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萍：再不舍，也會尊重孩子的選擇

著名舞蹈家楊麗萍退休了，她的接班人會是誰？一直以來，公眾都把目光放在楊麗萍的外甥女小彩旗身上，而楊麗萍也在很多公開場合表示過對小彩旗舞蹈天賦的欣賞，甚至在舞劇《孔雀》中為小彩旗量身定做了一個角色。可是，當人們問起楊麗萍小彩旗是不是她的接班人時，她卻這樣說：“旗旗現在大了，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也有很多自己想嘗試的事情，作為姨媽，我不能把自己的愿望強加到她的身上……”

令人有些意外，但細想也有幾分釋然，智慧如楊麗萍，一定深諳這樣的道理：真正的愛，就是放手讓孩子過他自己想過的人生，而不是把你認為好的強加到孩子身上——

全心指導，把彩旗當成自己舞蹈生命的延續

小彩旗是楊麗萍三妹楊麗梅的孩子。由于早年父母離異，楊麗萍在這個妹妹的眼里既是姐姐又是媽媽，因此妹妹的女兒一出生就被她帶在身邊，視如己出。

楊麗萍在小彩旗很小的時候就發現這個孩子身上的舞蹈天賦了。那時候彩旗還站不穩呢，每次看見姨媽跳舞，就會睜大眼睛讓視線追隨著姨媽的身影，不哭不鬧看上半個多小時。有一次小彩旗感冒發高燒，不肯吃藥，楊麗萍就抱著她，一邊哼著曲子一邊跳舞。看小彩旗特別享受的樣子，楊麗萍就對她說：“把這藥吃了吧，吃了藥，姨媽就抱著你跳舞！”沒想到小彩旗立即乖乖地把藥給吃了！楊麗萍感嘆：“這娃娃簡直是上天送到我身邊的寶貝，這么像我，連脾氣、性格都像！”對此她心里喜憂參半：喜的是她隱約看見了自己對舞蹈所有的熱愛和夢想，都有了在這個女孩子身上延續的可能性；憂的是舞蹈是一門殘酷的藝術，不能吃苦的人根本學不了跳舞，從親情的角度來說，她不愿意自己的外甥女從事這么辛苦的職業。

小彩旗3歲的時候，就經常跟著楊麗萍泡在排練場里，楊麗萍給團里的演員排練舞蹈時，她就站在一邊看，也跟著跳。楊麗萍很快發現，這個平時非常不聽話的小外甥女，一旦進到排練場，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特別有耐心，特別專注。有時她給別的演員指導動作，說得口干舌燥，對方也不能領會她的意圖，轉臉一看，站在角落里的小彩旗竟然在跳這個動作。雖然因為年齡小，彩旗的動作還不是很穩定，但舉手投足間，已能準確地抓住動作的精髓和靈魂。楊麗萍大為驚奇，她一把抱起小彩旗，欣喜地說：“我的乖乖，這不教你還不行了啊！”

就這樣，小彩旗4歲的時候，正式成了楊麗萍舞蹈團的一員。團里也有其他小演員，但楊麗萍發現小彩旗是最能吃苦的。“那些孩子每次來跳舞都是一家人忙前忙后，加上嬌生慣養，一點苦都吃不得，基本上跳兩三天之后就沒多大熱情了，但旗旗只要跳舞就高興，從不說累。有時候她調皮，我只要嚇唬她說再鬧就不讓她跳舞了，她馬上就哭！那眼淚就像水龍頭里的水一樣，說來就來！”小彩旗發自內心的對舞蹈的熱愛，深深打動了楊麗萍，她在這個小女孩身上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自己像小彩旗這么大的時候，沒有舞臺，只能在田野里跳，在小溪邊跳，在山林里跳，而現在，她要親手為這個女孩鋪設通向真正的舞臺的道路，讓她在萬千觀眾面前翩翩起舞！從那個時候起，楊麗萍在小彩旗身上傾注了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她毫不諱言：“旗旗是第一個我全身心指導的演員！”

