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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城時代

2013-12-29 00:00:00姜竹青
啄木鳥 2013年10期

上期內容提要:

年輕干練的徐曦朗作為一家頗有實力的房地產集團進軍西南地區的負責人,被派往云陽市。他深諳官場潛規則,在和當地大小官員的交往中如魚得水,游刃有余。集團的首選目標是一塊兩千六百畝的商業用地,為此,徐曦朗做了周密的準備,志在必得。很快,有深喉向他透露,這塊地的手續并不完備,徐曦朗也并非唯一有力的競爭者,而且很可能被排除在內幕交易之外。于是,圍繞著這塊地的競標,一場驚心動魄的角逐拉開帷幕。一方是動用行政權力強占農民土地的官員,一方是不擇手段想從官員手中攫取更大利益的開發商。良知尚存的徐曦朗意識到,不論誰是最后的勝利者,犧牲品的命運早已注定。他將何去何從?

第六章 謀殺

一、情婦的價值

伍利光禿禿的頭頂淌著油光,他示意陳偉良坐在沙發上,又翻過只茶杯,用開水燙過,給他倒上功夫茶。“你沒傷著吧?”

“沒事,可惜,讓那小子跑了。”

伍利聽陳偉良講著細節,肥厚的嘴唇緊緊繃成一條縫,半晌才說:“他家的親戚朋友,被咱抓得差不多了,他哪里能找到同伙?”

陳偉良張了張嘴,本想問除了牟立新之外,鎮長有沒有其他仇家,但話到嘴邊,又把心里的疑問吞了下去。伍利慢慢抬起雙手,輕輕揉搓自己的太陽穴:“搶了我三十多萬,還差點兒沒弄死我!就算他不露面,我也知道是他!”

“鎮長,何二說打他的是個三十多歲的高大漢子,和劫您的人可能是同一個。不如現在下通緝令,他就不好躲了,說不定能把他和同伙一網打盡。”

伍利搖搖頭說:“不行,那保安又沒死。現在大張旗鼓地通緝,那幾張報紙不定又做啥文章,我被劫的事一點兒都不能露,懂嗎?從現在起,要盯死他家!我就不信那小王八蛋一輩子不露頭!”

陳偉良離開后,伍利撥通了王小萍的電話。

“今天難得有時間,你晚上來夢海閣,新開的洗浴中心,就在川府酒樓對面。我不去接你了,你自己叫車來。”

王小萍是縣二院的醫生。上次被劫之后,伍利就再沒見過王小萍,他怕劫匪也摸清了王小萍的底。

那天伍利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被劫匪扔到了云河。他悲憤之極,當時就狠狠發誓要把劫他的人千刀萬剮,卻沒有立刻發難。他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星期,出來后偷偷把父母老婆孩子陸續送走,等和新村的農民被放回家,他就開始派人監視牟立新家。雖然牟立新并沒露面,但敢替和新村出頭劫自己的,除了牟立新還有誰!

他一直沒對王小萍講被劫的事,一是為了觀察劫匪有沒有打她的主意,二是不想讓她像兔子一樣跑掉。觀察這么久,王小萍毫無異樣,伍利的心漸漸放下。以前顧慮王小萍的名聲,都是去沒熟人的地方開房,現在伍利成了驚弓之鳥,天天睡在夢海閣,不敢再和王小萍去外面。夢海閣是他的據點,有幾十個打手在每層看著,樓道里全是監控鏡頭,出入有嚴格控制,誰想再劫他,比登天還難。

王小萍看完最后一個病人,換好衣服,下了學的兒子已經等在辦公室門口。

兒子陸涵今年八歲,上小學二年級,因為學校離醫院近,他下學后常等媽媽一起回家。兒子今天格外興奮,嘴里說個不停,王小萍耐心聽著,到了小區大門口,王小萍說:“媽媽今天晚上有事,要晚回來,你自己在家好不好?”

“好。”陸涵懂事地說。

王小萍愛憐地摸摸兒子的頭,遞給他十元錢,讓他在樓下吃土雞米線,又囑咐他寫作業鎖好門等等。她目送著兒子蹦蹦跳跳地離去。一輛出租車鳴著喇叭緩緩經過她身邊,她伸手攔下,開門上了車。

直到現在,王小萍也說不上自己對伍利到底是什么感覺,恨也罷愛也罷,人生匆匆,這個情人給她帶來的利益已經把屈辱埋壓得不露痕跡。

她本是偏遠山區的貧困生。家里她是老大,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大弟得病死了,二弟三弟還沒出生的時候,村里來了支教的老師,她才有書讀。老師讓她懂得,讀書,是她改變自己命運的唯一方式。她是鄉里的第一個大學生,從走出大山的第一天起就發誓永不再回去。她考進醫學院,畢業后卻無錢打點,又不想放棄專業進企業賣藥,只得在原鄉做了衛生所的醫生,又在那里認識了在鄉政府當干事的丈夫。

四年前,她參加鎮上的會議,伍鎮長挨桌敬酒時看到她,眼前一亮。當晚,她被點名留下,說是明天在鎮里參加一個先進工作者學習班。晚上又喝酒,她被灌醉送到酒店,睡夢中感覺有人脫自己的衣服,她心里明白,卻無力反抗。

酒醒后,伍鎮長赤裸地躺在她身邊,信誓旦旦要把她調到縣二院,又威脅如果她報警就等于害了她全家。農村長大的王小萍怎能不知道地頭蛇的厲害,屈辱之下,她想過投河自盡,但想到年幼的兒子,又沒了死的念頭。回家后,她還沒想好要不要告訴老實窩囊的丈夫,縣二院的調令就下來了。

做了幾年情人,自己的父母兄弟兒子甚至是不爭氣的丈夫,都從伍利身上撈足了好處。最初的屈辱漸漸被做夢都不敢想的好處埋沒,有時她自己都想,作為沒錢沒勢的窮人,別說維護尊嚴,連有沒有資格擁有尊嚴都成問題。

出租車不緊不慢地穿過小城,在或明或暗的樹蔭下行進。開車的師傅打著電話,王小萍則默想著自己的心事。又過了一會兒,司機的手機鈴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戴著鴨舌帽和墨鏡的司機把車靠邊停下,下車打開后門,把手機伸到王小萍面前。

王小萍詫異地看看司機,又掃了眼手機屏幕,突地打了個寒戰。兒子嫩嫩的小臉出現在手機屏幕上,看到媽媽,笑逐顏開,小手向屏幕伸來。王小萍的心像刺猬一樣緊縮成一團。司機掛斷手機,示意她向里面坐坐。王小萍手腳僵硬地向里挪,司機和她并排坐在一起。

“你兒子在我們手里,不過別緊張,如果你按我說的做,我保證你兒子不會少一根頭發。”司機停頓一下,“但是,如果你報警或是告訴其他人,你就再也見不到你兒子了,聽懂了嗎?”

“聽懂了……”王小萍喉頭干澀。

“你去夢海閣干嗎?”

“見……見朋友。”

“叫什么?”

“伍利。”

“你倆是什么關系?”

“情人……”

男人透過墨鏡盯著王小萍,似乎對她的合作態度很滿意。“今晚你要做的,就是告訴我伍利在幾樓的哪間屋子,怎么走,越詳細越好。而且你要保證他必須在那間屋子里。如果我們今晚找不到他,你知道會有什么結果。”

王小萍突然發出一聲啜泣,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我保證告訴你你放了我兒子吧他那么小我和你們無冤無仇你們不要傷害一個八歲的孩子呀……”

男人猛地抓住她的頭發低聲喝道:“閉嘴!如果讓伍利發現不對頭讓他跑了的話,我保證把你兒子剁成丸子餡兒!懂了嗎?”

王小萍忍著疼痛使勁兒點頭。

男人把手松開,說:“一會兒把戲演好。到了夢海閣門前,下車不要回頭,不要試圖記我的車號。你現在把這個號碼記在你的手機上,就說是你鄰居的電話,存小張吧。你就說家里沒人,請鄰居照看你兒子。你可以先往家打電話,再打這個電話,也可以發信息。我們等你電話,也有可能我們會讓你兒子給你打電話。你要想辦法告訴我們伍利在哪兒。”

二、落網

要不是救兒子的念頭支撐著她,王小萍幾乎無力舉步。下了車,她徑直走進金碧輝煌的旋轉門,對迎上來的侍應生說:“我是你們老板的朋友,我姓王。”

侍應生在前面帶路,穿過一樓豪華寬敞的大廳,坐電梯上到三樓。出了電梯,沿著迂回的長廊轉來轉去,王小萍暗暗叫苦,她發現,樓道兩邊的門上沒有一間標著門牌號。侍應生在一扇門前按下門鈴,伍利的光腦門出現了,他笑容滿面地把王小萍迎進屋。

門在背后關上,伍利一把抱住王小萍,大嘴伸了過來。王小萍輕輕掙脫懷抱,走進屋子,邊打量屋里的擺設邊說:“這么久沒消息咯。”

“一言難盡,出了不少麻煩,這段時間焦頭爛額。”伍利跟著進來。

“一個半月。”

“這么久?”

“裝糊涂。”王小萍突然回過身和伍利對視,“四十多天不見面,電話也沒有,好歹我們好過這么久,你要是另有人了,告訴我。”

王小萍的態度讓伍利怦然心動。伍利玩過各色女人,從酒廊妹到大學生,但誰也不如王小萍讓他回味無窮。也許就是王小萍當初的不情不愿,到現在的半情半愿,能讓他這么久還能找到征服的欲望。伍利再一次環住王小萍的腰:“真的有事情,忙得很,我發誓,絕對和女人無關。”接著,他不由分說把王小萍壓倒在床上。

兩人起身沐浴更衣。王小萍問:“要帶包嗎?”

“用不到,自家的地方。”

兩人穿過長廊,王小萍本想問問為什么門上連標識都沒有,卻怕引起伍利的疑心。坐電梯上到六樓的自助餐廳,電梯門一開,滿目生輝。

自助餐廳極其奢華,巨大的水晶吊燈,寬大的真皮沙發和精心擺設的餐桌井然有序。一些世界著名油畫的仿品錯落地掛在墻上,餐桌上擺放著蘊含現代元素的花瓶,里面插滿紫云英、石榴和各種時令鮮花。王小萍環顧四周:“好漂亮!”

伍利說:“美國人設計的,自然不差。”

這里喧鬧嘈雜,人來人往。兩人先訂了桌,又取了托盤。忽然有人叫伍利,王小萍回過頭時,伍利已經和那人握手了。王小萍連忙閃開,把兩個托盤放回桌上,躲在高高的啤酒釀桶背后,從縫隙里盯著伍利迅速撥了電話。那邊傳來兒子的聲音:“媽媽!”

王小萍說:“寶貝,媽媽現在在六樓的自助餐廳吃東西。剛才在三樓的一個房間,三樓全部沒有房間號。上三樓直走右轉,走到中間再左轉,后面記不清了,轉了四個彎,感覺那房間靠外,哪個方向我不知道。我估計一個多小時回房間,我的包還在那里。”說完,王小萍迅速掛掉電話,刪掉記錄,從酒桶后繞出來,拿著杯子接啤酒。

回到桌旁,伍利才和那人分開,坐在王小萍對面。兩人邊吃邊聊,想想剛才王小萍的刻意回避,伍利有些不是滋味。這些年伍利身邊從沒缺過女人,卻沒有比王小萍更好的選擇。如果王小萍沒家,他倒是可以離婚娶她,可惜兩人相識的時候,王小萍已經結婚生子。

“今晚別回了。”

“家里沒人,孩子托給鄰居了。”

“和鄰居說下。”

“知道了。”

吃到中間,王小萍借故方便,去廁所發短信,讓對方一會兒以鄰居的身份接電話,為保險起見,就說孩子已經睡了。

兩人吃完飯,伍利提出和王小萍一同去泡溫泉。王小萍遲疑道:“去哪里?不會又碰到你的熟人吧,多尷尬。”

伍利笑笑說:“肯定會碰到嘛,小池溫泉,都是給VIP客人和自己人留的,沒事。”

王小萍說:“你等一下,我給鄰居打電話。”

說著,王小萍起身向外走,找了個稍微安靜點兒的地方,撥通了電話。

“小張嗎?”

“嘿王姐。”

“我們一會兒去泡溫泉,說是這里的VIP小池溫泉。我想辦法讓他一點之前回房間,回去后我沒法再打電話,也不可能再發短信。我來時伍利讓我說我姓王,是這里老板的朋友,帶我上樓的領班小伙子高高瘦瘦的,穿著件燕尾服,他們自己的員工應該熟悉三樓的房間。其他樓層我沒去,不知道是不是一樣。我也想過在房門上做記號,但實在沒機會。”

“你最好記住怎么走,經過幾個房間,左轉還是右轉,越詳細我們找得越快。你的小孩兒已經睡著了,到現在為止他沒受到任何驚嚇。不過,你要是不聽話,那就難說了。”

王小萍打起精神,和伍利一起去一樓的小池溫泉。小池溫泉自成天地,根據藥物不同分成不同的池子,有的池子里沒人,有的泡著兩三個懶洋洋的男人,還有幾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兒在游泳池里。伍利帶著王小萍進來,立刻有男人沖他招手。王小萍格外配合,微笑、招呼、傾聽,她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泳裝更襯得她豐姿綽約,很搶眼,讓伍利心情大好。

兩人泡到盡興,出來已過十一點。王小萍陪伍利吃了夜宵,才回到三樓休息。來回兩次,王小萍已記熟了路線。兩人進了房間,直到上床躺下,王小萍再無機會碰手機。

伍利一會兒就睡著了,呼嚕聲很快響起。王小萍慢慢起身,來到外間上廁所。剛才回來的時候,她故意把手機放在茶幾上。現在,她進了廁所,把門從里面插上,心驚肉跳地發短信,耳朵隨時聽著外面的動靜。發完短信,她沖水開門,又把手機輕放到茶幾上,然后進臥室上床。伍利聽到響聲,嘟囔了一句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門被重重敲響。伍利一激靈,挺身坐起:“快起來穿衣服!”

王小萍假意迷迷糊糊地問:“怎么了?”

“快!快起來!”伍利將王小萍一把拖起,又蹦下床去穿衣褲。王小萍也急忙穿上衣服。“跟我走!” 伍利抓住王小萍的胳膊拿起包轉過屏風,墻上露出一扇木門。

“包!我去拿包和手機!”

“不拿了!”伍利推王小萍進門,又在墻上按了一下,門在身后關上。伍利拿出手機按出亮光,王小萍看到腳下是樓梯。伍利拉著王小萍往下走,下了三層后仍然向下。

王小萍心中焦急,如果讓伍利跑到地下室,別人恐怕再難找到,可她又無計可施。果然,下了長長的一段樓梯后,又是一道鐵門。伍利按墻上的密碼鍵,門緩緩打開,王小萍隨伍利跑出來,原來是地下車庫。王小萍借著昏暗的燈光四處觀望,看到地上寫著G32、G33等標識,這么說,他們在地下停車場的G區。這么大的地方,就算十幾個人進來搜也不容易。

王小萍跟著伍利邊走邊問:“咋個事?我的手機和包沒拿,身份證在包里面!”

“先跑出去再說。”

“能跑出去嗎?這里有通外面的路嗎?”

“有,在D區,通外面。”

“他們會追上來嗎?”

“放心,他們過不了那道密碼鋼門。”

王小萍內心冰涼,看來伍利早已留好退路。可兒子怎么辦?一想到劫匪的話她就不寒而栗,她不能讓伍利離開這棟樓。

兩人已經過了F區,王小萍越來越著急。她連手機都沒有,不敢想象劫匪聯系不到她會對她兒子怎樣。她銀牙一咬,動了殺機!

又走了十幾米,王小萍看到墻邊放著的滅火器,她迅速躲在柱子后,輕輕取下一個滅火器的鉛封,拔掉保險銷。伍利聽到響聲,回頭一看,不見王小萍,他輕叫:“小萍!小萍!”

王小萍左手握噴管,右手捏壓把,等伍利走近,突然,王小萍閃身出來對準伍利狠捏滅火器,白色干粉噴薄而出,噴在伍利臉上。伍利啊的一聲大叫迷了雙眼,他下意識轉身要跑,卻撞到柱子上。

“你瘋啦!”伍利回轉身想搶奪滅火器。

王小萍舉起鋼瓶用盡全身氣力砸向伍利,鋼瓶砸在伍利的胳膊上,又叮叮當當掉在地下,偌大的停車場里發出空洞的回聲。王小萍轉身邊跑邊喊:“來人哪!救命!”

伍利并沒追來,仍向原來的方向跌跌撞撞跑去。王小萍拎起掉在地上的滅火器狠狠砸向一輛車,防盜器尖聲厲叫,遠處傳來嘈雜的腳步聲,離這邊越來越近。王小萍踢掉高跟鞋,不顧地面粗礪快步奔向伍利,一把揪住伍利的衣服。伍利如夢初醒,狠狠一腳踹在王小萍的身上,又撲過來掐住王小萍的脖子。王小萍伸手想去摳伍利的眼睛,卻夠不到,她奮力掙扎,臉漸漸發紫,頭一歪失去知覺。

伍利起身向D區跑。身后傳來喊聲:“在那邊!”有人迅速向他追來。伍利眼睛疼痛難忍,卻仍跌跌撞撞地狂奔。

“停下!再不停開槍啦!”后面的人越追越近。

伍利聽出來,這絕對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公安人員,難道是縣公安局夜查?怎么沒人打招呼?

“停下!”身后再次發出斷喝。

伍利終于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立刻有人過來給他銬上手銬。有警員正在給王小萍做人工呼吸,伍利忽然有了大難臨頭的感覺。

“徐曦朗,你提供的消息是可靠的。伍利已經抓住,他涉嫌殺人,被捕時正試圖掐死一個女人。洗浴中心不止涉黃,還涉黑,有毒品交易,抓了二十幾個打手,有你說的人。這件事的所有細節請你嚴守秘密。”

放下電話,我長出一口氣。

自從發現伍利的老巢,牟立新幾人就開始暗中監視,摸清了伍利和其他打手出入夢海閣的時間。我又請私家偵探挖出了伍利和夢海閣老板的關系。李凡、朱顏同兩位資深設計師做了一個驚心動魄的PPT,有圖有照片有動畫,講述了從茂源公司強拆和新村到競標過程中的事件聯系和人物關系,并提供了關鍵人物伍利以夢海閣為據點的真實圖片。我把PPT放在一個郵箱里,給任書記發了短信,告知郵箱密碼,說我們掌握了關于這塊地內幕交易的真憑實據,如果任書記感興趣,只需占用他幾分鐘,就能看到關鍵。

四個小時后,我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對方自我介紹是省公安廳的,說任書記已經看過內容,由他負責進一步調查,又問我有沒有可利用的內部關系確定伍利的行蹤。我說我可以請私家偵探調查。他對此并沒有深究,我們雙方心照不宣。

我找到私家偵探和牟立新,偵探說不敢保證,牟立新卻說他有辦法。我就把偵探公司當成幌子,作為對牟立新的保護。牟立新果然通報了伍利的消息。

我對梁凱和李顰施說:“調動一切關系盯死伍利,千萬不能讓人把他撈出去。打手里有參與強拆的人,這些重要人證,一定要看緊!”

