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珠
1978年12月28日生于吉林省敦化市黃泥河鎮(zhèn)五人班村,現(xiàn)為吉林省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任吉林市電視臺新聞綜合頻道《財富江城》欄目組編導(dǎo)。
我現(xiàn)在的情況不太好,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
因為我現(xiàn)在急需一個男人。這個男人,經(jīng)過我數(shù)次干柴烈火的祈禱,還是遲遲不現(xiàn)身。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需要什么品種的,只知道必須得有。沒有是不行的,沒有男人,我每次回家,就要長時間站在這扒山嶺上。我已經(jīng)到了饑不擇食的程度了。為什么呢?因為在我單身的這個特殊時期,男人對我來說,那就是武器。如果我離家出走了這些年,連這個基本的武器都沒有配上,那就是白混了。對于俺們老家的人來說,配貂配車很難,配個男人還不容易嗎?我想我辜負(fù)了他們的美意。她們以為我走出去,一定是家雀變鳳凰,弄一身光燦燦的羽毛回來。沒想到,我每次回來還是家雀。有時,家雀也不如,是鵪鶉是鶉衣。不但沒胖,還瘦得皮包骨。在農(nóng)村,瘦是很可怕的。胖瘦是代表著生活是否舒心的一切指標(biāo)。只有胖,是富態(tài)是楊貴妃,是日子過得四處流油的象征。所以,在俺的老家,不管誰家娶了媳婦,進(jìn)門第一件事就是讓其不停地吃,油甘肥膩地排著隊供應(yīng)著兒媳婦的嘴,最后把一只靈巧的“花大姐”吃成了笨拙的“地拉姑”,然后下個命令生個孩子,女人的這一生就算徹底交代了。那個“花大姐”就是七星瓢蟲,“地拉姑”就是一種黑乎乎的胖蟲子,成天在地里爬。我天生喜歡飄逸,喜歡國畫。這寫實的鄉(xiāng)村版畫,把我畫進(jìn)去,那就是一個十足的另類。
扒山嶺,是我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當(dāng)年,我孤單一人從這里偷渡到城市,現(xiàn)在我依然孤單一人,從這里擺渡回家。來來去去就我一個人影,沒有一個像樣的男人陪襯在我身邊,我漸漸成了全村人關(guān)注的大齡女青年。這種關(guān)注,直接銳減了我回家的次數(shù)。也直接拉長了我與扒山嶺獨處的時間。
我站在扒山嶺上的時間,總在黃昏。
冬日的黃昏,紅日憋在凍云層里,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流浪的蛋清與蛋黃。這蛋,得是喂過螞蚱和小河魚的雞,才能生出那樣誘人的橘黃色的蛋黃。我說的誘人,是顏色的誘人,因為我不喜歡吃蛋黃,它太噎人。我嗓子眼很細(xì),就算使出公雞打鳴的勁兒,也還是咽不下去。我天生跟雞過不去。我對扒山嶺的情感很深,因為只有它,為我鋪出了一條通往外界的土路。這山是上輩人用手扒開的,把活活的大青山硬撕開一道口子,手淌了多少血,我不敢去想。現(xiàn)在,這山安靜地躺在我的腳下,就像一個人被割了乳房,它女性的優(yōu)美盡失,只剩下干癟的胸脯,毫無表情地起伏著四季。東西南北四面巍山,只有它被扒開了。這扒開的過程,是有鋪墊的。當(dāng)它還是羊腸小道時,好比一個女人,先解開了扣子,露出了山之外的春色。那春色性感充盈,于是全村人都上了,用手扒開后,這就形成了現(xiàn)在的山路。我無法把它想象成男人,它的偉岸早被我的夢鄉(xiāng)帶走了。它的柔情,也只在雨季悄悄釋放一下。