那一年，楊麗萍在自己擔任總編導和領銜主演的原生態歌舞劇集《云南映象》里為小彩旗安排了獨舞。把這么重要的戲份放在剛滿4歲的外甥女身上，楊麗萍心里也沒底。她對小彩旗說：“這個角色只是暫時屬于你，如果你跳得不好，隨時都可能被換掉，你明白被換掉是什么意思嗎？”小彩旗黑白分明的眼睛沒有絲毫膽怯地看著她，響亮地回答：“明白！我不會被換掉的！”剛滿4歲的小彩旗，是團里年齡最小的演員，但她從來沒有拖過一次后腿，沒有缺過一次排練，而且每一次排練都保持著飽滿的熱情。這個小女孩的勤奮，感染了團里的其他演員。“大家一看這么小的娃娃都這么用功，哪還好意思不用功啊！”楊麗萍說。那一陣子，她忙著編排這部舞劇，總是很晚才回家。有一次，她凌晨兩點到家，看到小彩旗房間的燈還亮著，好奇地前去查看，發現穿著睡衣的小彩旗正在房間里瘋狂地跳著，渾然忘我。楊麗萍不忍打斷她，悄悄離開，內心卻受到了很大的震動。她再一次感嘆：“這孩子真是老天送給我的寶玉啊，我一定要好好雕琢這塊玉，讓她發出屬于她的光芒！”

《云南映象》的巡演獲得巨大成功。觀眾除了對楊麗萍的表演贊嘆不已，也給了小彩旗很多掌聲。

對于外甥女初次登臺的出眾表現，楊麗萍無比欣慰，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把這個小女孩當成了另外一個自己，當成了自己舞蹈生命的延續……在巡演結束的慶功會上，楊麗萍拉著外甥女的手，當著幾十家媒體的面，驕傲地說：“希望以后《雀之靈》由彩旗領舞！”

出現分歧，孩子的變化讓她震撼的同時無限失落

小彩旗似乎也沒有辜負姨媽的期望，一直按照姨媽希望她走的道路且行且舞。這個幾乎算是在舞臺上長大的孩子，沒有進過一天學校，為此楊麗萍特地為她請了一位家教，在跳舞的間隙教她學習文化課。小彩旗熱愛閱讀，平時，總能看見她一手拿著字典一手捧著書看得津津有味。

大量的閱讀以及愛思考的習慣，使得小彩旗遠遠比同齡的孩子早熟。在舞臺上，她對舞蹈也開始慢慢有了自己的理解，不再對姨媽言聽計從。2010年春天，《云南映象》的姊妹篇《云南的響聲》即將開始全國巡演，小彩旗和姨媽在這部舞劇中聯袂演繹雙人舞《幻覺》，楊麗萍扮演一位因難產而死的母親，小彩旗扮演她的女兒。在演繹母親因為思念女兒還魂回家母女相見的那一幕時，楊麗萍要求小彩旗表現得情感熱烈、外露，因為這樣舞蹈才會很好看，才能緊緊抓住觀眾的心。可是小彩旗卻對此有不同看法：這是母女倆的第一次相見，應該會感覺陌生才對啊，如果第一次相見就表現得母女情深，會讓人覺得很假。楊麗萍想了想說：“你的理解是對的，但舞蹈是一門舞臺藝術，如果你表現得很內斂，就不能吸引觀眾。”小彩旗卻堅持己見：“和吸引觀眾比起來，能夠準確表達人物才更重要！”最后，還是楊麗萍讓步。最終在舞臺上呈現的母女相見的場面，是母親狂喜、激動，而女兒冷靜、內斂，母女二人的不同反應呈現出一種奇特的張力，深深打動了觀眾的心。節目結束，全場觀眾起立鼓掌，而小彩旗卻在幕后安靜地待在一邊，把臉放在膝蓋上，久久不說一句話。楊麗萍問她怎么了，她說：“我心里有很多感情，沒有在舞臺上表現出來，全都壓在心里，我在等它慢慢消失。”這是一個真正的舞者才會有的感受啊！楊麗萍感嘆：“真的不能再把她當小孩子了。”