三、競標重啟

伍利被正式批捕。部分涉案人員已經招供,伍利參股洗浴中心,收受賄賂,與黑社會勾結豢養打手,為賣淫吸毒保駕護航,他的罪行遠遠大過一個強拆。對伍利的訊問也有重大突破,他暗示,手里有證據證明強拆非他主使,但他要和警方談條件,戴罪立功。

于是,各方勢力全都聚焦在伍利身上。我們的眼線傳來消息,無論是市委、檢察院還是法院,都有人在活動,甚至連任書記也受到了來自省里的壓力。一個小小的鎮長,竟然牽涉到省里的高層要員,可想而知,這巨大的利益鏈條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

任書記再一次做出追查到底的批示,這讓我們信心倍增。敵對關系都已明朗,我們集團的活動也從幕后走到前臺。上次差點兒丟命,現在真刀真槍,我再不敢掉以輕心。我帶著一眾屬下躲進層層把關的云河軍區高干家屬區,還特意包了房間接許樂陶過來,囑咐她說萬一有人打她主意,她要說我早把她甩了,還定了暗號,如果她真被威脅應該怎么告訴我。

許樂陶看我認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講了當初被劫的經過,她滿眼都是驚懼。我們坐在沙發上,她使勁兒抱著我,縮到我懷里。天黑了,我要送她回宿舍,她搖頭,眼淚一滴滴落下來。她啜泣著說:“你能不能換個工作?能不能不做這些?你要是真心和我好,你就辭職,咱倆一起打工,我不用你養,我能養你。”

我又是心疼又是難過。我明白,這種事不是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兒能承受的。我反復告誡她少出校園,一定保持低調,最好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學習當中,在哪里都不要獨自一人,哪怕找個男同學當臨時男友。

夜深了,許樂陶在我懷里睡著了,我沒想到,她高高的個子會蜷成這么小的一團。我把她抱到床上,守了她一會兒,也趴在旁邊睡著了。

我和梁凱、李顰施使出渾身解數,上找任書記,下通看守所,想盡一切辦法想讓伍利早點兒開口,可是,檢察院的同志們一改往日作風,出奇地尊重人權。

就在我們憂心忡忡之際,忽然傳來消息,市政府對和新村地塊的競標下發了指導意見,意見認為,根據市委市政府聯合調查小組的調查結果,雖然和新村地塊在征地過程中存在操作不當的問題,但該地塊的規劃與開發對推動十謀縣地方經濟以及繁榮云河周邊地區都將起到極大的促進作用,符合整個地區的長期發展需求,因此,該地塊將在市政府監察小組的指導下重新競標。

十謀縣再一次發了招商通告,一個月后報名截止,這次競標只有一輪,終級PK之日就定在報名截止日期后的兩周。

梁凱問:“競標方案是在原來基礎之上完善還是推翻重做?”

我說:“原來的競標方案,關鍵就在于老年社區。我們可以拿到國家兩個億的無息貸款,不僅要動用部里的關系,我們手里還握著建設部的技術推廣批文。這是實力與關系的綜合,除了我們,他們哪一家都沒有這種能力。如果他們沒有國家支持,這個項目還沒等賺他們就會被斷掉的資金鏈勒死。這就是我們的優勢。我們手里比他們多兩個億可用,就拿錢壓死他們!現在的關鍵在于,不管是吹牛還是空頭支票,我們都要把這個標拿下來。我們就在原來的方案上把投資拉高,做整體項目的進一步完善,不僅要體現錢的優勢,更要體現整體設計水平的優勢,增加公益和福利設施。而且,我們要提出一個嚴格的監督機制和管理標準,比如三年甚至是五年監督,在實現的過程中,每一個步驟都能實打實地讓政府監控,做到了怎么辦,做不到又怎么辦。如果誰敢提出異議不要標準,就是擺明了想腐敗,而如果按照咱們的標準,其他公司擺明了要賠錢。也就是說,就算我們競不上,也要讓這個標準產生,競上的公司也要按照這個標準執行,如果能這樣,我們的勝算就很大了。當然,這么做我們自己的利潤也很小,甚至短期之內資金回籠過緩,但是,對于未來的戰略還是非常劃算的,我們不僅可以控制整個西南地區的高端建筑市場,還可以輻射東南亞,大型社區也會衍生出不同的社會服務和需求,這會加快我們的資金回籠。而且只要我們贏了,所有的關系就成了真正的關系,我們就坐實了政府項目的壟斷者。”

李顰施說:“伍利已經暗示強拆是某個領導指使,按理說,應該審個水落石出才能進行下一步。可競標這么快就重啟,就說明,有些勢力連任書記也要考慮平衡。有人想用競標移開眾人的視線,告訴大家無論伍利案件結果如何,都不會改變競標的進程,而且,他們也做到了。”

梁凱說:“既然他們這些人仍在掌控全局,就要繼續保證最初的結果,保證美國GBD公司勝出。我們應該分兩步走,一方面提出監管措施,讓任書記支持我們,讓監管措施作為競標的條件和標準,在競標之前得到認可;另一方面,積極活動,讓伍利開口,哪怕不成功,做個假象打亂那些人的陣腳也是好的。”

我從頭到尾想了一遍,確定再無遺漏,說:“就按大家的意見,一、監管措施遞交任書記。二、給伍利個通道,告訴他如果和我們合作,不僅能減刑,我們還會給他其他保障。三、進一步完善方案,和其他公司拉開距離!”

其實還有第四,我的秘密方案。在上一輪的泄密事件沒有水落石出之前,我不可能忽視任何疑點。這個秘密方案只有我自己知道。

四、鎮長之死

剛進看守所,伍利挨了結結實實的一頓揍,沒原因,就是號頭兒看他不順眼。但伍利很懂規矩,警察問他是否被打,他明明滿身傷痕,卻矢口否認,夾著尾巴極盡謙卑地和號頭兒套近乎,餓著肚子省飯喂他。伍利的厚黑學早已爐火純青,當奴才拍馬屁的功夫哪是那些販夫走卒街頭混混可比!號頭兒很快就不找他麻煩了,幾天后,他又被送到過渡間,也就是看守所里相對舒服些的地方,干活不按分量,還有人給他送了錢,他可以自己花錢買飯。他知道,救他的人開始行動了。

然而,遲遲沒取保候審,伍利才意識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簡單。日子一天天過去,外面除了給送幾次錢,沒有其他跡象。黑漆漆的牢房陰濕寒冷,晚上,伍利對著潮氣撲鼻甚至能滲出水珠的墻,看清了未來的命運——自己恐怕沒機會出去了。而自己背后的那些人,他們有能力保全自己嗎?如果保不住,他們會不會讓自己死?于是在訊問的時候,他放出狠話,說強拆有人指使,他手里有證據。這么說,是給那些人施加壓力,你們不想辦法撈老子,老子就把你們拉進來!如果自己有個三長兩短,證據早留好了,隨時可以公諸于眾。死了也要拉群墊背的!

出完勞動號的傍晚,伍利給號頭兒和自己各買了份飯,賠著笑坐在號頭下首,正要往嘴里扒飯,忽然盤子被端走。他剛抬頭,一盤冒著熱氣的飯菜正扣在自己腦袋上。接著,飯盆和拳頭雨點般向腦袋砸來。伍利拼命護住腦袋,突然肚子一陣劇痛,只感覺有什么東西硬生生地扎進皮肉里。伍利發出殺豬般的嚎叫。管教很快過來驅散眾人,把打人的犯人強行帶走。

伍利被送進醫務室,他的肚子上插著一支折斷的牙刷。醫生對這種傷司空見慣,做過局麻,利落地處理傷口。處理完畢,伍利被送進一間專用病房,里面只有一張鋪著白床單的床,一個洗手池和便池,一面墻快到屋頂的地方開了個帶不銹鋼欄的小窗。

人生如夢,堂堂鎮長居然淪落到如此地步,伍利悲從心頭起,忍不住落下眼淚。他不想死,是因為原來活得太好,吃香的喝辣的,想要的都有了,還因為他牽掛著自己的一兒一女和老爹老媽。一想到此刻親人的感受,伍利的心就一陣戰栗。

麻藥藥性過去,肚子上的傷口越來越疼,伍利輾轉反側,剛迷迷糊糊睡著,又疼醒過來。半夢半醒間,聽到有腳步聲穿過寂靜的走廊,開鎖的聲音,接著門咣啷一聲被推開。伍利努力睜開眼睛,昏暗的光線勾勒出墻頂高窗的影子。

三個男人走進來,重新關上門,伍利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一個男人向伍利伸出手。

伍利腦袋轟的一下,他看到那人手里有一個U盤,這是自己親手交到對方手里以防不測的。伍利定了定神:“你覺得我有這么傻,只留這一個副本,只放你一人手里嗎?”

“濤哥手里的那份也交了。”

郭濤是望海閣的老板,伍利被抓當晚不在洗浴中心。男子拿出手機放出一段視頻送到伍利面前,伍利的臉色黯淡下去。

“大哥,如果你說還有證據,上面只能認為留在你老婆或者你兒子手里了。”

“你曉得,外面的事我從來不讓他們參與。”

“我對上面也是這么說的。”

視頻在繼續播放——兩個孩子放學了,一路打鬧,伍利的老婆走在他們身后,臉色茫然地拎著書包。

“大哥,你別怨我,我也是沒辦法。你放心走吧,我以我老婆女兒的名義發誓,我會照顧他們,只要你走,沒人找他們麻煩。”

第二天早晨,護士端著托盤打開病房門。突然,托盤當啷啷摔落。

伍利的尸體懸吊在高窗的鐵欄桿上,早已冷透了。

五、深湖迷霧

芬姐說她沒法把監管措施交給任書記。“你不為我想想,我有什么權力遞交這份監管措施意見書,這是監理處和審計局的事,我要是這么做不是明顯越權嗎?踩著那兩個部門的領導往任書記身上貼,我以后還怎么混?”

其實我何嘗不知道程序,但時間緊迫,這個意見書必須得到任書記的支持,才有可能在正式競標時生效。上次我單獨給任書記發短信,一是情況緊急,二是為了保密,雖然結果是成功的,但任書記指定的聯系人已經明確要求我守口如瓶,我想這也代表了任書記的態度。現在涉及競標的具體事務,我如果擅自聯系任書記,恐怕會引起任書記的反感,所以只能請芬姐遞交。

沒想到芬姐大發雷霆,說上次的事就已經很險了,多虧你有狗屎運記者報道了那件事,不然現在還不知道怎么給你收拾殘局呢!她下死口不讓我找任書記,說我是她招來的商,只要把材料送到任書記那兒,不管是誰送的,都會給別人留下話柄。

我明白芬姐的想法,她負責招商,不只在意招商結果,更注重結果出現之后,和她合作的財團是否能為她所用。她需要的是一個在自己控制之下的網絡,每個結點都有條不紊地在她掌握之下運作,像我,像彭濟元,還有其他在這個網絡里利益相關的集團,而一旦遇到風險,她隨時可以撤出,保證自己的安全。如果我真的激怒了她,她完全可以放棄我,重新選擇合作者,所以無論我做什么,都不能超越她的底線。任書記我必須去找,但我應該怎么做,才能讓芬姐接受呢?

晚上開碰頭會,大家七嘴八舌,仍是毫無頭緒。無奈之下,我只有再硬著頭皮找芬姐,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沒想到一連幾天,芬姐對我都是避而不見。這天我在芬姐辦公室門外碰了一鼻子灰,心灰意懶地坐上車準備和梁凱回辦公室,手機響了。我一看,心突地一跳,是小毛的電話。

“大哥,那個蘇曉沐來了!在湖里畫畫呢!你快過來吧!”

車在高速路上狂奔,她的臉在顛簸中滑過樹影。我似乎能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輪廓,她落寞的神情游離在廣袤的湖水之上。我的眼睛有點兒潮濕,我不斷深呼吸,警告自己別慌別激動,也許那并不是她,也許又是空歡喜一場。可這次,我分明聞到了她的氣息。

傍晚的陽光泛著紫紅色,我一次次超車、超速,只想在天黑之前趕到。到達仙霞湖邊時,湖水已經發出暗黃色的光芒,小毛在湖邊向我揮手:“你先去,看看是不是她!”

他帶我走到船邊,讓我上一艘船,船上一個黑黑壯壯的船夫拉下了纜繩。小毛說:“你跟他去,是他家船,我在岸上等著!是再來找我!”

小毛的純樸讓我很是感動。我跳上船頭,天邊云霞翻卷,淡綠的湖水漸漸變得渾黃,又被船槳攪動出絢爛的漣漪。此刻,淚水已經蒙住雙眼,希望像是從黑暗中升起的星辰,熠熠照耀我胸中壓抑不住的痛楚。在仙霞湖廣袤柔軟的胸腹之間,我吸吮那個女人在另一些時光留下的氣息。水打在船底噼啪作響,發動機嗚嗚歡叫,水天之間,余暉漸漸幻化成灰黑的云邊。

船開了很久,在一遍遍無法忍耐但又不得不忍耐的煎熬里,我隱約看到水天相接之處出現了兩個小黑點。我跑到船尾,在突突的機器噪音里對著船夫大聲喊:“師傅,能不能再快點兒!一會兒她的船會不會走?”

“沒的事,走的是同一條水路,是我家的船,他們回來我們也遇得到!”船夫大聲回答。

我回到船頭,努力睜大眼睛。發動機喧囂的隆隆聲壓住了湖水動蕩的波瀾。天色越來越暗,我的視線只及幾米,遠方的湖面一片朦朧,那兩個黑點不見了。我下意識地回過身,發現船夫不知何時已經走到我背后幾步遠的地方,手中拿著短槳。我全身寒毛剎那直豎,船夫愣怔片刻,馬上向我沖來,揮槳猛砸!情急之下我向后一仰,左腳踏空,栽進湖里。

我滿心驚恐地沉下去,他們原來是要害我!小毛竟然是和他們一伙的!小毛怎么能裝出那么真誠的面龐?冰冷的湖水刺激著我的大腦,我用力一蹬,一只皮鞋在水中掉落。突然,我發現船正突突開向我的頭頂!我驚慌失措,在水下斜線游動,在胸口快要炸開的時候,終于浮上水面長喘口氣,又潛入水下無聲無息地向外圍游去。

我聽到發動機的聲音追隨著我,游出一段距離,那聲音竟然離我越來越近!我拼命向遠處游,等再冒出頭,聽出原來船是在兜圈子,他們是想用船壓死我。兜了幾圈之后,船開走了。我蹬掉另一只鞋,仰身漂浮在水面之上保存體力,傾聽發動機的聲響越來越遠直至沉寂。我抬腕看看心愛的航海手表,確定了方向。

因為蘇曉沐的緣故,那兩座山峰的位置、角度,早已印在我的記憶中。害我的人既然選擇這種方式,肯定不知道我酷愛航海精于游泳,不知道我永遠戴著這塊雖不起眼卻可隨時確定方向、經緯度、溫度和深度的航海表。

可我仍然兇多吉少。我正處在水域面積達二百多平方公里的仙霞湖腹地。粗略估計,離我最近的那座山最少也有六七公里,看山跑死馬,何況在水里!高原的溫差大,目前還不覺得,但一小時后我的體溫會隨著水溫迅速下降,更可怕的是,我早已注意到仙霞湖岸邊有密密的水草,就算我能堅持到山邊,如果山邊也有水草區,我一樣必死無疑。

好在湖水出奇地平靜,我橫弋在浮波之上,茫茫湖水里只有我一個人,云層遮空,伸手不見五指。忽然有閃電劃過,把黑暗的天幕撕開一道閃亮的裂縫,繼而傳來沉悶的雷聲。我不由加快了速度,看看表,已經游了一個小時,我感到自己的胳膊和腿漸漸沉重起來。這時,又是一道閃電,我看到了兩團山脈,雷聲緊隨而至,腳下的湖水也動蕩起來,雨珠噼啪落下,風聲漸起。

山峰就在前方,但黑漆漆的闊大水域像是在不斷擴大,怎么也游不到邊際。借著閃電,我看到水中自己的影子,想起彭濟元講過的傳說,那些在我腳下的蠟尸,更增陰森森的絕望。我又想起蘇曉沐,我曾對她說過,因為我太愛大海了,如果有一天老得不想活了,我就游到精疲力竭魂歸大海。而此刻,我卻多么渴望生存!我的身體正在漸漸僵硬與冰冷,我怕,我不想今夜孤單地死去,變成湖底佇立的一具蠟尸!

山峰的輪廓漸漸變大,就像迎面撲來的暗影狂瀾。大雨滂沱,打得我睜不開眼睛。越接近巖岸,我越感到巨大的恐懼。我的腳時而碰到什么物體,卻已變得麻木,分辨不出腳下暗藏的危險。借著閃電,我看到一塊突出巖石下面裸露出的樹根,便拼命游過去,一把抓住它。

我再也無力移動,手臂也不聽使喚了,我在水中絕望地晃蕩著,只要一個浪頭就可以把我卷入水底。我想到爸爸媽媽,慶幸不久前回家陪他們過了節,還有蘇曉沐、許樂陶,最終還是媽媽的絕望占據了我整個兒腦海,我不孝,她以后可怎么活?她會瘋的。

我的手終于抓不住了,向巖石的陰影沉下去。頭已浸到水里,腿卻碰到了巖角,瞬間的刺痛使我的身體再一次向上挺起。我用手摸索著扒住巖角向上,掙扎著爬上露出水面的巖石的圓頂。

不知過了多久,溫暖漸漸喚醒了我。陽光在眼皮之外移動,意識突然欣喜若狂,我還活著。不計其數的蟲兒在我頭上身上飛來躍去,我慢慢睜開眼睛,一簇藤蔓闊葉在我頭頂搖擺。我試著撐起身體,頭暈目眩,手足無力,但我還是掙扎著爬過大石,順著山腳尋找出路。我在岸邊厚厚的植被里蹣跚而行,幻想著能發現一縷炊煙。當我轉過一個山彎的拐角,忽然驚喜交集,我終于發現了人的痕跡,一條被人踩過的土路!

被巖石擋住的光線驟然沖進我的視野,面前是一大片空地,對著另一座山和波濤起伏的湖水。我的手臂突然失去支撐,我趴在地上,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變薄變輕微不足道地隨風飄起。我忽然聽到聲音,有什么東西正在一下下地敲擊地面。我努力抬起頭,有人來了,迎面出現一個陰影,拄著拐,腳步沉重緩慢。

我使出最后的力氣撐起身體,準備向對方求救,然而我的呼救聲卻卡在了嗓子里。對面的人頭戴白色寬邊遮陽帽,帽檐寬大遮住了臉,手中并非拐杖,而是一個折疊的木畫架。她一瘸一拐,每走一步都用木畫架支撐著身體。她抬起頭,久遠的目光穿越鐵灰色的時空落在我身上。四目相對的瞬間,我眼前一片黑暗,我感覺自己向大地的深淵栽去。

蘇曉沐……

六、重逢

幻覺一次次重復,頭和胸膛在灼燒,熱烘烘,冷冰冰,昏迷套著昏迷。忽然,我聽到了她的聲音,像流水一樣,漫開在天高云卷的晴空里。透過閉合的眼瞼,我能分辨出光芒和樹葉的間隙,她的聲音蔓延在我耳邊,細細密密地爬向我的肩膀、脖子、頭發,一點點向里滲,似乎要把我揉碎。暖洋洋的街道上,周圍的行人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她的手臂在空中劃過,我們推開一家家小店的門,空氣中彌漫著熱帶水果輕微腐敗的香氣,一股溫暖的熱流從嗓子流進身體,到處都是令人困惑的明亮……

有人按住我的脈搏,手指溫暖干燥。我還是睜不開眼睛,但意識告訴我,陽光很好。我聽到有人說話,然后,我聽到了她的聲音,眼淚一下從緊閉的雙眼中涌了出來。這么說,并不是幻覺。

她看著我,慢慢摘下帽子,然后,摘下了假發。我的血一下涌上頭頂!她的頭是禿的,剛長出青色的寸茬兒,頭側、額角縫針的地方清晰可辨

“醒了,醒了!”

我慢慢睜開眼,一張蒼老溫和的臉正對著我。她的頭是禿的,是個老尼姑,她旁邊站著的,正是我魂牽夢繞的蘇曉沐。

蘇曉沐臉色憔悴,眼圈泛黑,淚珠顆顆滴落。我驚訝地發現,她仍戴著帽子,頭發有些奇怪。我躺著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她下巴下方有條長長的疤痕,疤痕下還有大片的淤青暗紫。她看著我,慢慢摘下帽子,然后,摘下了假發。我的血一下涌上頭頂!她的頭是禿的,剛長出青色的寸茬兒,頭側、額角縫針的地方清晰可辨。

“別急,已經好了,來,再喝點兒藥。”

她側身拿過碗,用勺子喂我,我嘗出了藥的味道,在我昏迷時喝過的,苦中帶甜,一過喉嚨特別清爽。老尼姑和她說了幾句什么,對我微笑一下出去了。蘇曉沐說:“別急著說話,把藥喝完。”

她一口口喂我,我沒有絲毫重逢的喜悅,在心里混亂疲憊地詢問自己為什么會發生這一切。喝完藥,她轉身把碗放在桌上,又回到床邊坐下。我注意到她的腿是瘸的。她說:“對不起,接你那天,我出了車禍,在醫院躺了四十多天才醒過來。我知道我不只讓你擔心,還讓你……特別痛苦。”

“醒了,為什么不找我?”

