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夭亡

鳴謝

謹以此書祈福所有問病的親友以及文藝報社和中國作協的同仁們

閻荷遺言：“大家對我這么好，我無力回報。我奉獻給大家的只有一句話：珍惜生命。”

“學會怎樣死亡的人，就學會怎樣不做奴隸。”（蒙田）

女兒在死亡面前保住了尊嚴。

病床旁邊，我們勸著、哄著，讓她安安穩穩地入睡，就像哼著兒歌在搖籃旁搖著、唱著一樣。她沒有選擇眼淚，從而教會她的父親如何對待病痛和死亡。這是一個美麗夭亡的過程，幸有兩年多的日記遺存，里面跳動著一顆顆滾燙的心。愿它進入社會與家庭，讓父女、母女、男男、女女都能接受它——為健康，為親人，為愛情。

我用自己的生命寫，安魂和感恩。

1997年11月29日：首屆魯迅文學獎（散文、雜文）評委開會，我也忝列其中，成員有：袁鷹、王巨才、梁衡、吳泰昌、李興葉、呂虹，以及馮驥才、劉征、吉狄·馬加、蘇予、張守仁、張西南、何南丁、賀紹俊、舒乙等。袁鷹受尊敬，巨才不像“官”，老友們見面，自是高興。

該項文學獎由文藝報社承辦，閻荷作為《文藝報》的編輯擔任評委會秘書，兼初評委，她和劉颋兩人，跑前跑后，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我能和女兒一起參加評獎工作，意外的高興。

晚，新大都飯店就餐，大家興致很高。張守仁給我祝酒：“閻綱有咪咪這么好的女兒，讓我忌妒！”

12月17-21日：魯迅文學獎全體評委，入住和平里大酒店開始評獎活動，關門讀作品，提名、評選。

咪咪高挑身材，短發，自來卷，銀灰色毛衣，牛仔褲，一副溫馨親和的面孔，總是笑瞇瞇的，關心評委們的生活與健康，無微不至，五天相處，受到評委們一致的贊揚。袁鷹說：“這孩子太好了！”王巨才說：“閻荷人見人愛。”

當天晚上，我同咪咪聊到凌晨兩點，談興未減。

我在咪的記事本上，看到這五天每天的工作計劃和生活安排，還有對每個評委不同照顧的設想，僅僅購物的清單，比如晚上加餐的食品，就列了一大串。我開玩笑說：“爸喝不慣咖啡吃不慣洋點‘派’，你不給爸準備些‘康師傅方便面’、‘燈影牛肉’什么的？”

一天忙完事，咪陪我散步，走路總是挽著我的胳膊，蘇予看見，說：“閻綱，你有個多好的女兒啊！”

最后一個晚上，咪又和我聊到凌晨兩點。咪說：“這次評獎，還有讓我高興的事，就是魯獎頒獎會要在深圳舉行，我大姑在深圳，能見到大姑一家真高興，我還沒去過深圳，咱倆一塊去，爸，我太高興了，做夢都盼著這一天呢！”

1998年5月月初：大妹振南從深圳來電通知說：我的胞兄、侄女（咪的大伯振維、大姐利曼）正好來深圳，多年不見了，親人們早就盼望著團聚的一天。

我說太好了，這次魯獎在深圳頒獎，我和咪咪同期到達，電話里一片叫好聲。

咪咪越發高興，馬上和劉茵跑商場購置夏裝。她們去當代商城，購得淺色黃藍相間的橫條T恤、淡粉色寬松的襯衣、米色短褲和牛仔褲，還有白色遮陽帽，穿戴起來，自是好看。

咪歡天喜地，盼著、盼著。

7日：咪咪給劉茵來電說：“媽，我拉肚子已經好幾天了，醫院說是腸炎，但是吃藥一點不起作用。”

劉茵說：“那可得好好查查，如果是腸炎，吃藥會很快見效的。你今天就到小羊宜賓來，我明天早早去協和醫院掛號。”

小羊宜賓胡同5號，中國作家協會宿舍，沈從文、張兆和夫婦，還有秦兆陽、黃秋耘等作家，曾在這里度過屈辱的“文化大革命”。八十年代拆平房、蓋樓房。出胡同，一直往西，約兩站的路程，就是位于東單北大街的北京協和醫院。

8日：劉茵晨5時即去醫院，排隊掛號，號已完，求一內科專家加了號。

大夫神情凝重，說：“已經有腹水了，怎么不早來？……馬上住院！”

咪不知輕重，竟開玩笑說：“腹水？難怪肚子鼓鼓的……同事們說我當‘股長’了！”

“腹水？”劉茵心痛地說：咪咪，教訓啊，你一尺八的細腰如今連皮帶都不夠長了，竟渾然不覺？

12日：魯迅散文獎在深圳頒獎的日子臨近，我問咪病情，期待父女同機成行。咪抽腹水后，很疼，不思飲食。她和我都沒有再提訂票的事。

我離開病房時，咪只說了一句話：“爸，你放心走吧，你先去，在深圳等我。”

我撇下咪咪只身飛往深圳，戀戀不舍。

13日：協和醫院消化內科病房，大夫問：“誰是閻荷的家屬？”陸剛說：“我！”“跟我來！”他隨其后，來到大夫辦公室。

“你是她的什么人？”“愛人。”

“閻荷的化驗結果出來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嚴重嗎？不是腸胃有毛病嗎？”

“忘記跟你說了，我是婦科黃大夫，你愛人得的是卵巢癌，大面積腹水，病情嚴重，到了中晚期，明天換病房，準備化療，盡快動手術。”

睛天霹靂！突如其來的打擊，陸剛呆了、傻了，要瘋了，自言自語：“我年輕可愛的咪咪得了癌，我怎么面對那雙真誠的眼神，怎么告訴女兒……”他在病房過道上獨自徘徊，簌簌淚下。回到病房，盡量避開咪的視線，強顏歡笑。

