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當我還在一家小型廣告公司做文案的時候,策劃部經理鄭女士給我們講了一個既幽默又有諷刺意味的故事。當然,說是故事,其實是一些真實的事情,所謂的主人公就是她讀高中時期的同班同學,一個自稱是非常了不起的、高人一等的女孩子。我和我的同事有點不解,既然是一個很優秀的人,應該極力夸贊她才對,為什么偏偏要以一種不禮貌的方式笑話污蔑她呢?鄭女士對我們的疑惑表示非常理解,她說:
“雖然我們在一起工作的時間并不長,但我相信你們還是了解我的為人的,我不是個喜歡管別人閑事、背后說人壞話和揪別人尾巴的人,只是因為我要向你們講述的這個人極有特色,屬于我們生活中的反面教材。不過,我得事先聲明,絕沒有任何侮辱她人格的意思?!?/p>
“你是說,她是個與眾不同的人,或者是特立獨行的人?”
“可以這么講,但也并不完全是這樣”。鄭女士說,“其實她真的很普通,和我們一般人沒什么兩樣,平凡的家境平凡的出身平凡的才華,也許這并沒有錯??墒撬惨炎约簜窝b得高人一等,好讓別人覺得她特別優秀,或是讓別人羨慕她生活得很幸?!?。
“我能明白,你是說她的虛榮心很強”。
“是這么回事,幾乎可以說她是個愛慕虛榮的人”。
我們都停止了議論,靜靜地聽鄭女士講述她的中學同學的故事,一個極有特色的人物傳奇。
她叫岑蓉,是我高中時期的同學,由于個子不高,長相不突出,加上學習成績也只能算是在中位數附近搖擺,所以她的一切都顯得那么平凡無奇。開學之后的兩個月內,她一點也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既沒有老師向她投去夸耀的目光,也沒有女生過多地與她親近說笑話,更不用說會有哪位帥氣的男生接近她并主動追求她了。在當時的我們看來,岑蓉就像是一只在田地里辛勤勞作而不被主人賞識的老黃牛,永遠默默無聞地守護著自己內心的一片小天地。
隨著大家相處的時間久遠,越來越多的同學引起了別人的注意,慢慢地走進公眾視野。比如有的同學在學習上取得了驕人的成績,那些人往往最受老師的喜歡;有的同學在校運動會上、藝術節文藝表演上大顯身手,那些人往往容易引起異性的關注;更有甚者,早在大家彼此還不太熟悉的軍訓中就出類拔萃。僅僅這幾項,就占去了全班將近一半的名單,再加上其他的幾個活躍分子(當然也包括女生),差不多四分之三的名單已在其中,而這一切卻沒有岑蓉的一席之地。我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當時的她幾乎是處于一種被人遺忘的邊緣。
后來還是我們的物理老師“提拔”了她,讓這群平凡的學生開始注意一個比我們更加平凡的人。請你們不要產生誤解,這里的“提拔”并不是真的給她謀個一官半職什么的,而只是指那位老師點了一次她的名字,并且小小地表揚她一句。你們肯定要感到奇怪,老師表揚學生,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一般地說,只要一個學生不傻不呆,他(她)總會得到老師的表揚,那一句贊美性的話能證明什么問題呢?然而事情出乎意料,恰恰是這么不起眼的話使我們記住了岑蓉這個女孩子,她的自信心也從此增加了很多。
我現在依然能清晰記得,當年的物理老師抱著試卷從容地走進我們班的教室,在講臺上向大家鞠躬行禮后,他做了一個微笑的表情,從他的臉上我能讀出他的心里有多么愉快。
“請問哪位是岑蓉同學?”
大家的目光齊刷刷地朝她的方向看過去,她還是默不作聲。
“請岑蓉同學站起來讓我認識一下好嗎?”
