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六十五年前的《鄉村女教師》

一九五零年我們中國觀眾看到的蘇聯影片《鄉村女教師》，攝制于六十五年前的一九四七年。如今看來，影片雖既無彩色，也不立體，但攝影精湛、剪輯流暢、聲畫語言楚楚動人。特別是作為一部教育題材的藝術作品，其思想內涵頗為深刻。無怪乎其上映當年感動了無數的中國青年學子，一時間考師范，當教師成為時尚。特別是到農村去教書，成為了特別的驕傲之舉。

有趣的是，再次回眸，竟然不難發現，以其鏡鑒我國今天的教育實踐，發人深省之處比比皆是，深入探究，能夠有所獲益的地方，實在多多。

影片從沙俄貴族女校的畢業舞會開始，畢業生瓦爾娃拉邂逅日后的丈夫，講出自己的志向：畢業后要到西伯利亞去教書，用自己的熱誠、真摯的教育與知識，使得那個流放罪犯的地方的人們，去做一個好人。

這就很自然地使我們想到了我們今天的所謂：素質教育、“支教”工作，以及“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的形形色色……

我們的“素質教育”的提出，似乎是在與“分數教育”對立的條件下被提出來的。認為，“分數教育”是死讀書，“素質教育”就是“全面發展”，造就全方位的人才。具體到實踐中，往往被理解成除了數、理、化還要學外語、彈鋼琴、拉提琴、唱歌、跳舞、畫畫、寫毛筆字、做航模、打球、打拳……反正是家長花大錢、孩子出大力、培訓班賺大錢……老師也跟著撈大便宜。

而“支教”工作，被詮釋成：幫助貧困地區“脫貧致富”。

至于各種各樣的“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只不過是對“賺大錢”、“成大名”之類，充滿渴望的內在焦慮之口號的外化。

可見，我們的教育，已經對“做人”相當的冷淡，或者說“做一個好人”，在我們的教育中，即使還有口號的支持，但實踐中已經被淡出了。

我們的“高素質人才”，或許會吹拉彈唱，但要像瓦爾娃拉那樣去農村“支教”，則需保留城市戶口、幾年歸來后還要安排好的工作。而瓦爾娃拉則自愿在西伯利亞做了一輩子教師。

“支教”的所謂“脫貧致富”，或許可以成真，但富起來后的那部分中國人熱心慈善的比例卻全世界最少。

至于，我們的教育有沒有讓什么人輸在“起跑線上”，是不言自明的。比如，通宵排隊，打破頭，花巨資都進不去的幼兒園，并不以教孩子“做好人”為意，重視的只是書本上的知識與訓練。這條“起跑線”，恐怕劃出來的時候就在后面了，況且跑的方向也同人類文明的發展規律不一致，其所謂的輸與贏，夫復何言？這也就怪不得有人情愿不讓孩子上學，留在家中自己來教育了。

我們今天的教育之所以會這樣，同實用主義的社會管理理念有著根本性的關系，不相信規律性的東西，只看見眼前的利益，發展經濟，鈔票第一，不管什么貓貓狗狗，黑的、白的、花的……只要能為主人抓老鼠、看門……能點頭哈腰，舔鞋子，撒嬌邀寵……就是好東西。目的不過是讓主人坐穩交椅，安享太平而已。

問題是：不注重培養好人，社會上的好人缺失，社會就不會進步，主人也好，仆人也罷，全部要生活在不幸中，所謂：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雖然仲尼，孔子的儒家未必就是太陽，但其所倡行的教育，還是以“做人”為根本的。其“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賢人”的“賢”，有明白事理、優秀能干等種種褒義，但首先就得是個“好人”——能體現當時人類文明程度，其觀念與行為符合社會發展規律的，有理性控制能力的人。

影片《鄉村女教師》以瓦爾娃拉到西伯利亞任教為契機，展開了資產階級革命前夜，沙俄落后鄉村的實際情況：輕視教育有之、家庭暴力有之、燒鈔票炫富有之……但是，政府出資，讓孩子免費讀書，接受教育，同樣也有之。