咪問：“大夫怎么說的？”

“沒什么，明天換病房，再做一些檢查。”

咪說：“不對，你看著我的眼睛……大夫到底怎么說的？我從門上玻璃的反光里，看見你和大夫說話時的表情，回來后看見你的眼睛紅腫。”

下午，劉茵來，聽見護士在床邊勸咪咪：“閻荷，別怕，你看頂頭那位老太太，腸癌，人家挺樂觀的，旁邊病房那個小伙子，胃癌，人家都不怕……”劉茵一時沒有緩過神兒來，護士怎么老在咪咪床邊癌呀癌呀的？很不合適，便有意支開護士：“忙你的事吧，這兒有我們。”護士出門，劉茵跟著進了辦公室，問：“你怎么老在閻荷面前說癌呀癌的？”

護士驚詫：“不知道你女兒卵巢癌嗎？”劉茵懵了，天旋地轉，面色慘白，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護士趕緊倒了一杯葡萄糖水讓她喝了。怕咪敏感，劉茵洗了洗眼睛，問護士“能看出我哭了嗎？”

入夜，劉茵、陸剛、閻力三人愁腸百結，小羊宜賓家里一片凄涼。決定先向我告急，劉茵不忍心沖擊我的情緒，何況天已經很晚了。但情況緊急，束手無策，閻力還是急電深圳給我，稱咪腹水化驗中發現癌細胞，讓我刻不容緩，立即找到治癌軍醫黃傳貴。電話里，劉茵泣不成聲：“閻綱——救救咪咪——救救咪咪啊，她那么年輕！”五雷轟頂！我急忙借來王巨才書記的手機到處尋找，凌晨找到黃傳貴，他答應盡快空運研制的“黃氏抗癌粉”來，叮囑大家不要緊張，他將傾其全力關注侄女，有事隨時聯系。

我憂心如焚，在陽臺上枯坐一夜。

14日：咪從“消化內科”轉到3樓“婦二”癌癥患者病區，病區人滿為患，床位緊張，咪暫住“婦二”內科絨癌病房。

咪進門，大驚，滿屋的禿子！病人全躺在病床上，每人的床前掛著幾個吊瓶，個個頭皮都是光的，不停地呻吟、嘔吐。咪嚇壞了，淚水一下涌出。《文藝報》副主編賀紹俊來，也驚呆了，他本想和咪開開玩笑，見此情景，原來想說的話全咽回去了，只說“好好治病，大家等著你回來。”

數日后，咪對前來探視的應紅笑著說：“我當時萬分痛苦，不過，幾個小時就過去了。”

18日：張鍥來到小羊宜賓胡同，安慰劉茵說：“別太難過，閻荷這孩子善良，工作好，人緣好，我們看著她長大，我回頭先送上基金會的捐款，閻荷的治療費你們放心，我們中華文學基金會兜底，這孩子好，我對閻綱也很尊重。”

中午，我從深圳回京，病房外，同劉茵、陸剛、閻力四人商議諸緊急要事。

19日：晚飯后，探視的親朋已經散去，我帶劉茵和咪咪上到住院部大樓的陽臺，待咪咪坐定，仨人一塊兒慢慢地回憶，靜靜地分析，讓近日來的焦慮漸漸趨于平靜。咪一會兒坐在我們當間，互相靠得很緊，一會兒蜷縮著，枕在我的腿上，滿臉都是凄涼。

為什么無妄之災偏偏降到我們的頭上？憑什么讓這么年輕的乖乖女得這種病？這病到底是怎么得的？什么時候得的？為什么來無蹤一點感覺都沒有？天塌下來了，怎么辦呀？

“噢，對了……”劉茵立刻轉過臉問咪：“半年前《文藝報》體檢，怎么沒查出來？”

咪咪這才懊悔不已，連聲嘆息，說：“體檢過，我……正好例假，怕麻煩，怕疼，沒有查婦科，哪想到……唉，錯、錯，天大的錯！”

咪咪把淚花極力忍在眼里，我將淚水偷偷咽下肚里，劉茵潸然淚下。

錯、錯、錯，追悔莫及啊！腫瘤發展得很快，半年前要是查出來，可能是早期，一次手術即可痊愈，可現在……我們誰也不埋怨，悲情重憶必傷心。劉茵說：“你看胡容阿姨、王惠若阿姨，都是婦科腫瘤，多少年了，沒事。”

劉茵特別強調，不論是保健還是治療，平衡心理最重要，你得有個好心情。心理壓力是萬惡之源，科學研究表明，愛心多，內啡呔排泄就多，微循環得到改善，免疫力自然增強。愛心使人健康，善心使人美麗，愛情使人幸福。

咪說，我好心待人啊！

劉茵撫摸著咪，一遍一遍地。“咪，你心太重了，惦記這個操心那個，以后多想想自己吧。”

我給咪咪講了幾個真實的故事。大量事實證明，癌癥患者有千分之幾的存活率，而且是自然存活。我又特別舉出部隊作家張聶爾的例子，說：張聶爾28歲那年，惡性淋巴癌，上手術臺前，突然想起，今天是我31歲的生日啊！她不相信在精神上癌細胞會比生的欲望和文學的夢想長得更快。她來我們《小說選刊》，向你蕭德生伯伯求教，一身軍服，青春風采，說：“醫生說我很快就得死，可我不想死，我一定要成為一名作家。”

劉茵說，張聶爾來我們《當代》談稿子，一副從容的神態，哪像病人？她說醫生判她三個月的刑期，可我就是不死，我愛人一起和我堅持、再堅持，竟然對我說：“咱倆要能‘連體’、我分擔你的痛苦那該有多好！”我被愛人感動，心無旁騖，大寫特寫，出書、入作協，再上醫院JAaLj4v2pyb26k6jPfPObA==，醫生知道后特別奇怪：“這人還活著？”

