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獻給曾和我一起踩踏夢想的人,獻給我的兄弟卓越。
夢里一只獅子在追我,我拼命逃跑,不知道被抓住的后果,但很享受奔跑著的快樂。我聽到一陣雷聲,聲音慢慢變得尖銳,我的身體不由向上飄去,像有什么有力的東西在提我,我慢悠悠地升空,滿臉疑惑,抬頭望著陰霾的天空,它忽地消失了。

我坐起身,夜里靜悄悄的,電話鈴聲在響。它擱在一張書桌上,緊挨著一扇臨街大窗,一束月光照進來,窗簾在光束里搖曳著。這光景總讓人想到午夜時光兩座歐洲高樓夾著的小巷,站在滿是冒煙的下水道井蓋旁,仰望到月亮的半張臉。我拿起電話:“喂?”
“喂,你好,我是一個賣故事的人,這是我第一次給你打電話吧,我想是的,你不必害怕,我不認識你,我在這黑漆漆的深夜里再次睡不著了,我隨便撥到了你的號碼,我想給你講個故事,這個故事是免費送給你聽的,放心,你即使感覺這故事簡直棒極了非得給我一些錢,我也不會要,因為我給人講故事,第一次總是免費的,這是我這生意上的規矩,好的先生,你打算聽嗎?”是一個老頭的聲音,他大概長著一臉皺紋和一個耷拉的大鼻子,說話的時候喜歡留給聽眾一個側臉,以彰顯他那保持距離的神秘和高傲。
“嗯,老先生,請講一講吧”。我拉過一把凳子,把弓著的身子放舒坦。我坐在黑暗里,身上披著柔和的月光,比小時候把頭蒙在被子里還要安全,一只手揪著被口頂在頭上,睜眼在一片漆黑里數著看不見的手指頭,有時自己嚇唬自己,渾身一激靈,突然向下掉又被穩妥包裹住的感覺,那就是孩子裹在被子里的安全感。
“嗯!那好吧”。老頭此時撫了撫裹在身上的深黃色老舊毛毯,滿是皺紋而又水分充足的老手和毛毯摩擦發出“嘶嘶”的聲音,毛毯上凸出的絨毛在跳動的燭光里被壓平又立起,抖擻著變得更細了。老頭的大拇指如果情不自禁地抖動就更親切了,我爺爺的哥哥就那個樣子。他是“抗美援朝”回來的老兵,騎一匹英俊的長鬃毛馬在黑夜里行動,把前線的偵查信息送到后方。他沒殺過人,騎著馬去過很多地方,回來后長久呆在村子里,在屋里抖動大拇指、張合嘴巴,像是在發呆,但矍鑠的眼神又告訴你他沒有,有時候他拄著拐棍在街角坐著,更少的時候會去村邊小賣鋪買打火機。這些事情一直重復,直到他死去。
這位陌生老人的話讓我停止了回憶,他講到:“那天是中秋節,許多年輕男女在野外聚會,他們自行帶著吃喝,有準備的人在中間搭起一個木臺子,大家可以隨意去上邊表演節目,當然,得排隊,大家自由而有秩序。我帶了一瓶啤酒,坐在草地上邊喝邊看節目。這時候,兩個姑娘大聲說笑著坐到我旁邊。我順著姑娘伸向前的腿向上看到了姑娘的側臉,月光下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里。我回過頭看著臺上說:聲音挺甜啊。然后扭頭和她說話,我們跟著臺上的人一起唱歌,用身體搖晃熒光棒。后來,她邀請我和她做游戲,先是望著月亮猜帶有愛字的歌曲名稱,每人說一個,誰先答不上來誰輸,好像是我輸了。接著,她把熒光棒彎成U型,讓我猜像什么,我猜到的都不是她要的答案,答案是馬蹄、被衣服壓彎的晾衣繩和笑臉的其中一個。她說餓了,問我愿不愿意陪她去吃東西。我當然樂意。我們找遍了周圍,沒找到飯館,她說,那陪我去找廁所吧。我們并肩走在小巷子里,她低頭看著半空,說,我給你唱歌吧。她唱了一首《死了都要愛》,我對她的唱功表示了夸獎。我們分頭進了廁所,出來后,我遲遲不見她的身影,便在外邊喊:嘿!姑娘。她回應:唉!馬上。我們又重新并肩在小巷子里走,聽她說一些話,我發現了地上一堆嘔吐的穢物,推她躲開。走到一個亮燈的小賣部門口,她進去買飲料,我站在原地,仿佛置身草原,在一個偌大的空間里一直向后退。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她,后來聽人說她和一個高個子男人在一起了,后來又分開了。我把她介紹給一個朋友,朋友陪她去購物,她買了許多東西還有一包煙,他們去飯館吃飯,她請的客,后來朋友也消失了。我記得她有一個雙下巴。
