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雖然麥金太爾被視為當代社群主義的一個主要代表,但他本人卻極力否認自己是社群主義者。這種否認源于他與其他社群主義者之間的根本區別,為了標示這種區別,我們不妨把麥金太爾的政治哲學稱為“小社群主義”。首先,這種“小社群主義”建立在小共同體的基礎之上,而小共同體(鄰里、村鎮或農場)區別于大共同體(現代的都市和國家);其次,這種小共同體既是實踐共同體,也是道德共同體和政治共同體。
關鍵詞:麥金太爾;社群主義;政治哲學
作者簡介:姚大志,男,吉林大學哲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心暨哲學社會學院教授,從事西方哲學史研究。
基金項目: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分配正義研究”,項目編號:12JJD710011
中圖分類號:B712.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3)01-0047-09
在當代西方政治哲學中,自由主義處于支配地位,社群主義是自由主義的挑戰者。在眾多自由主義批評者中,麥金太爾(1929— )被看作是社群主義的一個重要代表。但是,麥金太爾始終否認自己是社群主義者。這樣便產生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為什么一向被看作是社群主義重要代表的麥金太爾拒絕社群主義的稱號?這涉及麥金太爾與其他社群主義者之間的一個根本區別,我將這個根本區別稱為“小社群主義”(local communitarianism),以區別于其他形式的社群主義。
一、麥金太爾為何拒斥社群主義
當代政治哲學的爭論不僅發生于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之間,而且也發生于自由主義者之間。在自由主義內部,不同的理論家(如羅爾斯、諾奇克和德沃金等)之間相互爭論,相互批評,并形成了不同派別的自由主義,如平等主義的自由主義與極端自由主義。與其相對照,社群主義者之間則極少爭論,他們一致把批判的矛頭對準了自由主義。正是在這種背景下,麥金太爾對社群主義的拒絕和批評分外醒目。
自從社群主義被視為當代政治哲學的一個重要派別并且麥金太爾也被看作是一位有代表性的社群主義者以后,麥金太爾一直刻意劃清自己與社群主義的界限。他不僅一再公開宣稱“我不是一位社群主義者”[1](P265),而且也公開表態:“一旦有機會,我總是堅決切割我自己與當代社群主義者之間的關系。”[2](P302)既然同為自由主義的批判者,并且同樣主張把政治哲學建立在共同體價值的基礎之上,麥金太爾為什么不屑于與其他社群主義者為伍,或者說拒斥社群主義呢?
首先,對于麥金太爾來說,理論與實踐應該是統一的,然而在當代西方文化中,政治哲學只是一種理論活動,而非一種實踐活動。也就是說,作為理論的政治哲學與作為實踐的政治是分開的。麥金太爾認為,在當代政治哲學中,所謂的社群主義處于這樣一種位置:它起碼與某種版本的自由主義理論是明顯不相容的,但是在當代自由主義政治的現實中卻安之若素。[3](P244)也就是說,當理論與實踐被分開以后,社群主義僅僅是對作為一種哲學理論的自由主義進行了批評,而沒有從事對當代自由主義政治的斗爭。
其次,眾所周知,社群主義的主要代表總是參照自由主義理論家的基本觀點來界定自己的位置,比如說,自由主義者強調權利,社群主義者則主張共同體的善。麥金太爾認為,雖然人們按照這種對立的框架來理解社群主義與自由主義,但是起碼對于某些版本的自由主義理論與某種形式的社群主義立場,我們有理由認為它們不僅是相互對立的,而且也是相互補充的。按照這種觀點,社群主義是對自由主義之某些弱點的診斷,而非對它的拒斥。[3](P244)正是在這種互補的意義上,麥金太爾認為社群主義對自由主義政治學做出了貢獻。
