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珠
1978年12月28日生于吉林省敦化市黃泥河鎮五人班村,現為吉林省作協會員。現任吉林市電視臺新聞綜合頻道《財富江城》欄目組編導。
我不能在山上過夜,那是光棍和醉鬼們常干的事。光棍們四處為家,醉鬼爬到哪里哪里就是家。那自生自滅的生存方式,我覺得是白穿了一張人皮,白長了一雙人腳。俺村的光棍特別多,我是眼瞅著他們一個個由鮮活的小伙兒變成了干枯的小老頭兒。那過程就像一個土豆,離開了鮮土的環境,慢慢被太陽和風抽干。太陽和風最能欺負沒根的東西!我知道倘若我直接對著光棍和醉鬼說這話,他們會毫無顧忌地把褲子里的男根掏出來給我看!我小的時候已經見識過多遍了!女人是男人的土壤,男人是女人的大樹。這些光棍們成天看著自己的同類們呼哧呼哧地種地、收成一窩一窩的孩子。自己卻無地下籽,所以只能一年四季干飄著。有時也春心萌動發過春芽,但那結果仍如土豆一樣,沒有土壤及時對接,芽很快就干掉枯死了。掉芽的遺憾與無奈,只有自慰了。每個光棍都是土豆的命,很面!每個醉鬼都是茄子的命,渾身上下一片青紫!我能喝酒,且又單身——我真的害怕扒山嶺山下的環境,因為我一旦踏入這讓人窒息的“村境”,我便沒有任何優勢超脫,我只有加入到這由光棍和醉鬼隨意組合的單身隊伍里了。
手機也成了光棍了,我苦笑。我今天才弄明白,原來手機的女人是信號。手機在城里耀武揚威,仿佛無處不在。但它在這里,它只能做一個光棍。信號——不喜歡這山大石多雞飛狗跳牛哞哞的鄉村,信號能爬上那扒山嶺,也是一鼓作氣硬撐著上了山。它的突然離去,讓手機沒有一點心理準備,似乎是下了山嶺剛走到那個雪溝,便嗖地閃身了。這樣的女人心真狠!獨自讓手機過了溝,自己卻在溝的那一邊撒腿跑了。它寧愿蹲在山頭上受凍,也不愿跟我回家躺在炕頭上遙控城市。它對鄉村的厭惡行徑,讓我對它心生厭惡。現在,我前面的那個村子,是產娘產爹產妹產弟產血緣的地方,信號半路出逃,這是在厭惡俺爹俺娘,厭惡俺那個原生態的家。我是有恥辱心的,愛家好比愛國。我手里握著手機,使勁哈上一口氣,再用袖子抹了抹,這樣屏幕就清晰了許多。我看見手機發了瘋地在尋找信號!它一會長跑,一會短跑,一會又原地跺腳、左右張望。我也在幫它,我幫它的唯一方法就是把手機里的號碼撥上一串,給信號鋪路,也是給信號一個臺階下。我是這樣善解人意,卻沒有嫁出去!可是,沒有用,我一連鋪了好幾遍,那信號依舊不現身。手機依舊在發瘋,離了女人它像沒魂一樣里外不安。我知道這樣很消耗體力,因為手機電池的綠格在飛速下降。寒冷也在偷摸吞吃電量。我想處于癲狂狀態的手機,如同處于癲狂時期的人,它做什么都是不理智的、無濟于事的、徒勞的。這樣想著,我就關機了!