我徘徊在扒山嶺上故鄉(xiāng)的土路上。徘徊,這是我一貫的做法。每次站到這山上,面對千言萬語枯黃的葉問,我不知道怎樣回答。我現(xiàn)在沒有錢,也沒有名氣,更沒有男人。這標(biāo)榜女人身份的三大件,我一件沒有。我出走了這些年,依然兩手空空,分毛不剩,依然孤苦伶仃,甚至連一身像樣的“葉子”也沒有。葉子,是俺的老家人對高檔衣飾的代名詞。我身上的葉子,還是舊的,這說明,我在城市沒有大樹可以依靠。我不能對俺娘講精神世界的事,也不能講靈魂的事。在俺娘的心里,精神世界的代名詞,就是精神病。靈魂的代名詞,就是鬼魂。那些虛空的東西遠(yuǎn)沒有谷子和姑爺抓在手里踏實。這讓我很為難,我到哪去弄一個男人?我只有站在這扒山嶺上,與水村山郭直視時,才覺得男人的可貴和必須。很抱歉,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把自己嫁出去。談一個黃一個,我的愛情是一座秋山,處處蕭條,還下著冰涼的小雨。沒有男人,我無法下山。我不知道怎樣度過那層層的詰問!在城市,我嫁不出去,是我自己的事。回到村里,我嫁不出去,是一個家族的事,是全村的事。在他們眼里,我依然漂亮有風(fēng)情,怎么就嫁不出去呢?我的苦衷,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這點姿色,擺在現(xiàn)實的臺布上,我不是奇貨。其實,我心里還有一個難以啟齒的想法,我所謂的想家,不是想念人類,我更想念的是這山這水,然后才是那人。這話我不能對俺娘講,她會罵我沒有良心,罵我獨性,罵我妖道。她還沒有學(xué)會罵我冷血。冷血,是很文明的詞,以扒山嶺現(xiàn)有的能力,還夠不著這樣高絕的詞兒。因為它的山體,到山下兩公里處就被一條公路生生地切斷了。這樣,它就又遭受了一次重創(chuàng)——這回是被真正地截肢了。這次它不孤獨,有一個年輕的女孩陪伴著它一起疼痛。那個女孩是我三妹的同班同學(xué)。村外修公路了,她上初中了。上初中,就要越過扒山嶺,再越過公路。在此之前,村里人只見過牛車這慢悠悠的交通工具,再快一點的就是橫沖直撞的三輪子、四輪子,而高速公路上的車,像飛機(jī)一樣飛來飛去,這抽風(fēng)的東西,沒有人意識到它的殺傷力。這里沒有紅綠燈,最終,公路的所有安全知識是靠車禍來普及的。我三妹的那個同學(xué),就這樣嘻嘻哈哈地與同學(xué)手牽著手,行走在寬廣的公路上,然后被車卷出很遠(yuǎn)。植物人,第一次誕生在離扒山嶺不遠(yuǎn)的地方。我記得那個女孩姓艾,我的心里永遠(yuǎn)無法忘卻那些蒙昧?xí)r期的痛。
山下的這個家,我好久不回了。
用俺娘的話說,早就把“云”鋤出去了!云是我的小名,我是這個家族的異類,目前還沒有敗類的跡象。其實做一個敗類很容易,先把家敗了,余下的事就好做了。但是做一個異類卻很難,只有我有這個潛質(zhì)——因為我長相可人,脾氣古怪。這種古怪,上學(xué)時,每隔一段時間,我就要發(fā)作一次。把飯桌掀了,讓盤子、碗筷還有湯盆自相殘殺。把門踹開,然后再使勁關(guān)上,我要聽聲。把水瓢隔著水缸三米遠(yuǎn)甩進(jìn)去。把鋤頭往石頭上磕碰,看誰能硬過誰。總之,我要發(fā)出聲音,我太憋屈了!我沒有那么大的嗓門,我還得含蓄一點,所以我只能這么做。山下的那個家——屋里,永遠(yuǎn)是昏黃的,像要上吊的燈泡,我的生活簡約到?jīng)]有光明了。地里,永遠(yuǎn)是干不完的農(nóng)活。我是一個愛抒情的人,我的假期,被地里的農(nóng)活安排得滿滿的,我沒有時間抒情,所以感覺要憋死。我一直在想,妹妹們是怎么活過來的?她們都離開學(xué)校直接下地了,她們永遠(yuǎn)沒有假期。她們也不叛逆,青春期與農(nóng)作物一起枯榮。我越累越發(fā)瘋,躺在炕上心里更是發(fā)慌,我總想寫點什么,但又不能以這種狀態(tài)去寫。