最后,麥金太爾認為,現代國家需要維持不同群體的忠誠,從而也需要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能夠和平共處。現代國家要維持穩定,就需要維持國內各種各樣的社會群體對國家的忠誠。為此,現代國家需要包容和訴諸各種不同的甚至不相容的價值。在這種意義上,現代國家需要一個裝有各種價值的“雜物袋”,以備在不同的場合對待各種不同群體時的不時之需。因此,在現代國家的這個“雜物袋”中,既可以發現自由主義的價值,也可以發現社群主義的價值。也就是說,在現代國家的政治中,社群主義的價值與自由主義的價值在通常的情況下完全可以共處。[3](P245)
社群主義通常給人以這樣的印象:它在批評自由主義時頭頭是道,但是在闡述自己的觀點時往往閃爍其詞,模糊不清。社群主義似乎強于批判自由主義,而弱于表述自己的主張。社群主義者的這種通病顯然也被麥金太爾意識到了。因此,麥金太爾不僅批評社群主義是當代西方政治哲學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且也批評社群主義理論本身的含糊不清。比如說,雖然社群主義者通常強調社群主義與自由主義的對立,如用社群主義的共同善來對抗自由主義的個人權利,但是當他們被追問這種共同善意味著什么的時候,社群主義者又都閃爍其詞和含糊不清了。而且麥金太爾認為,社群主義者的閃爍其詞和含糊不清是當代自由主義政治能夠容納其存在的一個條件。[3](P246)
我們可以把麥金太爾的上述觀點歸納如下:第一,社群主義只批評自由主義理論,不反對自由主義政治;第二,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是互補的,社群主義理論也對自由主義政治學做出了貢獻;第三,在現代國家中,社群主義完全能夠同自由主義和平共處。在這種意義上,麥金太爾既反對自由主義,也反對社群主義,因為它們作為宏觀政治學屬于當代自由主義國家的組成部分。
麥金太爾批評社群主義,堅持在自己與社群主義之間作出明確的“切割”,除了上述理論方面的考慮之外,還有一些更為深刻的原因。而在這些更為深刻的方面,麥金太爾與其他社群主義者之間存在明顯的差別。
首先,麥金太爾的最深層信念始終是前現代的,盡管其所信奉的具體對象不同時期有一些變化。在童年和早期,麥金太爾信仰天主教。在思想成熟期間,他開始信奉亞里士多德主義,然后轉變為托馬斯主義或者說托馬斯主義的亞里士多德主義,最后又皈依了天主教。對于其他社群主義者來說,信奉這些前現代的東西是無法想象的。
其次,麥金太爾始終對自由主義持一種強烈批判的態度。在其一生中,麥金太爾的信仰對象幾經變化,但是其思想上的敵人則始終如一。在其漫長的學術生涯中,麥金太爾研究的理論問題不斷變化,但一直有一個主題貫穿其中——自由主義批判。麥金太爾不僅反對自由主義的政治制度,批評自由民主制是一種偽裝的寡頭制,而且也反對自由主義的經濟制度,批評資本主義意味著有產者對無產者的剝削。雖然其他社群主義者也批評自由主義,但是不像麥金太爾那樣始終敵視自由主義的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
最后,麥金太爾對現實和未來持一種悲觀的態度。麥金太爾鐘情于前現代社會的生活,在那種生活中,以家庭和家族為中心的生活共同體同時也是生產共同體和道德共同體,人們之間不僅休戚相關,而且享有共同的價值觀念。現代化的洪流沖毀了麥金太爾所鐘愛的一切,前現代的生活一去不返。麥金太爾對過去發生的事情感到悲哀,對未來行將發生的事情感到悲觀。與其相比,其他社群主義者的思想是現代的或后現代的,即使他們對現實感到失望,但是他們對未來充滿希望。