我們苦口婆心，誨而諄諄，外加幾個抗癌明星的動人故事，心里沉重，說得輕松。

咪咪情緒大有好轉。說： “爸媽放心，我一定好好治療。”

我說：“對呀，咱們好好治療。日本人創建“笑醫院”，整天講笑話，笑聲不斷，硬是笑出健康來。”

已是夜幕四合。

咪咪躺在我的腿上，望星空，一會兒又坐起，望樓下。

樓下，是東單北大街，五彩繽紛的霓虹燈不停地閃爍，人影婆娑，街市像狂舞似的活著，大病房內，蒼白的世界，一片茫然。

遠處飄來悠揚的小提琴聲，劉茵說：“咪，還記得你小時學小提琴的情景嗎？你跟中央樂團幾個老師學過，我每天上班前給你留練習曲讓你練。”咪說：“記得啊，有時貪玩，沒練好，你就罰站。”劉茵說：“總算練出成績，你已經拉了好幾本練習曲，還在校晚會上演奏過呢。”

家人嚴格約法，從明天起，和咪說話，務必回避“癌”字。

20日：咪今天開始作化療。一個平凡的女子，一夜之間調整好心態，變得堅強起來。她說：“周總理就是我眼前的病友，病魔找上門來了，怕有什么用？你弱它強，你強它就弱，我發誓要同病魔決一死戰。”我心里明白，她的話，既是表決心，也是安慰親人。

6月1日：咪住8樓“婦二”病床，作術前準備。

幾番風雨之后，咪瘦削卻清秀，談吐如常，像是過了情緒關。

很快手術了，手術的關鍵呢？大家異口同聲地說：“紅包！”

我不以為然：“敗壞協和名聲的事絕對不能做，何況人家不會收的。”

“你不硬給，怎么知道人家不收？”“咪咪病了之后，床頭堆滿鮮花，問疾者紛至沓來，有人專為手術送來現金，用意非常明顯，節骨眼上，千萬疏忽不得。”

我遭到親友們的圍攻，靜謐的病房里，頓時緊張起來，到底怎么辦好？我說：“問咪，叫她拿主意。”

咪咪說：“我把自己交給大夫了。手術大夫一連幾個鐘頭下來滿身流汗，辛苦極了，作為患者，不表示點什么過意不去。”微弱的聲音中流露出不盡的期盼。

又補充了一句：“要是郎景和大夫手術就好了，他是林巧稚的高足。我讀過他的《唉，人吶！》，印象非常深刻。”

眾人不吭聲了，只見枕邊一簇簇鮮花不時地綻出笑容。

3日：給咪送牛肉湯。陪咪做B超等。氣色尚可。今起禁食。

手術日期確定，非常幸運，主刀的果然是郎景和大夫！但是，名人重名不重利，無疑為贈送紅包增加了難度。再難也得相機行事，女兒說得對，手術的確是責任重大的苦差事而且要負責到底。

我找到當年的外科書記熊世奇，這位精神矍鑠的老人說話干脆：“不可！使不得！”按他的意思，紅包的事根本不用費心。老人不無驕傲地說：“我們協和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風氣，況且郎大夫做過協和醫院的副院長。”見我們十分為難的樣子，熊書記說：“有了！郎大夫喜歡寫作，你們父、母、女都是搞文學的，跟他聊聊創作不很好嗎？”

女兒的記性不錯，郎大夫擅長隨筆寫作，我們之間會有不少共同語言，包括世道人心、義理辭章、作家官司、文苑軼聞等等。

我和劉茵走向郎大夫的辦公室，我的兜兒里埋伏了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時刻準備著。

郎景和是林巧稚的學生，林巧稚的油畫像掛在辦公桌的上方，舉目可見。辦公桌堆滿了外文醫書而且壘得很高。不間斷的電話聲，但是文學的話題顯然吸引了這位外科大夫。他對報告文學更感興趣，恐怕與理由寫過《她有多少孩子》的林巧稚不無關系。

我說：“你的《唉，人吶！》我女兒印象很深，我們家里，她是您最早的讀者。”

郎大夫說：“我是動刀子的，也動筆，做過的手術和發表的文章都不少。”

“您怎么喜歡起寫作？”

“我小時就想當作家，未能如愿，到了協和，工薪一族，上班下班，騎車撞車，引發了你女兒閻荷說的那篇短文《唉，人吶！》，發表之后，有了反響，于是，關于‘人’的話題便在我的筆下逐漸生發開去。”

“關于文學，你一定有自己獨特的見解。”

他又去接電話，然后不假思索地急于回答道：“魯迅本來是學醫的，他說，我解剖別人，但更嚴厲地解剖自己。一位患者問我問得好：‘你能切除人身上的毒瘤，能切除人靈魂里的毒瘤嗎？’我回答說：‘能，但不能光靠外科大夫，而是要靠全社會做這個更難、更大的手術’，這也就是我關于‘人’的話題。”

我的手一直捏著那信封，該出手時就是出不了手。郎大夫站起來，把簽好名的新作《一個醫生的哲學》遞了過來。我們告退了。

我受到無情地責備：不相信手里捏著錢送不出去！女兒讓大家靜下來，然后從枕頭下抽出病痛中如饑似渴閱讀過的《一個醫生的哲學》，指出兩處地方讓我讀給大家聽：

病家和醫286bc4a901aaaa50e0d20747746d978648d1b7340fc79b5842bed80055eb3dbb家都不應該將“紅包”看得太重，大夫更應該看重自己的責任。病家說：“不這樣心里不踏實。”大夫說：“你是想讓我踏實地做手術，還是不踏實地做手術？”

將近七個小時的艱苦努力……家屬們千恩萬謝。“你老可是救命恩人……”又遞上厚厚的信封，這更是萬萬收不得，好說歹說地將他們請出了門。北風呼號，嚴寒刺骨，我拉緊了棉帽，頂著風一歪一拐地蹬著自行車回家。

