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的好萊塢電影,只喜歡《愛麗絲漫游仙境》。只有好萊塢能做出這樣的夢幻仙境吧。只是好萊塢總是太有雄心壯志了,把“愛麗絲漫游仙境”改成了“愛麗絲拯救仙境”。原本頑皮伶俐的愛麗絲因為壓力太大,變得安靜倔強,并與時俱進成了女強人。為了開辟電影的亞洲市場,她歷險歸來再次東渡香港,拼搏事業(yè)甘當剩女踢走了多金婿。
在這部電影中,精彩人物不是愛麗絲,而是兩個皇后。紅皇后以形象奇崛取勝,與她唱反調(diào)的白皇后叫我印象深刻,她十三點,公主癖,白得像個兔子精,她更叫我恍然大悟,原來真是時代變了,九O后登場了,精靈公主那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早已屬于上個世紀了。
在英國作家劉易斯·卡羅爾的原著中,愛麗絲是個幼小的女童,生活在圖畫書、下午茶、橋牌會和莫扎特的音樂中。這個愛幻想的女孩,喜歡給平凡生活加一點胡椒味的佐料。于是她歪曲日常夢見了仙境——瘋茶會的餡餅被偷了,在橋牌式審判大會中,書里的小動物全都蹦出來瞎吵……
仙境沒有那么迪士尼。在原著中,有美麗的花園、清涼的噴泉,也有傻貓瘋兔、暴躁的伯爵夫人、神經(jīng)質(zhì)的廚娘和變成了豬的蠢孩子。在那里,小姑娘還是要不停地遭受不公正待遇,不停地說錯話,吃了蛋糕能變大變小也幾乎全都是麻煩。仙境里處處稀奇傻冒,荒誕堪比月迷皮埃羅的噩夢。
這樣的童書不是童話,聰明的小女孩早已知道,仙境是假的,世界也不是粉紅色的。
相比之下,歌劇《愛麗絲漫游仙境》就提煉了這個故事中的荒誕性與隱喻色彩,做成了一部結(jié)合莫扎特與弗洛伊德的新古典主義藝術(shù)品。
在黑暗的舞臺上,傾斜陡峭的墻壁,跌入洞穴的女孩,一臉迷惑的面具,穿黑西裝的兔子、古老的渡渡鳥和會笑的貓。道具一派黑色幽默。一個丟失了時間的人,永遠停在下午茶時間。女孩不停地裝拆一只與她一模一樣的娃娃。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問,你是誰?是啊,我是誰?
如果莫扎特活到現(xiàn)在,不知道會如何看待他的音樂被無調(diào)性歪曲,被離奇解讀?一閃一閃小蝙蝠、小星星,還是熏肉、縫紉機和雨傘又有什么關(guān)系?這幾乎就是向莫扎特致敬的音樂,只是八音盒清脆的叮咚背后有神秘黑夜,象征威嚴的單簧管聽來像冒犯又像呼喚。古典音樂只剩下裝飾性的美,現(xiàn)代的象征仿佛不置可否,又無所不指。
在歌劇中有一幕,歌唱停止,只余單簧管獨奏,此時幕布上打出了一行行詩句,比如:
“想得太多你就會爆炸”
“你想活著,就得不斷改變大小”
“沒有胸衣可以蓋住,雖然會有一些疼痛”
我想起女雕塑家向京的作品,那些永遠茫然的女孩,裸露著滑稽的身體,除了成長的困惑孤獨,除了時髦的后現(xiàn)代主義,應該還有什么,有一種執(zhí)迷的瘋勁、懷疑,那也許就是愛麗絲的好奇,對洞穴、神秘與恐懼的激情天性。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寫到過,女人的性征決定了她對發(fā)生在自己內(nèi)部的一切都充滿好奇。愛麗絲的夢境就見證了這個觀點,它來自日常生活、母體記憶,也指向她神秘的身體,女性的寫作最終都回到了身體寫作。這部歌劇的作者是韓國女作曲家陳銀淑,演出完畢之后見她上臺謝幕,長發(fā)紅裙,非常年輕。她生于1961年,從韓國首爾大學音樂系畢業(yè)之后,曾赴德國漢堡跟隨著名的現(xiàn)代音樂大師利蓋蒂學習,目前已是最受西方關(guān)注的亞洲女作曲家了。奇怪的是,她的音樂中幾乎完全沒有東方元素,徹底歐化,郭文景認為她的音樂是用“現(xiàn)代音樂通用詞匯庫”里的詞匯而寫的,也許她認為如此才能“國際化”,也許這是她自小西化生活的誠實體現(xiàn)。無論如何,她只挑選她自己的題材,在《愛麗絲漫游仙境》中,除了歐洲、莫扎特,還有女性的根本困惑。
我們對女藝術(shù)家總是深懷敬仰與憐愛,她們執(zhí)于直覺、勇于冒犯,不愿受外部的干擾,容易專注,一根筋起來足以穿越生死。她們都是永遠的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