在麥金太爾看來,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都是宏觀政治學,而在當代社會的條件下,這樣的宏觀政治學不會產生任何有意義的結果。對于麥金太爾,宏觀政治學只有兩種選擇:它或者試圖從內部改革現代政治制度,這樣它總是會變成這種政治制度的同謀;它或者試圖推翻這種現代政治制度,這樣它總是會蛻變為恐怖主義或準恐怖主義。[1](P265)這樣,麥金太爾不相信任何關于宏觀社會的政治綱領,不相信社群主義所說的共同體能夠成為治療當代社會疾病的靈丹妙藥。正是出于對這種宏觀政治學的不信任,麥金太爾從社群主義轉向了“小社群主義”,其關注點由宏觀的共同體(國家)轉向了小共同體。
二、作為實踐共同體的小共同體
雖然麥金太爾始終否認自己是社群主義者,但是他的基本思想和立場顯然是社群主義的。為了區別于其他形式的社群主義,我們把它稱為“小社群主義”。而我們把它稱為“小社群主義”,出于兩個理由。首先,這種“小社群主義”建立在小共同體(local comities)的基礎之上,而小共同體是指家庭、鄰里、教區、農場、漁業隊、學校、診所和實驗室等,以區別于大規模社會(現代的都市和國家)。其次,這種小共同體既是實踐共同體,也是道德共同體和政治共同體,也就是說,人們作為共同體的成員不僅生活在一起,而且具有相同的善觀念、道德信念和政治信念。
小共同體首先是實踐共同體,在其中,共同體的成員共同從事各種各樣的實踐活動。在現代社會中,不同的共同體從事不同的實踐:家庭和鄰里是生活共同體,農場和漁業隊從事的是生產實踐,教區從事的是宗教實踐,而學校、診所和實驗室從事的是各種專業實踐。當然,一個人可以同時具有不同的社會身份,屬于不同的共同體,在不同的時間和場所從事不同的實踐活動,例如,他可以在家庭中是父親,在自己的家庭農場中從事農業生產,在教區中還是一位虔誠的信徒。
我們為什么把麥金太爾的政治哲學稱為“小社群主義”,其答案存在于他為什么把社群主義的理想寄托于小共同體之中。如果我們進一步追問他為什么把其理想寄托于小共同體之中,那么,其答案存在于小共同體與大共同體的區別之中。與大共同體相對比,小共同體具有三個不同的特征。
首先,小共同體擁有某種共同的生活方式。在現代國家或大都市中,因為人口眾多并且人們擁有各種各樣的善觀念,所以他們無法享有共同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說,國家或大都市不是實現個人生活理想的地方,其所能做的事情頂多是為個人理想的實現提供安全和有序的社會環境。與此不同,在小共同體中,人們則可以擁有共同的生活方式。例如,麥金太爾列舉了這樣一些共同體,即古代的城邦、中世紀的公社以及現代的農業合作社和漁業合作社。[4](P156)在這樣的小共同體中,個人的生活理想與共同體的生活方式是一致的,而后者為前者的實現提供了必要的和充分的條件。
其次,小共同體能夠獲得內在于實踐的善。麥金太爾把人們從實踐中獲得的善分為內在的和外在的:內在的善(如農耕的快樂)只能在相關的實踐(農耕)中得到,而外在的善(如財富)也能夠在其他活動中得到;內在的善屬于正和游戲,它們不僅對相關實踐的參與者本人是善的,而且對群體中的其他人也是善的,而外在的善屬于零和游戲,它們是物質利益,一個人得到的越多,其他人得到的就越少。[5](P188-189)麥金太爾認為,在小共同體中,人們從事各種實踐活動主要是為了獲得內在的善,為了提升和展示自己的卓越。與其相對照,在現代國家或大都市中,人們從事各種生產和服務的工作,其目的是為了獲得外在的善(金錢)。
最后,小共同體具有維持和傳承德性的功能。在麥金太爾列舉各種共同體時,把農場看作小共同體的典范。為什么農場會成為小共同體的典范?麥金太爾認為,在當代社會,只有農業和漁業保留了過去的德性傳統,而德性的歷史通過這樣的小共同體才得以傳承。農業與德性具有一種相互促進的關系:“好的農業為維持自身需要德性,這樣反過來它又維持了德性,而德性對所有人類生活都是極其重要的,而不僅僅是對農業。”[3](P237)與其相對照,在麥金太爾看來,現代的資本主義生產和都市生活不是在維持德性,而是在敗壞德性,瓦解了自古代流傳下來的德性傳統,從而它們只能依靠權利和規則來維護社會秩序。