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小彩旗越來越有主見，用楊麗萍的話說就是“越來越不好管了”。比如以前有記者問她，你最崇拜的人是誰，她會說是姨媽，但現在她會說是鄧肯。比如有記者問她：“網上都傳說你是你姨媽的接班人，你自己怎么看？”她會很冷靜地回答：“姨媽那邊人很多，不缺我一個，接班人也不會指定誰，我還是原來的我，做自己最好！”

2010年，小彩旗被北京舞蹈學院破格錄取，與此同時，她越來越表現出對除了舞蹈之外的其他事物的興趣，她喜歡考古、地理、攝影、表演、化妝，也喜歡做平面模特。她甚至表示：“小時候跳舞，長大之后不一定還要跳舞，也許以后我會干些別的。”

對于小彩旗的變化，楊麗萍最初是感到失落的，那就像是看著自己精心呵護的一只小鳥，翅膀一天天豐滿，你已經可以預見到它能飛得很高，可是，小鳥自己不干了，它說它不想飛翔，它只想在地上慢慢走，這樣可以看到更多的風景。這讓楊麗萍感到深深的惋惜和傷心。

兩個人為此爆發過激烈的沖突。有一次，眼看就要輪到小彩旗上場了，可是她還在后臺蹲在一邊癡迷地拿著手機發微博，連工作人員催場的聲音都沒聽見。楊麗萍見狀，氣得一把將她的手機奪過來，扔了出去！小彩旗上場表演完，回到后臺就控制不住地大哭起來。余怒未消的楊麗萍不許別人安慰她：“讓她哭，哭完了好好想想自己做得對不對，然后再來找我談！”

那個晚上，楊麗萍一直靜靜坐在化妝間里，凝神聽著外邊的動靜。過了好久，門外的大哭變成了抽泣，又過了好久，小彩旗終于推門進來了。楊麗萍看了她一眼，問：“想好了？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小彩旗站在她面前，像個大人一樣嘆了一口氣，認真地說：“姨媽，有一句話我很早就想對你說了，我不想做你的接班人，不想做你的影子，我想做我自己，我想嘗試一切我想做的事情，而不僅僅是跳舞！我想過我自己的人生，也許我的人生不會有你的人生那么成功、輝煌，但那畢竟是我自己的人生！”楊麗萍做夢也沒有想到小彩旗會對她說出這樣一番話，那一瞬間，她有一種心灰意冷的感覺，她什么都不想再說了。

小彩旗的話讓楊麗萍深思。那個夜里她輾轉難眠，想了很多，她不得不承認小彩旗說的話是對的，那就是，她太愛舞蹈了，她一直把小彩旗當成自己舞蹈生命的延續，希望即使將來自己退出了舞臺，小彩旗可以作為她的化身繼續在舞臺上跳舞——這是一種多么自私的想法啊！小彩旗有自己的人生，她有理由過她自己想過的日子。同時作為舞者的她也深深懂得：舞蹈這門藝術絕對是要靠熱愛才能支撐下去的，因為這一行太苦了，如果靠強制跳下去，她絕對不可能從中得到快樂并成為一名杰出的舞者。既然如此，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吧！

順其自然，再不舍也會尊重孩子的選擇

如今的小彩旗，和任何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一樣，愛美、愛嘗試新鮮的事物，近期最為癡迷的事情是發微博和學化妝，每天一睜眼就先看看自己的粉絲數有沒有增加。她還常在微博上發出驚人之語，比如：不一定非要在學校、非要在課堂上才能學到東西，自由的生活更能激發人的靈性。又比如：用心跳舞就好，不需要那么多技巧，過多的技巧只會讓舞蹈變得程式化……她還以自己做模特，在自己的臉上“創作”，然后拍成照片發到微博上，供粉絲欣賞。有一次她創作了一組主題為“秋天”的彩妝作品，在自己的臉上畫上金黃色，頭上戴著用水果和蔬菜做成的形狀新穎又奇特的帽子。這組作品受到粉絲們的追捧和大量轉發。小彩旗很高興，拿去給楊麗萍看。楊麗萍很震驚：“這孩子對美和藝術還真是有一種直覺與天分。”