山下黑得像凍梨,又硬又冰冷。況且我已經沒有了熱情。馬上就要過年了,我看不到一盞紅燈籠。我踩著雪骨——雪是有骨頭的,雪骨的形成,經歷了“一踩二曬三磋磨”,這好比女人的“一哭二鬧三上吊”。雪骨,有了鐵一樣的堅硬和密度,有棱有角,比冰刀更勝一籌。夾道的雪,很沒出息的樣子,風一撩撥,就一齊起哄攻擊我的褲管。我穿著毛褲,我早就脫了棉褲。關于冬天穿什么褲子?這事我研究了很長時間,我是這樣認為的——大棉褲代表著鄉村,毛褲代表著郊區。只有單褲美麗又凍人,那才是真正的城市褲管。我穿著城鄉結合部的毛褲,行走在干冷的鄉村土路上。我知道鄉村的冷,我要入鄉隨俗,否則就會出盡洋相。我還要掛念著城市,用一條褲子明里暗里給鄉親們捎話帶信——說明我在城市有毛褲。否則也會被人恥笑。我沒有系腰帶,這事誰也不知道。我從初中開始,就沒有系過腰帶,我的腰如我一樣,有先天的超強的自律性,一個小小的掛鉤或是一枚紐扣,就能讓腰很體面、不掉褲子,也不會有脂肪在此長駐。繼續往前走,再拐上一個大喇叭式的彎,我就被山風徹底吹起來了,我能聽懂那調調——它一會吹《步步高》,一會吹《喜迎春》,其實我真正想聽的是《洞房花燭》。我是一個單身的人!這山路上空無一人,辦年貨的人也沒有。辦年貨是高興的事,凡是高興的事,都在白天陽光底下辦完了。如今,空蕩蕩的山下,只剩下我這一個不高興的個體。風也學會了低調做事,在這山溝溝里尋找出路,而不是直接跑到山崗上或是樹梢上狂嚎!有一些荒山土路,是無法直接越過的,只有大膽地走下去,那才是真正的、堅實的出路,那樣才能絕處逢生——小路生大路,大路生天路,天路生奇路。
狗是這個村子第一個音符,不管村民們打算譜什么樣的曲,狗都是第一個沖上來給定調。狗把公雞的活也干了。它的嗅覺很靈敏且愛管閑事,操心又挨罵,總是吃不飽。聽到狗叫,盡管我離家還有差不多一里地的距離,但我仿佛已經是摸著自家的門框了。接下來,我要越過一條河,才能到達我的家。我的家住在河之南,這讓我從小就受盡了歧視。這個村子,河南與河北,一河之隔。可恨的是這河沒有橋,直到我離開村子的那個夜晚,也依舊沒有一座像樣的橋。就連兩根木棍也保證不了!更要命的是,河北有學校,河南沒有學校。這樣,我們生在河南的人,從小就必須學會兩種本領,一是像狗那樣四爪走路,二是像猴那樣蹦極。像狗走路時,踩的是河上飄搖的兩根或是一根木頭。像猴那樣走路時,蹦的是河上距離不等的、直栽楞的石頭。只要能過河,別說做狗做猴,就是做龜也行。那時候,我們對做一個“烏龜大王八”充滿了期待。冬天的河好過多了,只要河上的冰不說慌,就能保證鞋襪不濕。而實際上,河上的冰總在說慌,特別是它和雪花一起行騙,效果更佳。那河是控制不了冰的,太陽也控制不了冰,真正控制冰的是季節。特別是當春天來臨的時候,我眼瞅著河上的冰不動聲色、依然如故,但是只要一腳踏上去,那就是一個大陷阱——冰涼的河水,一把戳到我的大腿根!那水手掐起人來,比俺娘的手可狠多了。是啊,大地都繳械投降了!冰有何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今天還好,河上鋪了稻草。這是一個極大的進步,說明我的村民會種稻子了。以前只會吃,不會種。就算是吃也不敢大大方方的吃、公平的吃。我記得俺家的大米,都是留給俺弟弟吃的。