與國家或都市不同,小共同體是一種實踐共同體,其成員共同參與某種社會實踐活動。在各種各樣的實踐中,生產活動是最基本的實踐。無論是在古代社會還是現代社會,人們都必須從事某種生產活動以養活自己和家人。在這種意義上,生活方式中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因素是生產方式。正是基于這樣的考慮,麥金太爾把家庭農場和漁業合作社看作是最典型的小共同體,把農業和漁業看作是最典型的實踐活動。農業和漁業是最古老的生產活動,與現代的資本主義生產形成鮮明的對照。
在經濟制度方面,小社群主義反對現代資本主義的自由市場。麥金太爾對現代資本主義制度提出了嚴厲的批評。第一,資本主義制度中存在一種根本的不正義,這種不正義源自于資本的原始占有方面的極端不平等,而資本的原始占有在很大程度上是占有者實行武力和欺詐的結果。第二,資本迫使資本家和管理者以攫取最大利潤為目的,從雇員的勞動中榨取剩余價值,從事資本主義剝削。第三,資本主義經濟通常被稱為自由的市場經濟,但實際上資本主義市場不是自由的,它強迫人們走出家庭成為雇傭勞動者,并且為全球市場而生產。第四,資本主義制度具有一種貪婪的性格,它試圖把所有人都塑造成消費者,它所倡導的成功人生就是獲得更多的消費品。[4](P147-149)
值得注意的是,麥金太爾反對的不是市場,而是資本主義。他認為,真正的市場永遠是本地的小市場,在這樣的市場中生產者能夠自由選擇是否參與交易。而且,與真正的自由市場連在一起的社會是小生產者的社會,而諸如家庭農場這樣的小共同體在其中會如魚得水。[3](P249)在這種由小生產者組成的社會中,產品在本地流動和交易,人們是為了本地需要而生產,而不是為了全球市場而生產,更不是在資本和利潤的驅動下進行生產。顯然,這種小生產的社會不會達到現代發達社會所具有的經濟和技術發展水平,但是從麥金太爾的觀點看,雖然現代化的發達社會具有高度發展的經濟和技術水平,但是其代價巨大,它瓦解了各種各樣的小共同體,使自由的小生產者變成了資本主義的雇工,破壞了由過去傳承下來的德性傳統,以個人利益取代了共同善。
作為小社群主義的社會理想,這種由小生產者組成的小共同體本質上是一個經濟烏托邦。麥金太爾為小共同體的經濟制度提出了如下設想:為了維持家庭制度和其他制度的穩定性和連續性,人們應該對工作的流動性加以限制;應該在教育兒童方面給予更多的投資,即使從經濟上考慮這是沒有效率的;為了防止出現社會不平等,每個人都應該輪流從事那些乏味的工作和危險的工作。[6](P145)我們把麥金太爾的這些設想稱為“經濟烏托邦”,這不僅是因為他的這些設想根本不可能實現,更因為在小社群主義中經濟的考慮完全讓位于道德的考慮。
麥金太爾把小共同體看作一種實踐共同體,把家庭農場和漁業合作社看作小共同體的典范,實際上這是把小生產者的社會理想化了,把農業生產和漁業生產理想化了。一方面,在由小生產者組成的社會中,仍然會存在財富和收入的不平等,不同群體或階層之間仍然會存在矛盾和沖突;另一方面,小生產者的傳統農業和漁業在當代社會很難存在下去,無法抵抗現代農業和漁業的沖擊,更無法同其競爭。
三、作為道德共同體的小共同體
即使麥金太爾所說的小共同體是一種完美的實踐共同體,人們不僅在其中安居樂業,生活幸福,而且也同自然和諧相處,它也沒有滿足“小社群主義”的要求。按照麥金太爾的“小社群主義”,小共同體不僅應該是一種實踐共同體,而且也應該是一種道德共同體。
我們可以從三個層面的區分來理解麥金太爾的共同體:第一個層面是關于政治共同體的主張,關于一個政治社會應該具備什么樣的條件,這是自由主義者和社群主義者都有可能同意的,盡管實際上這個問題無論在兩方之間還是每一方內部都是有爭議的;在第二個層面,政治共同體同時也是一種道德共同體,這是社群主義者的主張,并區別于自由主義者;在第三個層面,這種政治共同體不僅是一種道德共同體,而且它遵守德性倫理學并擁有共同的善,這是麥金太爾的“小社群主義”的獨特主張。在這三個層面的參照中,麥金太爾的主張不僅區別于自由主義者,而且也區別于其他社群主義者。