“醒了也動不了,做了幾次手術,第一次能坐起來照鏡子的時候,我……很難接受自己的樣子。我也想過給你打電話,可手機早撞碎了,我實在記不起號碼。那時候,我爸媽都快崩潰了,我不想再讓他們分神找你。后來出院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上QQ給你留言,卻發現,你和那個小女生好上了……其實我特別為你高興,也想,沒必要再打擾你了。”

想起許樂陶在我空間里那些不管不顧的留言,我無法形容此刻內心的感受。剛剛蘇醒的蘇曉沐看到這一切,會是多大的打擊!她是為了接我才出車禍的啊!我想說什么,一口氣卻堵在胸口。

蘇曉沐急忙捏住我的人中說:“別急別急!都過去了!”

她不斷搓著我的臉和額頭幫我放松。一切都很諷刺,她柔軟的手,我無數次渴望握著拉著的手,最終卻以這樣殘酷的方式給予我撫慰。

當我再一次醒來時,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被子上。我想看時間,卻發現表不在腕上。我試著坐起身,還是頭暈目眩。蘇曉沐不在房間里,我強撐著下地推開門,陽光迎面射到臉上。

這是一個很大的院子,旁邊還有幾道門,雕花木格欄窗棱,配著只刷清漆的格扇。我推開旁邊的門,頓時呆立當場。陽光從我身后透射進來,照到了整面墻上的《破曉之日》。

再站到這幅畫面前,我恍若隔世,又驚訝地發現,它已不同于以往。凄涼的落日之下,血紅中增添了一些光茫,給黑暗的湖面注入一道粉紅的霞光。在霞光的映照之下,湖水里沉浮的人形,有幾雙眼睛像是被光刺激了一樣半睜半閉。他們的目光不再空洞,而是或迷茫,或希望地朝向畫面的一角,那里,天空已經從黑暗翻卷的云層中綻放出來,變成飽滿的深藍,星星由近及遠,像是畫卷之外有著更燦爛的遼闊夜空。

整幅畫沒有了當初的壓抑瘋狂,而是悲傷中帶著一縷細細的溫暖,充滿悲憫的色彩。我看到蛻變的蘇曉沐,又看到以前的自己,看到我的張揚狂妄,她的憂傷迷茫,那些鮮艷的甚至有些尖厲的色彩,被她滿懷深情地記錄或回憶下來,在她的筆下,爆發出難以想象的自然強光。

我不知不覺淚流滿面,扶著門框搖搖欲墜。為了蘇曉沐,我來到這遙遠的邊陲,兩經生死,多少次午夜夢回,那些無邊的痛苦與絕望壓迫得我喘不過氣,雖然我們終于再見,一切卻已不復從前。

夕陽的余暉從窗外的樹叢中溫和地透射進來,山脊上的巖石釋放出帶著熱量的微光。我從沉睡中再一次醒來,獨自待了一會兒,拿起床頭柜上的小木槌敲墻壁。蘇曉沐推門進來,我問:“我來這里多久了?我的表呢?”

“在抽屜里,今天是第六天了。”

“六天!”我猛地坐起身,又“啊”的一聲躺下去。

“你要干嗎?別動,我去拿。”蘇曉沐拉開抽屜拿出表給我戴上。

我說:“你給我點兒錢,我要走。”

“走?你連站都成問題!”

“我以后再和你解釋,把你身上所有的錢都給我,立刻送我出去!”

“可是,我現金只有幾百塊,存折在家,我可以去取……”

“先把錢給我,不夠我再想辦法。”

“哦對了,還有張卡,那里面應該有些錢,到銀行查下,有多少取多少吧。我陪你上岸。”

我們簡單收拾了東西,乘送米的駁船上岸。蘇曉沐堅持送我去云河,我虛弱無力,便講清楚她去可以,但一切得聽我指揮。

我倆搭上一輛空貨車,坐在兩個紙箱上。司機關上車廂門的時候,我看到蘇曉沐的眼睛里滿是不安,她不懂為什么不能找個正經車回云河。我問她為什么會在山上,她告訴我,她父親曾給庵堂捐過一大筆錢,她也入了居士,出院后,她腿腳不便,就借住在此完成畫作。這兩座山少有人居,庵堂只有住持帶著十幾個尼姑清修。

她問:“你怎么會找到我?你是游過來的嗎?”

天哪,可憐的蘇曉沐,她竟然以為我是在找她。哦,不對,我幾乎忘了,她是況思含,是另一個人。

“你租過船到湖里嗎?”我繼續問。

“租過一次,那是我出院剛能走的時候,怎么了?”

“只有一次?我們遇見的頭一天你沒租船去?”

“沒有,我腿不方便,不能總讓家里人接來送去,不然就不來這里了。”

看來,第一次發現蘇曉沐的人的確是小毛,害我的人并不知道蘇曉沐在這里。既然兇手們能把我騙來,肯定是研究了我的手機通話記錄。如果這樣,他們查梁凱的通話記錄也肯定輕而易舉,所以我不能用任何當地號碼和梁凱聯系。

兇手不用刀槍干掉我,很明顯,是不想讓我身上有傷痕。也許我失蹤對他們來說是最好的結果,我是自己接電話出來的,誰知道去了哪里?就算有一天找到尸體,身上沒有傷痕,也就成了無頭懸案,不會成為阻礙競標進程的刑事案件。他們為什么急于害我?是因為我要呈給任書記的監理措施預案,還是我準備和伍利達成交易?害我的人是了解我和蘇曉沐的關系,還是單純研究通話記錄知道我要找這個人?

我的腦海中突然蹦出了一個名字——卡夏。她知道我要找蘇曉沐。

可以肯定,害我的人絕不了解我的從前,如果知道我游泳技術好,不可能用這種方式。我的同事們都了解我的游泳身手,我也不止一次和他們顯擺過我的航海表,如果是他們,不會傻到連這一層都想不到。

卡夏知道我要找蘇曉沐,她也是偷資料的最大嫌疑人。可我們遠日無冤,近日無仇,就算她偷了資料,也不用處心積慮地置我于死地啊!再說,這么復雜的謀殺,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誰是她背后的指使者?我突然全身一陣冰冷,芬姐?只有她知道我想找任書記做什么,而且也只有她能指揮彭濟元,再逼迫卡夏,可她是什么時候被收買的?如果是卡夏,贓款在哪兒?我們對卡夏的調查真刀真槍,卻未發現絲毫線索。難道她還真找個地兒把錢埋起來了?

想起和芬姐的情分,我心里一陣陣發寒。芬姐待我不錯,除了合作關系,我是一直真心把她當大姐的。看看我身邊這些人,芬姐、彭濟元、卡夏、蘇曉沐,或朋友或共事或是我愛的人,可每個人都有讓我不能相信的理由。我再一次想起那晚我問卡夏時她的回答:“你說的應該是況老師,她出國了,她得過許多獎,你可以上網查一下……”

蘇曉沐沒有出國,為什么她單位的老師和學生都眾口一詞說她出國?她明明早就離開崇原藝術學院了,為什么騙我說她是去交流?為什么她會提前換QQ秀?為什么用那句話——此恨綿綿無絕期?我們相處那么久,她為什么從不想告訴我真名?為什么從不提她的過去?問她,總被她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她想隱瞞什么?為什么她要單獨辦個號和我聯系,卻從沒告訴我她還有另一個當地的手機?

此刻,蘇曉沐就在我身邊,我卻不知從何問起。兩次與我擦肩而過的死亡讓我對一切都充滿懷疑,最終我決定,說一點兒真話,試探她一下。

“我還真是來找你的。上次來仙霞湖,偶然發現你畫的這兩座山,你幾年前經常租船來這兒畫畫吧?”

蘇曉沐點點頭。

“我們當時在兩座山間看落日,一眼我就看出了這是你的原視角。我想你失蹤那么久,不管因為什么原因不愿意見我,可能都會回來完成你的畫,就雇了一個船家找你,后來他真見到你了,就是你第一次坐船的時候。這次過來是他第二次給我打電話,說你正在畫畫,結果我上了他指定的船,被打下水,游了很遠才死里逃生爬上岸的。”

蘇曉沐呆呆地望著我,眼神一片迷茫。她像是認為我在發燒說胡話,或者我的話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圍,她嚇傻了。總之她的反應讓我覺得是正常的,她沒騙我,別人并不知道她在仙霞湖,她也不知道發生的一切。

她突然打開包拿出手機,她的動作有些凌亂,除了畫畫,我從沒見過她如此急促。她把手機遞給我說:“趕緊報案,快!”

我搖搖頭:“現在不能報,一會兒取了錢,你就包個車自己回去,我處理完事情就去找你。如果不找你,那你就……就當從來沒有見過我這個人。”

“什么?你不要嚇我,你不報我也會報的!難道你也犯了罪?”

“沒有,相信我,我報案不見得安全,我只能向一個人報案,而且首先要把自己隱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蘇曉沐呆呆地瞪著我。我既不想,也無力向她解釋什么。車把我顛得昏昏欲睡,后來我果真睡著了。

晚上,我們終于到了云河。蘇曉沐帶我到中醫院附近的一個家庭旅館安頓下來。這種旅館大部分是偷著經營的,只要給錢,就不用身份證登記。房間還算干凈,蘇曉沐讓我先躺下,又去公共廚房給我熬藥。我拿出新買的手機和卡,撥通了梁凱的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不等梁凱說話,我壓低聲音:“別說話,是我。你記另一個手機號,一會兒用一張安全的卡打過來,不要告訴任何人,我要和你單獨說話。”

掛了電話,我換上另一張卡。不久,電話響了,是梁凱。他問:“你在哪里?怎么失蹤了這么多天?你爸爸和哥哥來了,我和李顰施剛剛把他們送回酒店。你現在安全嗎?”

“我差點兒被人弄死。聽著,先不要告訴任何人我的消息,你們該做什么照常做,也不要告訴我爸爸和哥哥,正常接待他們就好。你現在立刻找我們自己的關系控制一個人,他叫小毛,是仙霞湖明星漁洞碼頭上的船夫,二十一二歲,有老婆有小孩兒,就是他把我騙到湖邊的。咱的車停在湖邊停車場,小毛把我騙上一艘船,船上的男人把我打下水想要害死我。你要想辦法找出背后的指使者。”

“明白。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伍利自殺了,這個事前天才對外公布。但據可靠消息,他已經死了十幾天了。他留了份遺書,把所有責任都攬過去,說是他貪污了縣里下撥的補償款,指使黑社會強拆。”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自殺?不可能!”

“真的是自殺。咱自己的關系說,檢驗結果準確,真的是他的筆跡,血書是在醫院的臨時病單上寫的,指紋確認無誤。看守所的人說事先他曾挨過犯人的打,肚子上還被人用牙刷扎了個洞,剛做過手術,當晚住在單人病房里,有充分的時間寫遺書。他是用身上的繃帶在窗戶上把自己吊死的,指紋、床上的腳印什么的全都吻合。當然,還是有很多疑點,比如說當晚巡查竟然沒人發現,估計很可能是被脅迫死的,但的確是他自己動的手。”

我的冷汗簌簌而下,想起伍利的狠毒,這么個狡猾陰狠的角色竟然能頃刻間銷聲匿跡,我的手控制不住地發抖。真是萬幸,他們用那種方式害我,如果換其他任何一種方式,我都必死無疑!

“在你失蹤的第二天,于局長打電話找你。我說你去辦私事還沒回,她說你電話打不通,就親自來了。她當時很著急,說伍利死了,讓我們趕緊找你。我告訴她頭天你接個電話就匆匆開車走了,然后再也聯系不上。于局長讓我們立刻報案。我怕你真有私事,說再等一天,結果第三天你還沒消息,我們就報了案,又匯報了總裁,在報紙上登出尋人啟事。昨天晚上,于局長帶著我和李顰施夜闖任書記家,匯報了你失蹤和伍利自殺的消息。書記聽后非常震驚,我倆又向書記匯報了公司被竊取資料的詳細過程,把監理措施意見書也給書記了。今天一早我就接到了警方和于局長的電話,剛剛成立專案組徹查你失蹤和伍利的死因,還給我和李顰施特設了二十四小時綠色聯系通道,如果有你的消息,專案組會立即行動。你回來的消息還要向專案組保密嗎?”

“壞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抓小毛,別讓他看到報紙躲起來!你就讓專案組查我的通話記錄,隨時告訴我調查進展,我看看情況再定!”

“徐總,你爸和你哥受的打擊可不小!”

“你想辦法給他們點兒暗示,他倆都是一點就透的人。”

放下電話,我試圖理清思緒。

我對芬姐產生懷疑后,除了任書記,再無其他人可以幫我。但芬姐因為我的失蹤做了她最不愿意做的事,夜闖任書記家,而且梁凱還遞交了監理措施,那芬姐的疑點就沒有了,除了一種可能,她表面做戲,任書記也默許。現在關鍵是看任書記對監理措施的態度,如果他置之不理,就說明他有可能默認我成為犧牲品,以保證他政局的和諧。既然任書記已經知道我失蹤并成立了專案組,我就不需要再給他打電話了,我只要冷眼旁觀他的態度,就知道是不是芬姐在害我。同時我也特別想知道,對我下手的人如果以為我死了,下一步他們會做什么。

七、贓款

第二天早晨,我和蘇曉沐下樓來到醫院的ATM機取錢,我今天必須買一個可以上網的筆記本。

蘇曉沐先取出一張卡里的五千塊錢,又從錢包的最里端抽出另一張卡,插進機器里。這是一張很舊的卡,上面號碼的位數和現在的不一樣,應該是早幾年的銀聯卡。按了密碼,她注視著屏幕,一會兒,一串數字跳出,她有些茫然地盯著屏幕。在她沒反應過來之前我已陡然心驚,里面的存款竟然有五十萬八千二百四十二元!

蘇曉沐終于數清楚了,她轉頭看著我。我的身體幾乎僵硬,一根清晰的脈絡像一支尖銳的銀針扎進我的腦海。我突然抬手按退出鍵,抑制住怦怦的心跳,拿出卡拉她遠離排隊的人群盡量平靜地問:“是不是你爸媽給你存的?”

蘇曉沐迷惑地看著我:“不會啊!他們就算給我存錢也得告訴我呀,再說他們根本不知道這張卡的卡號。不會是銀行搞錯了吧?你怎么用這種眼神看我?”

我不知道我看她是什么眼神,我只知道自己腦海中的那些顯著的疑點突然被這五十萬串成了一條線,如果我的懷疑是真的……不,我無法想象,不能接受!我的頭腦中出現了理智的聲音:別讓蘇曉沐產生懷疑,淡定,淡定。

我定了定神:“我們去銀行窗口看看吧,打份清單,也許真的是銀行搞錯了。”

她怔了一下,也許她終于想到她的真姓實名了,但還是聽話地跟我進了銀行。我們在一個窗口前排隊,輪到她時她打開錢包拿出身份證遞了進去,我看到了那個糾結于心的名字——況思含。我扭頭看她,她也平靜地和我對視,神情里沒有絲毫歉意或是羞愧,好像我應該對她用假名的原因了然于胸。

我觀察她按的密碼——409116,蘇曉沐記不住數字我是知道的,她說她醒來后想不起我的電話號碼我并不感到奇怪,連她自己的電話號在充值時都要經常問我,她所有的密碼都是她的生日。看來,116是另一個人的生日了。我真想立刻打電話給梁凱讓他查卡夏的生日。

銀行工作人員查出,卡里的錢的確就是我們看到的數字。錢是分兩次存進銀行賬戶的,八月三十日存了二十五萬,九月十二日存了二十五萬,而我們的競標,是在九月九日。存款人名叫陳楊,蘇曉沐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銀行工作人員說如果要查底,只能到存款的銀行去查,她告訴了我們那兩家銀行的地址。

走出銀行大廳,蘇曉沐仍是滿臉疑惑,我默不作聲地跟在她身邊。走進街心公園,她坐在一張長椅上,陽光把天地之間涂成巨大無比的金黃背景,我很難分清頭頂的枝葉間是金黃的花朵還是陽光的碎片。沉默一會兒,我問:“蘇曉沐,你還當我是你最親近的朋友嗎?”

她的目光停留在遠方的云朵上,半天才說:“你一直是。”

“我還是愛你,你相信嗎?”

我看到她的眼里慢慢噙滿淚水。

我擦了擦滿頭的虛汗,靠在長椅上,我們倆就這樣一起望著天空。云彩真美呀,層層卷曲的白色浪沫,像漫天河流中起伏的波濤。這個景象,無可替代地成為云河這個城市,還有綿綿不絕的崇山莽原的象征。

“你愿意跟我說說那個人嗎?你猜到的那個人,還有你叫況思含時候的事。”

“對不起,我不想說什么。”

第七章 反戈之變

一、愛人

“他租我船,在船上呆了一晚上,他說他是畫畫的,要找另一個畫畫的人,是女的,叫蘇曉沐。他說我要是能幫他找著,他給我五萬塊錢。從那往后,我沒事兒就在湖里轉悠!過了半個來月吧,我在湖里就看見那女的了,坐老黑老婆的船,和大哥說的人差不多,我估摸是她。我就給大哥打電話,沒想到聽大哥那語氣,好像不想找了,我就急了,那我這么長時間不是白忙了嗎?我說找人也不值那些錢,給我五千就行。我倆說好下次我再看見那女的就打電話讓他趕緊來。過了一陣,有個人突然來找我,問我是不是有個姓徐的讓我找人。”

“是男是女?”

“男的。”

“什么時候找的你?”

“也就十五二十天前,我也不知道他咋知道我的電話,他直接給我打的,說他在碼頭要租我船,我就去了。”

“他跟你說什么了?”

“他給我一千塊錢,問我大哥想找誰。我告訴他找個女的。他問我那女的啥樣,當時我留了個心眼,萬一是壞人呢,我就沒說。沒想到他當著我面打了個電話,打完他就問我,是不是找一個畫畫的女的,大眼睛雙眼皮大個兒,姓……姓什么來的,我沒記住,反正不姓蘇。我一聽,這都認識啊!他說那是大哥和他的朋友,他是幫大哥的,但是不想讓大哥知道,讓我必須保密,不能告訴大哥,說大哥那份錢還讓我掙,然后就把一千塊錢給我了。”

“之前你和別人說過這件事嗎?”

“沒呀!賺錢的事我能和別人說嘛!大哥跟我說過,那女的叫蘇曉沐,也有可能叫別的假名,找著了也不讓我跟她說大哥在找他。給我錢那男的說幫大哥找,也不能讓大哥知道,我就覺得這事兒不對,但我也沒對不起大哥是吧,是那男的自己知道的這怪不著我是吧?過幾天他又來了,還給我介紹兩個跑船的,胡子和他弟。”

“胡子長什么樣?”

“挺黑,挺壯,長一臉絡腮胡子。他弟白凈臉兒,剃個平頭,個子和我差不多高。他哥兒倆包租石喜家的兩條船,先租一個月,說看看生意再確定以后接不接著租。那男的說胡子認識那女的,要是哪天找著了就讓胡子通知我,還是我給大哥打電話,要是找對了,大哥給我錢我全拿著,要是給少了剩下的他補。就那天,胡子給我打電話說人來了,在他弟的船上,讓我趕緊給大哥打電話,胡子自己來接大哥。我一聽高興啊,當時我的船離畫畫的地方不遠,我還特意開船繞過去看了一眼,那女的在胡子他弟的船頭畫畫呢,有畫架子。”

“你確定是你上一次看到的女人嗎?”