她才慢慢地站了起來,說了一句,“是我”。
說實話,我不相信物理老師會批評她,因為他的目光是慈祥與和善的,這與批評根本掛不上鉤。但是我也絕對不會把眼前斯文怯弱的岑蓉與“表揚”兩個字聯系起來,她可從來沒有受到過任何一位任課老師的表揚。
然而我猜錯了,物理老師點名叫她站起來正是為了在全班同學面前表揚她,他滿臉笑容地說:
“這次考試岑蓉同學的成績進步很大,比上一次前進了18個名次,沖進了班級的前10名,我在這里要向她表示祝賀?!?/p>
岑蓉怎么也沒有想到會有老師表揚她,而且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簡直使她受寵若驚,她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樣的甜。于是她一個勁地向物理老師道謝。說來也奇怪,從此以后,岑蓉在物理課上就表現得格外認真格外具有積極性,并且對我們的物理老師也有了很強的好感。
更讓她感到興奮的是,我們班的同學對她的看法有了很大改變,這種變化幾乎是質的飛躍。首先表現在她的鄰座敢同她多說話了,以往他們即使遇到難解的題目,或者是校園里的新鮮事,或者是昨晚看過電視劇里的精彩鏡頭,只是自己一幫人圍在一塊商議或探討而已,并不會和她去探討?,F在則不同了,那幫人一遇到難解的題目,就會對她說:
“岑蓉,你的數學(或物理)做好了嗎?借給我參考參考?!?/p>
如果他們打聽到學校里有一對早戀的戀人被老師當場逮住的新聞,就會對她說:
“岑蓉,聽說了嗎?XXX和XXX東窗事發了。”
如果他們在這幾天看到一部好的電視劇,就會對她說:
“岑蓉,你喜歡看瓊瑤的電視劇嗎?這幾天晚上播放的《情深深雨蒙蒙》可好看了,我真的非常喜歡?!?/p>
其次,班上一些離她座位較遠的女生和一部分活躍的男生也開始對她投入了較多關注,包括我在內的同學越來越多地和她說話,談家常事。對這一系列變化,岑蓉似乎表現得很感激。我不知道她到底感謝誰,反正不會是感謝我吧,因為我于她并沒有恩情。
鄭女士的講述在此停頓了,她好像有意要吊我們的胃口,借著有趣的話題說一些與主題毫不相干的事情。我和我的同事們都等著急了,恨不得她將那些無關大體的話一筆帶過,而直接進入到故事的高潮中去。
而鄭女士卻不緊不慢地對我們說:
“我一定得講這段無關大體的話,即便你們對它不太感興趣,因為它是整個故事的鋪墊。”
“可是,我們根本感覺不到岑蓉是個虛榮心很強的人???”
“也許是吧,不過那是高一上學期的她,自從高一下學期一直到后來,也就是說到我們畢業散會的時候吧,她幾乎是換了一個人,里里外外都變了樣,原先質樸單純的岑蓉已經蕩然無存了”。
“就是說,岑蓉已經完全變成一個愛慕虛榮的人了?”
“不錯,從某種意義上確實可以這么說”。
我問道:“是什么原因導致她發生這種巨變的?”
鄭女士說:“還不是隱藏在虛偽背后的鮮花和掌聲帶給她的巨大的自我滿足感。說實在的,不單單是岑蓉,哪怕是包括我們在內的所有人,如果自身的抵制力不強,都有可能會踏進這個交際的陷阱中?!苯又?,她繼續向我們講述岑蓉的故事。
到了第二學期,岑蓉就徹頭徹尾地把自己改變了。在開學那天,她穿過來一件名牌羽絨服,配一條女士緊身牛仔褲,時值冬季的末端,這身打扮很令女孩子羨慕,當時的我也被她的迷人陶醉其中。我家的經濟水平在整個班上還算不錯的,按理說絕對穿得起這樣好的服裝,可是我都沒有穿過,至少在上大學以前沒有穿過。
那天的岑蓉特別興奮,我清楚地記得,她歡天喜地地跑到我的座位面前,用左手拍了拍我的右肩膀,說道:
“嗨,小鄭,你今天不開心嗎?”
“不會吧?”我說,“是你的變化太大了?。 ?/p>
“真的嗎?”她更加高興地叫起來,“小鄭,連你也覺得我有了很大的變化嗎?”
我說:“那當然了,我又不是瞎子?!?/p>
接著我看到她又跑到其他女同學面前,用左手拍了拍她們的右肩膀(我估計這個動作是為了引起對方仔細地注意她,否則沒有其他的解釋理由,她過去并無這樣的拍肩習慣),對其說道:
“嗨,小張,你今天心情不好嗎?”
對方說:“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我開心得很哪!”