道德共同體的核心是善觀念。在當代政治哲學中,如何理解正義與善的關系,不僅是社群主義與自由主義爭論的中心問題,也是區分兩者的標準。社群主義者一貫堅持善占有第一的位置,而自由主義者則通常主張正義優先于善。對于麥金太爾的“小社群主義”,一個實踐共同體之所以同時就是道德共同體,正是因為這個共同體擁有“共同善”。
麥金太爾認為,現代國家的主要缺點之一是它沒有為全體公民所享有的善觀念。現代國家的善觀念是自由主義的,而在麥金太爾看來,自由主義的善觀念有兩個基本錯誤。第一,自由主義的善觀念是私人化的。[7](P8)自由主義通常把善規定為個人偏好的滿足或者欲望的實現。麥金太爾對此提出了批評:一方面,在自由主義中,人作為個人來追求善(欲望的實現),從而必然導致善的私人化;另一方面,善被界定為欲望的實現或者偏好的滿足,而每個人的欲望或偏好都是特殊的,因此正義不僅獨立于善,而且優先于善。第二,自由主義的善觀念是個人主義的。[5](P250)這種個人主義體現為如下三位一體的觀點:個人利益獨立于共同體的利益,獨立于人們之間的道德聯系和社會聯系;個人利益是第一位的,社會被放在第二位;社會是由眾多個人組成的,但是人們組成社會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獲得私人利益。按照麥金太爾的觀點,共同體的利益應該放在第一位,個人利益不僅只能放在后面,而且個人應該參照共同體的利益來認同自己的利益。
對于麥金太爾,“共同善”(common good)在批評自由主義和論證小社群主義中都發揮了關鍵的作用:一方面,當代自由主義國家沒有共同善的觀念,人們的利益是異質的和多樣的,人們的善觀念也是多元的,從而無法解決人們之間的利益沖突;另一方面,在作為實踐共同體和道德共同體的小共同體中,由于人們擁有共同善,在生活方式上思想一致,每個人都參照共同善來確定自己的善,所以從根本上消除了人們之間相互沖突的根源。
如果共同善是一個關鍵的概念,那么,它的含義是什么?麥金太爾提出,我們可以這樣來界定共同善,即它是各種不同類型之社團的目的。關于社團,他所舉的例子有家庭、漁業隊、投資俱樂部、學校和實驗室等。在這些不同類型的社團中,所有人(即家庭、漁業隊和投資俱樂部的成員、學校的學生、教師和行政人員以及實驗室的科學家)都擁有共享的行為目標,而共同善就是他們共享的目的。[3](P239)但是,麥金太爾的這個界定過于抽象。實際上,即使按照麥金太爾的標準,在這些社團中,有些共享的目的是真正的共同善,有些則不是。為了更好地區分哪些是真正的共同善,哪些不是,我們需要更為深入地探討這個概念。
在某些社團中,共同善不過是個人的善的總和。在這樣的社團中,每個人作為社團成員都追求自己的善,而社團本身不過是個人能夠更好達到自己目的所利用的工具。例如,投資俱樂部為每個成員創造了更大的投資機會,而個人之所以參與并支持這個社團,是因為加入其中比個人單干更有助于達到他們的個人目的。因此,這種作為個人善之總和的善不是真正的共同善。在另外一些社團(麥金太爾所說的小共同體)中,社團的善不是由個人的善構成的,而且也不能由個人善的加總而獲得。這些善不僅是通過共同的活動得到的,而且人們對這種善的意義也享有共同的理解。如在學校、漁業隊和實驗室中,他們共同活動的目的就是真正的共同善。
上面討論的是社團的善,現在讓我們轉向國家。一個國家的所有公民也能夠擁有某些共同的善,如維護國家的安全,防止內部的犯罪和外部的侵略。為了區別于共同善,麥金太爾將這樣的善稱為“公共利益”(public goods)。[6](P132-133)在現代國家中,個人的善在邏輯上獨立于并先于公共利益,因為后者在本質上不過是獲得個人的善所必需的社會條件。由于個人的善是獨立于公共利益被界定的,所以為了得到公共利益而必須做的事情與為了得到個人的善而必須做的事情,兩者完全可以分開。[8](P160-161)與其相反,在麥金太爾所說的小共同體中,共同善先于個人的善。共同善的這種優先性具有三層意思:首先,個人的善與共同善是不可分離的,而且也與為共同善所做出的貢獻是不可分離的;其次,個人按照共同善來認同和界定自己的善,從而對于共同體來說,最好的生活方式也是個人最好的生活方式;最后,共同善為共同體中各種不同的善提供了排序標準,從而為各種不同善的實現提供了先后次序。這樣,這種擁有共同善的共同體不僅是一個實踐共同體,也是一個道德共同體,例如,古代的城邦、中世紀的公社和現代的家庭農場和漁業合作社。[3](P241)
