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他的腦袋里發號施令

三歲以前的幼兒，最主要的學習內容不是知識，而是關系，即父母與他的關系，這個關系是他以后的人格基石。他們極其自戀，家里發生的好事情，他會認為是自己導致的，發生壞的事情，他也會往自己身上攬……

腦袋里的強迫聲音

焦合成是珠海市一所重點中學的高三學生，是來自三鄉鎮平嵐一村的宏志生。自從高一來珠海上學，他學習刻苦，成績優異，老師們都非常看好他在2013年高考中取得好成績。但是，進入高三以后，他的心理狀態出現異常，生理上也出現了嚴重脫發、尿結石等癥狀，學習成績隨之下滑了不少。他的父母都是農民，只上過小學，對兒子遇到的麻煩一籌莫展。所幸班主任是位負責任的老師，帶著焦合成四處求醫，卻收效甚微。經病友介紹，焦合成走進了我的心理咨詢室。

“我的腦袋里總有一個聲音，命令我做這做那，沒完沒了，我拿它沒辦法。”焦合成自述癥狀，“我整天被這個聲音折磨得死去活來，白天高度緊張、焦慮，不能集中注意力學習，學習效率根本談不上，晚上失眠，第二天沒有精神，惡性循環。我的頭發都快掉光了，肯定跟這該死的聲音有關！”

“那個聲音命令你做什么？”我問。我拿出一張紙和一支筆，讓他把聲音的內容詳細寫下來。

焦合成拿起筆，毫不猶豫地寫了十來行：“你一定要努力，為父母爭氣，為焦家爭光！”“你心態一定要好，這樣頭發才能慢慢長出來！”“你吃飯要規律，睡覺要按時！”“你上課要注意聽講，不能打瞌睡！”“你一定要考出好成績，老師和同學才看得起你！”……

焦合成告訴我，此前班主任帶他去醫院精神科檢查過，被診斷為強迫癥。他擔心影響學習，拒絕服藥，醫生只好采用厭惡療法和森田療法，都沒有什么效果+CsHfPH74HG3EURpImyEsg==。后來，一位心理輔導師讓他用打電子游戲的方式來轉移注意力，有一些效果，打游戲的時候腦袋里的那種聲音消失了，但游戲結束后那種聲音出現得更頻繁。“不但沒治好病，還因打游戲耽誤了不少寶貴時間，我都快成網癮少年了！這樣下去，高考我肯定落榜！”焦合成痛苦地說。

對于這類強迫癥，僅針對強迫性思維采取措施是治標不治本，往往收不到長久的效果，關鍵是要找到形成強迫性思維的原因，而這個原因往往隱藏在患者的潛意識里，多與患者幼年成長經歷有直接關系。

這時，班主任鐘老師說：“聽病友說，您的催眠療法對治療強迫癥很有效，希望您幫幫這個孩子。”

我說：“催眠需要患者配合，還要打開心扉，講述家庭情況和自己童年的經歷——當然，我會嚴格保密。焦同學，你愿意嗎？”

“我愿意！”焦合成像是落水者抓到了救生圈，“只要能趕走我腦袋里的那個聲音，讓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三歲前的痛苦記憶

焦合成告訴我，他是家里的獨生子。在他幼年的記憶中，爸媽關系不好，經常吵架打架，他很害怕。他記得，有一次爸爸打了媽媽一頓，媽媽一氣之下跑回了娘家，兩三歲的他只好兩頭住，這個月跟爸爸住，由奶奶照顧，下個月跟媽媽住，由姥姥照顧，他感到生活動蕩不安。后來，媽媽原諒了爸爸，搬了回來，可沒好幾天就又開始和爸爸吵嘴，爸爸喝了酒就打媽媽。“我感到很害怕，害怕失去父母，經常哭。”焦合成說。

焦合成的爸爸性格暴躁，對妻子和兒子專制而嚴厲。焦合成調皮，沒少挨爸爸的打。“有時候，我是父母的出氣筒，他們心情不好就找我的茬兒，拿我出氣。”焦合成說，他印象最深的一次，爸爸用皮帶不停地抽打年僅7歲的他。“皮帶抽得像急風暴雨，躲都沒地方躲！”焦合成描述道，“我也不記得他為什么打我，只記得我不停地告饒，求他停手，可是爸爸就像沒聽見，還是不停地抽打我，直到把皮帶抽斷！”

“媽媽呢？她不護著你嗎？”我問。

“護，但是護不住，她力氣小，攔不住人高馬大的爸爸。”焦合成邊回憶邊說，媽媽從來不打他，但經常罵他，罵最難聽的話。“按農村的風俗，孩子隨父親姓，就是父親家的血脈。所以，媽媽罵我其實是罵爸爸。”焦合成為媽媽辯護。