有趣的是：半個多世紀前，西伯利亞的農民輕視教育的理由，同我們今天重視教育的理由是不謀而合的，就是：教育的致富問題。

西伯利亞的農民問，接受教育就能像挖金礦一樣賺大錢嗎？

我們今天的執政者在“教育致富論”中，似乎在回答：受了教育，就能考上公務員，就能比挖金礦賺更多的錢，或者，有了知識，就能夠挖金礦。

然而，《鄉村女教師》的回答卻是通過瓦爾娃拉制止家庭暴力；鼓勵學生考中學；以及其學生在考中學時，遇到不公平待遇后的反應，告訴觀眾：

受了教育，人就有了自我意識，有了享有公民權利，在社會上平等、自由地生活的欲望，并且能夠為之奮斗。這些，遠比金錢重要，而且，最終也不會失去通過自己運用知識的高效勞動，應得的金錢。

也就是說：不受教育，有錢未必有文明；受了教育，有了文明，必定也會有錢。

相比之下，不難看出：我們今天的“教育致富論”，并不比半個世紀前蘇聯的《鄉村女教師》提出的思想高明，其實用主義的粗淺、庸俗，甚至不利文明發展之處，不言而喻。

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在《鄉村女教師》中，有西伯利亞暴發戶，比賽燒鈔票以炫富的生動情節。而這種現象，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國的暴發戶中，出現過遠非一次。當時，我們的社會反應有驚詫的、有羨慕的……有認為這些現象的出現，是因為其錢財來路不正，以至不加珍惜的；更有認為毀壞人民幣犯法，必須抓起來的……但是，唯獨沒有像《鄉村女教師》中的瓦爾娃拉，當場捐出自己的全部月收入，誘導暴發戶援助困難戶的。

讓炫富落實在助貧上，這個將過度的財富引向慈善，從而消解貧富差距造成的，客觀上的仇恨的智慧，我們中國社會似乎至今沒有，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炫富：買豪宅、名車、游艇、飛機……到外國去掃奢侈品專賣店……包養成群的女人，不吃中國的食物，將名勝古跡據為己有……唯獨拔九牛一毛以利社會，從而能使自己脫離仇富情緒的事情沒有幾個人肯干，更不用說自愿將絕大部分的財產捐入基金，以利整個社會了。

也就是“富翁文化”尚未形成。所謂“富翁文化”，其核心是：

認定其后代重要的不是活得輕松、富裕，而是活得像一個“好人”，也就是能干的、有用的、為社會所稱道的人。

所以，將父輩的巨大財富捐獻給社會，而不是直接交給子女，是對此最有利的。這種思想的萌起，雖然來自于社會實踐，但是其傳承與普及，無疑來自于教育。其教育，則正是《鄉村女教師》所秉持的。

可惜，這種教育，我們中國至今沒有，或者說，沒有見到其應有的效果。

倒是在沙俄，重做人不重財產、金錢的教育，使之產生了舉世公認的大文豪托爾斯泰以及托爾斯泰主義；產生了要求追上更先進的人類文明，以地主階級反對農奴制度的“十二月黨人”；產生了“二月革命”、“十月革命”……直至今天的，從蘇聯回歸到俄羅斯。

曾經有留學蘇聯的學者說過，星期天的莫斯科，可以在公園里，街邊的長椅上，看到許多坐在那里讀書的，各種年齡段的人，他們手中的書，從列寧的著作到普希金的詩歌，以及各種小說，應有盡有……

而我們的公園里、街邊的長椅上……甚至圖書館里，看到的，在讀書的人，多半是為了中考、高考和考研的年輕人……

這，或者就是因為教育的不同？

《鄉村女教師》雖然是教育題材的影片，對知識層面的教育描寫卻并不突出。更多著墨的，是受教育者在心靈上的變化，以及良好的教育對受教育者優秀本質的保護，以及對其潛力的挖掘。

在教育的知識層面的描寫上，影片只突出了一只地球儀：瓦爾娃拉從莫斯科將一只標準的地球儀帶到了西伯利亞的農村，在經過了一段時間的課堂教育之后，瓦爾娃拉的學生，自己用樹枝做出了一只地球儀，在給還沒有到上學年齡的，其他小孩子們上課。這就充分地表現出了，教育使書本知識，在西伯利亞農民的孩子們中間被廣泛地傳播。