道德共同體的基礎是共同善。麥金太爾認為,在小共同體中,因為人們是按照共同善來認同和界定個人善的,所以個人與他人之間不會產生利益沖突,而這種沖突正是自由主義國家中始終存在并無法解決的。但是,在麥金太爾所說的小共同體中,人們之間真的不會發生利益沖突嗎?按照麥金太爾的觀點,個人之間不會產生利益的沖突,有兩種不同的理由。一種是強的理由:因為個人作為共同體的成員是基于共同善來認同自己的善的,所以對我而言是善的東西對其他人也是善的,即人們的善是相同的。另外一種是更弱一些的理由:因為個人作為共同體的成員是參照共同善來界定自己的善的,所以我的善與其他人的善是相容的,即使我的善與他人的善是不同的。對于前者,主張共同體內的所有人都擁有相同的善,這是沒有道理的。即使所有個人的善都是相同的,也有這樣的可能性,即人們在實現自己的善時是相互沖突的。對于后者,如果個人擁有不同的善,那么這些善可能是相容的,也可能是不相容的,特別是涉及善的實現時,人們所擁有的善通常是不相容的。因此,如果國家不能消除個人利益之間的沖突,那么我們也沒有理由相信“小社群主義”和小共同體能夠免除個人利益之間的沖突。
小共同體作為道德共同體的另外一個問題是不寬容。由于小共同體據說擁有共享的道德標準,所以如果任何人持有與共享的道德標準不同的道德觀點,那么,他們都有可能受到共同體的壓制。在國家層面上,麥金太爾贊同自由主義的主張,即國家應該允許人們發表不同的觀點,應該對異議者持寬容的態度。但在共同體的層面,麥金太爾則主張共同體有權利壓制它認為有害的觀點,可以對異議者持不寬容的態度。[9](P221-222)在麥金太爾的“小社群主義”中,什么是可以允許的不同意見,什么是不能允許的異議,寬容與不寬容之間的界限劃在哪里,這些東西都由共同體來決定。因此,麥金太爾的小共同體有可能是一種壓制性的社會。
麥金太爾用道德共同體及其共同善來批評自由主義的國家及其個人主義的善,但是這種“小社群主義”的共同善本身也存在嚴重的問題。如果說自由主義的善觀念的問題是太弱了,它或者是私人性的或者是程序性的,從而不能在政治哲學和道德哲學中發揮重要的作用,那么“小社群主義”的善觀念的問題是太強了,它排除了人們之間的差別,壓縮了個人自由和自主的空間,以至它很可能是壓制性的或不寬容的。
四、作為政治共同體的小共同體
麥金太爾主張“小社群主義”,其理想也體現于各種各樣的小共同體之中。麥金太爾所說的小共同體是指人們實際生活于其中的團體,如家族、家庭、鄰里、農場、漁業合作社、俱樂部、學校、實驗室、教區等。按照麥金太爾的觀點,無論共同體的具體所指是什么,它都必須像古希臘的城邦那樣是一個政治共同體。
我們說麥金太爾的共同體必須是一種政治共同體,這是說“小社群主義”的政治理想應該體現于它的共同體觀念之中。那么,什么樣的政治共同體能夠體現“小社群主義”的政治理想呢?按照麥金太爾的觀點,這種政治共同體應該具備三個條件。[6](P129-130)
首先,在這種共同體中,所有成員都能夠參與政治事務的審議和決定。任何一個共同體都有很多事情需要作出決定,在理想的情況下,決定應該是其所有成員共同作出的。也就是說,所有人都參與共同體內部事務的審議,而沒有任何人被排除在外。[3](P248)需要指出的是,關于共同體的政治制度,麥金太爾只談“審議”(deliberation),不談“民主”(democracy)。這一點值得注意,不僅是因為目前西方各國實行的都是民主制度,而且更是因為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西方政治哲學關于“審議”的討論一直是同“民主”聯系在一起的,這個主題也被稱為“審議民主”(deliberative democracy)。無論如何,麥金太爾在討論政治制度時不提“民主”,其意味深長。