4日：“31床明天7點插管，9點手術！”護士再次提醒家屬。

同事李燕平來，打開一張《文藝報》的信紙給咪看：“我們和你在一起！”說：“閻荷，永遠笑瞇瞇的閻荷，好伙伴，別怕，明天我們在外面守著你，和你在一起。”

5日：咪9時手術，《文藝報》副主編李興葉提前一小時趕到，同事楊海涓、胡殷紅、厲健及親朋8人帶著吉祥物陸續趕來。

親友們在樓道等候，護士推著手術車出來了，咪咪微笑著躺在車上，大家迎上去，一一展示送她的吉祥物。咪神情激動，連聲道謝。大家上前扶著手術車緩緩地推進，含著淚水，不出聲，劉茵哭出聲來，胡殷紅一把把她推到一邊。

離電梯門不遠的地方，咪沖著胡殷紅，下頜微微向上一翹，說：“等我手術出來了，你接著往‘垃圾桶’里倒！”胡殷紅的淚水頓時涌出。我聽咪說過，在辦公室，胡殷紅不對她保守秘密，她對她的秘密守口如瓶，自稱“我是你的‘垃圾桶’！”

手術9時開始，14時做完，15時推出，李興葉他們前后陪我們將近9個小時。

12日：我要回病歷，一看傻了眼——“3期Ca”！“低分化”！“大部切除”！中晚期而且低分化，性質十分嚴重，既不是“切除干凈”，又不是“基本切除”，僅僅“大部切除”。我頓時怔住了，眼前一片模糊。

前景險惡，心如刀絞。可憐的孩子，你得咬牙頂住。

神使鬼差地，我趕往音像門市部，購買貝多芬的《C小調交響曲》，即《命運交響曲》。恩格斯聽了《命運交響曲》的演出后寫給妹妹的信中贊美說：“如果你不知道這奇妙的東西，那么你一生就算什么也沒有聽見。”又說，他在第一樂章里聽到了“那種完全的絕望的悲哀，那種憂傷的痛苦”；在第二樂章里聽到了“愛情的溫柔和憂思”；而在第三、第四樂章里感受到的是“用小號表達出來的強勁有力、年輕的、自由的歡樂。”

我懷揣命運敲門的《命運》，興沖沖地返回咪咪的病床，說：“咪咪你看！貝多芬早就說過：‘我要卡住命運的咽喉，它絕不能把我完全壓倒！’”奇怪，咪咪沒有反應。《命運》是我和咪平時最愛聽的，此刻最該聽的時候她卻漠然置之，她一定感覺到了什么，一定看出我急于購買《命運》的用心，一定預料到命運正在卡住她的咽喉……我默認自己做了傻事。咪好像又看出點什么，慌忙說：“爸，你快些休息！”

15日：年卅。咪率全家，早在臘月廿八，就來方莊過年。我的侄外孫卞江、史越兩口子也來了，一身軍裝，很精神。咪看見他們說：“你們眼大有神，美麗明亮，羨慕死了！爹媽沒給我一雙大眼睛，我因而也沒給絲絲一雙大眼睛，這是我輩天大的不幸！”滿屋子充斥著歡樂的氣氛。

卞江、史越專程來京參加閻力、張帆的婚禮，同時代表我大哥振維和我大侄女利曼看望咪咪，憶及大哥和大侄女年前在深圳大妹家等待咪咪來家人團聚的往事，不勝嘆惋。

咪今白血球4800，升了，沒打針呀，只有一個解釋：人逢喜事精神爽！

忽然滅燈，大家以為停電，忽然，燈火通明，閃閃的燭光亮相，閻力捧出新媳婦張帆特意送上的大蛋糕，在《祝您生日快樂》的樂曲聲中緩緩走上，為咪提前三天過生日。

再過三天，2月18，小咪咪36歲了，韶光美麗，日月如梭！

咪大驚復大喜，激動不已，連珠般地“謝謝！謝謝！”飽含熱淚，轉著圈兒與家人一一擁抱，劉茵緊抱咪咪不放手。

還不盡興，何以盡興？中央臺春節晚會前，先給咪咪辦個小型春晚。唱歌，跳舞，讓絲絲先來。

絲絲上過的藍天幼兒園，向以表演節目著稱，她參加表演的歌舞節目上了人民大會堂，國家領導人上臺祝賀演出成功。絲絲不好意思，推三阻四，終于載歌載舞，挺像一回事，持續的掌聲。

跳交誼舞吧，正愁沒地兒，一回頭，陸剛已經穿上卞江的軍裝，裝模作樣，變成部隊老首長。史越趁機給咪咪穿上她的軍裝，像個靦腆的女兵咪咪將計就計，倆人即興演起小品來。

陸剛拉過咪咪的手，攥住不放，首長腔，問：

“你這個小鬼叫什么名字啊？”

“荷花。”

“這個名字不錯嘛！哪人？”

“鐵嶺。”

“什么時候入伍的？”

“今年國慶節。”

“噢，新兵伢子！什么部隊做什么？”

“文工團報幕員。”

“是嗎？怪不得挺招人喜歡。來，咱們跳個舞吧！”

陸剛拉咪咪過去，跳慢四步。“想不想到我身邊服務？”

咪咪作小鳥依人狀，羞羞答答：“想，首長！”

大家那個樂啊。張帆說：“抱緊點！抱緊點！”

陸剛得寸進尺，越抱越緊，手指頭在咪的腰上不停地彈動，突然說：“那就跟我走吧！”抱起咪咪跑進屋里。

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春節晚會卻令人大失所望，怎么春晚每況愈下一年不如一年？太不過癮了！