“這個,我沒看太清楚,因為當時天晚了,離得也遠,不過看身量,還有畫架子,肯定是那人了唄!我趕忙給大哥打電話,胡子也來接大哥,讓我看著車。我想這就別急了,有車人跑不了是吧,大哥也不像是不認賬的人。一直等到晚上九點多,他們還沒回,我就給胡子打電話。胡子說還在湖里呢,讓我第二天早晨在車邊等著拿錢。第二天早晨我到停車場,一看車還在,再打電話,胡子的不通,大哥的也不通。到晚上我覺得不對了,去找胡子,結果胡子和他弟的船都沒回來,人也不見了。我想是不是出啥事了,去找石喜,石喜也著急了。我們找了好幾天,才聽說石喜家兩條船在公路碼頭靠的岸,人都沒了。我想是不是大哥和他那女朋友被胡子那兩人劫啦?我就天天守著車,尋思誰來找我得告訴他一聲,完了你們就來找我了……”

這是訊問小毛的錄音。銀行錄像已經調出,窗口存錢的女生的確叫陳楊,在拘留陳楊時竟然有了新發現,陳楊和卡夏住在一起。我的推論全部串了起來,有人查了我的通話記錄,探了小毛的底。卡夏偷資料在先,又和兇手互通消息,是她告訴兇手我要找的人的特征,小毛記不住的那個少見的姓,應該是況。胡子和他弟是早安排好的兇手,當天有人在卡夏的指導下假扮了蘇曉沐。還有,卡夏的生日,116,11月6日。我想我終于明白蘇曉沐為什么從一開始就拒絕我了。

初見蘇曉沐,我為她的才華一見傾心;初見卡夏,我也驚艷不已。這么兩個才華橫溢的人在一起學習工作,撞出什么樣的火花我都不奇怪。此刻,我更能理解蘇曉沐之前的所有行為,感同身受蘇曉沐的傷痛。

報警人姓名:李××

報警時間:2009年7月5日18點06分

交通事故地點:昆錦公路錦山完河鄉路段

傷者:況思含,女,年齡……

這是交通局事故科存檔的事故記錄單,梁凱照了照片傳給我,還有兩張車禍現場照片。蘇曉沐果真是為了接我才出了車禍。

我的心里充滿歉疚,她沒有失約,是我的問題。我對黑暗丑惡見怪不怪,對一切善良美好的事物都心存疑慮缺乏信心,所以才會暗中懷疑她調查她。可還是有很多疑問,卡夏到底知不知道蘇曉沐在仙霞山?她害我到底是因為蘇曉沐還是因為利益?怎么會那么巧,卡夏偏偏就在和我合作的公司里?難道真的是冤家路窄?

云河人經常去仙霞湖吃魚,我們出現在仙霞湖不能說是巧合,但怎么就那么巧,我們的船就停在蘇曉沐作畫的那個視角?船在那里時,周圍并無其他游船,可見那里并不是什么特殊的風景區。不,我絕不相信世間竟有這樣的巧合,再往下推論——難道彭濟元也是知情者?

這兩天我一直不遺余力地裝病、裝暈、裝吐,我不想讓蘇曉沐離開我。我怕她給卡夏通風報信,怕她在這事件里有牽連被提審。同時我也想確定目前她和卡夏的關系,如果她不想離開,說明她倆沒有聯系,說明她對卡夏存錢的事一無所知。

她盡心盡力照顧我,幫我買電腦,買手機,買菜做飯,陪我窩在這個簡陋的小旅館里。雖然每次她出門我都抱著她離我而去的準備,但她每次都回來了。我想她一定也對我充滿歉疚,我終究是為了她才來到這里,為了她才被打下水。從那天開始,我們沒再談論任何關于以前的話題,她嚴守陪我來云河的規則,一切都聽我fcdb449d1cada6ce9e5275aeeff3257c指揮。

我推開門出來,見蘇曉沐的房門開著,她正站在陽臺上,伸長手臂把衣服晾上衣繩。她向上仰起的頸部像一條怡然躍出水面的青魚,光滑纖長,充滿緊繃繃的質感。她那么美,風姿綽約,連她的假發和額角長長的傷疤也變得說不出地好看。

我走到她身邊幫她晾,她微笑著說:“我覺得你今天的精神好多了。”

這真是美好的時光。我突然很后悔告訴她我被害的事情,我應該保護她不是嗎?我應該讓她遠離所有黑暗,讓她一直生活在美好的情境里,就像我第一次見到她那樣。

我鼓起勇氣,慢慢抱住了她。她的身體在我懷里僵硬地緊繃,但因為我抱得緩慢,她沒有被侵犯的感覺,沒有下意識躲閃。當她察覺到我除了抱住她的肩膀再無其他意圖,她的身體也放松下來,用同樣緩慢的方式輕輕掙脫了我的懷抱。她抬起頭,用一種復雜的目光凝視著我。

門突然被重重推開,兩個男人進了房間,對蘇曉沐說:“你是況思含嗎?”

我吃驚地看著他們。蘇曉沐點點頭:“我是。”

對方亮出證件:“我們是公安局的,請你和我們走一趟,協助調查。”

我和蘇曉沐面面相覷。這時一名男子走上陽臺,叫出了我的名字:“徐曦朗?請你也跟我們走一趟。”

二、短兵相接

破曉之前,幾個男子走出夜總會大門。

陳偉良上車搖下車窗,看看旁邊緊貼的車,咒罵一句。一名保安小跑過來幫他指揮,打了幾把輪,才錯出車。陳偉良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低頭,火苗在夜色中妖嬈地抖動了一下,突然,他軟軟地倒下去。

醒來時,陳偉良發現自己在一個木箱里,箱蓋緊壓著頭,身體蜷曲成一團。極度的恐懼充塞心頭,他呼吸困難,忍不住咳了一聲。有腳步聲向他走來,一只腳踢了踢木箱。“醒了?”

箱子突然被人抬起,拎著走了十幾步,悠蕩起來忽然向下摔落。在陳偉良的驚叫聲中,水花四濺,箱子立即下沉,水涌入縫隙嗆進口鼻。陳偉良驚恐地掙扎著。

箱子終于被拖出水面,蓋子“嘭”地打開。眼前驟然明亮,一只大手兇狠地扳起他的臉。陳偉良拼命咳著,透過眼瞼上滴滴答答的水珠,他立刻認出了面前的人。這張臉和上次見面時已有不同,下巴上蓄了胡碴,短短幾個月,原本柔和光滑的少年臉形竟然有了成人的粗糲棱角。

對方從口袋里拿出手機,按了幾下,放在陳偉良眼前。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兒被綁在一張鐵床上,眼睛蒙著。陳偉良的瞳孔驀地收縮,像是喉嚨突然被卡住,咳嗽立時停止。

牟立新緩緩開口道:“徐曦朗在哪兒?”

梁凱沒有透露我還活著的消息,又怕被監視,沒和我聯系,只向專案組提供了小毛、卡夏存錢這些線索。專案組迅速控制了卡夏,又秘密搜尋聯系我和卡夏的關鍵人物況思含,碰見我純屬意外。

第二天,我向專案組述說了被害經過,又被單獨安排在一個特殊的地方休息。關于我安全的消息仍然封鎖,除了梁凱,公司其他人全然不知。兩天后就是競標日,任書記把我們的意見書交給監理處和審計局,要求在和新村地塊競標之前拿出意見。兩單位根據意見書做出了實施標準,并出臺草案,擬今后同類項目全部要具備相關實施監理標準。

有了監理標準,我們的贏面大大提高。專案組長要我在競標當天再現身會場,他們會派專人保護。我不知道兇手是否得知我還活著,雖說專案組的人是任書記親自挑選的,但官場人脈無孔不入,就算任書記也沒長透視眼。我只有更加小心。

蘇曉沐仍然被專案組扣留,據說和我一樣,生活比較舒適,只是暫時失去自由。專案組長告訴我,卡夏至今一言不發,不過他們已經調查清楚,況思含對所有事情都一無所知,而且自從況思含離開學校,她們再沒有過任何聯系。

當我出現在我的團隊面前時,李顰施跑過來抱住我喜極而泣,李凡和朱顏同也是滿臉驚喜,李凡沒再叫我徐總,他狠狠拍了一下我的腦袋說:“你小子真命大!”

我內心感動,向大家深深鞠躬,又簡單說了被害的大致經過。我說:“專案組封鎖了消息,我們的對手很可能不知道我還活著。而且,監理標準已經下發,和新村項目會成為第一個試點。我們有部里的指標,比他們多兩個億的無息貸款,有了這些保證,從理論上講,我們是勝券在握。但越是這樣,我越不安,無路可走的瘋狗咬人最可怕,所以現在大家首先要保證的,是自身的安全。本來我以為,這就是一個項目,一個生意,雖然利益巨大有暗箱操作,但爭奪利益本來就是生意場的常態,可我萬萬沒想到,真的會有人對我下死手。是我太天真了,從牟立新出事就應該看清那群人的嘴臉。一個好端端的學生被逼成逃犯,他爸他姐夫,老老實實的村民,成了黑社會團伙。那些人還有什么不敢做?伍利死了,卡夏進監獄了,在某些人眼里,只要有錢,人命不是命啊!不過我仍然很慶幸,一是我相信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二是我終于看到,這個社會,還是好人、有良知的人更多。任書記頂著那么大壓力,抓伍利,成立專案組,下發監理措施,芬姐表面上那么圓滑的一個人,關鍵時刻為了保護我挺身而出。所以我們不是孤立無援,我們有堅強的后盾,最后一搏,我愿竭盡全力。”

我們迅速投入工作,審核方案,推敲每一個步驟。傍晚,梁凱突然接到了集團董事會秘書處的通知,要梁凱帶隊退出競標。

三、決議

就在我失蹤的第二天,集團召開董事會,探討關于崇原地塊的競標問題。在董事會上,公司的一名董事針對我們的競標方案提出了質疑,他列舉詳細數據,說明由于加大老年社區的福利項目,使得利潤大大降低,短期回款G1g4LQvFEzXVAJYcBKMGmw==難,大量占用資金,增加資金鏈斷裂的風險,還出示了我收取巨額賄賂、出賣公司利益的證據。

我突然失蹤,下落不明,連一向對我青睞有加的總裁也產生了懷疑。因為專案組的嚴格要求,梁凱沒向董事長報告我已經回來。經過董事會反復討論,終于在昨天通過了退出和新村地塊競標的決議,暫停崇原地產項目的一切活動。

我恍然大悟,原來對我下手的真正原因在這里。作為崇原省區域總經理,在董事會執行決議之前,我有權利提出申訴。所以,我必須死。

大家都看著我,等待我的決定。

李顰施說:“徐總,我們的對手神通廣大,已經把手伸到我們集團高層,既然這樣,現在就更不能通知董事會你回來了。你只要做一個決定,競標還是不競,按制度,只有你有權做決定。”

“我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當然競!我們已經做了這么多工作,受了這么多委屈,你還差點兒丟了命,現在贏面這么大,憑什么讓我們退標?你可以明天晚上下班前向董事會遞交申訴,反正只要你回來,就有權申訴。董事會最快后天回復,那我們已經參加競標了!”李凡說。

大家一致同意。我又全盤想了想,確定再無遺漏之處,于是對大家說:“我決定繼續參加競標,不只是因為在這個標上我們付出了太多。我想在我們能力的范圍之內,盡可能建立一點兒公正,還老百姓一點兒公道。我想再一次增加福利項目,對當地被強拆的農民實行就業補償,讓他們繼續在原本屬于他們的土地上生活工作。明天下班前我向董事會遞交申訴,請專業的國際投資團隊計算我們未來的投資贏利率。后天,正常參加競標。我最后一次征求在座各位的意見,你們是否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想提醒各位的是,雖然我們現在已經被保護,但我真的不知道你們和我在一起會不會有危險。所以,如果有誰不愿意,可以立刻退出,我非常理解。”

李顰施說:“我跟你。”

李凡和朱顏同說:“我們也都參加。”

梁凱向我點了點頭。

一瞬間,我的眼睛有點兒濕潤,正要表態,梁凱的手機響了。他接通電話,說了幾句對方就掛斷了。

“是牟立新,他說他抓到了害你的人,還拿到了錄音和證據。他要我隨時等他電話,他會盡快送來。”

四、退標

當我在公司眾人和兩個便衣警察的簇擁下走進十謀縣政府會議大廳時,有一瞬間,全場都沉寂下來,接著又發出一陣嗡嗡聲,許多人交頭接耳。看來,我的失蹤已經成為這次競標的頭條新聞。

申裕正和幾個人握手寒暄,聽到喧嘩,向我轉過頭。“徐總,歡迎你。”他向我伸出手。

“謝謝。”我和他握手的同時,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他移開目光不和我對視,一絲只有我們兩人才能體會的不安氣息在空氣中蕩漾開。

這一次雖然新增加了三家競標公司,省市又各派了監察組,專家評審團也增加了人數,但大廳里的人比上次竟然明顯減少,可見當時申裕為了營造現場氣氛放進了多少他的下屬。我按照指示牌坐到指定席位上,左側,艾爾·瓊森沒再展現他的紳士風度,他蹙眉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闞天來也無精打采。右側,日本Jul公司的座位仍然空著,另三家新加入公司的位置已經坐滿。時近九點,伊藤由美才帶著眾人魚貫而入,她仍是坐姿筆直,面無表情,可是,我從她沒有表情的面容背后似乎讀到了和闞天來一樣的東西。

申裕做了開場講話,雖非上次的長篇大論,卻也面面俱到。申裕講完,市委領導又做了簡短講話,然后競標正式開始,各公司代表上前抽簽。力盛高科排第一,Jul公司第二,我抽第三,綠能廣美第四,美國GBD公司第五,美國SUN集團第六,上海寶基第七。因為有七家公司,為了保證陳述時間,演講安排上午三場,下午四場。

新加入的三家公司,力盛高科和綠能廣美,都是像我們集團一樣實力雄厚且具有獨立知識產權的上市公司。美國SUN集團也是一家大型集團公司,這次競標是他們在中國投資的第一次嘗試。

力盛高科的競講人上場,競標正式開始。力盛高科在凈能源技術方面獨樹一幟,他們以獨立環保社區為主題,設計了一個自循環的高檔社區,競講人重點強調了力盛的技術不光可以保持原地貌的自然狀態,更可持續改善地塊周圍的自然狀態,他們的種子體系是指從一株良好的種子開始,培養、修護、成長、分根,逐漸擴大影響整個地區。雖然犧牲了容積率,但任何方案都不可能盡善盡美,只在于合作者和競標者的需求是否能趨于一致。

我仔細傾聽,這才是真正的競爭,每個公司都目的明確,追求合理利潤,說服合作對象。每一家都能開闊眼界,無論勝敗,都有收獲。我身邊的梁凱忽然拿出電話,我心中一動,向他望去。梁凱果然把手機遞給我:“是找你的。”

我有些奇怪,接過電話,對方是個男聲:“你好徐總,知道你在會場,說話不方便,不過你不用說話,只要聽就可以了。許樂陶在我這里,你先和她說兩句吧。”

一瞬間,我全身像被電擊一樣動彈不得。我聽到熟悉的讓我如墜冰窖的哭喊聲:“徐曦朗!徐曦朗是你嗎?你來救我呀!他們打我拿刀割我我要死啦……”

“喂!聽到了吧?”許樂陶的哭聲仍在男人聲音的背景里。

“你別傷害她,你說條件!”

“條件很簡單,退出競標。”

我遲疑一下:“朋友,你把她送回來,你開個價,我肯定比雇你的人給的多。”

我抽出筆在梁凱手上寫:立刻報警,許樂陶被劫持,對方讓我退出競標。

梁凱用嘴形對我說:錄音。

我偷偷按下錄音鍵。

“徐曦朗,聽好了,退出競標,不然我立刻剁掉她一只手!”

“好,我退標!我們第三場競講,上場我就宣布退標。你怎么能讓我知道許樂陶是安全的?”

“你還想和我講條件?你退標,我留她個全尸;你不退,我先把她折磨死再分尸。你覺得這個條件怎么樣?”

“我給你錢!給你雙倍!你別傷害她!”我知道此刻我應該冷靜應該不動聲色,讓他覺得許樂陶沒那么值錢才可以增加我討價還價的余地,但我做不到。“別人給你多少我加倍給你,我保證和你合作。咱們無冤無仇,都是為別人干事,你為了這點兒破事兒殺人不值得!兄弟,我退標,只要她毫發無損,你說怎么送錢我就怎么給你送。”

“好,你退標,準備五百萬,還有,別報警!如果我們知道你報了警,你就等著收尸吧!”

“不報,我絕對不報!我馬上就去準備錢!”

“呵呵,等電話吧。”對方干笑兩聲,掛了電話。

我全身不停顫抖,冷汗直冒。梁凱說:“別急,已經報告專案組了。許樂陶是誰?我們真要退標嗎?”

我搖頭又點頭,才想起他并不知道許樂陶是何許人。便衣遞過電話,我和專案組大致說了許樂陶的情況。這時,臺上的中年女士完成了競講,全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各評委緊張地計算著分數。此次評分,不只公布大分,還公布每個評委的小分,可謂細上加細,但我現在哪有心情看分!我如坐針氈。十幾分鐘后,評委們打分完畢,Jul公司的競講人上場。我提醒自己,鎮定,鎮定,卻根本無法鎮定。我的目光在艾爾·瓊森和申裕的臉上打轉,我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不是目露兇光,殺機畢現。

梁凱低聲對我說:“徐總,放松點兒,他們的目的就是想讓咱們退標,傷害許樂陶沒有意義。”

可我心里卻翻來覆去想著許樂陶的話,“他們打我拿刀割我我要死啦”,我怕她落到變態者手里……她的每一聲叫喊都像刀子割在我心上。

恍然間,Jul公司競講人喋喋不休的聲音傳到我耳中,我驚訝地發現,他們的方案竟然無甚變化,即使我心亂如麻也聽出來了。他們沒有費心改變最初抄襲我們的藍本,看來他們真是聯標,內部也應該有矛盾,不然不至于連個新方案都懶得準備。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競講人終于走下講臺。評委打分,各項大分小分出現在顯示屏上。該我們上場了,身邊所有的人都在看我,我無力地搖搖頭,站起身,走上講臺。

我在麥克風后站定,全場目光齊聚在我身上,我說:“各位領導,各位來賓,很抱歉,由于集團的特殊原因,我們不能參加此次競標,我宣布,退標。”

我來到專案組駐地。從我宣布退標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十六分鐘,劫匪仍然沒和我聯系。警察不斷安慰我,說我的那段話應該起了作用,劫匪本來只負責劫人逼我退標,達到目的之后一般不會殺人,而我又許了那么多錢,他們要商量如何接錢、如何逃跑,這遠比他們劫人難得多,他們得商量出結果才會和我聯系。刑警還警告我,劫匪如果再來電話,一定不能像剛才那樣流露出我的急切和軟弱,要讓劫匪對錢的預期更強烈,才能增加我談判的籌碼。

我何嘗不懂這些道理,以前看有類似情節的電視劇,我總是想那些父母怎么那么蠢,現在我才明白,理智源于情感的淺淡,不在乎自然會冷靜。可是許樂陶,我已經把她當成我最親近的人,現在她落到那些人手里,我怎么可能理智!我心煩意亂,過一會兒就看一眼手表,突然,我腦海中靈光一現,蹦起來對專案組長說:“和卡夏談談!”

組長搖搖頭說:“就算卡夏和那群劫匪有聯系,她也不可能承認,偷資料和害人性命,哪個罪大她分不清嗎?再說,那人心理有問題,到案后一直沒開過口。”

“讓況思含和她談,還是有可能的!”

專案組長沉吟片刻,對一個民警說:“讓況思含接電話。”

幾分鐘后,民警把電話遞給我。

“喂?”蘇曉沐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

“是我。”

“你?你在哪里?你現在好嗎?他們放你了嗎?”

“我很好。聽我說,許樂陶,就是崇大的那個女孩兒被劫了,劫匪逼我退標,讓我準備五百萬,現在標已經退了,劫匪還沒和我聯系。我和卡夏的事一直沒和你講,她曾經在我們公司工作過,是她偷了我們的競標材料賣給其他人,而且,很可能是她策劃了謀殺我的方案,利用我想找你的機會把我騙到仙霞湖。卡夏很有可能知道劫匪的底細,你能和她談談嗎?只要她幫我救出許樂陶,她害我的事我可以不再追究……”

分別三年,她們終于面對面站在一起

“你在說什么呀!你有什么證據說這些話?她為什么要害你?”

“我沒騙你,要不是許樂陶被劫,我永遠都不想讓你知道她做的事!她已經承認偷資料了,你還不明白調查組為什么扣留你嗎?你賬戶的那筆錢就是贓款!你幫幫我,和她談談,救人要緊!”

“你,早就知道了?”蘇曉沐忽然語氣冰冷。

“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去派出所去崇藝找過你,被告知查無此人!她來公司工作的時候我知道她是崇藝的,就說了你的特征,問她有沒有這個人,她說可能是況老師,說你早就出國了,讓我上網查你的資料!我沒調查過你的隱私!拜托你了,人命關天,只要她答應救人,什么都好商量!”