其次,在這種共同體中,應該按照正義的規范來進行分配。麥金太爾把所有人分為兩類,一類是“獨立者”(independent),這是指健全的成年人;另外一類是“依賴者”(dependent),這是指兒童、老年人、病人和殘障者。麥金太爾在分配正義問題上引用了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的觀點:對于“獨立者”,他認為應該實行馬克思所說的社會主義分配原則,即“按勞取酬”;對于“依賴者”,他主張應該盡可能實行馬克思所說的共產主義分配原則,即“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用當代政治哲學的術語講,適用于“獨立者”的分配正義原則是應得,適用于“依賴者”的分配正義原則是需要。把應得的原則用于“獨立者”,需要的原則用于“依賴者”,對于任何一方而言,似乎都是正義的,沒有什么問題。但是把兩者放在一起就產生了問題:在財富都是“獨立者”創造的情況下,如果在他們之間實行“按勞取酬”,而正義意味著每個人得其“應得”,那么這意味著他們把自己所創造出來的財富都分配掉了,否則就會有人沒有得到其“應得”;如果所有財富都按照“應得”分配掉了,那么滿足“依賴者”之需要的東西從何而來?麥金太爾沒有講清這個問題,甚至也沒有考慮這個問題。
最后,在共同體的政治結構中,應該有一種“依賴者”的代表機制。“小社群主義”的核心政治理念是參與,參與體現在現實的政治生活中就是審議,就是針對具體的問題表達自己的意見并共同作出決定。但是,“獨立者”有能力參與審議并表達自己的意見,而“依賴者”則沒有能力參與審議,這樣就需要在政治結構中有一種正式的政治安排,以至有人能夠代表“依賴者”發表意見,表達觀點。這里涉及一個重要問題,即共同體內部成員的階層區分。按照麥金太爾的觀點,一個共同體的所有成員被分為兩個階層,即“獨立者”和“依賴者”,而后者是沒有或者喪失了基本能力的人,如兒童、老年人、病人和殘障者等。
如果上述三個條件是一個理想的政治共同體應該具備的,那么為什么這種理想的政治共同體只能是小共同體而不能是國家呢?簡單地說,只有小共同體才能夠滿足這些條件,而國家不能滿足這些條件。具體地說,麥金太爾反對把國家當作政治共同體的理由如下:首先,現代國家太大了,人口太多,根本無法實行全體公民的直接參與;其次,因為現代國家太大,內部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利益集團,而國家是這些利益集團的博弈場所,在這樣的博弈中,起作用的東西是每個集團討價還價的經濟力量和政治力量;最后,在現代國家中,雖然存在著一些公共的利益,如保障內部安全和抵御外部侵略,但是不存在共同的善,因而不是一個共同體。[6](P131-132)
在麥金太爾的心目中,共同體的典范是亞里士多德時代的城邦。對于亞里士多德,城邦既是生活共同體,也是政治共同體——國家。把時空關系轉換到當代,情況變化了,現代國家并不是生活共同體,生活共同體也不是國家。麥金太爾所說的共同體內存在一種張力:作為人們生活于其中的地方,它不僅不是國家,而且是反國家的,因為它要抵制國家力量的侵入;作為政治共同體,它必然類似于國家或者說是“準國家”,起碼它應該發揮國家的某些功能。比如說,一種政治共同體起碼應該履行類似國家的兩種基本功能,即保證安全和提供福利,前者涉及防止共同體的內部犯罪和抵御外部的侵犯,后者涉及為共同體的所有成員提供醫療、教育、就業、養老等方面的保障。如果麥金太爾所說的小共同體是一種政治共同體,那么它如何能夠發揮這些類似于國家的功能?它如何能夠擁有發揮這些功能所需要的資源?這些問題在麥金太爾那里無法找到答案。