晚會剛一結束，當屏幕上出現“收視率、滿意率高達百分之90幾以上”的夸大宣傳時，眾人大倒其胃口。咪出于記者的敏感，立刻抓起話柄給電視臺撥通電話，聲聲進逼，發了一通牢騷：“這么神速就統計出收視率？有那么高嗎？”重重地掛上電話。

今晚咪的狂喜和震怒，都讓在場的大大小小感到溫暖。

31日：咪咪說：“頭發掉了好多，成禿子了！”

干脆剃光算了，陸剛給咪剃頭，摸摸頭皮，說：“光溜溜的，挺好玩！”

劉茵說：“真的不難看，好看！像個十幾歲的男孩，也是另外一種美嘛。聽說今年上海的女孩子時興光頭。”

閻力托衡水朋友購買的頭套送來了，咪戴上，很合適，還原了咪的真面。我知道，咪臥病以來，十分在意的就是滿頭青絲的得失，女孩子嘛！她讓閻力“謝謝衡水老白干”。

9月1日：住院第十一次化療（“紫素”），不吃不喝。陸剛下午來，辦出院，我一起回到咪家。一到家，我讓咪咪趕快躺下，不及洗手，不斷地給她按摩腿。此刻，室外烈日炎炎，屋里燠熱憋氣，我盡量忍著不讓汗水滴落下來，心想，咪咪受得了我難道就受不了？

晚上睡沙發，既高且瘦，肉少骨頭多，怎么躺著也硌得難受，半睡半醒著。子夜起身看咪，知道她不會睡得踏實，想給她捏腿。朦朧中見床角亮著一顆光頭，似已著枕入睡，猶豫之后止步轉回。將近凌晨5時，簌簌有聲，遠看，影影綽綽地，咪已戴上頭套，站定，照鏡子，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照，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咪一扭臉，見我已醒，招手，示意我進屋按摩，彼此都知道對方沒有睡好，但不問話，按摩，靜默，窗外泛出魚肚白。

咪咪，沒有發現爸爸夜里親見的那一瞬吧？可憐的孩子！

2日：晨起，照例給咪按摩腿。絲絲學會騎車上學。孩子長大了！

天熱難耐。“爸，我摘頭套了。”“咪，真的，不難看，像出家的少女。這回化療氣色不錯。”陸剛摸摸咪的腦袋，又說：“挺好玩的！”

4日—19日：陸剛給電腦配置了新的桌椅，臨窗而設，自是新鮮。咪咪玩電腦，興致頗高。

從1日第十一次化療，到19日這半個多月的時間內，咪曠達其胸襟，寫了一篇極其動人而且有內涵的短文，題目《思絲》。頭發掉光了，頭全禿了，懼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可她寫得多么輕松啊！

《思絲》寫于這一時期，并不示人，我次年的三月份才在她的電腦里發現。現補錄，連同我當時的百感交集：

思 絲

做夢也沒有想到，我，一個12歲孩子的媽媽、滿頭青絲的婦女同志會以禿頭示人。更沒有想到，毅然剃發之后竟不在意地在房間內跑來跑去，倒是輕松，仿佛煩惱絲沒了，煩惱也隨之無影無蹤，爽！

活30多歲了，還沒見過自己的頭型呢，這次，嘿，讓我逮個正著。沒頭發好。

摸著沒有頭發的腦袋，想一想也不錯。往常的這時候我該費腦筋琢磨這頭是在樓下收拾收拾呢，還是受累到馬路對面的理發店修理修理？是多花幾塊錢洗洗，還是省了錢自己弄弄？掉到衣服上的頭發渣真麻煩，且弄一陣兒呢。沒頭發好。

沒了頭發才明白為什么有人愿意剃光頭。盛夏酷暑，燥熱難耐，哪怕猛然間來了一股小風，沒有頭發的腦袋立馬就感覺到了絲絲涼意，那是滿頭青絲的人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的。沒頭發好。

沒有頭發省了洗發水，沒有頭發節約了護發素，沒有頭發不用梳子，沒有頭發不會掉頭皮屑。沒頭發好。

沒頭發的時候只能挖空心思發揮其優勢，有什么辦法？再怎么說，這頭也得禿著啊。

我翹首盼著那一天，青絲再生，健康再生。到那時，我注定會跑到滿意的理發店去，看我怎么擺弄這一撮撮來之不易的冤家。洗發水、護發素？揀最好、最貴的買嘍！還有酷暑呀？它酷它的，我美我的，誰愛光頭誰光去，反正我不！

一再說“沒頭發好”，最后卻說“誰愛光頭誰光去，反正我不！”無奈的調侃，無望的期待，沉重又輕松。

含著淚笑，笑出了眼淚，然后，再也笑不出來。

取名“思絲”，從表面上看，是思戀滿頭青絲，思念愛女絲絲，然而，滿頭青絲炫耀著女子的青春和美麗，常以一縷永不變色之發贈予天長地久之人，故“青絲”亦“情思”，不也是“情思”纏綿？

13日：北京出版社資深編輯胡容極力推薦“郭林功”，對咪說：“阿姨手術后練了六年功，為身體打下良好的基礎。北師大幾位病友也是卵巢癌，堅持練郭林功，現在好好的。練功可以戰勝癌癥，你一定要有信心。”

胡容一邊教，咪咪一邊學，“吸——吸——呼”，“快走——慢走——甩手——左右轉頭。”

21日—25日：我告咪咪說：“有一天見到柯巖，問咪病，她極力動員習練郭林功，說：‘請相信，郭林氣功能夠救心、從而救人！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既然看似沒有希望的人能通過頑強的抗爭活得健康而美麗，我們為什么不能？我就是這樣活過來的。’”我對咪咪說：“美國制定20世紀兩項宏偉的計劃，一是登上月球，二是攻克癌癥，結果，阿波羅號1969年就登上了月球，攻克癌癥仍然難于上青天，中國的抗癌英雄們卻用他們的生命證實了癌癥確實≠死亡。”