用大米做粥時不用鍋,直接用茶缸放在鍋底極旺的炭火上煮,這就是俺家的“吃小灶”。那時候,這樣的俏活兒,多數是俺娘降大任降到我頭上。我頭頂著老大的“花翎”做這御用的仙粥,光是聞那米香味兒,就感覺自己是高人一等了。它太香了!我今天能夠認識稻草,全是火車教給我的。火車,是鄉村通往城市最普及的交通工具。它在大山里停停靠靠,目的地,只有坐車的人知道。我坐在火車上,窗外總會搖曳出大片大片的水稻田,它細膩的稻穗和精致的腰身,還有那油畫一樣的顏色以及謙虛的姿態,總讓我想入非非。我總是拿它與玉米做比較,玉米太潑辣了,大棒子懷里一揣,天不怕地不怕,一副任人宰割的傻樣。我也總是拿它與谷子做比較,谷子太矯情了,退一萬步講它就是糧食,可它總以珍珠自居,又總是與稗草糾纏不清。它情感混亂、長相迷亂,所以給谷子鋤草是最難的,得把祖宗八輩的鋤草技術全用上,也不見得痛痛快快哄出谷粒來。就算最后長出狗尾巴一樣的谷穗,也得把大碾子用上,把它摁到場院里連抽帶打,它才能掉出金豆豆來。它不哭不成材,不打不成器,這太氣人了!當然,我也知道,它要是立志成為劉胡蘭,一個金豆不掉,那更氣人。溫柔的稻草,溫情地接納著我這雙疲憊的腳。這雪花與稻草混合的軟橋,充滿韌性與彈性。減少了我回家的恐懼。
狗第一個竄出來迎接我,每次都是這樣,我這么晚了才回家,雞也睡了,鵝也睡了,牛也打盹了。只有狗,一直與人保持著相似的作息。它的工作就是叫喚,它必須抓住一切機會扯脖子叫喚,才有可能得到升遷——到深山里的參園子工作。我是狗的貴人!當狗的眼睛與草屋里溜出的燈光相遇時,發出了綠光。狗在晚上是狼的樣子,它還要發出狗的叫聲裝斯文。其實,說得再具體一點,它在人間行動時是狗,棲息在自己的靈魂里時,是一只狼。關于這一點,我還有一個事件可以證明。我曾經給俺爹拍過一張照片,那時俺爹要與狗合影。我拍的時候,狗很配合地與俺爹合影,那時它的眼睛是狗的眼睛。但是等我把照片洗出來,我發現狗的眼睛變了,變成了綠色的狼眼。我好久不見這只狗了,狗蹦著高向我叫囂,這狂吠的交響,多虧有繩子拴著。我沒有生氣,也沒有呵斥,就那么站在院子里等待它把這屬于狗的春節序曲弄完。我知道,這狗它得看見我,才能演繹得“此曲只應天上有”。而平時,它要分清哪些親情只能用舌頭去舔、哪些鄰居不能隨便下口去咬、哪些禮尚往來需要借狗虛張聲勢。它也活得很不自我!只有今天,在它突然面對我這個名義上的生客時,它才有理由肆意狂叫,因為我總是不回家,它可以假裝對我不熟悉!我理解它——我們身上都有狼性,只是我們平時得裝做狗。我早就看穿它了,它其實也早就認出了我,但它非常留戀作為一只狗的本真,它也想聽聽自己真正的聲音。它先是對著我叫了一串“哇喔”,接著又越過我對著我身后的山叫了兩串“哇喔”,然后又越過山直接沖著山邊的天連叫了三串“哇喔”,一聲比一聲急促。那狗音,從腰部就開始運氣,它是天生的播音員,一張嘴就會發丹田音……但這心猿意馬、帶有體驗性質的叫喚,并不能激起我心中的怒氣。理解萬歲!我是多么善解狗意,假如我在人間嫁不出去,我還有一條出路,可以嫁給一條狗。俺娘拎著燒火棍子出來了,描準狗的后腿猛打過去,狗吱的一聲夾著尾巴逃跑了!它夾起尾巴來,像一只突然被開水燙過的大蝦。由于俺娘的出現,這個由狗原創的交響樂戛然而止了。小死狗,怎么還不認識自己的家人了?