五、價值觀

卡夏安靜地走進屋子,在看到蘇曉沐的一瞬間,她暗淡的眼睛突然像火焰一樣燒灼起來,她的目光像有溫度的水一樣流過蘇曉沐的頭頂、臉頰、額角,最終停留在傷疤上。

“怎么傷的?”她輕輕問。

分別三年,她們終于面對面站在一起。

“坐下吧。”警衛指了指椅子。

兩人隔桌而坐,卡夏戴著手銬的雙手放在桌上。況思含強忍悲傷,低下頭抽出紙巾。卡夏溫和地看著她,靜靜等待。

“我賬戶里的錢,是哪兒來的?”況思含問。

卡夏遲疑一下。

“我們之間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卡夏盯著況思含的眼睛,又很快低下頭錯開眼神:“你既然能來,肯定有人已經告訴你原因了。”

“那就是真的了。”況思含一聲嘆息。

“真的假的,又能怎樣?”

況思含的眼淚涌出來。卡夏注視著況思含無聲哭泣。待她擦干眼淚,卡夏說:“警察讓你問我什么?”

“徐曦朗有個朋友,叫許樂陶,被劫持了。”

“我不明白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況思含緊緊盯著卡夏的眼睛,心卻慢慢無法阻擋地冷下去,沉下去。這種眼神讓她感到無比陌生,她仿佛從來就不曾認識面前的這個人。曾經的過往面目可憎地糾纏到現在,憤怒與憐憫交織。她深吸一口氣,抑制住自己的情緒:“如果你能提供救她的線索,徐曦朗可以提供對你有利的證據,法庭也許會從輕判決。”

“說到底,你還是為那個男人而來。”

又是一陣沉默。況思含說:“這么多年,我做過一次傷害你的事嗎?”

“沒有。我相信你的初衷是為我好的。但是你太天真了。你知道那女孩兒和徐曦朗是什么關系嗎?”

“我知道。”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大度了?”卡夏抿住嘴角,露出譏諷的表情。

“你應該知道為什么。徐曦朗已經安全了,你幫她,幫那女生,不也是幫你自己嗎?就算不幫她,那女生也是無辜的。”

卡夏突然問:“你怎么受傷了?怎么會這么嚴重?”

“出了車禍。”

“什么時候?”

況思含沉吟不答。

“不會就是你接他的那天吧?”卡夏緊盯著況思含的臉,忽然搖搖頭,又咧嘴一笑,像是難以置信。“你后來為什么一直不找他?是因為我嗎?”

況思含沉默不語。

“你不想說就算了。”

“我出了車禍,在醫院躺了兩個多月,誰都不想見。因為徐曦朗失蹤,警察找了所有和他有關系的人,也找到了我。我這才知道,這段時間發生了這么多事,你竟然……能到他身邊工作。我今天來,是為許樂陶,更是為你。我已經找了一個非常好的律師,如果你還信任我,我可以幫你和徐曦朗達成協議,為你爭取到最好的結果。”

“我們以前那些快樂的日子,你全都忘了,是嗎?”

風聲忽起,把會見室硬邦邦的窗簾卷起沉沉一角,陽光在地上打了個大彎。況思含一字一句地說:“我希望你能戴罪立功,把握住這次機會。律師我已經帶來了。”

兩人對視片刻,卡夏的目光逐漸黯淡下去,忽然,她冷笑一聲:“告訴徐曦朗,我不需要他幫忙,偷資料那點兒罪名,我擔得起。姓徐的有本事,最好把我搞死在這里。”

卡夏起身欲走,門口的警察推門進來,況思含叫了聲:“卡夏!”

卡夏停住腳步。

“卡夏,聽我一次勸,救救許樂陶。如果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卡夏凄然一笑:“你說,還有什么來得及?”

她搖搖頭,毫不猶豫地走了出去。

專案組長放下電話,沖我搖搖頭:“沒成功。”

聲音凍結,一腔仇恨在心中翻滾。卡夏!如果許樂陶有一點兒閃失,我要用我能想出的最殘酷的方式折磨死她!

兩個小時過去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利刃割在我心上。我不敢去想許樂陶現在的處境,我對組長說:“你們得想辦法,我們不能坐等啊……”

李顰施過來握著我的手說:“徐總,你平靜一下,不能急,再等等,他們沒理由殺人,真的,她肯定不會有事的。”

刑警們都不做聲,滿屋安靜,只有監測儀器低低的電流聲和我粗重的呼吸聲。

梁凱的電話突然刺耳地響起來,我條件反射一樣躥了過去,一把搶過電話。旁邊一個刑警抓住我的手說:“等等。”

手機響了幾聲,他才示意我接通電話。

“喂,我是徐曦朗。”

“你?真的是你?”

“牟立新?”

“是我,你沒死?”

我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差點兒被害死,現在安全了,但是我女朋友今天早晨被綁架了。她叫許樂陶,才十八歲,是崇大大一的學生。你說有人在你那兒,你問他知不知道誰綁了許樂陶。這里還有我和綁匪的錄音,我給你傳過去,你讓他聽聽!你現在記下我的郵箱和密碼,我把錄音放進去!”

“好,你立刻把文件傳過來,我一會兒打給你。”

我掛掉電話,發現眾人全都看著我。我對專案組長說:“牟立新抓到了害我的人,而且有證據,你們先別抓他,也許他真能找到許樂陶。”

我祈求地看著組長,但從他的眼神中,看到的卻是否定的答案。

“牟立新一直在逃,他如果不是為了幫我,至少今天你們抓不到他!我求你們先救許樂陶!你們想想,要是你們自己的孩子在劫匪手里,每一分鐘都可能被砍掉手腳被強奸,你們誰還能那么淡定?牟立新是被逼傷人的!你們誰都清楚強拆是他媽的怎么回事!他有什么罪?他是在幫我,你們抓他不在一時,求你們先救人吧!”

“先傳文件。”組長說,返身進了另一個房間。我懷疑他在調兵遣將。權力在他手里,我只能聽天由命。

六、血戰

牟立新推開屋門,來到陳偉良面前。“我們做個交易,換你老婆孩子的命,當然,如果做得好,還有你自己的命。”

“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我還能做什么?”

“徐曦朗的女朋友,叫許樂陶,你知道這個人嗎?”

陳偉良遲疑一下,點點頭。

“我沒耐心看你點頭!”

“當時我們打印出徐曦朗的通話記錄,每個號碼都研究過,小毛就是這么找到的。許樂陶的電話是實名,一查就查到了。我們把徐曦朗的通話記錄和我們查到的人,都標注了詳細信息,傳給和我通話的那個女人的郵箱里。小毛是那個女的讓我查我才查的,許樂陶也是那女的讓我們留意的,說徐曦朗一定和那女孩兒關系非同一般。她怎么了?”

“被綁了。”牟立新拿出手機放錄音,“聽。”

陳偉良仔細聽了幾遍,說:“我知道是誰綁的,不過不能確定他們把人綁哪兒去了。”

“你如果能幫我救出許樂陶,我就放了你老婆孩子。如果許樂陶傷了或是死了,你老婆孩子全得死。如果你耍花招,看看是我骨頭硬,還是你老婆孩子的命硬。”

“我幫你我幫你,如果救不出來,我死,留我老婆孩子的命,行嗎?”

“你還是想想該怎么救吧。”

牟立新轉身出門,穿過院子來到另一間屋子,對常海和尤小龍說:“大哥二哥,你們現在立刻去找四叔,記住,出門立刻把電話卡扔掉,再也不要和我聯系。過幾天,把他老婆孩子放了,她們是無辜的。”

“放心吧。你要一個人去?”尤小龍問。

“和陳偉良一起去。徐曦朗對我們全家全村都有恩,這恩我得報。但你們不能跟著我,徐曦朗肯定報警了,我估計警察已經監聽到我倆的通話,所以你們現在立刻走。這些錢你們想辦法給我家送去,那些錄音證據,你們一定要收好,交到徐曦朗手里。”

常海說:“二弟,你去找四叔,我陪三弟去。”

“不用,他老婆孩子在咱手里,就算我出事,只要你們不被抓,他也會有顧忌。”

電話再一次響起。牟立新說:“已經知道是誰劫的,但現在還不能確定位置,你身邊如果有警察,就讓他們接電話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轉身看著組長,組長立即接過電話。

牟立新和組長說了很長時間,放下電話,組長對監聽的民警說:“立刻尋找那兩個號碼的頻段,確定位置!”

宋久福的電話突然響起,他拿過來一看,是陳偉良。他想了想,還是接通電話,陳偉良懶洋洋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喂,小宋,你早晨找我了?”

“大哥,家里有點兒活兒,想借幾個兄弟幫忙,打你電話你沒在,把何二、李勝、龍皮他們哥兒仨找來了。”

“聽老三說了,什么活兒,人手夠嗎?”

“夠,夠,不是在鄉下給我爸買塊地蓋房嘛,今天拉木料石料,讓他們仨幫著照看一下。”

“孝子啊。”

“還是大哥關照小弟。”

“孝順是應該的,不過公司有公司的規矩,有些管理條例還是你定的。工作時間搞家里的事,你也不事先講一下,就算他們仨想把你當老子孝敬,他們的工資還是在老三這兒開吧?”

“大哥,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下次一定等大哥點頭再做。”

“小宋,你是聰明人,你叫我聲大哥,大哥就得提醒你,雖說背靠大樹好乘涼,但是樹大也招風嘛。苦錢還得靠兄弟們,這么大產業,三五個人成不得事,你說呢?”

“大哥說得對,原諒小弟考慮不周,過兩天我找個好場子給大哥賠罪。”

“行啊,那就下不為例嘍!對了,你讓何二把車給我送過來,我要用車。”

“好,大哥,你在哪兒?我立刻讓他給你送去。”

“讓他給我送到匯新路口。”

宋久福掛掉電話,臉沉下來。龍皮說:“大哥,陳偉良是故意攪局吧?”

“攪個屁!咱的規矩你忘了,誰做誰知底,上面不會告訴他!”

“不過他早就想給我們穿小鞋了。”李勝說。

“那我還要給他送車嗎?”何二問。

“送個屁!讓他等著吧!把你們手機全調成無法接通。”

“他白等不得恨死咱?”

“先想眼前吧。”宋久福說。

“要是做成這一單,咱就不用再看他臉色了。大哥,你能不能借陳偉良給你打電話的名義向上面探探口風?”李勝說。

宋久福搖搖頭:“咱如果真想要這筆錢,就不能因為這點兒小事引起上面懷疑,上面讓咱等電話,咱就得等電話。得想其他辦法,既把錢拿到,又完成任務。何二,你有什么主意?”

“大哥,不好辦,上面沒讓我們劫錢,又告訴我們不要傷人,就是想逼徐曦朗退標,退完把人放了,只要人沒事,就算是立了案,也不是什么大案。但如果咱想要錢,只要是拿到了,上面都會知道,案就沒那么好結了。所以大哥你得想清楚,如果咱拿了錢,上面會不會對你下手,而且真要是拿了錢,再想跟上面干下去,恐怕不太可能了。你得衡量一下,這些錢值不值得你出手。”

“大哥,干吧!干成了你拿二百萬,我們各拿一百萬,你們說行不行?”龍皮急道。

“這么多年提著腦袋打打殺殺,比這危險的時候多了,也沒掙到什么錢,拿一百萬,我干。”李勝說。

宋久福沉吟不語。給沈春雷當狗這么久,別說二百萬,連二十萬都沒掙到。自己也是刻苦攻讀考出來的警察,業務優秀頭腦聰明,要不是為了錢,干嗎帶著一群流氓干這種下三濫的勾當?每次分得三兩萬,連沈春雷的剩湯都算不上。沈春雷豪宅十幾處,小老婆七八個,還不算他在外面玩的姑娘。自己給老爹蓋房東拼西湊,還從老三那兒借了五萬塊,連個流氓頭子都不如!就算熬個十幾年熬到伍利那么大的產業,還不是說干掉就被干掉,伍利的下場就在眼前擺著。

對方的條件的確讓他動了心。五百萬,他連價都不還,宋久福突然明白劫人是多賺錢的一件事。沈春雷現在還不知道他要錢的事。自己一直做刑警,對這種案子太熟悉了,對被害人的心理更了解,就算徐曦朗報案,自己也有把握能拿到錢。至于沈春雷,可以先下手為強,拿錄音威脅他。沈春雷也是通過自己和陳偉良這些人管理打手,如果沒有這些人給他賣命,他算個屁!自己年輕上路晚,沈春雷身邊的幾個紅人一直壓在頭頂。而陳偉良對沈春雷早就不滿了,他是伍利的人,接管了伍利的全部勢力,但沈春雷總防著他。要是自己能和陳偉良聯合起來,看沈春雷敢動自己!因此,陳偉良還是不能得罪。這么做,成了就三級跳,要是不成呢?

宋久福皺著眉頭思來想去。此時,牟立新已經帶陳偉良上了黑色捷達車,向南郊疾馳。兩人商議,因為他們離得近,肯定比警方的行動組先到,他們準備先確定地點,見機行事,迅速解救人質,還得讓牟立新有逃跑的時間。

陳偉良告訴牟立新,車是青綠色路虎,讓牟立新記住車牌號,又說了那幾個人的特征。“你尤其要注意何二,當初我們抓你的時候,他和你照過面。”

“你是說被我潑油的那個瘦子?”

“對,那小子長得文質彬彬的,說話很有禮貌,特別有欺騙性,所以我們行動都愛帶著他。伍利出事后他又靠上宋久福。你倆如果見面,頭一眼他可能認不出你,要是說了話就不能保證了。”

半小時后,捷達車緩緩停下。此處有幾個院落,不能確定是哪一家。陳偉良再打宋久福的電話,占線,何二的電話也無法接通,看來對方是不想再接自己的電話。牟立新從包里掏出陳偉良的手槍遞給他:“保證我和人質安全,該開槍時別猶豫,咱人少,得下死手。”

陳偉良接過槍,心突突直跳。這些年他一直堅持練習打靶,可要說實戰,還從未有過。八發子彈,四個人。陳偉良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想著可愛的女兒和老婆,他把心一橫,殺機立盛。

許樂陶被綁在椅子上,眼睛蒙著。到目前為止,她只挨了幾巴掌。她知道他們要逼迫億勵集團退出競標,所以剛才的叫聲格外凄厲。效果似乎很好,她哭完叫完,被人拎進來綁上,直到現在也沒人答理她。那四個人一直在屋外商量什么,商量了很久仿佛也沒有頭緒,剛才她又聽到電話響,有人推門的聲音,估計是看了自己一眼又出去了。接著,又有了密集的談話,許樂陶聽不清他們說什么,只能判斷他們在爭論。

隔了很久,談話漸止。門突然被推開,有人進來給她松綁,許樂陶活動活動手腕,那人說:“站起來。”

許樂陶聽出是騙她出來的男子的聲音,她哀求說:“你們別殺我……”

男子說:“我們只要達到目的就不會殺你。看徐曦朗的表現了。”

男子仍是彬彬有禮,動作也不粗暴,是很給人好感的那種人,不然,早晨的時候許樂陶也不會輕易相信他是徐曦朗派來接她的,連想都沒想就跟著男子上了車。

男子重新綁住她的手,這次綁在了前面,然后拉著她胳膊說:“慢點兒,跟我走。”

許樂陶用腳尖試探著下樓,走出大門,陽光從蒙眼布的空隙鉆了進來。

“站著。”

許樂陶停住腳步。

發動機的聲音,看來,他們是要帶自己去另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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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樂陶說:“你們要帶我去哪兒?”

“別說話!”男子低聲喝道。

牟立新和陳偉良貼墻而行,看到一個院子的大門口砌了汽車進入的緩坡,正要扒墻看,聽到里面傳來腳步聲。兩人一對眼神,來到院子的大門旁,陳偉良指指大門,示意牟立新過去看看,自己則藏在幾米外的一株大榕樹后。里面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牟立新走到大門前,突然聽到女孩兒的說話聲,是普通話。他立刻掏出麻醉槍對陳偉良招手示意,突然想到如果這些人上車就麻煩了,情急之下抬手用力拍門。里面的人包括許樂陶都大吃一驚,何二一晃頭,示意李勝到門口看看,自己急拉許樂陶上車。許樂陶看不到路,一個踉蹌,“媽呀”一聲故意摔倒在地。何二上前一把掐住許樂陶的脖子低聲說:“再敢出聲立刻掐死你!”

許樂陶被掐得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何二拖著她把她塞進車里。

門外,陳偉良掏出槍打開保險,幾步上前躲在門垛旁。

“誰呀?”門里有人說話。

陳偉良聽出了李勝的聲音,沖牟立新點頭。牟立新用當地土話說:“格是叫拉不聽忙尼咕嚕跟頭!藥包到了巴拉根不領!開門待!”

“什么?你敲錯門啦!”李勝不是本地人,聽不懂當地土話。

“開門待!”牟立新繼續大力敲門。

李勝不耐煩,把門閂拉開推門看,牟立新抬手一槍,李勝應聲軟倒。宋久福反應極快,立即掏槍喊道:“沖出去!”

牟立新知道他們要沖出來,急切之下去搬門石,卻難以撼動。

“躲開!”陳偉良喊道,他舉槍瞄準。車撞開大門壓過李勝的身體,陳偉良一槍打向駕駛員龍皮,隨著玻璃粉碎,又連續向輪胎射擊。一只車胎突然爆裂,車尾撞在門石上又原地打轉靠墻傾斜。陳偉良怕傷到許樂陶,不敢向車內射擊,他迅速藏身在一棵樹后,對牟立新叫道:“藏起來!”

牟立新卻直沖上去,透過破碎的車窗向龍皮、何二射擊,卻打在許樂陶身上。他扔掉射空的麻醉槍,抽出西瓜刀,一刀捅到已經中槍的龍皮肩膀上,在龍皮的慘叫聲中抽出刀守住一邊的車門。宋久福在副駕駛座,被擠在靠墻的一面打不開車門,他慌亂地向牟立新開槍,卻打到車窗框上。牟立新彎腰后退,繞到玻璃未碎的后門。陳偉良在樹后喊道:“小宋,警察立刻就到,你趕緊跑吧,我放你一條活路,把許樂陶留下!”

龍皮的左胳膊中槍又中刀,血流汩汩。宋久福一邊往外推他一邊喊:“快踢門沖出去,我被卡住了!”

龍皮忍著劇痛抬腳踢開門,宋久福使勁一推,龍皮向車下栽去,身體撞在地上,腦袋一歪昏了過去。

何二掏出槍抓著許樂陶擋在自己前面,并不聽宋久福的指揮。陳偉良假意喊道:“別讓他們出來,警察立刻就到!宋久福、何二,你們現在放了許樂陶,跑還來得及!你們跑對我只有好處,你們應該明白!”

宋久福打開保險,咬牙說:“咱們死對他更有好處!他想殺人滅口!先干掉他!何二,你往外靠!”

他想爬到后面的座位上。牟立新躲在車后,聽到車內說話,貓腰繞到何二與許樂陶所在的左后車門,扔掉西瓜刀,猛地拉開車門一把抓住許樂陶的腿向外拽。何二急忙去拉,牟立新突然撲上去抱住許樂陶,全然不顧自己安危,把許樂陶扯到車下,返身用后背擋住許樂陶。何二抬手一槍,牟立新只覺一股大力,不由自主向前撲倒在許樂陶身上。陳偉良抓住機會向車上連射兩槍擊中何二,何二向后摔去。宋久福此時已經推開右側車門,從車后一邊向陳偉良開槍一邊向右側疾跑。陳偉良躲在樹后向宋久福還擊,沒打中。他只剩一發子彈,不敢再用,眼睜睜地看著宋久福跑進巷子。

牟立新想起身,卻眼冒金星渾身綿軟無力。他忍著劇痛咬牙向右蹭,抓住了地上的西瓜刀。他想起那個夜晚,家轟然坍塌,重重踢在他肋骨上的鞋,砸在他身上臉上的棍棒,還有白發蒼蒼的母親和瘦骨嶙峋的父親的哀嚎……

陳偉良沖到車旁,舉槍對準何二和龍皮,倚著車門對牟立新喊:“我孩子在哪兒?快說在哪兒?”