對于這個小女孩時不時冒出的古怪想法和做法，楊麗萍慢慢學會了接納，她說：“我小時候家里很苦，沒有旗旗這么好的條件，所以我要求她像我那樣，生活里只有跳舞，那是不可能的，我不能剝奪她體驗生活豐富性的權利。”

楊麗萍對自己的飲食控制非常嚴苛，因為她認為作為一個舞者，身材是最重要的。以前她也是嚴格限制小彩旗的飲食，小彩旗的童年，都不知道可樂是什么滋味。有一次，楊麗萍看見彩旗偷偷在后臺向其他演員要可樂喝，別人看她實在饞得不行，就給她倒了一杯，只見彩旗端起來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然后很享受地閉上眼睛，嘴里發出滿足的嘆息聲，過了很久，睜開眼，再喝上一口……楊麗萍看著這一幕，心想：對于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舞蹈所能帶給她的快樂，還是太單調了啊！她走到小彩旗的面前，小彩旗還在那兒閉著眼睛沉醉呢。別的演員都知道楊麗萍不允許小彩旗喝可樂，就小聲提醒：“小彩旗，你姨媽來了！”小彩旗睜開眼睛，看見姨媽就站在面前，嚇得趕緊把可樂往身后藏。楊麗萍淡淡地說：“別藏了，我都看見了，喝就喝吧！”那之后，只要小彩旗在團里排練，結束以后，楊麗萍就會讓同事去給她買一個冰淇淋吃。要知道，這也曾是她禁止小彩旗吃的食物之一。

另一方面，她也盡量給小彩旗創造全面發展的機會。她自己參加演出，如果需要彩妝，會讓小彩旗幫她化。每次得到她的夸獎，小彩旗都興奮得不得了，立即在微博上寫道：姨媽夸我啦！小彩旗喜歡表演，楊麗萍就帶著她一起拍廣告，還將她推薦給新銳導演王松，在電影《詭先生》中，她和“謀男郎”鄭昊一起演繹了一段陰郁絕望的黑色父女情。拍戲的過程，讓小彩旗對表演的興趣與日俱增，她甚至已經宣布：我要報考北京電影學院！這讓小彩旗的母親楊麗梅心生擔憂，抱怨姐姐：“你既然那么希望她學跳舞，干嗎還讓她干這個干那個？”楊麗萍說：“也許旗旗的才能真的不止是在舞蹈這方面呢！她現在還小，多讓她嘗試，她才能知道自己真正喜歡的是什么，這對她來說才公平，她將來才不會抱怨我！”當然她心里還是希望，小彩旗在嘗試了一圈之后，最終發現自己最愛的還是舞蹈，重新回到舞蹈的道路上死心塌地地走下去。有時候她也會不無憂傷地對小彩旗說：“姨媽以后退休了，就沒人跳這樣的舞蹈了！”小彩旗就會乖巧地說：“姨媽，你哪里就退休啦？你最起碼能跳到80歲！”

在舞劇《孔雀》里，楊麗萍根據小彩旗擅長旋轉的特長，特地為她量身定做了一個角色——“時間”，兩個多小時的演出，小彩旗披著長發穿著白色舞裙，不停旋轉，寓意：時間不停流逝。首場演出的間隙，楊麗萍站在舞臺的側面，長久地凝視著舞臺上的小彩旗，笑嘆：“這孩子真的是跳舞的好材料啊！”但她立即又補了一句，“不過如果有一天，她想做別的，我也一樣會支持！”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