咪咪聽得入神，好，馬上行動，堅持練郭林功，事不宜遲，明天就去地壇！

26日：劉茵專門到地壇打聽情況，郭林新氣功輔導站的負責人說，1985年，有個44歲的卵巢癌病人，Ⅳ期，子宮、卵巢等嚴重粘連，不能手術，化療十次后，腹水更嚴重，1987年學練郭林功（自然行功，升降開合，吐音，中快功和特快功），兩年后剖腹查，全部張開，不用剝離，手術切除后繼續練功，至今情況良好。劉茵喜出望外，乘興而歸。

怕咪練功受涼，劉茵專門和咪去商場選購厚點的外衣。一件韓國羽絨服，雪白雪白的，咪咪喜歡，穿上，前后左右照鏡子，仔細端詳，很合身，像定做的一樣。咪說：“好是好，就是貴點，500大洋啊！”劉茵說：“就是它了，媽送你！”

媽媽取回真經，女兒手不釋卷，頗有得救感，寶貝似的，什么“預備功”“邁步法”“雙手擺動導引法”；什么“吸——吸——呼”“圓、軟、遠”“松靜關、意守關、調息關”；什么心安神靜，舒適自然；心平氣和，排除雜念；舌舔上腭，意守丹田；逍遙自在，不求外援……目錄口誦，圈點多多。

27日：晨，咪催我早起，直奔地壇。

進到園內，紫氣東來，如入仙境。咪說：“啊，‘太虛幻境’在這兒！”

咪咪很快找到氣功輔導站，被帶到練功場地，先學“預備功”，意守丹田，飄飄然；再學“邁步法”，吸——吸——呼。咪咪學得非常認真，極力掌握要領。練功的人群里，唯獨咪咪一人的上衣雪白，膚色也最白，十分惹眼，她有些不好意思。

古柏森森，圍護著神圣的祭壇。很快，找到二十多年前，也是冬天，我術后恢復期來地壇鍛煉的地方：一個獨立的氣場，人們意守丹田，情境如昨。當年住和平街，步行即到，難得的悠閑自在。我對咪說：“地壇可是我當年養病時習練氣功‘站樁’的地方。”

咪馬上說：“地壇是史鐵生想到死、又想到為什么生的地方。史鐵生就住在附近。他雖然是個殘疾人作家，留給人的卻是完美的精神財富。《我與地壇》可以作證！”

我連連稱是。

地壇，這靈魂棲息的圣地，滿目活生生的古老。柏樹獨立寒冬，郁郁蔥蔥，鋼鐵般的身子骨，不管風雨雷電還是酷暑嚴寒，不論多么悲苦甚至絕望，都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頂天立地。

咪情緒頗佳，練功極其認真，意守丹田，飄飄然，吸——吸——呼，吸——吸——呼，像一只丹頂鶴在暖陽下翩翩起舞。

咪說：“感覺好極了！”

練罷，我想帶咪走遍地壇，尋找史鐵生輪椅的線路和印痕，體驗史鐵生聽到媽媽呼喚兒子焦慮的音調時的心境，讓史鐵生輪椅曾經輾過的小道上，也留下我女兒尋求救贖的足跡。

園子很靜，麻雀飛來飛去，天很冷，一陣大風襲來，提醒咪咪不可久留。

19日：周日，陸家兄弟特意邀咪咪“九華山莊”度假，咪咪樂不可支。

包括嫁到日本的小妹和南京的大姐在內，陸家兄弟姐妹共七家。咪咪是陸家假日聚會、節日郊游的核心人物，每當親人聚會，大大小小歡天喜地，特別是一群孩子，圍著咪咪，拉住咪的手不放，咪一個一個摟著、抱著，像是幼兒園的阿姨。

咪病以來，大家沒了郊游的心情。陸家在京的兄弟姐妹家大大小小十多口子，日夜惦記，不斷線地去醫院探視。為了讓咪咪開心，便特意組織了這次活動。

看上去，咪咪精神好得出奇，似乎把什么都想開了。

大隊人馬頂著大風出發。

位于小湯山的“九華山莊”，是北京第一家將養生保健與酒店服務相結合的溫泉企業，設備齊全，可以忘乎所以，樂而忘返。

之所以選擇今天，因為今天禮拜，零點恰好是澳門回歸的日子。

我、劉茵、閻力和張帆也應邀參加，我們到達時，他們已經鬧騰開了。自助餐開吃，每家獻手藝，各帶兩份拿手菜，家家真還有準廚師級的兄弟和女婿，大菜燒得有滋有味，什么燒肥腸、五香醬牛肉、板栗燒雞、梅菜扣肉、黑椒牛柳、蔥爆羊肉、大餡餃子等，都揀咪咪喜歡吃的帶，一場廚藝大比拼。

飯后游藝開始，打牌，孩子們圍著咪咪玩。咪帶孩子們玩成語接龍，玩猜人名，最后猜到劉德華，歡聲笑語。咪體力不似病前，被擁上牌桌休息。咪說：“你們可真是，不在家玩，花錢跑這兒來？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

打開電視，新聞滾動，不斷預報夜里（20日）零時開始的、為國內外矚目的重大新聞——中葡兩國政府在澳門文化中心舉行的政權交接儀式。從這一刻開始，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式對澳門行使主權。

咪咪好敏銳，一眼看出端端紅綠相間的上衣和自己紅色的毛衣，提議說：“澳門回到祖國的懷抱，來，端端，咱倆先抱抱！”

對呀，紅、綠相間，不就是葡萄牙國旗的顏色么？紅色的毛衣，不就是中國國旗的顏色么？端端揮舞紅綠相間的上衣，咪咪揮舞紅色的毛衣，嬸侄二人摟著、抱著、跳著，給大家提前舉行“交接”儀式。大家樂開了花。竟有這等奇巧的事！

接著又有奇巧的事——第二次驚喜發生。咪玩牌，抓完牌，掀開，怔住了，“快，叫陸剛，陸剛快來看！”