那手握了一天的大鋤頭,再也握不住一支細(xì)筆。手是有惰性的,干了粗活兒,就想那么粗著。一支筆放進(jìn)去,很快就掉隊了,遠(yuǎn)沒有鋤把握著牢固。這個家,當(dāng)年我是偷偷摸摸離開的。因為我要與城市交戰(zhàn),俺娘死活不同意,我就得偷著走。她忘了我身上還有兩條腿,這自產(chǎn)的兩條腿,不給它錢花也能自挪一陣子。當(dāng)年,俺娘把零票都塞到了破鞋爛襪子里。俺家什么都缺,就是破鞋爛襪子多,稍一哈腰就能撿上一籃子。但是,錢裝在哪一只襪子里,我沒有那個嗅覺。后來,俺爹從柜子里翻出了四百元給我。這四百元可把俺爹坑苦了!那時我就拼爹又坑爹!我聽說,自我走后,俺娘成天追著俺爹罵,硬是把俺爹那如黃牛般慢悠悠的行走速度給破了一個大記錄。我這個家,權(quán)利的分配比較特殊。俺爹是典型的“氣管炎”,俺娘與俺爹交流,極少用語言。俺娘有兩件隨時攜帶的武器。一個是眼睛,一個是嘴巴。她小不爽時就瞪眼,大不爽時就瞪眼再加揪嘴。不是撅嘴,撅嘴是撒嬌,揪嘴是撒潑。倘若瞪眼和揪嘴都沒有正中下懷,俺娘就把嘴門大開,任谷子麥子虱子蟣子還有王八犢子往外骨碌,直把俺爹罵得逼到河邊去飲牛。如何對付俺娘這個叱咤風(fēng)云的大人物?我跟俺爹的策略差不多,虱子多了不癢,任俺娘咬牙切齒嘴巴抽,我們就是不吱聲,實在受不了了就跑。所以,俺娘在罵俺爹的時候,總能一箭雙雕,從來落不下我。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那個云兒和她那個爹,大樣扒小樣。她這樣比喻,讓我心里很不舒服,感覺自己好像是男人生出來的。她說“云兒”,一點也不溫柔,而是把“兒”字壓在舌根底下一點點放生,一副想要憋死我的架勢。
先前,我不能理解俺娘。現(xiàn)在,我漸漸理解了。溫柔,是給富裕準(zhǔn)備的。這些年,我離家在外,為著吃飽飯成天忙得腳打后腦勺。我想我的現(xiàn)在,就是俺娘的過去,我們都是白手起家。再說,俺娘不如我命好。她嫁給了俺爹,俺爹長著一顆藝術(shù)的心,卻干著種地這份工作,這就非常悲哀地表明,這個家的一大半在靠俺娘支撐著!她心焦火燎地攢錢,補丁摞補丁地過日子。俺爹識字,可以看看書,聽聽新聞,偶爾給我畫一張畫,頂著罵名忙里偷閑,解決一下干渴的精神世界。可是俺娘呢,她別無出口,她發(fā)出的所有聲音只能經(jīng)過嘴。在那個家里,精神世界是俺爹主導(dǎo)著,物質(zhì)世界是俺娘主導(dǎo)著。精神的部分,裝在腦袋里,是俺爹獨享。物質(zhì)的部分,裝在麻袋里,俺娘要分享給全家。這是明顯的失衡!婚姻真怕算總賬!當(dāng)然,俺娘沒有上過學(xué),不知道這種計算方法。所以,她只會氣急了坐在地上哭,哭夠了還得抹抹眼淚爬起來,向著喜怒無常的土地,刨金刨銀倒騰大糞。俺娘,一個有家有業(yè)的人,總像是單身,一直在單打獨斗。沒錯,溫柔是給富裕準(zhǔn)備的。我也曾經(jīng)看見俺娘,在俺爹掙回錢的夜晚,和藹可親地數(shù)著人民幣,臉上全是柔情。這不是俺娘多么愛錢,而是因為有錢在,俺娘就可以吃了上頓不愁下頓,可以讓她那繃緊的神經(jīng)稍稍舒緩一下。那時,俺娘就會給俺爹炒上兩個下酒菜,再燙上一壺酒,讓俺爹吱溜吱溜地獨自喝上個把小時。而這時,俺娘是不上桌的,只是靜靜地安坐在炕沿上,欣賞著俺爹的胡碴和酒杯。一個真正的山東女人,一定是男人喝完了酒要吃飯時,女人才能上桌一起陪著吃,這是規(guī)矩。那時,俺看明白了,俺娘身上,作為女人的元素都在,只不過她太累太忙了,根本來不及施展,就被五個孩子和一大堆家務(wù),還有難纏的各種親情,直接拖累成一個潑婦了。