焦合成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爸爸與同村人發生宅基地糾紛，放火燒了人家的谷垛，被判有期徒刑一年。“出獄后，爸爸老實了許多，但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惡氣。他總是要求我用功學習，努力上進，考上大學，為焦家爭光。”

焦合成的講述基本上證實了我的最初判斷，他的強迫癥狀，根源是他幼年的情感創傷。三歲以前的幼兒，最主要的學習內容不是知識，而是關系，即父母與他的關系，這個關系是他以后的人格基石。焦合成生活在一個充滿暴力、責罵與教條的壞環境中，他的心里早早埋下了恨、敵意、不信任的種子，他在以后的成長過程中一直懼怕真相。為了遠離真相，他發展出形形色色的扭曲內心真實需要的方法，最終以強迫癥、脫發等癥狀表現出來。

每個孩子，在來到這個世界的最初三年中都是極其自戀的，家里發生的好事情，他會認為是自己導致的，發生壞的事情，他也會往自己身上攬。焦合成的父母在自己的情緒無法控制的時候，不自覺地將情緒發泄到兒子身上，使焦合成在潛意識中漸漸形成一個條件反射式的負面思維——爸媽的不幸是我造成的，我是一個不受人歡迎的孩子。隨著這個負面思維的形成，焦合成對父母產生了深深的愧疚，他逼迫自己盡力滿足父母的每一個要求，從而贏得父母對自己的關注和愛。而“你要努力，要上進！你要為林家爭光”是父母給他灌輸的唯一要求，這個要求成為他意識里根深蒂固的自我評價的唯一標準，成為他“內化的父母”，即在他腦袋里發號施令的人。焦合成在這個聲音的催促下努力學習，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績，但也令他有揮之不去的焦慮感，積累到高三，終于出現他無法控制的強迫癥狀。

緩解焦合成強迫癥狀的關鍵，是在他的心中重新構建正常的父子關系。

重建正常父子關系

強迫癥對于心理咨詢和心理治療來說都是一個難題，傳統的系統脫敏療法、暴露療法和森田療法難以奏效，即使暫時幫助患者消除了強迫癥狀，如果患者潛意識里最根本的焦慮感沒有消除的話，強迫性思維還會通過其他方式表現出來，或許是另一種強迫行為，或許是抑郁癥，等等。所以，我的治療方案是通過催眠，幫助焦合成進入潛意識，直接消除他的焦慮感。至于令他煩惱不堪的命令聲音，我沒有給予太多關注，因為它只是表象，一如打噴嚏是感冒的表象一樣，所有醫生都會治療感冒，而不會針對打噴嚏展開治療。

焦合成對我的方案感覺很新奇，班主任也半信半疑。聽了我的解釋，他們認為有道理，表示一定配合我。

對焦合成的第一次催眠是在第二天的下午。我事先與他聊天，使他放松，給他信心。在我的不斷鼓勵和引導下，他順利進入了半睡眠狀態。我讓他把自己想象成一棵小樹苗，一棵枯萎長蟲的小樹，漸漸長成郁郁蔥蔥的大樹，接著，我引導他回憶幼年……我仔細觀察，沒有發現他有明顯的肌肉抽動等身體變化，連呼吸都很平穩。

近一個小時的催眠結束，焦合成被我喚醒。他向我描述了剛才看到的五個場景：1.爸爸媽媽在吵架，自己躲在一邊感覺害怕和孤獨；2.爸爸在追著媽媽打，媽媽也在追著爸爸打；3.吃飯時爸爸把碗摔出門外；4.自己和媽媽坐在沙發上哭；5.初中時因為考試成績不理想，爸爸很生氣，出門打工去了，自己和媽媽只好一邊哭一邊借錢交學費。這些場景令他“胸口悶，不舒服”。由于心理受到長期的壓抑，他表達內心感受的能力有點弱，反復說這六個字。

我得出第一個結論：焦合成的幼年經歷給他造成了深刻的創傷，他幼小的心靈無法承受，無法面對現實，只好把痛苦記憶埋藏在記憶深處，即潛意識中；為了保護自己不至于崩潰，潛意識自動啟動“情感隔離”程序，逃避內心的痛苦感受，所以一看到那些場景他就會有強烈的不適感。這個結論，我寫在咨詢日志上，沒有告訴焦合成。