俺娘在對著地皮訓狗,我不知道這地皮倒底能不能給狗傳話學舌?訓完了,又用眼皮推著地皮走。這些年,她白天晚上都很少看天,她一直在看地。她的眼睛習慣了與粗糙的、沒有光澤的土坷垃交流。天空太光滑了,眼睛放上去,一時沒了方向,也沒了準確目標。所以俺娘每次看天,總要用手遮出一個大致的范圍,那樣子就像一個老謀深算的猴王在觀天象。小死狗——這是俺娘的口頭語,她說“死”字時,依舊是咬緊牙關、收緊口風,讓這個字從并不寬敞的兩顆門牙的門縫里擠出來。那恨之入骨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兒時她罵我“小死孩”的時候,用的也是同樣的語調。
我走了一條孤獨寒冷的自我折磨之路。這種孤獨長了腿,也跟著我回了家——沒有轟轟烈烈的姐長姐短,也沒有層層疊疊的云冷云熱。我的家人不會演戲,逢場作戲也不會,所有的一切都實誠地裝在心里。冬天很冷,他們穿著很厚的棉衣,我只有等到晚上脫了衣服上了火炕,與妹妹們擠在一個被窩里睡覺時,才能摸著那顆心。我看了一眼掛在南墻上的老鐘,它還沒有退休。它栽歪著身子在上工,我知道它病得不輕。實際上,自前年開始,它的時間點就走不準了,是俺娘發現,讓它的身子打個斜兒走路,它還可以踉蹌跟上電視里播報的北京時間。時間是個多余的東西!我認為,只要明白四季的分配,早晚是可以得過且過的。飯桌安上了,俺爹調整了半天桌腿,飯桌還是搖搖欲墜。地面不平,飯桌就算長出十八條腿,也是白搭。筷子擺上了,每次面對老家的筷子,在吃飯之前,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筷子配對。先把彎腰撅腚的配在一起,再把胖瘦一致的配在一起。兩根筷子,高矮不等關系不大,身材筆挺才是關鍵。離家這么久了,我依舊是老家筷子的媒婆。我知道什么時候我在這個職位上下崗了,也就是說——我家的筷子可以自由戀愛了,才能說明我家的日子是質量提高了。我家沒有小勺,小勺是獨身主義,這在村里很難容身!水杯也沒有,水杯也是獨身主義,易碎太脆弱,這在村里更難容身。盤子碗和盆子是最多的,瓷質的中國風,在這里堅守得最好。我已經超越了“食不言寢不語”,我在渴望一種活色生香的吃飯方式——就是得有個動靜,讓舌頭有品嘗美食的快感!我把大蔥脆生生地掰斷,插入大醬碗里,又極其夸張地卷入大煎餅里。我想用牙齒咀嚼出一長串音響。沒想到,我的牙齒已經無法適應勁道的煎餅了。它一與煎餅相遇居然失聲了。竹筷子也太沉默了!我的起義并沒有得到任何響應,孤旗一展很快就滅火了。我明白了我的處境,我是“家漂”了!是真正的像俺娘說的——我被鋤出去了!
農活我還會干,這個本我沒有忘。這些本領仿佛是長在我的肉里了——每面對農活兒,我全身的神經便開始照著圖譜抽動,然后肌肉就會變換隊形。這是我隨身攜帶的農譜和農經,總是揣在心兜里!大蔥,是我離開老家之后村里誕生的致富新秀,與此同時崛起的還有木耳。馬上就要過年了,有那么多人等著用蔥花炸鍋,有那么多人等著吃現成的——把蔥的老皮全部扒掉,把黃葉全部揪掉,再用抹布從蔥屁股擦到蔥腳,順便還得擦擦流出的蔥鼻涕。盡量不要流出最好,因為那鼻涕是最有分量的。這蔥是養在溫室里的,每天加了火加了水拼命孕育春天。寒冬里的春天,大白的雪花,為大綠的蔥花送行,秀色可餐。