這一表現手法后來在我們中國的電影中被廣泛模仿。比如影片《小兵張嘎》，先是武工隊的政委教育嘎子，然后是嘎子站在碾盤上，模仿武工隊的政委給其他的小小孩們訓話。這段情節在影片放映后被認為效果絕好，很多看過影片的孩子，甚至在生活中仿效。

不過，在《鄉村女教師》中，其反映教育的方面，更注重的是心靈的成長。比如運用了一系列的空鏡頭：湖光云影、高天雁行、原野草坪……給觀眾一種使人胸懷開闊、遼遠、寬廣的感覺，以借喻教育的效果和受教育者的成長。

特別是當瓦爾娃拉帶領她的高材生去考中學的情節中，影片讓那位學生用棍子挑著一雙靴子，行走在野草茸茸的，遼闊的原野上，從迎面而來到背影漸去，其暗喻教育使一個孩子由心靈深處長大成人的感覺，真實而強烈，甚至頗為動人。

還有，這個學生在瓦爾娃拉的班級上、中學考試的試場上，直到成為教授以后，都背誦著的同一首，充滿著農民的質樸情感的詩，這又明確地告訴了觀眾，良好的教育，使一個農民的孩子始終沒有被磨洗掉質樸的本質，沾染上華而不實的頹風。

最后，這個學生在以優良的成績完成中學考試，但是因為中學校長的貴族偏見，沒被錄取后，一句“點睛”的臺詞“我是來上學的，我一定要上學，我不回去”，突出了教育的完成：受教育者已經建立了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則。

增長知識，啟發自我意識，完善心靈，形成自己的原則。這樣的教育，才是我們應該追求的教育，而不是僅止于學習一些供考試使用的知識、供致富需要的能力，或者能讓人在社會上混下去，那怕是爬上去的“潛規則”。

值得注意的是：《鄉村女教師》作為一部教育題材的影片，是不可能回避教育的社會現實成果的，也就是說，其必須表現讀了書，受到了良好教育的西伯利亞農村的孩子，最后在社會上成了什么？

按照我們中國的傳統教育理念，應該是：學而優則仕，也就是做官。

按照我們中國今天的普遍觀念，應該是：教育改變命運、致富，名利雙收，至少發財。

然而，《鄉村女教師》的答案卻是：最優秀的成了教師和教授，教師在西伯利亞繼承瓦爾娃拉的事業——教書，教授則在城市——更大的范圍中教書。

這不禁使人想起列寧的語錄：青年人最重要的是，學習，學習，再學習！

那么，社會最重要的豈不就是提供：教育，教育，再教育了？

教育，真的如此重要，能夠解決一切社會問題嗎？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因為：

社會是由人組成的，有什么樣的人必然就會有什么樣的社會。而人是由教育塑造的，其素質由教育提高，所以，不斷地教育，將學習者不斷地提高，一定會發掘出人類所具備的全部潛力，從而解決人類社會，全部有可能由人類來解決的問題。

至于，我們中國人目前最關心的“致富”，應該是人類有可能解決的問題中的，一個已經有了無數成功先例的，不甚足道的部分。

關鍵是：必須保證教育的正確性和純粹性。

教育的正確性是離不開真實的，傳播真實的知識與理念才能使教育正確；而教育的純粹性則是其不能被變成別的是么東西的工具，比如被宣傳所利用，必然就會背離真實。

影片《鄉村女教師》的最后部分就有了宣傳的色彩，它要為當時蘇聯的政治服務，與其原有的思想，甚至題材都不無偏離。

比如，其要寫革命，寫階級斗爭，寫白軍要燒學校、殺教師……但是，又沒有燒學校、殺教師的充分理由，而且，好像瓦爾娃拉找到反動派一番演講，就將其完全壓倒，問題也就解決了。

又如，要寫瓦爾娃拉的學生有出息都得在革命成功之后，好像在沙俄時期，教育的成果是產生不了社會效益的。

再如，要寫瓦爾娃拉的學生們高高興興地參加衛國戰爭，容光煥發地從歐洲各國勝利歸來，滿身勛章，一無傷亡……甚至，由此引出一條當時需要的口號作為點題，以沖淡了原本的教育主題，稱：活著就得為祖國服務！