牟立新面對天空,他想移動目光,卻睜不開眼睛。

七、勝為王

美國SUN集團憑借增加公益與福利設施,嚴格執行管理標準,以及對當地被強拆、占地的農民實行就業補償等方案,終于以微弱優勢戰勝了美國GBD公司,競得了土地。

在雷鳴般的掌聲中,SUN集團代表,我高大的胖師兄李思齊樂呵呵地向我走來,我們擁抱在一起,作為SUN集團的境內合作伙伴莫瑞公司的執行董事,這塊土地終于被我納入囊中。

幾名刑警分別走向申裕和艾爾·瓊森。陳偉良已經向專案組告發,在縣公安局局長沈春雷的授意下,他和其他警務人員勾結黑社會,逼死伍利,謀殺我,綁架許樂陶。申裕作為直屬領導,要立即接受調查;艾爾·瓊森也要接受關于億勱集團競標書剽竊案的調查。

我冷冷地看著他們離開,和申裕再一次四目相對時,他仍是毫無表情,我卻沒有掩飾目光中的恨意。

晚上,我來到許樂陶的病房,護士告訴我,她醒過,現在又睡了。

我坐在她身邊,看她躺在雪白的被子里,眉頭蹙著。我關上燈,在她床前守著,月光透過窗外的樹葉細碎地跳動在被子上。我趴在床邊昏昏欲睡,突然,被她嗚嚕嗚嚕的夢囈驚醒,我直起身想聽清她喊什么,她“騰”地一下坐起來大聲驚叫!

她的叫聲撕心裂肺,我急忙安慰:“是我是我!別怕!”

我跑過去開燈。許樂陶呆了幾秒鐘,撲在我懷里。“老公是你嗎是你嗎抱著我要一直抱著不許放手不許離開我我要死啦!”許樂陶嚎啕大哭。

我不停地撫摸她的頭發臉龐和后背,許樂陶哭了很久,最后蜷在我懷里慢慢睡去。我懂得那些傷害,許樂陶和我一樣,從此以后,再也不會有安睡,突然驚醒心有余悸的毛病不知會持續多少年,也許是一生。

牟立新在樓上的ICU,經過一日一夜的急救,終于脫離生命危險,卻仍在昏迷中。

三天后,陳偉良的老婆孩子在郊區被找到。梁凱也接到快遞,是陳偉良留下的錄音證據。那個女聲,就是卡夏,還有陳偉良和沈春雷的錄音。專案組正式拘捕了縣公安局局長沈春雷,沈春雷招認,他的所作所為全是申裕授意。卡夏卻嘴硬得很,證據確鑿還不承認錄音里的人是她,還反咬一口,說我們栽贓陷害。

伍利的死因水落石出,牽出了十謀縣涉黑大案。其中,沈春雷、伍利拉攏警員,豢養打手,形成黑社會性質的組織。他們在十謀縣境內開設高檔色情場所,許多省市領導都是其座上賓。伍利后來居上,引起沈春雷的嫉妒。伍利被捕后,沈春雷脅迫伍利的左右手陳偉良逼伍利自殺,把伍利麾下的大部分打手都招募過去,準備等風頭過后,將伍利的地盤收歸己有。

申裕表面上與這一切無關。伍利已死,雖有陳偉良的部分錄音,許多事還是死無對證。但可以推測的是,和新村競標初期,為避免多生枝節,申裕授意伍利盡快把征地問題解決。強拆是伍利的慣用手段,在和新村之前他已多次采用。他以為一切盡在掌握,卻沒想到牟立新大鬧縣政府,又請了幾家大報,破壞了他的如意算盤。

而在競標方面,我所在的億勱集團因為于季芬局長的直接引資從市政府參與進來,無意中打破了申裕早以設計好的競標格局。日本公司與上海公司,肯定是GBD公司的聯保公司,三家競,一家拿,本可以保證GBD公司的勝算,但由于我們拿了任書記的條子,又具備相當雄厚的實力,讓他們原本的競標計劃全部落空。

偷競標材料,對我下毒手,這些,對于商場對手,無論對方多歹毒,我都不會太驚訝。我驚訝的仍舊是卡夏,她是怎么參與到其中的?GBD公司怎么就能那么準,找到和我有特殊關系的卡夏對我下手?根據專案組的調查,她是在我來云河一周后由一家國外公司跳槽到彭濟元的中元廣告公司的,難道一開始她對我的情況就了如指掌?專案組已經證實,蘇曉沐的確未和卡夏見過面,對存在她存折里的那筆款項一無所知,況且就算是蘇曉沐也不清楚我的具體業務,卡夏怎么會知道?

許樂陶沒受外傷,她堅持不讓我告訴她媽媽她被劫的事,在醫院住了一周,征得了專案組同意,回學校上課去了。因為宋久福在逃,我不放心,便請了私人保鏢暗中保護,準備等事情結束,帶許樂陶一起去見肖瑾賠罪。

蘇曉沐重獲自由,我雖然還在被保護中,也相對自由了許多,征得專案組同意,我去見蘇曉沐。

到了蘇曉沐家的小區,她已經在大門口等我。我隨她上樓進了客廳,暗紅的絲絨窗簾在陽光下大敞四開,寫字臺上放著筆記本電腦,墻角立著木畫架,墻上掛滿熟悉的畫作。

我立刻認出了這個地方,曾經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在云河真的有個叫蘇曉沐的女人讓我愛得刻骨銘心,我們曾經打過很多電話,我曾經在視頻里看她工作,這一切都不是我的臆想。蘇曉沐把茶具端過來,用茶刀和茶剪取出一塊茶葉放在壺中,水開了,她把水一遍遍澆在茶壺之上,茶香氤氳。她的腿肯定是有后遺癥了,走路一直帶點兒瘸。下頜的疤痕太長,終歸是不能消了。她因為接我摔下山崖,許樂陶因為我被劫持差點兒丟命,我對誰都歉疚。

此刻,我知道自己終究是要更虧欠許樂陶,因為只要看到眼前這個女人,不管從前發生過什么,我都心甘情愿無怨無悔。蘇曉沐倒好茶,用一種她從來沒有用過的方式注視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甚至想流淚,想被她抱在懷里。這個女人,無論她變成什么樣兒,我都那么愛她,那么愿意看她,我好像在用我的一生等待這個人。

“對不起,曦朗,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你因為我來到云河,我沒想到會發生這么多事,讓你經受這么多危險。雖說你現在平安無事,但我還是一陣陣后怕,知道卡夏的事情之后,我沒有一天睡好過,她那么做,我心里很難過。”

“你別這么說,這些和你一點兒關系都沒有。要是沒有這地,沒有這些巨額利潤,你以為誰會閑的沒事兒來害我?”

蘇曉沐難過地輕輕搖頭:“我沒對任何人說過你的情況,包括我最好的朋友,你信嗎?”

“我信。”

“和卡夏分手之后,我下定決心,要把這段過去完全抹掉。我媽媽姓蘇,我給自己改名叫蘇曉沐。本來是想到公安局更名的,不過一直沒來得及。我用了將近三年的時間平復自己的心情。后來遇到你,我不想耽誤你,就直接拒絕,那時候我也不可能告訴你真正的原因。再后來我覺得你是不同的,我們可以聊很深的話題,你對我很好。回到云河,父母老了很多,我很難過。我開始想,如果能接受你,也許是皆大歡喜的結局。你說你要來云河,我很開心,我想我們可以有一段相對比較長的時間判斷能不能在一起,我沒想到會發生車禍。醒來后上網找你,看到你的空間,我想這就是天意,我注定不能和你在一起。既然你有了別人,她對你又很好,我就不應該再出現讓你困擾了。我萬萬沒想到,卡夏竟然還不放過你。我真的沒和任何人說過你的情況,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回來又怎么知道你的。總之這些都是因為我。曦朗,你是好人,請你遠離我。許樂陶很適合你,你好好對她吧。我們就做好朋友做知己,什么時候我都會祝福你,為你的幸福高興。”

“不可能!蘇曉沐,我終于找到你了,你別想趕我走。我們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就從你來機場接我開始。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你說你帶我吃遍云河美食,逛遍崇原美景,你說要帶我回家,讓我去見你的父母。我愛你,我不能離開你。”

我說得斬釘截鐵,握住了她的手。

這次她沒有掙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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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你是誰的兇手

一、兩難抉擇

人的忘性很大。很快,媒體都掉頭轉向更新鮮熱辣的新聞。就是這么一個時代,哪怕再揪心的事,換取大家的嘆息眼淚同情之后,都會迅速平息,淚點會迅速轉向下一個目標。飆淚就像吸毒,需要不斷加量。

我懂,現在各方利益匯聚,表面的平靜下,內里暗流涌動。最終誰成為最大的犧牲品,誰能抖抖毛無事一身輕,就看各人各家各關系的道行了。

大街上往來的人們,高聲大氣叫賣的小販,街邊小炒掌勺的大師傅,穿著校服點煙抽的少年,互相謾罵的夫妻……我和許樂陶坐在星巴克里,隔著玻璃窗,目睹這些一目了然的、鮮活的生活。

今天是周末,我接她出來,想和她談蘇曉沐的事。我已經想清楚,長痛不如短痛,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但真見了面,我又不知道怎么開口。許樂陶再也不是從前神采飛揚的樣子,她很安靜,眼神充滿警惕。

我們并排坐在靠墻的位置上,對失去安全感的人來說,這樣的位置無疑是最合適的。我們喝著咖啡,半天都沒說話。許樂陶的目光四處游離。我打起精神開口道:“嗯,我想和你商量件事,你想出國讀書嗎?”

“為什么?”

“換個環境。我已經咨詢過你們學校,你可以以交換生的名義出去。或者你想自費讀也可以,費用你不用擔心,只要選你喜歡的學校就行了。”

“為什么?我怎么對我媽媽講?”

“我對她講。”

“你和我一起嗎?”

“我肯定不能和你一起,我得工作。”

“那,你什么意思?把我一個人打發出去?”

“不是,我只是想讓你遠離這里,換個環境。”

“我不去。” 許樂陶搖搖頭。

“劫你的人還沒抓到,我怕他再來劫你。”

“他劫我總得為點兒啥。你們那破地也競完了,就算他想報仇也得先找他最恨的那個,肯定不是我。再說,你怎么和我媽講?如果她知道我被劫,肯定立馬兒把我接回北京天天拴褲腰帶上。再說了,在這兒我有老師同學朋友,還能打110,你還肯花錢贖我,就算真出了事我媽收尸也方便。去國外兩眼一抹黑,更沒安全感。”

我低下頭,擺弄手中的杯子。我還是無法告訴她實情。

“老公。”

“呃?”

我扭過頭,許樂陶抬起手捋了捋我的頭發說:“你看你,可憔悴呢。過普通人的生活吧,人活不了太長,要那么多錢干嗎?我有手有腳,不用你錦衣玉食養我。你要是真擔心我真對我好,你就陪著我,只要你愿意陪我,其他我什么都不要。”

我低下頭不和她對視,字斟句酌地說:“恐怕……呃,我做到現在,付出的心血,你也許過幾年才能理解。每個人的追求都是有差別的,有時候,這種差別很難調和。你想過嗎?也許,我并不適合你。”

“你什么意思?”許樂陶側過頭盯著我。

“我是說,我覺得特別對不起你,給你造成這么大傷害。但要我放棄現在的事業,像你說的那樣,平靜地生活,我也做不到。所以我就想,該怎么辦,我真怕再給你帶來什么麻煩。如果再有一次,我真的得瘋了。所以我想,最好的方式還是把你送出去,既給你換個更好的環境,我們也能冷處理我們的感情。”

“你說的是什么呀?你怎么了?”許樂陶扭過我的臉,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表情充滿困惑。

雖然我認為我愛的是蘇曉沐,但此刻面對許樂陶,我根本無法衡量感情的深淺。我發現,在我以為失去蘇曉沐的日子里,已經不知不覺愛上了許樂陶,不同的愛,卻有同樣令人疼痛的效果。我不想讓她傷心,卻不得不硬起心腸。

我再一次錯過目光:“我是說我們應該冷靜下來想想,這次的事情,我特別難過也特別后怕。你看,我既不能陪你,也不能保證以后不出同樣的問題。所以,我想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冷靜下來,各自想想……”

“把我遠遠扔一地方,讓我孤獨寂寞之后愛上別人,你就成功把我甩了是嗎?”許樂陶忽然大聲打斷我的話,“我才聽明白!徐曦朗,你這是要甩我呀!告訴你,我不分!憑什么?出這么大事我還沒埋怨你呢你倒先甩我了,你憑什么?!哦,現在你怕擔責任了,當初你干嗎去了?被劫不是我的錯!你不想想以后怎么避免這種事,只想著怎么不要我,你是人不是?告訴你,你還必須得陪我,必須得管我了!我以后要真因為你出什么事兒,你就一輩子內疚去吧!你要再敢提和我分手,我死給你看!”

她忽然吻住我,眾目睽睽之下,胳膊緊緊箍住我。幾秒鐘后我狼狽不堪地推開她看看周圍,她若無其事地甩甩頭發,帶著勝利的表情。

如果沒有那個女人,我該多喜歡她呀!

因為我想分手,許樂陶失去了安全感。她開始對我追蹤控制,下課后,她會立刻給我打電話,我忙,她就要我說地點,她去等我。我實在無法忍受她的無理取鬧,一次次掛斷電話,氣急了把她的號碼拖進黑名單,隔一會兒怕她出事又拖出來。

鬧了幾天,許樂陶開始去馬路上闖紅燈。她低著頭,優哉游哉地溜達,任由司機停車按喇叭跳下來罵她,完全置安全于不顧。暗中跟蹤的保鏢看不下去,跑上馬路拖她出來,她對保鏢喊:“告訴徐曦朗,他再不接我電話我就主動往車上撞!”

我只好給她打電話,告訴她我正在市政府開會,會后還要去應酬。她說:“我現在就去市政府等你,你不用和我說話,讓我看你一眼就行。然后我再去飯店等你,多晚我都等,我知道你累,你應酬完了和我說五分鐘話我就回學校。”

我毫無辦法,只好讓保鏢看緊她。

從市政府出來,我一眼就看到許樂陶孤零零地站在大門口,保鏢和她隔著幾步。正是下班時間,廣場對面的馬路上車水馬龍,行人從她身邊匆匆走過。我讓梁凱停車放我下來,去馬路對面等我。我走到她身邊,她看到我,立刻眉開眼笑,又扁起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淚珠在眼里轉來轉去。我的心軟下來,溫言對她說:“你先回學校,我應酬完去學校找你和你說會兒話,你也看到我有多忙了,你乖一點兒好不好?”

“老公,你別不要我,沒你我什么意思都沒有了。”

二、同盟

我真是忙得焦頭爛額。不只是辦各種手續,還要和我的老東家億勱集團打官司。

億勱集團的董事會已經忘記他們之前做出的退標決定,他們敦促我立刻和美國SUN集團簽約,對地塊進行合作開發,不然,就以經濟間諜罪把我告上法庭。本來,讓師兄幫忙是我當時被逼走投無路的一步險棋,現在卻成了處心積慮的陰謀。當然,我也不可能把到口的肥肉拱手相讓,這塊地是我拿命爭來的,何況是集團背棄我在先。我一邊收集各種材料證據準備和集團反目成仇,一邊加快速度和政府推進開發計劃。

申裕已經被正式羈押,他和卡夏采取了一樣的策略,不發一言。當初,陳偉良在沈春雷等人的威逼下,被迫出賣伍利,上交了伍利存在他手里的錄音證據。可沈春雷一口咬定沒有那些錄音證據。申裕的能量逐漸顯示出來,他可不同于伍利,據說他住的是單間,有書有報,還有省里領導親自打電話關照他的生活。他的一雙兒女都已在加拿大定居,估計財產早轉移了,這樣一來,如果想把申裕告倒,卡夏的證詞就成為關鍵。

一些苗頭顯示,卡夏將成為最終的犧牲品。她先偷資料,再指使人謀殺我,證據確鑿;至于她如何從原來的公司辭職應聘到彭濟元的公司,如何得知彭濟元的公司將和我合作,又如何參與到謀殺我的行動中,到底是受何人指使,已經有人不再想深究。一個小小職員,轉眼成為江湖大佬,神一樣調動官員、公安人員、國外競標公司爭相為她服務,牽涉眾多的謀殺案最后竟要向情殺方向演變,不得不承認某些力量的神通廣大。

我對卡夏恨之入骨,那人無疑是個瘋子,我和她遠日無冤近日無仇,她竟然想把我置于死地!她還早早把許樂陶當成一步棋子,即使她被拘留期間還有人去劫許樂陶,可見她當初是多么處心積慮!

但是,她是指控幕后操控者的關鍵,伍利已經是前車之鑒。夜長夢多,只要卡夏一天不開口,事態就有逆轉的危險。

卡夏的靜默讓所有人都不得安生。專案組提審她時警告她,申裕、沈春雷和艾爾·瓊森都已被拘,她招不招認對大局沒影響,如果不招,反倒替別人背黑鍋。卡夏的智商真是奇高,換個人早被唬住了,她卻懂得自己的價值。她知道在專案組手里自己才是安全的,只要她不招,主動權就握在她手里。

但是我有對付她的辦法。我對專案組長說了我的想法,征得他同意后,我安排專人給卡夏放話,如果她想通了,讓她找我談,可能的話,我還會讓她見見蘇曉沐。

我要給她錯覺,她已經落到了我手里。我知道她不怕死,但她怕在監獄里漫長的等待。她怕時光荏苒,她無法再見到蘇曉沐,在她想象的我和蘇曉沐愉悅的時光里,她只能度日如年地經受嫉妒與仇恨的長久啃噬。

現在,陳德強副縣長已經成為我的忠實伙伴,如魚得水地指揮著政府的三通一平工作。當然,我也忠實地履行了我的義務,積極地幫他歌功頌德。不管未來怎樣,在這個項目上,陳德強是做了好事的,好歹站到了正義的一方。我和芬姐的友情經受住了考驗,今后,我們都將是彼此最有力的保障,最信任的支撐。

莫瑞公司是我讓爸爸在香港注冊的,派來的工作人員都是爸爸和哥哥精心挑選的,梁凱、李顰施他們已經出局。我召集大家開了最后一次會,氣氛尷尬。本來,我們是并肩戰斗的兄弟,卻轉眼分崩離析。

會上,李凡提出,雖然集團決定退標,但從一開始競標、規劃、設計等等,全都是利用集團的資源,包括最后美國SUN公司的標書,都是以集團的藍本做出來的,都是他們幾個人的心血,集團要求合作也有道理,如果不合作,這比當初的剽竊更惡劣。

我說,競標里最主要的因素一個是實力,一個是人脈。到底哪個因素更重要,你們都是親身經歷的,請自己衡量。我是個熱愛生活珍惜生命的人,卻兩度經歷生死,而且在我最艱難最需要集團支持的時候遭到了集團的背棄。我只能說,如果集團一直支持我,現在肯定是合作狀態。

倒是李顰施最豁達。她說,這本來就是個大游戲,爭取過就好,別太看重結果。說什么都沒用,徐總,現在你的牌大,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華燈初上,我和梁凱坐在寬大的辦公室里。他站起身走過去拉上窗簾,我們很少這樣單獨面對。我說:“我想知道你的態度,你也認為我應該合作嗎?”

他說:“關鍵就是,我不是你,我不可能換作是你。”`

“你愿意來莫瑞嗎?”

梁凱有些吃驚地看著我。

“你來,你就是莫瑞的副總。梁凱,你跟了我三年,我把你當兄弟。在我最危險的時候,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我習慣和你合作。”

梁凱說:“讓我想想,但愿集團不會把咱倆捆綁起訴。”

三、殘酷的愛情

我正和芬姐吃飯,梁凱打來電話,說卡夏終于熬不住了,她向律師提出要見蘇曉沐。我一愣,問哪來的律師。梁凱說,是蘇曉沐為卡夏請的。

有一種尖銳的嫉妒扎進心里,在芬姐意味深長的目光中我匆匆告辭,驅車去蘇曉沐家。一路上我心思煩亂,不明白蘇曉沐為什么會這么做。不,是我清楚地感到了卡夏在她心中的位置,過去的感情在她心中的分量。

我站在樓下深吸幾口氣,才慢慢上樓。最近我一直沒和她見面,一是因為太忙,二是因為許樂陶幾乎每天都來公司糾纏我,我還搞不定和許樂陶的關系。沒想到她卻空閑了,有空給卡夏請律師。

我按下門鈴,等了一會兒,門打開了,屋里明亮的燈光一下透到走廊上。蘇曉沐上身披了一件繡著牡丹的薄棉搭衫,粉色細條絨褲,在暖白的燈光里,讓我感到冬日盼望已久的溫暖。她有些驚訝,也挺高興,把我讓進屋說:“這么晚,你怎么來了?”

