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六月 [組詩]

王興程，筆名十里路，1972年生于江蘇贛榆，長于新疆伊犁。伊犁州作協理事。有詩歌散見于《星星》《中國詩人》《西部》《綠風》《伊犁河》《新疆日報》等刊物。獲過本地詩歌獎。現供職于伊犁州直某機關。 個性主義、民間立場使王興程的詩歌呈現出樹木般的質地與樣貌——自然的、真實的、正在生長的。揮之不去的鄉愁以及塞外鄉村曠遠的寒冷與寂靜，始終彌漫于詩歌內部。詩人站在新疆伊犁喀拉達拉（中國鄉土版圖最偏遠的一個點），感受荒草與羊群，默認微小生命的生與死，感知一切事物的存在，屬于個人內心的悲憫與吟唱，化作簡約、干凈的詩歌語言，化作詩意、靈動的自然意象。對故鄉的書寫與記憶，是每個詩人“精神還鄉”回望過程中的自然與必然。

——絲路解憂

高處的白楊

此時的白楊離陽光最近

他輕輕晃動著身子 所有的細鱗都在

閃閃發光

這個臨風的少年 他一伸手

便能撫住天空和流云

這些過路的風 都在輕輕放慢腳步

甚至屏住呼吸 這無法體驗的安靜啊

全在白楊的深處

在六月的大地上 一排排白楊

讓我不斷仰起頭 一次次抬高自己的

目光

其實我一直想要的 就是在他的樹蔭下

小睡一會兒

這便是一生的幸福

羊群已遠走他鄉

六月的時候 羊群已經走了

風吹過喀拉達拉 時間空曠 四野空曠

我在想那一群羊 太陽西斜

它們正邁著細小的蹄子 徒步遠方

想起故鄉 都沉默不語

這個念頭沉重 不能輕易提起

一只羊的遠方能有多遠

誰在終日幻想著一日三餐

誰還在把故鄉的井背在身上

我也曾在青草瘋長的季節遠走他鄉

那么長的歲月 千山萬水

都是一個人的流浪

可我還要回來呀

或是白雪皚皚

或是秋風漸涼

一個人

過去的光陰回來了

過去的流水回來了

過去的那些歡喜和悲傷也回來了

一個人站在六月的喀拉達拉

一切都重新回來了

可我——

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啊

父 親

我看到

小麥揚花

玉米拔節

葵花也在仰著金色的小臉

在喀拉達拉 還有那么多東西

它們和我一樣 都是你留在人間的遺物

我會經常來看看

現在 它們都是我相依為命的親人

一條河

那些水面容慘白 在喀拉達拉的低處嗚咽

那些樹根 斷木 獸骨 還有那些冰冷的

水族

它們從上游過來

漂浮的全是一條河不可知的命運

那些石頭在大水中兀自行走 或擱置岸邊

它們堅守 沉默或無奈 等待了多少過去

的時光

它們滿臉滄桑

一場大風掠過 我突然看見一條河離我

越來越近 離村莊越來越遠

夕陽重重地落下 波濤洶涌 浪花飛濺

隱約的天堂和地獄……

很多年 我無法忘掉那片水聲

就像無法忘記那年 我曾伸出一雙小手

捧起過那細細的白沙

落下了傷心的淚……

今天我還在想 一條河是不是自己的親人

有多少人會在另一個地方的黑夜里想起

還有多少人能在離開時候

將它背在身上

那些草

沒有生長在唐詩里

也不認識長亭和古道

除了我 沒有用過一杯酒

送走一位王孫故人

在喀拉達拉 這些沒見過世面的草

它們一生守著清貧的日子 忙忙碌碌

六月的光陰很慢

它們會攙扶著跳起小小的舞蹈

也會匍匐在地 彼此握緊對方的根

這些——和我有著多么相似的命運啊

這個命運會讓一粒草籽落到哪里

都活得很小心

六月的草 一望無際

它們在大風里搖曳 又悄然靜止

它們會望一望山外的夕陽

但不曾想過遠離

空蕩蕩的六月

羊群已全部撤離

還有那么多的人 他們都走在異鄉的路上

這一刻 除了自己 大地上一覽無余

六月空蕩蕩的時光

那些大片的莊稼無語

好像比一個人更加孤獨

在六月的天空下 我需要這樣的安靜

和一小會兒暗自的悲傷

六月的天空 像剛剛打掃過 如此干凈

就像我的生活被刪去了那么多的多余

風吹過 空蕩蕩的六月

好像世界一無所有

又好像什么都沒有來過

老 屋

只剩下你

讓風吹得越來越涼 越來越瘦

冰冷的骨頭無法再撐起肉身

這么多年 有人無數次逃離 又回來

有人將內心燒成了灰 再掏空

這么多年 你沉默 再沉默……

這么多年 我無言以對 我摁住

自己的胸口 除了疼 還是疼……

再看到你 六月里的破敗 空洞

即將消失的一切 我抑制不住的辛酸

即將消失了

我在夢中驚醒 三十年的一切

漂萍一般

一只布谷鳥

玉米 小麥 葵花和黃豆

還有頭頂的一只布谷鳥

這是喀拉達拉六月的意象

喀拉達拉沒有稻谷 但那只鳥

還是 布谷 布谷 地叫

布谷鳥的老家應該在南方吧

可這么多年了

它的口音為什么還沒有改

一畦韭菜

它記憶著爐灶里的火 黃昏里的炊煙

和親人的胃 它記憶著一個人的安慰

和嘆息

田園荒蕪 親人離散

很多年已淪為野草

它年年還是發一樣的芽 長一樣的葉片

抽薹 開一樣的白色小花

它的孤單說不出口

它的等待比孤單更持久

它看淡了生活中的味道 它隱藏了

時光中的冷和最初的辛辣

我是多么脆弱啊 在喀拉達拉的春天

晚風中一叢黑色的火焰 讓我

深陷往事 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