此外，《鄉村女教師》的愛情線也不無政治色彩，其設定瓦爾娃拉的丈夫為革命者，給觀眾一個感覺，好像只有革命者才能理解她對教育的追求。最后，還要讓其為革命犧牲，使瓦爾娃拉的一生，蒙上莫名的悲劇色彩。

這類問題在與其同時代的，我們中國的電影中更為嚴重，不但在數量上實在不勝枚舉，而且其所貼的政治標簽也更為夸張，不顧一切。

比如影片中的英雄人物臨死時，一定要長篇大論，講訴是人皆知的，點題的大道理，最后，手抖抖地摸出什么來交黨費……弄得觀眾非常著急，生怕其死不掉。

又如影片中的英雄人物在被敵人追趕時，一定磨磨蹭蹭，推讓一番誰先逃，誰掩護，以表現高風亮節……弄得觀眾非常著急，生怕其逃不掉。

再如影片中的英雄人物戀愛時，一定要女的比較主動，男的則如同清教徒，說，等到革命成功我們再結婚……弄得觀眾非常掃興，因為連接吻都很少發生。

當然，在今天的中國電影中，此類問題已經有所改善，至少是隱晦了許多，但是，圍著政治的需求轉，依舊是中國電影與歐、美國家電影在思想內容上最大的區別之一。

這樣做最大的毛病就是：犧牲了從生活到藝術的真實。

而教育，最不能離開的就是真實，從表象到本質的全部真實。

透過歷史的煙塵，回顧《鄉村女教師》，雖然其接近四分之一的后半部不無失實，但是依舊瑕不掩瑜，因為影片終究是說出了教育的真諦，并展示了沙俄末期僻遠地區農村教育的實景，以及俄羅斯知識層對于教育的追求與執著。

這不由得使我們想到了中國的平民教育家、鄉村建設家晏陽初。R8FCU9h1ZM/Sjxkxpg1/7FCwUZJokXFEDjXDV/SjuCE=

晏陽初從美國耶魯大學取得學士學位、普林斯頓大學取得碩士學位之后，回國，到河北農村實施對農民的平民教育運動。他提出中國的“四大病”，就是民眾的貧、愚、弱、私，主張通過辦平民學校對民眾，特別是農民，進行“四大教育”，就是：識字與生計、文藝、衛生和公民。培養其知識力、生產力、強健力和團結力，以造就“新民”。并主張在農村實現政治、教育、經濟、自衛、衛生和禮俗“六大整體建設”，從而達到強國、救國的目的。

晏陽初在河北農村身體力行自己的主張后，還在湖南，實施了中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基層政權的政治改造，撤銷了一個縣將近三分之二的官員，招募了近五千名學者和科學家參與政府工作。他還游說美國為中國鄉村教育運動提供資助，為此，美國國會還通過了一條名為“晏陽初條款”的法案。

1949年以后，晏陽初離開大陸，協助菲律賓、泰國、危地馬拉、哥倫比亞以及加納等國建立“鄉村改造促進會”。他幫助菲律賓建立了“國際鄉村改造學院”，實現了真正的民選議會。

至今，“國際鄉村改造學院”還在向第三世界國家推廣晏陽初的平民教育思想，協助第三世界國家培訓平民教育的教師。他年輕時就許下諾言：不做官，不發財，把我的終身獻給勞苦的大眾。

他真的是用一生的實踐做到了。

與《鄉村女教師》相比，晏陽初的業績當然是更值得拍電影的素材，但如果真的要拍，還會有許多問題，其中，政治上的問題就首當其沖。

實際上，不要說晏陽初，就是中國的民辦教師不被承認的問題，也已經可歌可泣，但是也同樣因為政治的原因，難以被電影之類的文藝作品客觀地真實反映。

不過，無論如何，前車有鑒，歷史總是不會被永遠淹沒的，隨著時間的推進，文明的發展，總有那么一天，教育也好，生活也罷，都能更為真實地存在，并被表現為藝術品。

古人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那么，我們也可以相信：他山之玉，也可以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