今天,我這兩條腿要想邁下這山,真的很難。還是那句話——我上哪去弄一個男人呢?這次回家,我必須得回。因為我得為俺爹俺娘著想。我八月十五可以不回,國慶節(jié)可以不回,元旦可以不回,過年不能不回。過年,俺爹俺娘不指望我磕頭作揖,我只要像烏龜那樣在家里露一下頭,表明我還活著,這個年就好過了!但是,我的年不好過。我有陰影——我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在這個村子里住著,子子孫孫再加上拐彎的親戚,占據(jù)了整個村子的大半個江山。我的街坊鄰居長年不換面孔。每到過年,我的姑我的姨,他們領(lǐng)著一窩的孩子,和剛剛搭邊的乘龍快婿,滿大街兜售著四世同堂的秘聞。八字沒一撇的事,也要在過年這一天拿出來曬一曬。吃娘的,喝爹的,曬女婿,晾兒媳,這就是農(nóng)村的年。俺爹在家排行男輩老二,自從俺那個大伯去世后,俺爹位置上移變成了男輩老大。俺娘在家排行女輩老大,大舅去世了,她成了真正的老大。俺的家里,端坐著兩個老大。按著鄉(xiāng)規(guī)村俗,俺姨俺姑都要在過年期間,把走訪的重頭戲放在老大這里。俺姑來了,袖著手,穿著嶄新的棉襖,吃瓜子喝水扒塊糖,轉(zhuǎn)眼就叼準(zhǔn)我。第一句話是,云什么時候回來的?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昨天才回來。第二句話是,家里挺冷哈?我說是很冷。第三句話就下道了,云還沒有搞個對象?我一聽到“搞”這個字,恨不能把胃吐出來。我覺得“搞”這個字,適合去問小流氓,實在是不適合我。再說,搞一個對象,多么輕佻!就像男人搞一個女人一樣隨便!還有,俺村全是山東移民過來的,多少年鄉(xiāng)音不改。這個“搞”,用山東話說出來,特別難聽。我不能走,也不能正面回答她。我要是走了,后腳就會留下一個“云瞧不起人”的罪名。我要是回答她沒有,就等于我承包了俺村新年的新聞頭條。可別小看了俺的村民,個個都是做首席記者的材料,口傳起鴛鴦新聞來,捕風(fēng)捉影,真假難辨。我也只能干笑一下不做聲,還得裝出靦腆以示禮貌。我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得裝靦腆,感覺比那個“搞對象”還鬧心。這也不行,俺姑見俺不做聲,還得說上幾句安慰的話——云就是忒能挑了,不能再挑了,歲數(shù)也不小了,差不多就行了,俺看著那個誰誰誰、那個誰來?你看我這腦子,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那個誰,昨天領(lǐng)回來一個,長得真俊吶,煞白大胖胖……你看,俺姑會用激將法。煞白大胖胖,是俺村選女婿的一個上好的標(biāo)準(zhǔn)。我想我這輩子是不能如她所愿了,煞白大胖胖,我簡單分析了一下,那樣的男人,一半是小白臉、一半是身體不健康。俺姑說煞白大胖胖,斷句用韻拖著長音兒,說得極其誘人,我看俺娘的眼神直直的,嘴還不由自主地咂了一下,像在吃一口剛出鍋的香噴噴的白面熱饅頭。俺娘那垂涎三尺的樣子讓俺心生愧疚,女大不嫁人,就是天大的不孝啊。更難受的,我還得小心翼翼說話,我要用山東話與她們交流。這并不是她們聽不懂普通話,在她們心里,回到老家講不講山東話,是我有沒有忘本的一個硬件。普通話,在俺的村里,有一個外號叫“臭靡子”。那么標(biāo)準(zhǔn)的國語,我的村民都可以不屑一顧稱其為臭。所以過年那段時間,我的舌頭很遭罪。我要把原本在喉部自由出入的漢字,像圈雞圈狗一樣,全部圍追堵截到上顎的部分,再像俺娘那樣一字字地放生。每次回家,我的舌頭真正的解放,是在我購買返程的火車票時——我使勁敲著玻璃,用流利的普通話向售票員討票,那感覺真的太爽了。這只是一個姑來了,姑后面還有很多姑、很多姨和很多表姐、表嫂、表舅媽、左鄰右舍,我哪個都不能慢待,我要有修養(yǎng),有耐性,有智慧,有打有收,慢慢地熬過那一長串的“提親”隊伍……
