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紀

一

雄偉的巴顏喀拉山脈綿延在遼闊的青藏高原上，皚皚白雪昭示著圣潔與剛強。淙淙雪水從山的北麓流下，清冽的溪河便帶著巴顏喀拉別樣的柔美，在深陷的谷底蜿蜒。兩岸絕壁上斑駁的痕跡在河的眼中匆匆掠過，盡管它們背后是星移斗轉，滄海桑田。河，是這圣潔世界里原始的一絲脈動，是文明的源頭。河只是向前流著，流著，她并不知道，前邊是5464公里的征途，前邊有9個省份要跨越，而自己的歸宿，是萬里之外那片叫做“渤海”的水域。

這一切，它都不知道。

河只知道，要向前流動，但這流動卻跨越萬里，穿越千年。萬里征途，河早已習慣了崇山峻嶺，曲直折彎；千年流轉，河也忘卻了廝殺紛爭，征鴻去雁。一切，不過是過眼煙云，她靜靜地流著，久遠地留著。河不知道，這串起了大半個中國的流動，造就了多少肥沃的土地。在她所孕育的土地上，一群黑發黃膚的人在她的臂彎里，在她的指縫里生息，繁衍。他們汲取著河的乳汁，在那肥沃的土地上耕耘，澆灌，他們在河的哺育下，孫孫子子，子子孫孫，延續不斷。一代人的面容在須臾間匆匆遠去，但他們的風骨、精血卻融在了河的氣魄里，隨著浪花的躍起和破碎而不斷閃現。河的氣魄，比汾酒更醇，比秋茶更釅。然而，在千萬年的時間的洗練中，這群人和河似乎都糊涂了——他們竟忘了河里究竟流淌的是什么。或許，是秦人的剽悍，漢人的博大；或許，是唐人的開闊，宋人的儒雅。或許都不是，而是溝底小路上騎驢的婆姨和趕驢的漢，沉沉暮色里放羊老漢的旱煙以及信天游在高原上蒼茫的回蕩。有人在這里眺望，雪山下飄揚的經幡和潔白的氈房；有人在這里暢想，滾滾濁流扁舟在驚濤駭浪中漂蕩。有人懷想千年，關中的鐵騎踏平東方，長城在帝國的北方延長，始皇腳下歌舞升平的咸陽；有人仰望萬里，陜北的寶塔指引勝利的方向，紅色的光芒點亮一方，中國迎來了希望，滔滔河水東逝，留下了歷經萬漉千淘的真金。有人說，這是一萬里的奔流，五千年的洄溯。有人說，這，是文明。

這些，河不知道。

也許，這不重要；也許，河不愿知道。因為只要她繼續奔流，這個民族就會有男人和女人，這些人就能不斷繁衍，這個族群就不會滅亡，這幅圖景就能永遠延展，而這些故事，也會在奔流中不停的上演。于是，河只是奔流，早已看慣了兩岸花開花落，云卷云舒。

河自顧自地流著。平靜，從容，但這群人卻叫它母親河

——黃河。

二

由西向東，黃河沿著“幾”字，走過了一個民族的歷史。五千年后，蟄居東隅的后人們，要西行萬里，逆著她的足跡，去追尋五千年里她遺落的文明，去追尋一萬里中她掉下的顏色了。

是的，她掉下的顏色逐漸累積，終究染黃了高原上的土地。高高低低的黃色土丘上，一個民族久遠的故事在山的褶皺里上演了千年。崖面上排排的窯洞被早起的雞叫醒，顫巍巍的驢車便奏響了遼遠而悠長的鈴鐺。當粗獷的信天游吼斷了夕陽的最后一絲光芒時，驢背上的婆姨便從娘家回到了村莊。只有峁，塬，梁間曲曲折折的土路，才能回答這樣的生活究竟延續了多久。

坡前有河，坡后有田。水和地，便以足夠。流過的河給了他們從容的生活，于是，他們就扎根了。在河的兩旁的千溝萬壑中，總會有不經意的窯洞出現，總會有不經意的信天游響起，總會有披花襖的婆姨和黢黑的驢，總會有戴著羊肚子手巾的漢。當我們在西行時不經意的闖入他們的世界，總會帶來熟悉的情感。因為，我們都從這里走出，緊緊攥著的那把黃土里，有魂，有家，也有河。

黃河在坡前拐了一個彎，坡上的人便喝著黃河水，平靜自如地行走，在桃源里，行走了千年，萬年……

三

平靜的黃河流過，高原上的人們便伴著黃河，樸實地看著日頭的起起落落。然而，在歲月激蕩間，東去的河水卻激起了一個人心中的濤波。于是，踏著絢爛的朝霞，他與河一齊走向遠方。