今年的大蔥長得很好,個個像宮女一樣還頗有韓風。這是我的功勞,這蔥籽是我在城市里淘來的。我想我們農村始終富不起來,首要的是種子問題——人種不行,有的還是近親結婚。物種也不行,一塊土地,那么多年只種一個品種,土地也沒有激情了。這是戀愛的學問!我引進的是蔥,不是油麥菜或是紫甘藍,我要讓土地戀愛的對象保持不變。我知道,土地在戀愛的對象上,是老腦筋。但是,今晚的大蔥,被弟弟澆水澆多了,哭得厲害。我想它專門在今晚哭,也許是在埋怨我。畢竟是我把它們引到這里來的。來到這里,它們深更半夜被賣到延邊,徹底與故鄉絕緣了。它們要聽朝語,多數被做了狗肉湯飯、被涼拌。我的指甲里很快鉆滿了黑泥。屁股坐在俺爹制作的木板凳上,它還叫杌子。雙膝托著我的胸,靠肚皮自行供熱取暖。這是我今夜的位置,牢固地坐在這里,我才有扎根的感覺。一抱抱的大蔥被手電筒護送著,被麻袋片子包裹著走過黑暗、走過寒冷,在這低矮的土屋里加工。沒錯,它是宮女。過去的宮女都是走著這樣的夜道、被扒光了、被一塊布包裹著來到天子的寢宮的。
今夜,我非常渴望草屋的擁抱!因為沒有人可以抱我!扒完了大蔥,我未來的三妹夫來了。他來了,我們就要舉全家之力,為其創造一個培養情感的鴛鴦窩。天氣那樣寒冷,我們家的草屋里只有兩個灶坑,一個灶坑連著一鋪炕,一鋪炕是一間屋,我們家共有三間屋。東屋西屋住人,中間的屋子生火做飯,并設一個主門。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建筑——中屋就像是褲子的前開門,東屋西屋就像是褲子的左右兜。這前開門從來不設拉鏈,沒有隱私。左右兜的兜口也是非常大,多么機密的事揣進去,弄不好就要溢出來。有時也有兜漏的情況,很文雅的事情從褲腿里鉆出來,一切都變味了。他在這個時候來,我們就要犧牲我們共有的閨房——西屋。西屋平時睡著我們姐妹四個。我離開家以后,這里只有三個妹妹同睡。他一來,我們家現有的人口便會非常自覺地把三妹孤立出來,讓三妹夫孤芳自賞。這就是女婿的魅力。我們還非常自覺地躡手躡腳走路、低聲低氣說話,以此彰顯一個大家族的涵養。俺娘在這個時候,更是表現得出奇的好。她會悄悄地抱上一抱劈柴,把灶坑再次點著燒大炕,為三妹和三妹夫的情感加溫。也會緩上幾個凍梨或是炒上一鍋瓜子端進去,這就好比夜宵。三妹夫就生長在我們村,家住河之北。四妹夫也同樣生長在我們村,家也住在河之北。我們家的兩朵花被人揪了,我弟弟也已經揪到了一朵。現在就只剩我和我二妹待字閨中了。最可憐的就是我們兩個,一個老大一個老二,硬是沒干過老三、老四還有老五。今天還好,四妹夫沒有來,他要是來了,我們余下的人就得集體搬遷到種大蔥的暖窖里。那遭遇還不如一根蔥!這事一點都不好辦,要是讓我三妹去男方家,那就成了女追男了,那我三妹就不值錢了。她只有裹在娘家的草屋里與漸行漸進的婚姻斡旋,一分一秒地挨到大花轎來抬,那樣才能價值兩埫地。在農村,女人一定要學會拿捏、拿把、端住架,翻譯過來就是欲擒故縱。這些我都不會,無技巧無痕才是高手!但是我的妹妹們必須得會,要是她們不會,我們全家都得跟著掉價。十一點了,我三妹夫依然不走。我實在是困得不行了,眼睛幾閉幾睜,一直靠擠眉弄眼保持清醒。困意就像潮水,我稍一懶惰,它就要把我拍在沙灘上。我在山上凍了那么長時間,又在這蔥堆里窩了好幾個小時,我的身體全是褶子,極需舒展一下。