于是她就努力與對方套近乎,說著一些同樣的話,并且盡量使她們的目光朝她身上看,把她這一身美麗的打扮當作一道風景盡收眼底。女生們的眼光,也表現得不盡相同,有的流露出羨慕,有的流露出驚訝,也有的不屑一顧、絲毫沒有什么反應。
當時我的同桌、一位男生說:
“不會吧,就這么點小裝束值得她到處張揚?!?/p>
我沒有在意,也許我向來是個中性的人物吧,對自己要求嚴格,對別人的行為作風比較寬容,不會幫助A去議論B,或者幫助B去斥責A。面對同桌的風涼話,我只是做了個不明不白的微笑,并沒有因此把岑蓉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減分。
大概一個星期后的某一天,在我回家的路上,岑蓉蹦蹦跳跳地從后面跑過來追上了我,說要與我并肩而行,我不禁感到奇怪。印象中,她家好像不是與我家同個方向的,具體在哪里我不知道,她也沒和別人聊起過,但我怎么感覺都不對勁。我似乎回憶起了她的家好像在豐田路一帶,因為在幾天前我看到她往那個方向走,不知道是回家還是去那里玩。但是我從來沒看到過她往今天這個方向走,至少在去年整整一個學期里都未看到過一次。
“你打算和我去哪里?”我問她。
“回家呀”。她興奮地說。
“回家?不會吧?”
“怎么,你不喜歡和我一塊兒走嗎?”
“哪里的話,只要是和自己的同學在一起,我都喜歡”。
“可是你好像表現得很驚訝??!”
“是的,我感覺你家好像不是往這邊走啊?”
“你記錯了吧,我家是住在建設北路的,就往這里走”。
“建設北路?”我驚叫起來,“我家也在建設北路呀”。
“那正好,咱們可以一起回家”。
有人和我結伴回家,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早在去年,我就因為沒有人陪伴我一起回家而苦惱過。我家住在建設北路雙龍花苑,那里基本上是中高檔住宅區,經濟水平一般的家庭買不起那樣的房子,所以我們班上住建設北路的同學極少,據說只有一位有錢的男生。而我又是個潔身自好的女孩子,不習慣和異性走得太近,平常說話也不會口無遮攔,更不愿意在回家途中與他們結伴同行了。這么說來,每次回家我都得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快樂無人分享,痛苦無人分擔。
看來我的苦惱應該就此了結了,岑蓉在這個時候從天而降,彌補了我空虛落寞的內心。我怎么會不感到高興呢?當然興奮之余,我還是應該把我心中不解的謎團向她了解清楚,這也有利于我們以后更多的理解和延續更好的友誼。
“岑蓉,你們家一向住在建設北路嗎?”
“是的,在我讀初中的時候就住了。你呢?”
“我們家也住在那里好多年了。這樣很好啊,我們以后可以一起回家了,天天都如此”。
“是呀,只要不是值日或補習功課,我們就可以一起回家”。
我忽然非常后悔地說道:
“唉,你瞧我多么地糊涂,上學期怎么不會想到問問你呢,要是早知道你和我同路,我就不會孤孤單單地走這條路了,甚至還走了一個學期。每次我看見你往豐田路走的時候,我竟然以為你家就是在豐田路那一帶的呢,所以也沒有主動與你交談過此事。現在想想都是我自己不好,太不主動了,可是說來也奇怪啊,你說你家一直住在建設北路,我也是天天走這條路回家,怎么從來就沒有遇上過你呢?”
“這又不是沒可能的,咱們每次回去的時間都不一樣,也許早一些也許晚一些,再說有幾次我是乘坐公共汽車的”。岑蓉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好像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我邊走邊與她交談,慢慢地說到了豐田路的事。
“你以前怎么老是往豐田路那個方向走啊?”
她大聲笑了起來:“你不知道呀,我姨媽家就在豐田路的。”
“噢,原來是這樣,你經常去姨媽家玩?”
“是的,小鄭,我常常去玩。我們班上有很多同學住在那里,比如黃鵬、劉芹、崔正友,我經常看見他們;還有很多住在蓮塘路和建設南路,唯獨住在建設北路一帶的人很少啊”。
我深有同感地應和道:
“如果沒有你的出現,我要在這條路上孤獨地走三年呢!”