這座嶺——扒山嶺,只有我與它無比親近。因為我與它,遠(yuǎn)距離時產(chǎn)生了美,近距離時產(chǎn)生了依賴。這嶺上,以柞樹為主,柞樹的葉子,像盾一樣,一到夏天,便開始舒展,油光錚亮。柞樹,渾身上下長著大骨節(jié),那也是父親身上的病。
我稱俺爹為父親時,心里就會幽幽地感傷一下。真像俺娘說的那樣,我和俺爹,大樣扒小樣。我繼承了俺爹身上所有的優(yōu)點,鼻子、眼、嘴巴和眉毛,在我臉上定居的位置都很準(zhǔn)確和理想,符合當(dāng)代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我和俺爹,從魂到骨都像,喝酒更像。我沒有刻意模仿,一不小心就像了,一不小心就喝了很多,還不醉。我的酒量起點很高,初中畢業(yè)第一次端杯就把我們村的男生喝趴下了好幾個。我在村里很有名氣,也不排除是酒在鋪路。行走在微風(fēng)扶醉的酒香大道上,讓我得意了很長時間。更得意的是,我保持得很好,居高不下。我是喝酒的天才,平時不練功,到了該出手的時候,從不讓人失望。我想,這是俺爹的功勞。去年過年,我回家特意給俺爹帶了一瓶酒。晚飯了,我瞅了瞅全家上下七口人,沒有一個能陪俺爹喝兩口的,我就把兩條腿叉開,像男人一樣騎在飯桌桌長的位置上,我說爹我陪你喝兩口。俺爹嚇壞了,他說你平時就這么大大咧咧地喝酒嗎?你在外面就這樣嗎?我也嚇壞了,我從沒見過俺爹對我這樣嚴(yán)厲過。他是比較縱容我的,我是他的長女,是他扛在肩膀上的第一朵女兒花。我立馬放下酒杯,我說沒有,我平時不喝酒。俺爹知道我在騙他,便不再做聲。他比俺娘好,他事事點到為止,不做過多的盤問。不像俺娘,特別喜歡刨根問底,一件事情要是糾纏起來,腳趾蓋都得給她。我確實是在騙俺爹。其實我也不是饞酒,只不過,我有時會用酒水教訓(xùn)一下那些不懷好心的男性。酒是我自衛(wèi)的一種武器。因為我剛上班時,電視事業(yè)尚處在左右搖擺、海市蜃樓的迷亂階段。有的人,見了女記者就有了征服欲望,總是想方設(shè)法拿酒為難我。先來啤酒,我喝。再來瓶白酒,我也喝。最后,對方一灘泥了,我還清醒如初,像石墻一樣堅固。爛泥扶不上墻,我贏了。于是我又出名了,有同事曾對我說,從來沒有見我喝醉過。這話我不能對俺爹講,我那千杯不醉的英名,還是別在俺爹面前稱勇。大概是俺爹特怕我學(xué)壞,每年回家,俺爹還要堅持在大年初一,或是初二,或是年三十那天,把我拉到山上憶苦思甜。俺爹是木匠,最會相木,當(dāng)然也會相我。那時,我恨死了豆角。那個豆角,需要架條支起來才能長壽,否則它就趴在土地上,活活窩囊死。架條,多數(shù)生長在幾十里外的深山里。青的紅的兩種,小家碧玉的樣子很好看,只是割到它太辛苦了。早上,俺爹開始點將——云跟我上山,一年也不干個活,跟我上山去體驗體驗。俺爹在喊我“云”的時候,手里正在擺弄著牛車,嘴上叼著自制的旱煙卷。冬天的雪,全在深山里避難。那雪齊著腰深,我把腿插進(jìn)去,開始那雪還假裝不喜歡我,突然撲哧一聲,我整個人就被雪抱住了。我的小腿肚與鞋連接的那部分,是用“腿繃”纏著的。“腿繃”就是一種長條的粗布,螺旋纏繞在腿上,以防止雪鉆鞋里。我喝著雪水,吃著麻袋里冰涼的黑面大油餅,扛著架條一次次與雪山擁抱。俺爹看了也不怎么心疼,只摘些冰凍的漿果給我吃。俺爹常年在大山上游走,他知道死亡的底線在哪。比如,當(dāng)車裝滿了架條往回返的時候,我就喜歡坐在牛車上,那時的我就像一個剛剛緩開的凍梨一樣,外面被包了一層冰殼。可是俺爹就是不讓,他拿著鞭子指揮我下車!逼我做他自編的那套雪山保暖操——跺腳,小跑,把胳膊伸開……我都累成鐮刀的造型了,他還不準(zhǔn)我坐在牛車上。我覺得俺爹的心真狠,狠到雪里了。我想,是那冰涼的雪床,直接加快了我與女子宿舍的對接速度。我們的暗號是,我受不了了,救救我吧。