坐在她面前,我的怒火盡熄。無論是她自己,還是她身邊的氛圍,總是優雅與優美的。對于這樣一個女人,我怎么可能要求她毫無惻隱之心?但是,如果我想要她是我的,就必須讓她知道我的底線。

“卡夏的律師是你請的嗎?”

蘇曉沐的微笑瞬間僵硬了。“是的,怎么了?”

“我就是來問問,我剛剛才知道這件事。”

蘇曉沐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我想她現在已經習慣這種微瘸的方式了。她說:“那個律師,是上次你讓我和她談,去救許樂陶的時候找的,也是警察同意的,我想如果我不帶一個專業律師,顯示不了誠意。當然,現在我也希望律師真的能幫到她。”

“你是在擔心我不兌現承諾害了她。我能理解你們有多年的感情,但是我不能理解你對我的不信任。雖然我們認識沒有那么久,但我想,至少你應該對我這個人,對我的品行有個正確判斷。你想過嗎?我為了找你,在深夜里被她騙到仙霞湖打下船,在二百多平方公里的茫茫湖水里掙扎,要不是因為我記住了你的畫,記住了所有和你相關的東西,我早死啦!我不是來指責你的,我只是沒辦法讓自己不難過。我希望你能站在我這一邊,不要再和你的從前糾纏不清。我不知道我這個要求是不是過分。”

蘇曉沐慢慢搖頭,她仿佛暴露于逆光之中,給了我驚鴻一瞥的注視。她再一次讓我感覺,她只是偶然停留在這個復雜世界里的不速之客,不管我多么傾慕她,都不能以普通人性的標準要求她。

蘇曉沐說:“是啊,你的要求是對的。我沒想過這些。”

我們靜默許久。蘇曉沐純凈通透,但這個世界始終骯臟一片。我是應該保護她讓她遠離世事,還是還原真實讓她自行判斷,這將是我長久面臨的矛盾。

整整一周,我和蘇曉沐都沒通電話。在那天我離開之前,我就已經感覺到我們互相遠離了。我花了很多力氣靠近她,花了更多的力氣讓她依戀我,這些都敵不過她厚重從前的隨手一戳。有時我覺得我們的感官都懸浮在空中,像另一個自己的陰影,即使軀體行動著,那陰影依然陰沉獨立地判斷著行動之外的另一個方向。

日影西斜,忙碌一天,我疲憊地合上材料,用手指按壓眼睛。億勱集團馬上要起訴我了,和新村地塊的第二筆專用款項也已到賬,開發即將進入實質階段,還要參加任書記主持的區域經濟發展研討會,還有申裕和卡夏的案子……我忽然有種心力交瘁的感覺。

電話鈴響了,秘書說有個叫蘇曉沐的女士來訪,我精神一振,急忙說請她進來。

門開了,蘇曉沐臉色冷峻。我給她沏茶,蘇曉沐說:“你別忙,我來是要問你些事的。我去見卡夏的律師了,律師告訴我,卡夏提出要見我,但是肯定見不到。作為指定律師,他的當事人見他都很難,何況見其他人。他說雙方勢力都很大,大到他很難幫到他的當事人。他告訴我卡夏的命運已經定了,有些人準備讓她成為犧牲品,承擔所有罪名;還有些人,就是你,想讓她按照你的要求招認,然后她還是犧牲品!徐曦朗,你怎么可以把我當成誘餌?你竟然告訴她和你合作就可以見我!我想問你,她如果和你合作,你會讓她見我嗎?”

“不會,我不會再讓她見你。”

“你竟然用這種手段騙她招供!你怎么能這么做?”

“為什么我會這么做?因為她犯了罪。她犯的是非常惡劣的罪行,偷資料什么的我都不說了,她試圖殺我你懂嗎?她還指使別人綁架許樂陶。殺人、綁架,你想過如果這些都是她策劃的她會判多重嗎?我可以告訴你,我非常恨她,你也知道有人想讓她擔罪名,如果我想讓她死,只要我不管不動,任由對方這么做,她就死定了!但是我不想那樣,我想還原事實的真相,我知道她一個人沒有那么大能力,她背后肯定有人指揮。所以我利用你誘導她說實話,這對她只有好處。但是我不會讓你見她,但凡她還有點兒人味兒,在你去找她的時候她就應該去救許樂陶!那樣事情就不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

“徐曦朗,你還真把我當成三歲小孩兒了?你不是為了卡夏好,你是為了利用她的口供打倒你最大的對手。在我心里,你一直是特別溫和、寬宏的人,可現在你真是讓我害怕。她害你,她已經被抓起來了,她罪有應得,但你不能用同樣的手段對待她。我一直站在你的一方,因為我認為你是對的,可你竟然利用我誘供,你和她有什么區別?!”

門被慢慢推開,許樂陶僵立在門前,她看到了蘇曉沐,也看到了我,她的眼神充滿迷惘。“她是誰?”

蘇曉沐終于激怒了我,我站起身直視她的眼睛:“我對任何人都抱著善良之心,包括對卡夏,可她呢?她要殺我!許樂陶這樣無辜的女生她都能傷害而且毫無悔過之心,什么仇恨才值得這樣?如果連這種差別你都看不清,我還有什么可以和你解釋的!”

“你說你愛我,卻因為你的目的和野心把我當成可以利用的工具。我的確不懂,你對我的愛是什么愛,我看不清這之間的差別。”

我望著蘇曉沐,無言以對,一種無奈的痛苦與空洞穿胸而過。我忽然懂得了,有些傷痛是不可能痊愈的,它們總會在某些時刻亮出血淋淋的真相。

門被慢慢推開,許樂陶僵立在門前,她看到了蘇曉沐,也看到了我,她的眼神充滿迷惘。“她是誰?”

蘇曉沐一怔,迅速平靜下來,她立刻判斷出許樂陶是何許人。她說:“那就這樣吧,你先處理你的事。”

她轉身欲走,許樂陶擋在門前對我大喊:“她是誰?什么叫她不懂你的愛?原來你是為她才和我分手的!”

許樂陶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我伸出手想去拉她,卻沒有移動腳步。我幾乎在一瞬間下了決心,雖然我從不想傷害她。“她叫蘇曉沐,是我愛的人,我就是為她才來到云河。她接我當天出了車禍,我到處找她也找不到,我不是故意騙你的,我們不久前才遇到……”

“騙子!騙子!”許樂陶歇斯底里地喊道。她的肩膀顫抖著,淚水滾滾滑落,突然轉身向樓下跑去。

我遲疑一下,向蘇曉沐說了聲對不起追出門來。許樂陶進了電梯,我只差一步沒進去,只好在樓梯間里狂奔。到了一樓追出大門,我看到許樂陶跑向馬路,完全不顧自身安危。我向她沖過去,她的保鏢也從另一個方向沖出來抱住了她,把她帶到安全地帶。

整個晚上,我都抱著許樂陶,我對她解釋,聽她訴說,守護她沉睡。我只能用這種方法讓許樂陶慢慢減輕痛苦,不是許樂陶的錯不是蘇曉沐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我想起我們初識的那個雨天,我想起她坐在吊角飛檐的青灰屋頂上喊我老公,我想起她氣我作弄我、躲在我懷里偷笑,我們擁有的都是顯而易見的快樂。

但我終究要離開她,回到蘇曉沐身邊。在我看到蘇曉沐車禍記錄的那一刻,我就發誓要用一生的愛護來補償她。我曾想象蘇曉沐醒來的時候,對著鏡子,看到曾經美麗的容顏布滿瑕疵,光頭,拖著半瘸的腿,而自己期待的人已經和另一個女孩兒墜入情網。那種痛楚、絕望,她卻只字未提。

校園的鐘聲響了,花香陣陣,和鐘聲一起在樹影林間回蕩。許樂陶睜開眼,看了我一會兒問:“你是不會回到我身邊了,是嗎?”

我沉默不語。

“騙我也不行嗎?”

“可以。但時間長了,你會一直讓我騙嗎?”

許樂陶慢慢從我懷里坐起來,望著頭頂槐樹茂密的枝杈。她嘆了口氣:“要是我們一直能這樣坐著就好了。”

四、一點兒公正

黎明小心翼翼綻放白光,像一注投影燈的光影,停靠在牟立新蜷起的身體上。在夢中,楊屹朵又出現了,他們平靜對望,有些寒冷的光芒在空中橫弋著。村莊,鄉音,和風細雨,牟立新在夢中小心地不讓自己驚醒。那些思緒又回到了愉悅的境界,家,永久的春天,綠色的藤蔓,枝葉俏麗擺動。

好長一段時間牟立新認為自己已經無視生死。但此刻,希望讓他重新忐忑不安。因為我曾不止一次地叮囑他:“記住,除了重傷保安,你沒有其他罪名。你有最好的律師,我們會爭取最好的結果。”

牟立新想,也許已經沒有最好的結果了。就算法庭判他無罪,他的未來無非也就是在最基本的權利與人格被踐踏蹂躪之后的茍且偷生。誰會還給他公正?誰會還給他原本幸福的生活?

個人有安居樂業的權利,政府有大的目標和方向,這些不是不可調和的。真正不可調和的矛盾在于,政府的目標與藍圖因為管理漏洞被某些擁有公權力的人濫用,造成掠奪與欺壓,暴力與對抗。當有人打著公權力的旗號對老百姓實施暴力時,人們應該以什么樣的方式保護自己?

法庭之外,很多學生正在向過往路人發早報,早報都被折向第五版的整版。大字標題是:品學兼優的高二學生在非法拘禁中被迫傷人,是誰毀了他的花季年華?下面是那幅上次未公布的照片,牟立新坐在高高的開腿木梯子上,手拿大喇叭,背后掛著“強烈抗議十謀縣政府違規征地”的橫幅。

牟立新站在被告席上。他發現班里所有同學都來了,還有班主任、校長、團委老師,還有爸爸媽媽、姐姐姐夫、當初他聯系的三名記者,還有許多和他一起并肩戰斗過的鄉親。楊屹朵也來了,她眉骨旁的疤痕仍然很明顯,她目光溫和地和他對視。她旁邊是戰旭,他最好的哥們兒,戰旭使勁兒沖他揮手,他點了點頭。

開庭,有人在宣布法庭紀律,接著,審判長和審判員入席,法庭要求原告確認被告身份無誤。

緊張讓牟立新空晃晃的。他發現自己很難集中精力。他聽到的語言全都變成了難以理解的聲波。辯護人開始就當時情況進行陳述。和新村村民被非法拘禁,部分人沖出大門,受害人楊屹朵被保安打倒在地。牟立新已經跑遠又返回,為阻止保安傷人,情急之下扎傷保安。被告方證人楊屹朵出庭作證,提供所有證據和醫療證明。被告律師又提出當時負責此事的伍鎮長已經被刑拘并在獄中畏罪自殺。原告承認當時正對楊屹朵進行毆打,愿意接受庭外和解,并向法官呈上已經簽屬的和解協議。

辯護人再次對牟立新非法拘禁李明慧及其女兒陳溫迪一案進行辯護。鑒于牟立新掌握了李明慧之夫陳偉良的犯罪證據,以非法拘禁的手段脅迫陳偉良說出犯罪事實,參與贏救受害人許樂陶,在贏救過程中雙方均有立功表現。在非法拘禁過程中,除了限制受害人行動自由,未對受害人進行其他形式的傷害,情節較輕。原告方愿意接受庭外和解。

法庭依照案件發生情況及當事人雙方的意見做最終考量。

牟立新茫然佇立。所有和他相關的人,家人,同學,老師,都保持著令人難以置信的安靜。時間幾乎停滯了。法官開始宣判。

“牟立新傷害保安付加新一案,屬于輕微刑事案件,鑒于案件成因的復雜性,以及雙方意愿,同意雙方庭外和解……非法拘禁李明慧及女兒陳溫迪一案,在非法拘禁過程中,未造成嚴重后果,不宜追究被告方刑事責任,同意雙方庭外和解,牟立新予以當庭釋放……”

一股磅礴壯烈的聲響突然出現在涌動的人流中,那是吶喊的聲音!牟立新像被掏空內臟一樣,他恍惚地沖出,在喧嘩著伸向他的一只只手中艱難移動。他淚水滾滾,他的心中已經積蓄了太多的憂傷和彷徨。

我放下電話,久違的喜悅在內心膨脹。

我們,一群心懷公正的人,終于通過一些手段,得到了一點點公正,讓牟立新被剝奪的,部分交還回他手中。

然而,即使牟立新現在回到學校,誰又能撫平他的傷痛?誰又能彌合他家人、村人、所有遭到傷害的人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誰能阻止這本不該發生的一切?

他們依賴的土地,一千多畝良田和九百多畝坡地即將被砌滿水泥,其他鄉村、農田也不斷被吞并。某些手握重權之人仍會以政府決策為冠冕堂皇的借口,用棍棒、挖掘機開路,為一己之私肆意傷害踐踏搶掠。弱勢群體在被壓迫被欺凌被榨取的時候,大多數人選擇隱忍與躲閃,因為他們知道,他們無法和惡勢力抗衡。他們不得不認清殘酷的現實,為了活著,他們只能在那些人的腳下悲吟。

還好,我看到了公正與良心。牟立新、楊屹朵、戰旭,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們,專案組的同志,為我方訴訟的律師們,還有那些和牟立新站在一起的村民們。

有健康的土壤就會培養出勇敢正直的人群。他們和我們,都是未來的尊嚴與希望。

五、真相大白

蘇曉沐奔波數天,只看清了一個事實,她無法見到卡夏,更無法改變卡夏的命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劉律師才見了卡夏兩次,雖然見面時間短,劉律師還是把利害交代清楚。卡夏權衡再三,終于提出要見我。

我卻不想再見卡夏。我告訴劉律師,現在卡夏只能自己救自己。如果她愿意當這個犧牲品,或者自己把自己搞死在監獄里,或者被別人搞死在監獄里,對我已經無關緊要。

和新村地塊已經正式奠基,市委書記任達親自剪彩。申裕、艾爾·瓊森就算放出來,對我也不可能構成任何威脅。如果她真想合作,那就得先拿出態度,該揪誰揪誰。如果我看到誠意,也許會考慮撤銷對她的部分訴訟。

劉律師卻說,卡夏不要求撤銷訴訟,也不要求見況思含,她只想見我。至于我要的態度,她會立刻表明。

卡夏開口,十謀縣土地競標腐敗案有了重大突破。伍利的望海閣洗浴中心全部是由GBD公司的前身設計完成,雖然現在改換門庭,實際上GBD公司早與十謀縣各級領導有染。四年前,前GBD公司設計了十謀縣政府接待辦事處仙夢奇緣,成為仙女山一景,而這一切關系背后牽扯出一個新的關鍵人物——彭濟元。

卡夏偷竊億勱的競標資料,由彭濟元、卡夏及GBD公司設計人員再加工,那些讓GBD公司遙遙領先的深厚人文關懷的創意,全部出自彭濟元之手。但卡夏去彭濟元公司時日不長,彭濟元如何與GBD公司勾結,到底兩家是什么關系,她卻說不清楚。

專案組立刻對彭濟元下了拘捕令,卻發現彭濟元早已在一個月前悄無聲息地出國并轉移了財產。專案組提審艾爾·瓊森,又對彭濟元公司的員工進行調查,發現彭濟元與艾爾·瓊森早有合作,但原始文件已經全部被彭濟元銷毀。在艾爾·瓊森申請司法保護之前,專案組搜查了艾爾·瓊森的住地,發現了一份重要合同。彭濟元是競地的主要操作者之一,中元公司與GBD公司合出一千萬美元,劃撥給申裕在國外的兒女,由申裕保證GBD公司競標成功。競標成功后,中元公司占項目股份百分之四十,GBD公司占百分之三十八,其余百分之二十二由GBD加拿大子公司劃撥給申裕的親屬。

真是好大的胃口!當初我以為彭濟元通過芬姐的關系,接了億勱公司的上千萬設計費就沒有害我的理由,可真是太小看他了。

卡夏還交代了另一個細節,說把我騙到仙霞湖打下水都是彭濟元的主意。第一次去仙霞湖是卡夏提議的,卡夏說本是想利用我尋找蘇曉沐,她特意讓彭濟元安排了那個視角。當初那艘游艇,就是艾爾·瓊森名下的。至于綁架許樂陶,因為卡夏當時已經被控制,所以她完全不知情,卡夏說一定也是彭濟元的主意,可能是我大難不死,讓艾爾·瓊森和彭濟元措手不及才出此下策。反正彭濟元已經跑了,一切都死無對證。卡夏終于想起要拼命推卸責任了。

因為卡夏的供詞,芬姐好幾天沒睡著覺,向我道了十幾次歉。有時我想,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就是很奇妙,拋開合作關系,我和芬姐是真正互相欣賞的朋友。當初我認識彭濟元和卡夏,對這兩人也都抱著欣賞接納之心,但最終的區別是,對于他們,友情廉價。

申裕和艾爾·瓊森再難翻案,一切塵埃落定。但最初卡夏帶給我的疑惑仍在。我來到看守所見卡夏,不知為什么,我的心里涌起一絲不祥的預感。我提醒自己,卡夏肯定不會平白無故想見我,我們之間連著同一個女人。

卡夏走了進來,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我瞇起眼,陽光恰好落上她的臉頰,把她的側臉勾勒得完美無瑕。我們并不陌生,卻彼此陌生地細細打量。她還是那么精致,臉色有些憔悴,卻更增神秘的味道。

“想談什么?”

“我們都有疑問。”

“你先問。”

“好,你保證真實地回答我,然后,我也會真實地回答你。”

我沒有立刻搭腔,想著這句話里是不是有陷阱。轉念一想,她怎知我的回答是真是假,說真說假她又能怎樣?

“好啊。”我點點頭。

“我想知道,況思含出車禍的時間和地點。”

我一怔。我想過她可能問的所有問題,唯獨沒有這句。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真話,因為這和之后我要回答你的問題相關。你知道,見到況思含的時候,我已經在監獄里了,我沒法打聽她的任何情況,她也不會和我講。我只能等著這一天,來問你。”

我注視著她,不祥的預感再一次襲來,從她臉上卻看不出跡象。她總不會因為況思含接我出了車禍想要置我于死地吧?不過我不可能讓她牽著鼻子走。

“這個,她說過,但我沒記住具體是哪一天,應該是七月份吧。那位置我也沒記住,我又不熟悉你們這里,我的確沒法告訴你。”

“你在撒謊。我說過,這個問題和你之后問我的問題相關,你不想回答,我也無法回答你。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嗎?不想知道我是怎么進彭濟元公司的嗎?當然,我無所謂,你不想說,我們的見面就到此為止。就讓我們內心各自保有遺憾吧。”

我們的目光滾燙地膠著在一起,像水流在聚集又瞬間化為白氣。

“好吧,那就到此為止。”我平靜地站起身,準備叫警衛。我在等待最后的機會。

果然,卡夏耐不住了,她說:“是7月5號,你到云河的那天,是嗎?”

我面無表情,心房卻劇烈地顫動了一下。

“你不想知道那天我在哪兒,她又在哪兒嗎?”

難道真是蘇曉沐告訴卡夏的?不可能!我的頭一陣眩暈,心突突亂跳,喉嚨里艱澀地蹦出幾個字:“這么說,你們在一起?”

“不不,沒有,絕對沒有,我向你保證,從她離開云河我就一直在找她,找了三年都沒找到。所以我才把你引到仙霞湖,因為我想她有可能會在那兒出現,但我的財力人力都不及你,利用你比我自己找更有效率。你看,你問的所有問題我都如實回答,而我告訴你的肯定要比你告訴我的多得多。我只想知道,她大概幾點出的車禍,在什么地點?”