那一天我們就聊了這些東西,關于住哪里和往哪里走的問題,都是些瑣碎的無聊的話,除此以外沒有聊其他。我發覺很快走到了我家住的小區門口,以前獨自走這條路,總覺得它好長,像踏上一條沒有終點的旅程,始終到達不了目的地?,F在則覺得它變得好短,仿佛剛一開始就到達了終點站——有同伴的感覺真好。
我在小區門口和她握手道別,順便問她:
“你家也快到了吧?”
“快了,就在前面的牡丹園小區”。
“好吧,有空來我家坐坐,我家就在這里面”。
這是我們第一次結伴回家的情景,就在第二天放學回家后,我把她帶到我家里玩,她很爽快,絲毫沒有拒絕我的邀請,這令我感到很高興。我記得她來我家的模樣,她還是穿著那身在班里炫耀過的服裝,以顯得和我家的居室環境相匹配。只是她的表情有點不自然,那是一種隱藏不住的嚴肅和嫉妒,她試圖極力掩蓋這一點,可是細心的我還是捕捉到了她的這個不正常的情感流露。
送她下樓的時候,岑蓉情不自禁地對我說:
“小鄭,你有這樣的家庭好幸福喲!”
“你不也是很幸福嗎?你家又不比我家差”。
“是”。她說這個字的時候,故意把臉轉過去c64b9aec52f08753ad0027b1415c75e42ec96a8922398da24f2f520e85638372,不讓我看見她的眼神。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但我沒有問她,不好意思開口。我原本以為,以她的熱情大度,一定會邀請我去她家玩的。不過這到后來竟成了空想,她一直沒有對我發出過這種邀請,一個月之后如此,一個學期之后也如此。我們天天一起回家,我卻從來沒去過她的家。幸好我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別人不約我去,我是不會自己強賴著要去。
我倆成了好朋友,有了這段不尋常的同行經歷,我對她產生了信任與好感,這種感覺促使我常常想把內心的酸甜苦辣說給她聽。我把岑蓉當作我生活中最好的傾訴對象,有時甚至會因此而疏忽了班上其他同學。我漸漸地發現她是個熱情豪爽的女孩子,敢想敢說,對什么都表現得很大度,這點我欣賞;雖然有些愛炫耀自己,但也絕對不是壞事情。
我們的談話多是在回家路上進行的,在教室里很少有我們的展現空間,那群愛唱歌的“喜鵲”和愛叫個不停的“麻雀”足以把這個小小的教室擠得水泄不通,留給我們的只是一片不能交流個人隱私問題的小場所。所以我們很知趣地把談話擺在屬于自己的時間和場所里進行。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談起家境的話題,那是在無意間提起的,好像是我在和岑蓉說起我的一位初中同學,她人長得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反正你把所有形容丑陋的詞語都用在她身上也不足為過。此人不但人長得丑,而且脾氣特別暴躁,動不動就張口罵人,伸手摔東西,好像周圍的一切都與她有仇似的。這還不算,除了這些缺點外,她還特別愚笨,心眼也壞得很,顯然她是沒有好人緣的。你也許會說,這種人還要活在世上干嗎?但是她之所以還要好好地活在世上而沒有去死,還是有她的理由的;換句話說,她是有自己優勢的??墒菗覀兊挠^察,她唯一的優勢也并不在她身上,而是在外界,那就是她的家庭條件非常好,好得幾乎讓我們羨慕,她家的總資產可能供我們一輩子也花不完。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為她深感嘆息,一個由父母錢財包裝起來的人,活著還有什么意義?除了在自己的夢幻里自我陶醉外,于人于社會已毫無價值可言。
我就是從這里延伸出去的,自然而然談到了我和她的家境。在這之前她已經知道了我的家庭情況,因為她來我家不止一次了,幾乎每星期都會過來玩玩,連我母親也知道了她的名字。所以我只是簡單地和她聊了些以往沒說到過的信息。聽完后她對我說:
“小鄭,你真是個幸福的女孩啊。比起你那位初中女同學,不知要優秀多少倍呢!你人長得漂亮,又溫柔賢惠,而且讀書也相當不錯,難怪喜歡你的男生那么多?!?/p>
“你真會夸耀人,岑蓉,其實你也一樣很幸福啊”。
“是,我雖然比不上那個丑女孩有錢,但是我家也很有實力啊”。她得意洋洋地說。
我客氣地詢問她:“能向我談談嗎?”
