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猜謎式地闡發隱藏于影片中每一處細節的微言大義,尋覓關于人的神性和獸性、理性與感性之關系、各類宗教及東西方文明的比較等人類終極命題的破解密碼對應于“索隱派”;梳理影片中情節和隱喻的對應關系,考證兩個故事的破綻之處并想當然地認定這些破綻是李安故意設置的,進而挖出所謂的第三個故事——少年派食母以求生對應于“考證派”。
正如“索隱派”和“考證派”偏離了《紅樓夢》作為文學和美學研究對象的正軌,上述對《少年派》的解讀同樣是避重就輕、買櫝還珠式的,跑了題。盡管這些解讀作為自成體系的一家之言,事實上也豐富和發展了影片的內涵。
關于主題,我的理解是:這是一部聚焦心靈的影片,貫穿全片始終的是對信仰的詰問。從上一部《制造伍德斯托克音樂節》開始,李安似乎已不滿足于好萊塢式的敘事模式,或者說,他更希望超越故事,講述精神文化現場。這一現場在前者那里表現為加法,當一顆渴望自由的心靈遭遇音樂節的機遇,它如何實現對單調沉悶生活的反叛;在少年派里則表現為減法,剔除掉所有的社會背景和宗教儀式,在少年派的內心之幕上展示搏斗與掙扎。
影片開端即是一大段關于信仰的鋪陳,分別講述少年派與基督教、伊斯蘭教和印度教相遇,進而產生信仰的故事。對一部好萊塢商業大片而言,這個開頭稍顯冗長和沉悶,但對李安和這個故事而言,卻是必不可少的鋪墊。它首先指出宗教和信仰的區別,避免將宗教和信仰混為一談,少年派借助三種不同的宗教均能接近信仰,那么將宗教和社會背景完全抽離,信仰將面臨怎樣的境遇?于是少年派被李安帶到海上,遭遇海難,在一艘救生艇上開啟漂流之旅,陪伴他的只有一只孟加拉虎。由此,人類如何面對“心中之虎”的古老命題借助最新的3D技術,栩栩如生地展現在我們面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正是人類生存困境的絕妙寓言,而派與虎的相生相克恰恰是“天人交戰”的完美圖解。少年派不僅要在惡劣的海洋環境中求得生存(釣魚、收集淡水等),更重要的是必須學會跟自己的心靈交談抑或作戰。在信仰的見證下,少年派與“心中之虎”的關系歷經恐懼、對抗、馴化、依存四個階段,最終漂流到墨西哥的海灘上獲救,而少年派的生還之日就是“心中之虎”離去之時,信仰經此一役,愈顯重要。在影片結尾,面對日本保險公司探員的質疑和追問,少年派講述了另一版本的漂流故事(象征人性之惡),這一反轉既是敘事的深化,同時也是電影主題的升華,兩個版本中動物與人的對應關系只是故事層面的障眼法,它直接催生出對觀眾的追問:你更喜歡哪個故事?或者說,你更愿意相信哪個故事?記者和探員的選擇(有老虎的故事)泄露了李安的信仰觀:不失赤子之心的懷疑論者,尊重信仰,渴望純真,雖不能至,心向往之。而當記者做出選擇時,派回答:所以你跟隨上帝。這禪宗公案式的問答,將流連在李安的世界宗教之旅中的觀眾們,最終帶入東方的禪境,這向善的勸諭也將使更多的人選擇跟李安站在一起。
追問信仰,探尋人生的終極意義,此類母題并不鮮見,它總是在古往今來各類作品中反復變奏,比如歌德的《浮士德》、黑塞的《荒原狼》、尼采、叔本華、薩特、加繆等人的著作……作為這一行列的新成員,《少年派》的貢獻在于,將3D影像與哲學性思考熔于一爐,實現了技術與敘事的完美擁抱。在信仰普遍缺失,以回避精神生活為常態的當下中國,李安的和風細雨是對心靈荒漠的一場滋養,是開啟內心之鎖的一把鑰匙,正因此,由影片引發的解讀和熱烈爭論多多益善,我愿意把這一現象的原因解釋為“補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