卡夏的回答讓我長出一口氣。她的語氣很真誠,我相信她說了實話。只要她倆沒在一起,只要不是蘇曉沐告訴她我的情況,其他什么我都無所謂。

“昆錦公路錦山完河鄉路段,汽車掉下六米深的山溝。報警時間我記得是晚6點06分,車禍大概發生在報警前十分鐘左右。”我也說了實話。

卡夏點點頭,陷入沉思。她想了好久,一會兒皺眉,一會兒眉宇舒展,想了幾個來回的樣子,她的臉上逐漸逐漸展現出笑容,那笑容由淡轉濃,由淺入深,越來越甜美,越來越溫馨。突然,卡夏爆發出大笑。她的笑聲極其瘋狂,肆無忌憚,她像看一件有趣的物件一樣看著我,她甚至笑出了眼淚。

我毛骨悚然。

她的大笑終于停下來,喘著氣,揶揄地望著我說:“你問吧,問什么我答什么。”

“7月5號你在哪里?你怎么知道她那天出車禍的?怎么知道我的?怎么去的彭濟元的公司?怎么知道彭濟元一定會和我合作?”

“很簡單,因為7月5號她去接你的時候,我就在她家樓下。”卡夏頓了頓,像是說書人故意調撥起聽眾興趣一樣接著說,“你知道,我一直在找她,她離開云河的時候,連她最好的朋友都沒告訴,這是我沒想到的。后來大家都傳她出了國,我也信以為真,但我知道,只要她父母還在這里,她總有回來的一天。而且只要她回來,就肯定會和她最好的朋友,我的老師聯系……”

“孟老師?孟娜?”

“你知道的不少。是啊,這三年來,有空我就去找孟老師,盼著哪天況思含突然和她聯系。大概6月中旬吧,有一天我夢到況思含了,很奇怪,我好久沒做這種夢了,非常真實。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她肯定是回來了。人真是有感應啊。

“那個周末我約孟老師出來吃飯,孟老師說孩子有課,我就感覺到哪里不一樣,是語氣語感還是什么別的,我也說不清楚。第二個周末又約孟老師,她還是說有事,其實以前她也這樣,但就是覺得哪里不一樣。

“我心里特別不踏實。我知道‘七一’那天我們學校有活動,特意早下班去學校找孟老師,問她是不是有況思含的消息了。孟老師告訴我沒有,但面對面,我能看出不同,眼神、面部線條,那些很細微的差異,我們學畫的對這些有天生的敏感。原來我和況思含在一起時,孟老師就沒少反對,但這三年來,我覺得孟老師已經看出我的真心,至少是對我有了點兒同情。如果這點兒同情突然有了變化,只有一種可能——她已經知道了況思含的態度。

“7月4號是周六,我中午去況思含家敲門。敲了半天,確定家里沒人,又去敲她鄰居家,鄰居家也沒人。回家后,我越想越絕望,我感覺她真的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了。找不到她的時候,反倒有希望,現在有了線索,卻沒希望了。我想最終還是得讓孟老師幫我。

“第二天我給孟老師打電話,就是5號那天,孟老師的手機接不通。我突然反應過來,孟老師把我號碼放黑名單了。況思含剛走的時候,我纏孟老師可比現在厲害多了,她從來都沒屏蔽過我,現在突然把我放進黑名單,說明什么?說明她一定知道況思含在哪兒。我當時靈光乍現,騎著摩托去況思含家,她不在家,又敲她鄰居的門,鄰居說好像有人回來過。我去找物業問,果然問到了,因為她在物業辦過停車位。我終于拿到了她的手機號,立刻給她打電話,打了三次她都沒接,最后兩次是掛斷的。她不接陌生號碼,我就給她發短信。我告訴她是我,我知道她回來了,我想見她。然后我再打電話,她仍然掛斷。一會兒她給我回了短信,說她在接未婚夫的路上,請我以后不要再打擾她。

“我發短信說,我在仙霞湖我們原來寫生的地方等她,如果她不來見我,今晚我肯定跳下仙霞湖,這輩子她連我的尸體都看不到,仙霞湖里自殺的人從來都是找不到尸體的。發完短信我騎車向仙霞湖走,大概有半個小時吧,況思含來電話了。我知道她還在乎我,但我沒接,繼續騎。隔一會兒,手機又響了,我還是不接。騎了一個多小時,她不再打電話了。那時我已經騎過錦山,到白坡了……”

“什么?!你說什么錦山?白坡?”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仿佛一張血盆巨口咬住我,開始吞噬、飽嘗我新鮮的生命。

卡夏的眼睛更亮了,閃爍著喜悅的光芒:“你不知道嗎?錦山,是通往仙霞湖的必經之路……”

我的耳邊嗡嗡作響。蘇曉沐的父母退休后一直住在玉瀾,我以為她是從父母那里回來,因車禍地點未在云河境內所以我才沒查到。可卡夏卻說她在云河的家?!我心思迷亂頭腦混沌,恍惚中卡夏仍在我耳邊絮絮而語。

“她不給我打電話,我開始害怕了,我打回去,發現她的電話不通了。我第一個反應是她終于放棄我了。我停下車不斷打她電話,始終不通。我開始哭,覺得一切都完了。可我不甘心,我想我一定要回去見她一面,要么當著你的面把她搶走,要么殺了我自己。我一路狂奔回機場,回來時沒發現有車禍,或者是當時已經處理完了,或者是我根本沒注意。我邊騎邊想,以她的性格,如果我去自殺,她不可能把我電話放到黑名單。但她的電話無法接通,我找不到她,你們豈不是都找不到她?我到機場時已經八點了,她的電話仍然不通。我聽到廣播里播尋人啟事,有人找蘇曉沐。我雖然不知道況思含就是蘇曉沐,但我知道她媽媽姓蘇,立刻就把蘇曉沐和況思含聯系在一起了。我到廣播室,看到你拖著箱子沒頭蒼蠅一樣到處走,一會兒報案,一會兒打交通局電話。其實我也在想她是不是出了車禍,不過我想既然你已經想到了,盯住你就能找到她。后來有輛政府牌照的車接你去云河飯店住下,我跟著你,看那女的陪你辦了手續,又把車鑰匙留給你。我見你和政府的人聯系那么多,如果況思含出了車禍,你肯定能查到,你沒查到,我就相信是她走了。她向來擅長逃跑,如果真是那樣,說明我還有戲。總之想要找到況思含,就必須盯住你。

“第二天我早早過來,跟住你的車,從市政府跟到云河湖邊的酒吧,看到彭濟元下車,那女的介紹你倆認識。彭濟元鼎鼎大名,他不認識我我也認識他,我當機立斷,跳槽到他的公司。我在業內也是小有名氣,而且正在一家國際廣告公司,工資待遇比中元公司高。彭濟元老奸巨滑,猜到我跳槽肯定有目的。他說如果我不說實話他是不會接收我的,他怕我是商業間諜。我只好告訴他是因為你,但什么原因我不能說。他問我拿什么表示我的忠心,我說什么都可以。再后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瞪著卡夏,卡夏微笑著注視我,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她長出了口氣:“我勸你,再去趟交通局,問一下當時她開車的朝向。如果她的方向是仙霞湖,那我只能告訴你,她不見你是對的,因為最終她選擇的,是我。”

有什么東西在心中染紅,浪一般翻涌。我的腳底是懸崖,那些答案的輪廓突然變得清晰,卡夏眸子里的光芒幾乎把我毀滅。我踉蹌轉身向外走。

“享受你的報應吧。”我說。

她在我背后哈哈大笑。

六、愛與傷害

況思含走出她的工作室,默默看著我,她的眼睛里有一層光亮的質感。她思索的神情變幻流動,沉醉而迷惘,這才是她,她始終是況思含。

那天,她回到她們的時光里,她的回憶一點點明亮,她們廢棄的墻垣邊,花兒重新開放,蝶兒飛舞,她風般奔向她,把我遺忘在身后。

我看著她,滿懷悲傷。我無處安放那彷徨無助的巨大痛感,她摘掉了我的心。

“你接到她的短信,不知所措。那時你開到哪里了?最終你想在QQ上給我留言,卻不知道該從何講起,但你心里已經有了答案。你換了QQ秀,那個悲傷的形象,就是你的決定。此恨綿綿無絕期,你覺得對不起我,你歉疚,你無法說明,但還是要去追她。你從沒告訴過我你的真實姓名,你想把你珍貴的從前全都封存在一個角落里,不許別人碰。你也從沒告訴過我你家的地址和固定電話。在三亞玩的時候,你只給我們照相,在我想找你的時候,連一張你的照片都拿不出來!你有一個手機是專門打給我的,但你的另一個手機,是在云河打給你父母好友的,為什么?你從未相信過我!你隨時防著我,以免我傷害你。你怎么能讓我以為你是為了接我才掉下懸崖的,你知道這樣有多傷害我嗎?!”

況思含目光散亂,她脖子僵硬,用盡力氣,卻許久未發一言。慢慢的,她臉上泛起嚴寒,屬于情感的部分在衰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堅毅。“對不起,不過在我的記憶里,我從未說明是為了接你才摔下去的。就算是為了接你,我也不會把車禍和接你聯系起來,因為我并不想因為車禍而期待你對我做什么,不然我早就聯系你了。”

我心中泛起一陣寒意,理智回歸,我什么時候把她當成女朋友一樣對待了?她的身體離我那么遠,哪怕一只手,也沒有過依存我的一刻。我只是她隨手可以獲取或丟棄的物件,她現在準備丟棄我了。

“你說的可能都有道理。我當時沒法和你聯系,后來我決定去找她,但我覺得特別對不起你。看到個網吧我急忙進去,想打字快些在QQ上和你說清楚這件事,但真的上去了我卻什么也寫不出來。我就換了秀,因為我的確不知道我見過她之后會什么樣。她,我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我知道她真的會去死,我不能眼睜睜地看她去一個連尸體都找不到的湖里尋死!我只是想救她的命,不讓她絕望,你懂嗎?就像你去陪許樂陶而我從未懷疑過你對我的感情!對不起對不起,這不是我想說的,是的,我也不知道在那之后我們能不能繼續交往,當時我沒法在那么短時間里判斷出那么多。”

“是啊,在我到這里的第一天就被我愛的人棄如敝履,我去報案去學校,滿大街游蕩,你的名字是假的電話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許樂陶在我最絕望的時候出現在我身邊安慰我陪伴我,而我,為了你我無情地拋棄她傷害她!況思含,你一直為你的過去保留著最寶貴的位置,我,只是你為了你的家庭、親人、朋友鄰居總之除你而外的不得已的選擇,無論她多么狠毒、卑鄙,你都為這樣一個人下意識地抗拒著我。我無法接受。從現在起,我們再無關系,我愛你一場,不能對不起你,我撤銷我個人對卡夏的刑事訴訟。”

我站起身向外走,走到門旁停了一下,我多希望她能攔住我,哪怕是罵我,反駁我,哪怕是出一點兒聲音。

她真的沒有在乎過我。絕望中我拉開門,毫不猶豫奔下樓去。

我開車左右穿插,爭分奪秒。飄忽的花香中,我想我們多久沒有通電話了?是十五天還是二十天?幾天前我還在酸楚而僥幸地想她終于忘了我了,終于不纏我了。

我到的時候,一個高大帥氣的男生正大步流星把兩根烤腸遞給許樂陶,又遞給她一張紙巾。看到我來了,他和許樂陶默契地對視一下,隨即遠遠走開。寒冷的時光沉寂消逝,空氣中迷漫著令人垂涎的胡椒辣椒香腸的香氣。我驚訝地看到許樂陶沉默單調的表情,在我的記憶里,此刻她的臉上應該是愉快幸福滿滿,傻傻笑著,接過一串串香氣四溢的烤腸,鼓著小嘴喜氣洋洋,邊吃還要邊瞄著烤箱里轉著的那些。

“你要走了是嗎?”許樂陶迎上來問。

聽到她如此問,我忽然意識到她對我已經再無期待。我傻傻站在她對面,不知該如何回答。

是啊,我還能在這里待多久?不會很久了。她要的愛情只是一個十八歲女孩兒最簡單不過的陪伴,聽她唧唧喳喳,和她膩膩歪歪,分享小秘密,看場打折電影,吃好吃的路邊攤,一起開心傻笑一起學習一起吃飯,而不是在某座豪華的大房子里等一個疲憊不堪的人回家。

“什么時候走?”

“具體時間還沒定。”我的心又開始一陣陣疼痛,我在想念和憤恨蘇曉沐。

許樂陶望著我。在這寒冷的冬夜,她的目光像輕柔的手掠過我的臉頰。她的一雙大眼睛明亮卻有些悲傷地注視著我,她走上前來拉住我,她的手熱乎乎的。“你什么都要好好的,不用對我歉疚,反正……至少三年之內,我就在這里。”

她緊咬下唇,有些猶疑地靠過來親了親我的臉。我退縮了一下,但立刻就感受到她嘴唇的溫暖。潮水徐徐令人心碎,我閉上眼睛回味。我想我可以這么無恥嗎?可不可以利用她此刻的柔情更長久地霸占她的愛?我又能給她什么呢?

我向她揮手告別。路燈閃爍,過往車輛像光滑迅捷的魚群照亮道路。鐘聲再次傳來,將聲音投向樹影。我打開車門,背后的學生們在喧鬧,那些歡樂的聲音伴著沙沙的風不斷涌起。我忍不住回過頭,已經看不見許樂陶了。

尾聲

一、憂患的現實

在和新村地塊動工之后,我和億勱公司庭外和解。我們商定了新的合作協議,我們的建設方案保留使用億勱公司的技術和產品,他們可以繼續建設他們在大西南的產業基地。

宋久福仍然在逃,許樂陶還是堅持讓我撤了保鏢。我把崇原的一切事務交給梁凱打理,離開了這座沒有四季的城市。離開之前,我去仙霞湖邊找到了小毛,把五萬塊錢交給他。

他連連搖頭,卻說不出話,眼神里全是疑惑和戒備。我說,拿著吧,絕對不會有人再來找你麻煩了,人到底還是讓你找到了。

小毛低下頭,錯過眼神不和我對視,我想他應該怨恨我很久了,他在衡量他所承受的一切到底是值還是不值。

況思含沒再和我聯系。雖然我撤銷了對卡夏的刑事訴訟,她還是被判了五年。五年,讓她們重逢去吧。那時我早就忘了況思含抑或蘇曉沐到底是誰。

我在世界各地工作、行走,關注地產業的發展與爭論的逐步升級。有人說中國的房地產泡沫巨大,有人認為不存在泡沫,有個著名經濟學家說,中國樓市就算有泡沫也是鋼做的,用什么都扎不破。

國外經濟學家認為,中國房地產泡沫不破裂,將進一步擴大財富的兩極分化。房地產泡沫最顯著的惡果是它的社會財富再分配效應,土地的大幅度升值給各種形式的土地持有人帶來的財富不可能是無中生有,而是來源于非土地持有者的相對貧困化。

2010年1月29日,《國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與補償條例(征求意見稿)》正式向公眾公開征求意見。12月15日,在第一次征詢修改的基礎上,國務院法制辦再度就二次征求意見稿公開征求意見,成為我國立法史上第一個兩次征求意見的條例。從此,備受爭議的行政強拆被廢除,代之以法院強拆。

我也不知道執行“法院強拆”之后,全國的強拆案是會被遏制還是繼續換湯不換藥。2010年年底,最引人注目的和土地糾紛有關的事件就是一位姓錢的村支書,被一輛大卡車以奇怪的姿勢壓斷了脖子,當場死亡。事發時,錄像監控設備全都沒開或是壞掉,網上引起大范圍猜測,各界著名文化先鋒們紛紛發表了對此事件的評論,最后經公安機關調查,此事真的純屬交通意外。

2011年,多個城市出臺限購令,房地產業進入寒冬。

中國的耕地每天都在減少,2010年統計數字為十五億畝,美國根據衛星照片推算中國有二十二億畝,聯合國公布的中國土地數為十九億畝。土地是一種不可再生的自然資源。在沒有任何干擾的情況下,再生二十五毫米的土表就需要三百年。這個時間和我們破壞的速度相比,幾乎等同于無。我不知道,未來我們的后代,該拿什么來生活。

二、回到海南

兩年,崇原的樓宇已經拔地而起,我也習慣了各種喧鬧的城市。

我不再觸碰有關那塊地的任何回憶,也不再提及傷心往事。我找不同的女友,窩在形形色色的女人中間,聽她們在我耳邊喧嘩。她們有的對生活厭倦,有的叛逆,有的無知。我們互相冷眼旁觀,臨時陪伴,迅速分離,我徜徉在那些熱辣的、孕育無限幻想與可能的事物之中,忘記那些被時間遺棄的愛恨緣由。

就是這樣一個時代,貌似繁榮實際疲廢虛弱。無數人談著擴張、先驅,卻只圖眼前享樂,有識之士大都和理想貌合神離。制度雖然也在改變,卻是以一種類似生物種群進化的緩慢速度。

這個冬天,我回到海南,參加雨珊和小杜的婚禮。他倆當初在三亞一見鐘情,鴻來雁去,現在終于準備結婚了。師兄也帶著太太付敏回來幫著忙活,大家粘在一起,白天出海,晚上喝酒,天天尋歡,夜夜笙歌,無牽無掛。

雨珊問我:“你和蘇曉沐還有聯系嗎?”

我搖搖頭。

“她去年拿了國際大獎,上個月在北京開畫展,現在可是炙手可熱,有空看看她的微博吧。對了,她還單身呢,你倆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家看不上我。”

“看不上也不至于連朋友都做不成吧?我請她來參加婚禮,你可要把握機會哦。”

回家打開電腦,輸入蘇曉沐三個字。

看來她是真改名字了,上萬條消息一下蹦出來。我點開一條畫展的信息,進入網頁,一眼就看到那幅熟悉的畫作。

那些冰冷扭曲的暗黑色云霞,在峰頂匍匐牽絆,堆砌成團或單薄成影。血紅的夕陽混濁而傷感,中心像是一團火焰,發出微弱的余暉。

我忽然發現,我竟然以從前夢想的方式和她緊緊相擁,那記憶的幻影和眩暈如同潮水,一波波襲來,把我們像孩子一樣緊緊包圍

像是裝滿記憶的器皿,那些記憶里的聲音,突然以詭異的姿態復制、泄漏,細密地滿溢,如墻壁上暖暖的光影。現在我終于確定,我愛過她,愛得徹骨,恨得徹骨。

不過,這幅畫已經不是她的代表作了。她現在最引人注目的一組作品叫《愛情》。這是一組不拍賣的作品,在歐洲展出時引起轟動,評論說:缺失的線條,夸張的表現,用個性鮮明的隱喻、中性的美感,展現出在愛情中孤注一擲的較量、曇花一現的璀璨和在所難免的創傷……

我看不懂評論,更看不懂那一組三幅的畫作,從電腦屏幕上也看不出油彩的層次,只覺得整組作品都晦澀難懂。

看來她真成大藝術家了。越偉大的藝術,常人越看不懂。

某個午后,我從宿醉中醒來,風卷來天空中鴿子的哨音,碎云從樹尖上漸漸散去。我只睜了一下眼,又閉上,斑斕的光在眼皮上跳動。客廳里有窸窣的腳步聲,細若游絲的談話聲,我隱隱聽到雨珊嬌笑,付敏大笑,所有人都那么歡樂,只有我守著空曠而巨大的寂寞。我懶得醒來,在半夢半醒中,《愛情》在畫布上的形狀闖入腦海。兩個蝸牛般的人形在緩慢的時間中蠕動,拋擲,突圍,掙扎喧囂后的沉寂。瓷白的時光,天穹很遠,張著巨眼留意,生命不知奔向哪里。

再醒來時,大雨滂沱,正在窗玻璃上川流不息。一些帶著光的水點灑下來,讓我產生了錯覺,我正躺在雨水遍布的畫框里打量世界。翻身站起來,我拖著懶洋洋的腿走進客廳,突然僵立當地。她抬起頭,目光落在我身上,雨珊的兩只手正把她的手握在膝上,兩人臉上都溢滿笑意。

她的腰肢微彎,那優美的線條在灰暗的下午顯得清晰明快,高空卷云的光線覆蓋了她臂膀的肌膚。沉重的積雨云層就在窗外,電視里一群人搖來晃去。煙囪,高樓,模糊的樹影,汽車軋過雨水呼嘯而過的轟鳴。我意識到因為她的到來,命運有了一個令人驚嘆的轉折。一怔之下,我張開雙臂,像個老朋友一樣迎上去。

她站起身,也環抱住我,那力度和方式,不合邏輯,也非記憶。我忽然發現,我竟然以從前夢想的方式和她緊緊相擁,那記憶的幻影和眩暈如同潮水,一波波襲來,把我們像孩子一樣緊緊包圍。

(全文完。本書即將由群眾出版社出版)

責任編輯/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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