于是岑蓉就向我描繪了她的家庭生活。她說:“我爸爸是寧波一家快餐連鎖店的老板,這家連鎖店著實很大,在全省各地開了大約二十多家分店,連一些經濟不發達的縣級市也有,這些店都是我爸爸一人的,當然他還招聘了上百位員工和管理人員。我媽媽是一家服裝公司的人事部經理,權利大得很,要招聘誰要解雇誰全憑她一句話。”
我打心里佩服她的父母,羨慕她的家庭。雖然我的父母也很有能耐,給我創造了幸福的生活,但是還是不能與岑蓉的父母相比。沒想到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竟有一個這么優越的家境,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不必羨慕我了,你比我更幸福呀!”
聽了我的夸贊,她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樣甜,臉上浮現出欣喜若狂的表情,久久地陶醉其中。
“你真的這么認為嗎?”
“真的”。
出于對她的信任,我一直以為岑蓉對我講的都是真話,以至于把她內心隱藏了很久的秘密都忽視了。我還主動地替她做了好幾次友善的信息傳播使者,把她良好的家境向班上同學介紹出去(事實上她也很樂意我這么做,這正好達到了她的目的),再經過一傳十、十傳百地循環,差不多全班同學都知道了岑蓉的“高貴出身”,包括班主任。
直到高二的時候發生了楚小紅事件,岑蓉的“高貴出身”才引起部分人的懷疑。那次事件的經過總體來說是這樣的:我們班有位叫楚小紅的貧困學生,平時學習非常刻苦,待人也很熱情,深受同學和老師喜歡。高二第一學期剛開學,她便向班主任申請無理由退學,搞得班里一片嘩然。很多人不明白究竟有什么苦惱的事情值得她做出這樣的選擇。不僅女生很關心她,甚至一些細心的男生也開始關心她了。但是內向的楚小紅始終不肯向同學說出一句真心話,除了流淚還是流淚,一層薄薄的自尊心擋住了她難以啟齒的嘴。最后,還是有勇有謀的班主任從她口中得知了消息。她在一堂班會活動課中向我們宣布:
“楚小紅的父母都下崗了,為了不再讓父母承擔太重的經濟負擔,她才主動向我提出退學申請?!?/p>
我們默默地聽著,誰也沒有說一句話,但是內心卻受到了巨大的震動。在班長的倡議下,全班同學決定向楚小紅捐款。雖然我們知道自己的微薄之力不可能幫助楚家度過漫長的經濟困難期,但是我們相信愛的力量,相信楚小紅的頑強拼搏精神。只要大家有能力挽留住她,以后的一切問題都可以慢慢解決。
每個人都行動起來了?!耙辉幌由?,五十元不嫌多”,大家紛紛慷慨解囊。我拿了一百元,父母平時給我的零用錢就比較多,再加上我本人和楚小紅也很要好,她曾在學習上多次幫助過我,這些錢我是絕對舍得捐的。當捐款箱移到岑蓉面前的時候,我看到她怯生生地把手伸進口袋,在里面摸來摸去,摸了好長一會兒,才把手從口袋里抽出來。我伸長脖子一看,驚呆了,躺在她掌心的只有幾枚硬幣,加起來不過三元錢;而且看那硬幣上冒著的油光,想必一定在口袋里躺了好久。
“你——你只有這三元錢了?”
我有點不相信眼前的事實,說話都不禁結巴起來。
她想了很久才回答:“是啊?!?/p>
站在一旁的班長忍不住說話了:“岑蓉,楚小紅同學有困難,我們大家應該幫幫她,她以前待你也是不錯的?!?/p>
她好像頓時失去了反應,呆在那里一動不動,接著自言自語地說道:“是很可憐的,楚小紅是很可憐的。”
班長說:“那不就對了嗎?你既然知道楚小紅可憐,那么就應該幫幫她才對呀,你說是不是?”
“也許她今天帶的錢不夠多吧”。我在一旁補充道。
接著我蹲在她面前輕輕地問她:
“岑蓉,你是不是今天帶的錢不夠?我先借你行嗎?”
我原本以為她會激動地站起來,一把抱住我,并說:小鄭你真好,真是雪中送炭啊。然而令我大失所望的是,這感人的一幕并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她瞪大了眼睛,以一種敵視的目光憤怒地看著我和班長,似乎我們做了讓她很下不了臺的事情。接著她迅速地站起來,朝我們嚷道:“滾開,給我滾開。”就飛也似的從我們眼前消失了。
我們都被搞得莫名其妙,我聽到旁邊一個男生在說:
“一個有錢人,就捐三塊錢,她也好意思?”