唯有睡眠可以把這些褶皺熨平。我的睡眠是一個大熨斗,它已經燒得很熱了,依舊要待命煎熬!四妹和二妹還是到暖窖里避難去了。暖窖里全是大蔥,打開電燈就可以干活。暖窖里還有一個大火爐,像圍脖一樣圍著一地的春意,一點也不冷。但我不會在夜晚去造訪,蔥也是有睡眠的,蔥也需要戀愛。我是這樣善解蔥意,卻沒有嫁出去!快十二點了,我三妹夫終于消失在夜色里了。大炕半夜江山易主,我第一個沖進去。我長舒了一口氣,一頭就扎到炕上了。就等著草屋和大炕抱我了!頭急于與大炕對接,接上頭兩眼一閉就萬事大吉了,哪管還有一只腳懸在炕沿下。我太困了,衣服也不想脫了。我認為,脫衣服是一個很曖昧的環節,我身邊沒有可以讓我獻媚的人,所以一概省了。況且我的衣服也與我的身體早就一起入睡了,此刻它們正共同呼吸著。一挨著熱炕,我身上困頓的神經便像一盆水一樣潑得滿炕都是,四下流淌,不一會就化有為無了——我消失了。睡著了,其實是死去的感覺,假如不醒來的話,昨天和今天都將一筆勾銷。
我想是的!俺娘的舌頭來了,她的舌頭帶著尖鉤,多么嚴實的木門也能扎進來。俺娘讓俺起床,舌頭像針一樣一下一下地扎著我,但是我沒有脫衣服,這就好比皮厚,俺娘扎不透。其實她也不是指名道姓讓我起床,她只是說那筐蔥得抬上牛車。抬,是兩個人三個人或是四個人的事。一個人是不行的。我心虛。我這輩子做的最大的一件虧心事,就是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錢上了一個因果關系極不負責任的學校。在上學這件事情上,我很賴皮,我當時知道家里的情況——孩子多而種地的人手少,趕上春耕,土地大敞著胸脯等待種子下地,俺娘俺爹急得直抽牛屁股,也長不出第三只手。那時我就是抱著書包不放手,最后逼得二妹和三妹放下了書包,她們沒有上完初一就相繼下地了。從那以后,我的上學之路就暢通無阻了。這事我干得很缺德,我也很自責!但是不缺德我就得缺知識,我也是沒有辦法。俺娘這么早催我下炕,也是平衡一下妹妹的心,我這個當老大的,不能總是遇著好事就欻尖,遇到重活就往后稍。俺四妹妹真好!她第一個爬起來了,她爬起來了,我就可以再睡上一分鐘。她爬起來,沒有一點怨氣,我能聽見她起床的動靜里,帶有歡快的系褲腰帶的聲音。接著俺三妹也爬起來了,她爬起來總要呆坐上半分鐘,讓眼睛適應一下夢外的真實光線,然后她再下地。她做什么都會拿把,所以第一個找到了如意郎君。最后,俺二妹也爬起來了。二妹做什么都麻利,衣服幾乎是像風一樣披在了身上。大炕很熱,我們姊妹四個,原本是像烙畫一樣印在炕上,現在我的三個妹妹都起身了。炕上就剩下我了,我再也沒有理由多睡一分鐘或是兩分鐘了,我只等著妹妹們的赦免了。妹妹們真好!沒有下死手把我搖醒,一個一個戴上頭巾沖出門外了。但是俺娘不能赦免我,她要把我當偷懶的重犯勞教一下。她終于推門而入——云還不起來?一家人的福都讓你一個人享受了,還不起來?她今天說話帶有明顯的商量的口吻,我是一個識敬的人,我只有起床了!我起床比較省事,因為我衣服一直沒脫。但是,我睜開眼比較費勁。我的睡眠早產了!閉著眼摸過兩道門,一陣寒風猛撲過來,我的眼睛被迫睜開了。我看見牛車旁放著一大筐蔥——俺爹俺娘和妹妹們,已經把蔥從中屋抬出來,抬到牛車旁了。最關鍵的是要把一筐蔥抬上牛車。