這是個免費的故事,送給你,你記一下我的號碼,如果有需要可以隨時打給我,不過下一次聽故事你就得拿出一些我想要的東西做為交換了。他一字一頓地念了他的號碼,我拿筆摸黑把數字寫在了書桌上。放下電話,我用涼水洗了把臉重新躺回床上。
我瞧著模糊不清的天花板,回憶了一遍老頭的故事。故事前邊搭臺、演出、輕松的狀態像是電影,但是后來姑娘出現后,一切變得俗不可耐。姑娘在任何地點的出現都是一個開始,不是好就是糟糕,唯有一點毋庸置疑,就是它是一個開始。我開始了許多次,每一次都在我臉上留下了深淺不一的褶皺。
我試著把老者的免費故事寫成文字,投給編輯部。令我喜出望外的是,居然發表了。這對于一個像我這樣沒有收入,卻依然固執堅持寫作的人來說,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我用稿費理掉了臟亂的長發,對著鏡子撇了一個大大的笑臉,然后拿起筆重新坐到那張書桌前,興致勃勃地打算寫些什么。在把臉蛋長時間放在左手掌上以后,我發現自己陷入了困境。
我坐臥難耐,夜里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我搜腸刮肚想盡了自己的過去,卻沒有故事。我突然意識到剛剛發表的一篇文章將是我最后一篇文章,天大的喜事變成了悲訊。在被這個想法折磨了幾天之后的一個夜里,我撥通了老者的電話,我說我要買你的故事,老者問我要聽什么類型的,我說:“更浪漫,更悲傷的。”

我用剩下的所有稿費換了老者講述的一小段話:“這個該死的冬天,冷冷的水,冷冷的空氣,行動被涂上了石膏,滑膩、僵硬。美好的冬天該是曾經那樣的:穿著熊皮,踩著大靴子把腿沒在大雪里,吱吱地響,不透氣的小木屋,壁爐燒得噼里啪啦。我聽著歌寫東西,她趴在一旁翹起兩條小腿晃動著,后來她就睡著了。我答應把她寫進我的故事里,最終卻只記得這個最無關緊要的畫面。我總也忘不掉這個畫面,她說:喂!你還行不,我覺得我可能該幫幫你,給你一板磚,把你拍失憶了。 我說:結果我起來后,只記得自己要找一個曾在他身旁陪他聽歌寫字的女孩。人們問他具體情節,他只是描述,她翹起兩條小腿,晃著晃著就睡著了,他說他醒來后,她就不見了。盡管人們都不相信,他說她一定還記得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找到她后,該說些什么,該做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找到她后,或許還是那個樣子,他寫東西,她趴在他旁邊陪著他。有時候他也嚇唬自己,想象著找到她后,他倆睡著后她就又不見了,但他又告誡自己,即使還會醒來見不到她,為了那甜美的一會兒,他依然要找她。”
我把老者的話編成故事寫出來,不出所料,又發表了。于是,我每晚給老者打電話,把編輯部匯來的稿費原封不動地轉寄給老者。這還不夠,老者的要價越來越高,我不得不動用了積蓄,又變賣了家具把錢匯給他。我被某種激情慫恿著,變本加厲地打電話、寫故事,足不出戶,糟糕的生活作息令我的身體漸漸垮塌。我漸漸地有了名氣,當夜色退去街上咿呀的叫賣聲,路人偶爾的幾語閑談,并且談論著我的名字時,我知道自己成名了,他們一定不知道我的面容已如此滄桑。我如今是一位貧窮、病態的一流作家。我想我該約老者見見面了。
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拿著利刃和一個大塊頭搏斗。我們互刺,我的肚皮和左胳膊被刺得滿是血坑,他也受傷不淺,最后不分勝負,我和大塊頭坐在墻頭上聊天,彼此勢不兩立又惺惺相惜。