那件事情成為我心中的一個謎,沒有任何理由的,岑蓉做出了讓我以及班上同學大感吃驚的行為。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就算心情不好也完全不應該有這樣失禮的態度,這一切與她善良的品行是背道而馳的。
在一個意料之外的場合下,我終于發現了這位朋友的小秘密。你不要不相信,一本日記本,就一本單薄的小小的日記本,成了她情感發泄的最好工具,同時也成了我了解她真實身世最有效的途徑。這本日記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而且每個字都畢恭畢正、清晰可辨。前面的幾篇日記,記錄了她在學校與同學相處的感受,別人對她看法上的改變,其中特別提到了我,看得出她對我還是有感激之情的。
在日記本的最后幾頁,有一封寫給她母親的信,信雖然不長,卻把她真實的家庭境況完全暴露在了我面前。從此,凝結在心中達幾個月之久的謎團就這樣毫無遮掩地澄清了。
我至今還能把信的內容復述出來,她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媽媽:
你一定還沒有睡吧?雖然天已經這么晚了,可是我知道你勤勞的雙手并不會因此而停下來,為了我的學習,為了給爸爸看病,為了全家人的生活能好好地過下去,你一定不會停下正在給雇主們洗衣服的手。你告訴過我,自從以前的工廠破產后,就沒有再跨進過任何一家其他工廠的大門,你是多么希望能再次走進工廠去當個光榮的工人啊。哪怕是一家規模小小的工廠,并且待遇不如以前高,你也能夠委屈地接受。可是現實的社會卻不容我們掙扎與反抗,盡管你做了很大的努力,跑了很多家工廠找工作,結果還是無功而返。后來你對我說,那些工廠老板之所以不用你,是因為你年齡偏大,技術不匹配,而且沒有社會關系,就是說不能給他帶來“明顯的好處”。你知道嗎?聽了這句話,我心里是多么難受。
于是無奈之下,你選擇了替雇主洗衣服,干多少活就拿多少工錢。你拼命地找活干,恨不得用一天的時間干兩天的活,這樣就可以多掙到工錢。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你替別人洗了無數件衣服,而口袋里的錢僅夠維持生活;你一天天地衰老了,原先的滿頭黑發已變得有點花白,皺紋已過早地刻上了額頭,手上的老繭更是不知不覺地長了出來。而爸爸從失業后就獨自去踩三輪車,到現在病重在家,也將近兩年了,這兩年間,我們全家人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熬過來的。
可是,媽媽,我真的對不起你們。如果能得到你的原諒,我一定要趁著這寫信的機會告訴你一個關于我的秘密。我雖然知道自己的命很苦,生在一個貧苦的家庭,可是我非得違背這天定的規律,以自己的出身為恥辱。為了在同學面前掙回一點面子,我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富貴人家出身的孩子,以襯托出比別人高一等。沒想到這樣做收到了預料中的效果,我在班級里的地位一下子上升了好多,從原先的默默無聞到現在的出類拔萃,我的虛榮心得到了很大的滿足,整個人幾乎陶醉在這種光環中了。為了做到這些,我付出了很多,向朋友借來她們沒穿過幾次的新衣服,告訴同學我們家是如何富裕、幸福,甚至還告訴我們班的小鄭我家是住在建設北路的牡丹園小區。唉,我可真的受夠了,為了掩蓋謊言,我每天晚上都陪著小鄭一起回家,走那條不是回家的路,送到她家門口后,我又轉身跑到街道的另一側等公共汽車,然后搭車回家。所以你每次看見我都很晚回來,原因就在這里。我可能還得繼續做下去,我不能讓她甚至全班同學知道我的真實情況,為我也為我們的家,媽媽你要支持我呀。
你的女兒
岑蓉
我幾乎是流著淚讀完這封信的,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半輩子沒有讀過比它更加令我感動的文字了。我想在此也不必再累贅了吧,有了這封感人肺腑的信,再多的解釋和描述也是空話。
我們久久地沉浸在這個故事中,好像已被它感化和融入。當我再次抬起頭尋找鄭女士時,發現她已經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