我既然已經起晚了,那么按照我要強的性格,我就要做一些行動上的補償了。我接過了二妹肩膀上的棍子,我說我來吧!說實話,我是被妹妹們感動了。這些年,她們頭插地里為我掙錢、供我讀書。俺娘說的沒錯,我太享福了。我的手伸出來,要比妹妹們的手白上好幾倍。我身上所有的光合作用都是為了美,而妹妹們不是,都是為了收成。俺娘是不能抬蔥筐的,俺娘生孩子太多,身體已是一個空筐,經不起這三百斤的重壓。是的,那筐蔥足有三百斤,這是俺爹親自過的稱。這樣,我和俺爹充當了抬筐的主力,三妹和四妹還有二妹充當了副手,俺娘站在牛車旁調度。俺爹喊一二三起,我沒有抬起來,直接趴在牛車上了。俺爹又喊一二三起,我還是沒有抬起來。在這需要力氣的關鍵時刻,我的力量總是不雄起,我是大姐!二妹在旁邊說還是我來吧,我說不用,我再試一試。二妹的個子在我們全家最矮,比蔥筐高不了多少,這也是她許久沒有嫁出的原因。在這里,嫁人像賣蔥一樣,多數看長相,至于心甜還是心辣,那是結婚以后的事。我最心疼她。俺爹甘愿當陪練,還要給我一次機會,又喊一二三起,這回我顫顫巍巍地起來了。那蔥筐被地吸引著,總想趴下。我咬緊牙和俺爹把筐抬上了牛車。我第一次知道,要是天塌了,只要我的肩膀在,好像也沒有那么可怕。當我約摸著抬到牛車的中央的地方后,我又趴下了!這次我許久沒有爬起來,俺四妹可嚇壞了,一直在喊大姐大姐。我知道我沒有死,也就不急于回答她。她更害怕了,直接越過蔥筐爬到牛車前頭檢驗我的生死。她很專業,掐我的人中。我得說話了,我說我想歇一會兒。四妹的穿著像是要去太空的宇航員,特大號的棉褲棉襖,特大號的帽子,特大號的鞋,再加上特大號的嗓門。這身裝扮,是蔥官特有的。這是四妹第一次出遠差,她很興奮,也很在意,昨晚就把出差的服裝試了好幾次。我不知道這對她意味著什么?我只知道她的神勇讓我嘆服,我是勞動的懦者。這條蔥路,是二妹首先趟開的。一定要在凌晨三點之前出發,天亮以后才能到達縣城。然后尋找蔥販子,至于賣上什么價錢,只能聽天由命了。
我家的白天,總是在與黑夜談判。一年四季都是。凌晨,眼睛一經睜開,再閉上就很難了。四妹出發了,二妹三妹俺爹俺娘直接去暖窖了。只有我弟弟可以高枕無憂。我由于抬筐有功,可以回到西屋繼續睡覺。這話俺娘沒有直說,我心里是這樣想的。西屋——終于是我一個人的了!多少次,我希望它是我一個人的!我這女皇的心理霸道又堅持。一個人的時候,可以放開手腳做很多事情。人多了總是礙手礙腳。我的心靈不需要群舞,需要的是獨舞。這間老屋啊!它還是老樣子,老得掉渣。土墻被報紙層層糊著,這發黃的報衣,看來今年是沒有時間給它更換了。這報紙,是我的啟蒙老師,我在睡不著的夜晚描繪報紙上的漢字,又熬到上小學時到老師那里去認讀它的音。我沒有被花花草草迷惑,單單愛上了漢字!我又想起了手機,關了燈,打開它,橘黃的屏幕突然蹦出了信號。我驚喜地移動著手機,我發現它一旦離開燈繩那個狹小的位置,信號就沒了。信號,只在固定的地方與手機約會!在這個山里,只有相愛的力量永在,才能戰勝一切瘋長的孤獨。我翻閱著手機里一百號人的通訊地址,然后雙手合十,然后雙目微閉,我許下了一個愿——請上天賜予我一個愛我的男人吧,我是這樣好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