誰知，這一走便走遍了大半個亞洲，便走出了座座城市，便走出了一個群體的傳奇。千萬人中的那一個，走出了自己的理想，更為那片土地走出了輝煌。

人們把這個群體叫做晉商。

山西話隨著晉商的腳步飄遍了大江南北，包頭、庫倫、張家口、伊爾庫斯克、彼得堡、莫斯科……甘醇的汾酒熏醉了草原上的牛羊，清脆的駝鈴中在河谷中久久回蕩。他們不僅踏遍了大陸的每個角落，還要在海洋上揚起風帆，拓開萬里波濤去尋找一個新的財富世界。于是，山西話又漂洋過海，在日本和朝鮮侵浸，蔓延。祁縣，平遙，太谷，那汾河谷地中幾座小小的城市，卻在整個歐亞大陸上構筑起了一個龐大的金融帝國。日升昌，蔚泰厚，蔚豐厚，大德通，三晉源，李氏，王氏，亢氏，喬氏，渠氏，曹氏，常氏，他們懷著貨通天下，匯通天下的理想，從黃河的指縫中走出，在浩瀚的商海中興盛了500多年。

然而，財富并不是他們的全部。

在歷經滄桑的平遙古城漫步，手指輕撫那同樣滄桑的斑駁的青磚墻，心，便與百年晉商的靈魂碰觸。一處處高大的宅院，塵封住了多年的浮華，而在門楣的牌匾上，“崇德第”“厚德第”等字樣卻仍舊平靜地呼吸著。是的，他們崇德，他們重義，他們宣信。他們是商人，但以義取利，以誠立家，永遠奉行著學而優則商的準則。他們不是目不識丁的粗野富戶，而是知書達理的儒商富賈。他們深知傳以財不如傳以信的道理，于是，禮義廉恥成為他們安身立命的根基。喬致庸、雷履泰、展玉泉、楊繼美、范世逵、王海峰、賈繼英，這些在晉商歷史上彪炳千秋的人物，在逝去百年之后仍然以重信義，輕取利的高尚品質光耀人間。當他們為匯通天下，貨通天下的理想奮斗終生時，身后一座座華美的府第也就為信義二字塑造了一座豐碑。他們的進取、敬業、團結精神，仍然是我們學習的榜樣。以信聚財，以義取利，或許，這就是他們發達百年的緣故。

逶迤的汾河將這群人帶出了谷地，他們便沿著黃河開始了浩浩蕩蕩的征程，最終卻走出了黃河，走出了一個屬于他們的世界。然而，他們記得——身上的血，是一腔滔滔的黃河水。

四

從雪山到海濱，奔騰的黃河水跨越了5464公里，也走過了中華民族的滄桑歷史。華夏文明從滾滾濁流邊濫觴，然后在山川峽谷間和黃河頑強地前行，走出了五千年的光輝歲月。黃河，這綿延萬里的圣河！她孕育了黃土高原上質樸的農耕文化，孕育了汾河谷地中儒雅的晉商氣息。在淳樸與儒雅交織間，咆哮的黃河在壺口吼出了胸中積郁的豪情，那飛上云霄的浪花融入中華民族的氣魄中，便成了不屈不撓的血性。

當日寇的鐵蹄踏破大半個中國，彌漫的硝煙湮沒了長城內外，一群黃河邊上的漢子，吼出了“保衛黃河”的豪邁！寒光似水的大刀在血氣方剛的男兒手中揮舞，濺出的熱血染紅了黃河邊上的一個個地方——平型關，忻口，太原……更染紅了雄壯的黃河。民族的脊梁，因這精血而更加挺拔！這是一個淳樸的民族，是一個儒雅的民族，然而，當陰險的外國強盜垂涎大好河山時，中華民族便在一次又一次慷慨悲壯的廝殺中，顯現自己的血性與頑強。

淳樸，儒雅，血性，剛強。黃河為自己的子孫勾勒了這樣的性格，自己卻又繼續平靜的奔流著。多元的黃河孕育了多元的中華文化，自然也就賦予了中華民族多元的民族性格。血性和剛強隱藏于淳樸和儒雅之下，于是，中華民族永遠微笑著前行。盡管肩上壓著重重負擔，盡管經歷了太多磨難，但中華民族會永遠延續下去。民族意志，也會在歲月中愈加堅定——永遠淳樸，永遠儒雅，永遠血性，永遠剛強。

只要黃河繼續奔流，這個民族就會有男人和女人，這些人就能不斷繁衍，這個族群就不會滅亡！而這種民族性格，這種民族精神亦會永存。

五

我掬起一捧黃河水。

歷盡艱辛的黃河水竟然是清澈的。黃河，究竟是什么味道？

仰頭飲一口黃河水！

淡淡的甜味，順著咽喉滑進了脊梁。我流淚了，多元的中華民族，多元的黃河，在歷盡磨難之后，還是以最為淳樸和儒雅的面容示人啊！

但我分明感到腰間有一股向上的力量。

我站了起來。

此時，太陽正當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