麥金太爾既批評西方主流的自由主義,也批評社群主義。他為了挑戰流行的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提出了自己的政治哲學,而我們在這里把麥金太爾的政治哲學稱為“小社群主義”。雖然這種“小社群主義”有很多既有吸引力又有說服力的觀點,但是它本身存在兩個致命的缺點。
第一個缺點是麥金太爾無法確定小共同體的性質。這種“小社群主義”的基礎是小共同體,麥金太爾的政治主張和政治理想體現在小共同體之中,而這種小共同體應該既是實踐共同體,也是道德共同體,更是政治共同體。那么,這種小共同體的所指是什么?麥金太爾沒有對此給予明確的界定,而是列舉了很多社團作為小共同體的例證,如家族、家庭、鄰里、農場、漁業合作社、俱樂部、學校、實驗室、教區、診所等等。但是如果對這些具體社團加以分析,就會發現它們可以被看作實踐共同體,也可以被看作道德共同體,但是無法被看作政治共同體,因為它們缺乏政治共同體所必需的政治形式和制度特征。
麥金太爾在《德性之后》結尾的最后一句話是這樣的:“我們正在等待的不是戈多,而是另外一個(無疑也是非常不同的)圣本尼迪克特。”(這句話在這里被稱為結尾,因為它后面的第19章是第二版增加的。)對于中文讀者,這句話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但正是這句話透露了麥金太爾的困境:他不知道新共同體是什么樣的。這句話的背景是公元6世紀的歐洲,那時的歐洲表現為羅馬帝國的衰退和漫長黑暗時代的來臨。圣本尼迪克特是基督教的一名教士,他不滿當時社會的腐敗墮落,離開羅馬,進入深山,創立了由教士組成的宗教共同體以及在西方延續千年的隱修制度。麥金太爾把當代的西方與公元6世紀的羅馬加以對比,意味著有一個新的黑暗時代即將來臨,而道德和文明能否在即將來臨的黑暗時代中存活下去,取決于能否建立新形式的共同體,正如圣本尼迪克特在公元6世紀所做的那樣。但是麥金太爾不知道這種新形式的共同體是什么樣的,所以他在期待出現另外一個圣本尼迪克特。
第二個缺點是小共同體與國家的關系是含糊不清的。即使我們假定麥金太爾能夠描述小共同體是什么樣的,能夠清楚地闡述新共同體的政治形式和制度特征,它與國家之間的關系也仍然是一個問題。小共同體處于一種兩難的困境:一方面,它必須不是國家,必須作為國家的對立物存在,并且千方百計抵御國家力量的侵入;另一方面,它無法取代國家,無法消除國家,必須在國家內部生存下去。國家顯然會繼續存在下去。即使國家有可能消失,那么取代國家的也是更大的機構(如歐盟),而不會是更小的機構(如某種小共同體)。這就需要“小社群主義”闡明小共同體與國家之間的關系應該是什么樣的,而麥金太爾所做的只是批評現代國家,而沒有關注兩者之間的關系。
如果國家不消失,那么麥金太爾在這個問題上有可能與諾奇克殊途同歸。諾奇克在探討其政治理想時,認為國家只有一個,而價值理想和善觀念是各種各樣的,因此國家不是體現價值理想和善觀念的地方。諾奇克提出,國家作為烏托邦只是一個框架,它的內部存在各種各樣的共同體,而任何價值理想和善觀念都只能實現于共同體之中。如果麥金太爾無法否認國家會繼續存在下去,那么他在小共同體與國家的關系上只有一種選擇:國家只是共同體存在于其中的框架,其功能僅限于防止外部侵略和內部犯罪,而所有的價值理想和善觀念都體現在小共同體之中。這就是諾奇克的觀點。從政治思想的“光譜”看,麥金太爾的小社群主義屬于社群主義的一種極端,用傳統的政治術語說是左派中的左派,而諾奇克的極端自由主義屬于自由主義的一種極端,即右派中的右派,兩者的政治烏托邦竟然殊途同歸,這對于終生都在反對自由主義的麥金太爾是一個莫大的諷刺,所有政治哲學的研究者也都應給予深思。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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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