陸剛一看，大驚，繼而大叫：“‘天胡’！咪咪‘天胡’！”“天胡”只能是莊家，也就是莊家一摸完牌就胡，大家聽說過，但沒聽說誰胡過，它的幾率恐怕相當于命中500萬元的大獎，百年不遇吧？

大家一遍一遍地查驗，可不就是“天胡”嘛！全傻了，說：“天意，天意，‘天胡’就是天意！祝賀咪咪，祝賀老咪！”一片歡騰，一陣嬉鬧。

陸剛聽人說過，“天胡”，按規矩，大家把牌推倒、把兜兒掏干乖乖走人，然而，不吉利，只要打出一張牌，把“天胡”破了，方可消災。大家正沉浸在狂喜中，陸剛來不及制止，只說了聲：“家里人玩，不用沒收玩家的全部本錢，意思意思就行了。”

三哥陸強說：“我們家熱鬧起來，什么不愉快都忘了，但是沒有咪咪參加，興致會減去一大半。”

咪長嘆一聲：“唉，大好河山獨歸我一人享用了，讓我一天盡享你們一輩子的良辰美景！”

夜深了，我們告辭。

上車時，陸強神情凝重地耳語：“‘天胡’百年不遇，只知道張作霖世前玩了一把……”

后來陸家兄弟打來電話說，我們走后，咪又去玩游戲機，什么“火線危機”，什么“抓毛絨玩具”等等，咪的手氣可好了，贏得剎不住車了，獎品多多，興味不減，又打乒乓球，又去歌廳唱歌，咪會唱好多歌，甭提多么深情。她唱《選擇》：

就算回到從前，這仍是我唯一決定，

我選擇了你，你選擇了我，這是我們的選擇。

【《選擇》，電視劇《今生情未了》插曲。一個女子車禍，靈魂回到自己愛人的身邊。】

又唱《告別》，含情脈脈，聲聲柔婉，像是一種先兆：

明天我們將離開大家，時間過得真快。

我與大家情已深，馬上就要告別了，

非常舍不得，只能說聲珍重。

好好報答父母的恩！

……聽得大家心里酸酸的。

夜已經很深了。

2000年7日：劉茵來，說她《中華文學選刊》和4259e94e4e4145b70f2cc5115ec6d59cf8681c6c0656411b07767de8953c26fb《當代》的同事腳印、楊柳、楊新嵐等為咪捐款。咪感激莫名，說：“媽，我不能收，人家是因為你才捐的，大家都不富裕，我堅決不收，你一定退回去！”劉茵只好把捐款的信封原封不動裝回包里。

10日：周明電：吉狄·馬加說，作協黨組書記翟泰豐已經收到《文藝報》申請救助的報告，擬以適當的方式予以解決。

咪咪非常感動，說：“大家對我這么好，再大的痛苦我也承受。我一定堅持化療，刻苦練功，繼續吃中藥，不辜負大家。我就不信病好不了！實在好不了，也算努力到極限，感恩戴德！”

驚動的人太多了，我們全家心存感激，感慨萬千。人間自有真情在，人活一世，哪怕草活一秋，善惡必報，死活也要以德報德。

7月1日：天奇熱，報40度。咪突然說：“媽，我想吃西餐。”“媽，我想坐在西餐廳聽音樂，望著窗外，慢慢地品味。”

看著女兒頭頂上的吊瓶和身上的管子，想想多少天來讓她饑渴卻不能吃喝、要命的腸梗阻，劉茵欲言又止。

5日：咪口干心燥。甄穎趕來送花，花兒帶著露水，說：“我知道咪咪喜歡什么顏色的花，你們猜猜？對了，是紫色！她既喜歡紅花、綠葉，更喜歡紅綠相融充滿詩意，咪咪你說對嗎？”

咪笑了，眼睛直直地盯著這“紅”“綠”絕配的非洲紫色生命在身邊燃燒。病房里頓時有了生氣。

陸璐、陸毅二人來，滿屋子里更添親熱。

咪咪有意找樂子，要我出個“腦筋急轉彎”大家猜。

我說：“你們聽好，說是到瓜地里買10斤重的西瓜，但是只帶了9斤半的錢，到了兒，10斤重的西瓜還是抱回家了，怎么回事呀？”

咪說：“陸剛，注意爸說的‘抱’字。”我說：“不對，不對！陸剛，猜中了我免費給你打一年工。”

陸剛抓耳撓腮，結果猜中了，說：“爸記著給我免費打工……”

咪搶著說：“爸日夜操勞，跑醫院打工，滿兩年了！”

咪高，有水平，充滿感情。

我又出一題：“明明是假貨，為什么還讓賣？”

咪搶猜：“是假肢、假發。”

提起“假發”，咪咪不由自主地動了動自己長了又剃、剃了又長的小腦門兒，誰也不說話了。

11日：咪不停地說“疼！”劉茵不停地撫摸。

甄穎抱來一盆花，說：“咪，看這花多美！”

此花叫“桔梗”，紫中帶藍，幽雅，清心爽目，有“花中處士”的美譽，也叫“六角荷”，送閻荷自然是很合適的，何況還可入藥，養生和治癌。虧她小甄想得周到。

咪說：“此花不慕繁華不媚俗，像農家少女，勝過大紅大紫的芍藥牡丹。”

甄穎說：“它淡雅，不張揚，看著心里舒坦，這樣的紫也稀少，不過，花期很短……”

咪很快回了一句：“凡是有心性的，命都不長！”

甄穎自覺一時唐突，正想化解一下情緒，不料咪咪搶先說道：“甄兒，我真不想活了。為什么輪上我這么倒霉？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任何人的事，可遭遇如此之慘，整個一個雨果的悲慘世界！……我受的叫什么罪呀，弄得家不成家，妻不成妻……叫絲絲也這么遭罪！”

