克拉提洛斯》的關鍵正在于,切不可輕易斷定在對話中哪些是“嚴肅的意思”,哪些是“玩笑”。具體而言,解釋者們應該尤其注意兩個問題:其一,不可輕易認為那些看似討論“語言-認識論問題”的內容就是嚴肅的意思,因為只有在近代哲學的問題意識中,“語言-認識論問題”才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而在柏拉圖那里,“語言-認識論問題”從根本上講只具有從屬地位;其二,不可輕易認為蘇格拉底的詞源論是不嚴肅的東西或荒謬的東西,因為柏拉圖往往在一些看似并不嚴肅的內容當中揭示極其嚴肅的問題。因此,倘若僅僅把《克拉提洛斯》中看似涉及“語言-認識論問題”的部分看作嚴肅的“理論”,人們必然會與柏拉圖本人的意圖失之交臂。
那么,應該如何解讀柏拉圖的《克拉提洛斯》呢?篇幅所限,本文在此僅提出一個根本原則與兩個關鍵問題。就根本原則而言,施萊爾馬赫的解釋原則仍需稍作推進,在解讀《克拉提洛斯》甚至柏拉圖的其他對話時,不僅應該區分嚴肅的意思與玩笑,甚至應該在柏拉圖的玩笑中看到某種嚴肅的東西。換言之,在《克拉提洛斯》甚至整個柏拉圖對話中,本質上并不存在完全作為玩笑而可以等閑視之的東西,即使在看似最荒謬的玩笑中,柏拉圖也總是在揭示某些極為嚴肅的東西。同時,倘若要探究《克拉提洛斯》的意圖,必須注意兩個重要事實。
在對話的第一部分中,蘇格拉底并非意在反駁赫謨基內斯(Hermogenes)的語詞“習俗論”,柏拉圖安排赫謨基內斯作為這個部分的對話者,是為了讓蘇格拉底更好地引導甚至轉換討論的主題。2一個明顯的事實是,在蘇格拉底與赫謨基內斯之間幾乎不存在任何辯難。事實上,到這個部分結束時,蘇格拉底已經“借助赫謨基內斯的幫助”成功地將最初的語詞問題轉換為關于事物之“自然”(Physis)的問題,同時,蘇格拉底也將設立語詞的問題轉換為立法者如何立法的問題。柏拉圖在這個部分的整個意圖其實是,通過成立萬物的自然與萬物的立法者,為第二部分討論宇宙的正當秩序做準備,只不過,這個討論宇宙秩序的部分并未采用通常的對話形式,而是采用了柏拉圖精心設計的詞源論形式。
另一個必須注意的事實是,蘇格拉底的詞源論與赫西俄德、畢達哥拉斯、阿那克薩戈拉、赫拉克利特和帕默尼德的關系,其中,蘇格拉底對帕默尼德的討論隱藏得最深。蘇格拉底的詞源論表面上以赫拉克利特的流變學說為基礎,但是究其本質而言,蘇格拉底恰恰意在修正赫拉克利特的流變學說。同時,在蘇格拉底的詞源論中,最重要的部分是關于諸神名稱的討論。這個部分其實意在從哲學上修正赫西俄德的宇宙秩序,這個新秩序的關鍵就是蘇格拉底成立的“自然”概念,以及蘇格拉底對宙斯的詞源解釋。此外,蘇格拉底在修正赫拉克利特流變說的同時,也在修正帕默尼德的“存在”(ousia)說。如果基于這樣的事實,對話的第三部分就變得不難理解,更重要的是,蘇格拉底在這個部分中,從表面上提出的語詞“習俗論”就不再與“自然論”相矛盾。最后,我們應該這樣說,《克拉提洛斯》以一種奇特的方式討論了《王制》(Politeia)中并未完全展開的“形而上學”,如果要為這部對話找到某種解釋框架,最恰當的不是近代以來的“語言-認識論解釋法”,而是柏拉圖本人的《王制》。
參 考 文 獻
[1] F.Schleiermacher.Introductions to the Dialogues of Plato,trans. by William Dobson[M].New York,1874.
[2] J.L.Ackrill.Language and Reality in Plato’s Cratylus[A].Essays on Plato and Aristotle[C].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
[3] R.M.van den Berg.Proclus’ Commentary on the Cratylus in Context,ancient Theories of language and Naming[M].Leiden and Boston:Brill,2008.
[4] F.Ademollo.The Cratylus of Plato[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