第一次催眠結束后，我沒有對焦合成進行心理輔導。我們約好兩天后的同樣時間他再來。

第二天上午，鐘老師打來電話，說：“催眠真是神奇啊！昨天晚上焦合成沒有失眠，整整睡了9個小時，而且，今天上午他說腦袋里那種命令的聲音減少了，他感覺很舒服。您是怎么做到的？”

我回答：“這很正常。他潛意識里的負面情緒在催眠時得到了部分宣泄，強迫癥狀自然會減輕。這說明，我們的治療思路是正確的。”

第一次催眠過程中，焦合成看到的五個場景，爸爸都是反面角色，也就是說，他的痛苦主要是爸爸造成的。所以，我決定采用“空椅子”技術，修補他與爸爸的關系。

第二次催眠是在一個安靜、封閉的房間里。我請焦合成坐在沙發上，身體保持舒服的姿態，在他面前擺一把椅子，然后調暗燈光，用話語引導他進入半睡眠狀態。我讓他對著面前的那把椅子訴說幼年的恐懼、孤獨和仇恨，就像爸爸坐在椅子上那樣，父子倆進行情感溝通。他說爸爸在椅子上正襟危坐，表情嚴肅，目光如電，他不敢抬頭與爸爸對視。當他開口向爸爸傾訴時，爸爸斥責他：“滾開！別提那么久遠的事！你的問題就是你的問題，不要往我身上推！”

在我的鼓勵下，焦合成繼續向爸爸訴說，還勇敢地反駁爸爸。漸漸地，他說爸爸的臉色柔和起來了，點頭應和他的傾訴，還時不時地笑一聲。強烈的傾訴欲望令焦合成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個小時。他淚流滿面地告訴我，他已感覺到爸爸是愛他的，爸爸還為以前的粗暴行為向他道了歉。

我引導焦合成列舉童年記憶中爸爸慈愛的言行。我這樣做，是向他灌輸積極的能量。他說，現在他感覺爸爸沒那么高大、威嚴了，他感覺很輕松、很愉快。他感覺和爸爸原來是可以溝通的，他能理解爸爸，爸爸也能理解他。

焦合成醒來時，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他說感覺自己現在可以像鳥那樣飛起來。

第二天傍晚，鐘老師打來電話，通報焦合成的情況。她說：“焦合成一整天沒有聽到那種命令的聲音，吃晚飯時還在想：那種聲音哪里去了，怎么不來打擾我了？他問我，以前聽到的命令聲音，是不是幻覺。總之，現在他感覺非常好，心情格外輕松。宿舍的同學說，晚上焦合成發出了鼾聲，這說明他真的放松了。”

我為焦合成的病情緩解而高興，他終于與爸爸和解了。

男孩子的戀母情結

約好的最后一次治療，焦合成失約了。鐘老師打來電話說：“焦合成在體育課上意外受傷了，腳踝扭傷，無法走動。對了，焦合成的爸爸來學校照顧兒子了，父子倆相處挺好的。”

兩周后，焦合成拄著拐杖來見我。他說：“爸爸已經回家了，不好意思來見您。”說這話時，我感覺他語氣很輕松，說到爸爸膽小，他還笑了一下。看來，現實生活中的父子關系也和解了。

聊天中，焦合成透露，這幾天爸爸來學校照顧他，他總有給媽媽打電話的沖動，讓她跟爸爸離婚。這個念頭總是冒出來，趕都趕不走，與以前腦袋里那種命令聲音類似。他拼命壓制自己，才沒有真的給媽媽打電話。“老師，那種命令的聲音沒了，要是以后換成這種怪念頭，我該怎么辦？”他用恐懼的眼神望著我。

我笑著說：“我早料到你會有類似的念頭。聽說過俄狄浦斯的故事嗎？”

焦合成說：“知道一點，老師講過，一個弒父娶母的故事。”

“對。俄狄浦斯情結也叫戀母情結。”

“您是說我有戀母情結？”他大驚小怪。

我笑著說：“有戀母情結也不是一件丟人的事啊！男孩大多對母親有一定的依戀情緒，不用把它想得過于嚴重。你只需要知道，小時候的自己也許曾經有取代父親的想法，可是現在的你已經長大了，能夠控制自己的行為就可以了。”鑒于他還小，我不宜與他做深入溝通，只引導他對戀母情結有一個正確的認知。對許多心理癥狀，覺察是最好的治療。

兩個月后，我約焦合成做回訪。他說最近狀態很好，強迫思維再也沒有出現過，和同學的關系也越來越好了。鐘老師在電話里也證實了焦合成的話。看來，戀母情結沒有給這個高三學生制造新的麻煩。祝愿他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績！

（文中姓名皆為化名。）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