第二天,我和老者在他家后院見面。老者并沒有身裹毛毯,穿著雖不光鮮但也并不拖沓,左手提溜個渾濁的酒瓶,叼著半支雪茄,像堵城墻般朝我迎過來。當我完全籠罩在黑影里時,才抬頭看清他滿是大胡子的臉。他揮了揮手,示意我坐到旁邊的木椅上,我聽到從他嘴里呼出類似笑容的聲音,差點被他手臂揚起的風吹倒。當我們都在木桌旁的椅子上坐穩當,我才問他:您叫什么名字?他說:海明威。我問:真的假的?他只說了兩個字:嘿嘿。我說:聽說你有很多女人。他說:我只是太寂寞,寂寞到只想有個女人坐下來聽我說說話,可惜沒有一個能從頭聽到尾,于是我開始寫作,當我提筆的那一刻,我相信我這一輩子注定就是個作家。
我們在和煦的陽光里聊了許多,他講了幾個恨過他的姑娘,他嚎叫著背誦自己創作的詩句。其實那時他已經渾身是病,咳嗽起來像響亮的春雷,振聾發聵。但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叼著雪茄,猛給自己灌一口酒,然后又笑容依舊。我說:大家都說你是硬漢。他說:你看我現在不行了?硬漢并不是指身體,唯獨身體健壯那是莽夫。我問他喝的什么,他說:苦艾酒。他用熏黃的手指掏出一包煙葉,我們卷著抽,燃燒起來味道像蒿草,我問他:這煙叫什么名字?他笑著說:瑪麗胡安娜。
后來我像是醉了,惶恐、悲傷、驚喜、恬淡,身體輕微搖晃一下,便感覺自己被拋到很遠很遠,海明威的狂笑把我的意識拽了回來,他時而狂笑,時而哭號,嘴里一直蹦跳出巨大的字符,有的長著腿跑掉了,有的鉆進我的耳朵,在我的大腦皮層上踩踏出圖畫。我試著去拍打他的時候,他打開我的手,歇斯底里地怒吼:我是硬漢!硬漢!那一刻我才明白了硬漢的真正涵義。
不知分開后多少天,我聽到了海明威自殺的消息。市面上開始大量出售精裝版的《老人與海》我隨手翻開,扉頁上的大胡子就是那晚在夢里和我搏斗的大塊頭。
像是過了很久,我似乎習慣了朝九晚五的生活,日子如撕紙那般呲呲地流逝,我在這段快速飛馳的時光里穿起了西裝,面容平整地談吐、做事,很少寫故事。有那么一天,我和單位的九哥仿佛如約而至,一起走進電影院,看了一部《卑劣的街頭》,走出影院后,我們都沒有說話,在大街上溜達,他一瘸一拐,在一個路燈下突然回頭對我說:我的腿就是年輕的時候瞎鬧騰變成這樣的。說的時候眼睛里分明混合著自豪和無奈。我低頭哈著白氣笑出了聲。
習慣工作以后,我也早已習慣對于自己瘋狂的過去閉口不談。九哥這個事業小有成就的男人固然深知這點,所以在夜半的街邊小攤,我們圍著兩碗滾燙的餛飩難以下嘴時,只是沉默。我遞給九哥一支哈爾濱,他端詳了一下,叼進嘴里點燃,猶如品嘗了一番看不見的茶水之后,說:哈爾濱的香煙不如哈爾濱的啤酒,哈爾濱的啤酒不如哈爾濱的女人。然后把頭埋在餛飩的熱氣里。
我送他回家,路上依舊是毫不尷尬的沉默,到他樓下,他說了一句:還是哈爾濱的男人猛!然后轉身消失在黑漆漆的樓洞里。
我憶起很久遠的一個午后,安妮趴在我旁邊翹起兩條小腿晃動著,陽光透過半拉的窗簾打在我倆身上,筆記本屏幕上放著一部黑白電影,電影的最后黑人青年和白人警察執槍相對,旁白念著:
這是一個關于社會的下滑,在下滑的時候,它不停地對它自己說:“目前為止還不錯,目前為止還不錯,目前為止還不錯,你是如何下滑的并不重要,關鍵是你怎么著陸的。”
然后“乓”的一聲槍響,屏幕變黑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拿起電話開始給一個陌生人講故事,我的要價更高,只是為了讓一些人知道,在你不斷失去的過程中,自己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