山下,盡是炊煙了。
炊煙像蛛網(wǎng)一樣籠罩著村子。我是一只出軌的蜘蛛,總以為自己能成精。我已經(jīng)很餓了,但我還要找出理由留在扒山嶺上。我想在天黑以后再下山。我只有踩著全村人的“飯口時間”回家,才能躲過他們的嘴。他們的嘴,被盛滿新飯、新菜的熱碗熱盆吸引著,才不會對我這個又涼又瘦的剩女下口。每次回家,我都是這么干的!站在扒山嶺上,我的眼睛向右前方注視,那就是俺的北山。關(guān)于北山,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極差。因為我的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九歲的時候,幫家里放牛,結(jié)果被牛放了,被牛拉著在北山上來來回回,跑了兩個小時的馬拉松。我的那個同學(xué),就那樣成了我們班上永遠(yuǎn)缺課的人。他叫蘇慶果,當(dāng)時俺班有兩個叫蘇慶果的。每當(dāng)老師提問,總要大蘇慶果小蘇慶果分開叫。老師就是沒想著家訪時商量家長去改一個名字。可能,那牛覺得這兩個帶把的果,擠在一個班級里,太密實了,需要剪剪,于是牛把這事給辦了。這事過后,包括我在內(nèi)的放牛娃,全部被家長牽著耳朵背誦蘇慶果的消失經(jīng)過:先是把牛繩系在手腕上,后是把外衣脫了,露出了紅內(nèi)衣,接著牛紅眼了,最后是蘇慶果……死了。那是非常殘忍的事,每敘述一次,我感覺自己的舌頭做了傷天害理的事。特別是說到“死”那個字時,十次有八次得結(jié)巴一下。但這個“死”字,是蘇慶果放牛事故的關(guān)鍵字,也是家長教育孩子的中心思想。我從此,便不再去北山放牛。我在東山上放牛,但也在后來的某一年秋天,弄出了險情。我放牛,放著放著就放出了感情,覺得那牛的鼻子眼與人極像,確切地說像我三妹。我放的那頭牛,眼睫毛相當(dāng)長,還是雙眼皮。那牛毛金黃金黃的,走在玉米地里像模特走T臺一樣。這樣,我就愛上了牛。我開始改善牛的吃飯習(xí)慣,我像小時候給俺弟喂飯那樣喂牛。把玉米葉里包了蘭花草,卷成粽子樣一個一個地喂。喂著喂著天就黑了,我還沒有想到回家,我太享受那只有我與牛的時刻了。可是,俺娘不知道。見晚上九點了我還不回家,就發(fā)動很多人來找我,滿山全是手電筒。那次俺娘沒有揍我,我到現(xiàn)在還納悶。凡是出生在俺村的孩子,童年特別辛苦。會走路的,都算作勞動力。俺和俺妹們,從七歲開始,都被俺娘一頓收拾后裝上牛車,全部拉出去種地。晚上再一起拉回來,一個一個拖到大炕上。這一夜的成長,夢里夢外都有,尿炕的也有。那時,村里沒有女子宿舍,要是有,我想我可能會發(fā)動妹妹們?nèi)孔∵M(jìn)去。然后讓俺爹和俺娘守空房,像反思蘇慶果放牛事件一樣,反思一下我們這樣的童年。
北山上還有一棵大榆樹,很多人都拜它為干娘。我沒有拜它為干娘,但我內(nèi)心對這個植物娘,一直充滿敬意。小時候我有好多次,干完了地里的農(nóng)活,偷偷摸摸地繞到它身邊,伸開雙手合抱了一下它的腰身。我試著努力了好幾次,兩只手還是無法勾搭在一起,我想我應(yīng)該叫它奶奶才對,它的年齡至少要在百歲以上,那不是奶奶嗎?叫娘那不是差輩了嗎?這個植物娘被村里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系了一身的紅布條,成天像要出嫁的樣子。可是,這些年過去了,它也沒有嫁出去,與我一樣還是單身!它都等了一百多年了!現(xiàn)在,山下的情況更加不妙。因為我的四妹訂婚了,我的三妹也訂婚了,我的弟弟也訂婚了,只有我的二妹懸而未決。謝天謝地,還有一個二妹在等著我!但她又能等我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