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禪宗有三境,書法亦有三境:書法就是寫字,書法不是寫字,書法還是寫字。
(二)學書有三境:無法,有法,無法。蘇軾說:“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這是到了第三境,別誤會成第一境。沒有經過一、二境,就以第三境自夸,是可笑的。
(三)書美有三度:筆法,字法,章法。三度俱美,方為佳作。古人最重筆法,次字法,次章法;今人則反之,最重章法,次字法,次筆法。
(四)書法是寫字,不是畫字,更不是做字。書法可以創新,但要在寫字上創新,不可借畫字或做字來充當創新。(米芾雖有“蘇軾畫字”之說,蓋玩笑語,也與我這里說的“畫字”意思不同,識者自知。)
(五)書法是書寫文字的藝術。文字是一種符號,符號必有能指與所指,只有能指而無所指,則不成其為符號矣。某些“前衛”書法“前衛”到完全不可辨識,再美也只能稱為一種受中國書法啟發而發展出來的某種線條藝術,完全可以自成一門,但不必再稱書法,尤其不必再稱中國書法。
(六)技術不等于藝術,但技術是藝術的基礎。技術加上才情、天分,才能變成藝術。“池水盡黑”是練技術,沒有“池水盡黑”,成就不了張芝、王羲之,但也不要以為只要“池水盡黑”,便人人都可以成為張芝、王羲之。
(七)可以重復的是技術,不可重復的才是藝術。寫字或可日進,書家難期必成。
(八)陸游誡侄曰:“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此語亦可用于書法。書法家不必天天寫字,天天寫字不能保證成為書法家。除了天分外,讀書多少絕對是決定書法境界高低的關鍵,古人說“書卷氣”,實不能貶之為老生常談。
(九)康有為說自己“眼中有神,腕底有鬼”,不完全是自謙,蓋批評人易,自己寫好難。然先須眼高,腕才有高的可能,眼高腕低固是常見病,但眼低腕高則從未之見也。
(十)中國書法,篆、隸、真(楷)、行、草五體,各有其佳妙,也各有其用處,但從藝術的角度看,我最喜歡的還是行書(從行楷到行草)。因為行書的筆法、字法、章法最多變化,最容易表現出一個人的技巧、才情與天分。篆書適合印章,隸楷適合匾額,但筆畫缺少變化,有些單調,寫成一篇,就難免呆板。草書跟行書相去不遠,但過于狂放則難于辨識,有時還容易弄虛作假,以狂掩陋。蘇軾罵張旭與懷素:“癲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何曾夢見王與鐘,妄自粉飾欺盲聾。有如市娼抹青紅,妖歌嫚舞眩兒童。”語雖近于刻薄,但還是值得警惕。
(十一)中國傳統書法有所謂“碑學”與“帖學”之分,晚清包世臣、康有為等人過分提倡魏碑,貶低帖派,我以為是矯枉過正。帖書無疑是中國書法的正宗,因為中國的書法本質上是由毛筆寫在紙上的,碑書則是用刀刻在石頭上的,是為了保存不得不然。硬要用毛筆寫出刀刻的味道,就像硬要用牛拉車馬犁田一樣,是沒有什么道理的。
(十二)“寫得一手好顏(柳、歐……)字”,對初學者是贊美,對成名者則是諷刺。
(十三)能自成一家風格,是一個成熟書法家的必要條件,但不是充分條件。并不是每一張有特色的臉都是漂亮的臉。
(十四)官大不見得學問大,名高不見得書法高。大官名人切忌到處題字,要懂得藏拙。幾個丑字,懸于廣廈通衢,時人偷笑,后世鄙薄,豈非跟自己過不去?
(十五)有人擔心計算機普及,書法就會消滅了,我以為不然,漢字只要還在用,中國書法藝術就不會消亡。天之未喪斯文也,計算機其如予何!
(十六)唱歌、跳舞、畫畫,皆須拜師,唯書法可以不拜師。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見《論語·子張》)這話也適用于書法,只要把“文武之道”改成“書法之道”,“在人”改成“在帖”就行了。
(十七)韓愈說:“世無孔子,不在弟子之列。”我學書法從來沒有拜過老師,也沒有模仿過當代名家,只是向古人學,向古帖學,所以也想跟著說一句:“世無王羲之,不在弟子之列。”
(十八)袁枚論王士禎:“我與漁洋為友執,不相菲薄不相師。”我欣賞當世許多書法家,認為各有長處,但也都沒有達到古代大家的水平,所以也想跟著說一句:“我與諸公為友執,不相菲薄不相師。”
(十九)寫小字難,寫大字更難。能作大字者通常能作小字,能作小字者則未必能作大字。
(二十)能作楷書者方能作行草,不能作楷而作行草,其行草必無法度,尤不耐字字看也。
(二十一)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此兵法也,然亦可通于書法,與其篆、隸、真、行、草,諸體皆能作而無一體出色,則不如擅一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