陸剛過來打斷咪咪的話，自己卻不禁下淚。他知道咪不愿看見眼淚，借故出去吸煙，咪不讓，他只好閃身到陽臺暗自飲泣。

甄穎、劉茵也哭了，一時不知怎樣寬慰咪咪。

咪說：“看，我一說這，你們就哭……你們體會不到，我太難受了，心煩，真想大聲喊叫，想把眼前這只杯子給扔出去，發泄一下……你們包涵！”

甄穎說：“咪，我們知道你痛苦難耐，實在想喊你就喊，想哭你就哭，想摔你就摔，同房的病友都會理解！”

咪又說：“甄兒，要珍惜身體，珍惜每一天，不要為我太難過。”

甄穎悄悄對陸剛說：“咪咪是個罕見的人，了不起的女性。她帶給你的是樂觀、堅韌，還有快樂和笑聲，從不言苦，從不悲觀。她痛苦，即便痛不欲生，也要為你指路，為你祈福。她就是天使，下凡到人世，為了完成特殊的使命，用自己的熱情溶化我們，一塊一塊冰磚被她融化，化成生命的溪流，流啊流，而她自己，已經累得沒有了力氣。”

一直到深夜，縈繞在我耳邊的，總是咪咪震耳欲聾的這句話：“甄兒，我真不想活了！”

我輾轉床笫，反反復復地忖量。當治療已經無法維護生命，而生命的終點隨時可能到來的關鍵時刻，家屬應該做何選擇？是讓她在周身沒完沒了的劇痛中，為親友一分一秒地忍受下去，最后骨瘦如柴、面目全非、恐怖萬狀地離去，還是提供最人道的臨終關懷，最大限度地減少痛苦，盡可能地消除親友對死亡的恐懼心理，讓咪咪留住清瘦，不留遺憾，安詳地閉上眼睛？

小甄說得對：她就是天使，下凡到人間……用自己的熱情溶化我們……而她自己，已經累得沒有力氣了。

盡量讓咪咪多種難忍的痛苦哪怕減輕一星半點，不然就是犯罪。

咪咪有權保持尊嚴的儀態，安詳而無痛苦地長眠天地之間。

我的主意已決，堅持給女兒上嗎啡！

16日：周日。甄穎捧著荷花來，近來每日一束花，不重樣，清雅，成了咪咪品格的寫照。荷花無語，最深情。

小甄說過，她要陪咪咪，一夜都不離開。

可憐的咪咪，不停地捯氣兒。我要給她按摩，她擺擺手表示回絕。每次來，我都把手伸進被窩里，在咪雙腿的“足三里”穴位的周圍不停歇地來回摩挲，此穴通梗阻。咪曾不無希望地多次問過：“爸還相信腸道能通嗎？”我仍然堅持著。我明知按摩無效，但心想，刺激刺激經絡，肌膚感應、骨肉相連，咪咪也許會舒服一些。可是現在，不讓我動她了。

咪又氣喘不止，發現異常。黃大夫招手叫我出去，征求家屬意見，說：“可能就在這一兩天，閻荷的情況特殊，我們準備在腹部表皮取一小塊活組織作研究用，想請家屬配合。”我與陸剛表示同意。

死神潛入咪的體中，每時每刻奪取生命的一部分，只剩下尚在跳動的心臟。

護士告訴家屬：“就這兩天的事，趕快叫孩子見媽媽！”

陸剛火速帶絲絲來到病房，咪咪拉住絲絲的手不放，激動又平靜。

17日：咪整天氣喘不止，不停地捯氣兒，到晚上忍無可忍，讓甄穎叫護士抽胸水，護士說：“抽胸水需主治醫生批，閻荷，堅持一下吧，等明早8點半醫生查房時再抽，好嗎？”

關燈睡覺吧，怎么睡得著。

小甄今晚決意陪伴咪咪。

靜謐的病房，昏暗的燈光下，咪咪側著頭，呆呆地望著甄穎和鄧睿不約而同送來的荷花。

夜深沉，咪咪的余光轉向陸剛，望著出神。陸剛索性倒下身子，抓住咪咪的手，二人相執無言，然后在高高墊起的枕頭上與咪共枕，臉和臉緊緊地貼在一起。

陸剛問：“這樣好嗎？”

聲音微弱：“好，真好，這樣多幸福！”……眼眶濕了。

陸剛猛然一驚，眼淚涌出，恍如置身教堂里，一對新婚夫婦相攜盟誓：從今日起，不論禍福、貴賤、疾病還是健康，都愛你、珍視你，直至死亡。

他輕輕撫摩咪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哼著：“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這是咪平時最愛唱的歌，歌詞是：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

留到以后坐著搖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直到我們老得哪兒也去不了

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里的寶

咪又一次地叮囑說：“陸剛，我走了，你找個合適的，好好過日子，把絲絲帶大……”

……

咪咪讓小甄取出枕邊的小鐘，放在眼前的小桌上，她要看著秒針一動一動的旋轉，跟著秒針一點一點地消磨一生僅余的時光，眼巴巴地等待晨光爬上窗幔，等待醫生給她抽胸水。

甄穎深情款款，一直守候在咪的床邊。

18日：凌晨一點，咪咪盯著甄穎，雙手合十，表示感謝，然后把合十的雙手枕在臉的一側，閉眼又睜眼，示意小甄休息。

小甄一陣心痛，咪咪啊，你都這樣了，還想著別人。

凌晨4時許，突然，咪喘加劇，不停地捯氣，監視器顯示異常，低壓很低，護士說：“比6月20日那次還要厲害，趕快讓孩子看看媽媽！”

咪雙眼緊閉，呼吸急促，只顧捯氣，監護儀上顯示的數據成為在場所有人關注的焦點，大家的一顆心隨著不斷閃動的數字急促地跳動，各項指標均顯示異常。

咪喃喃自語：“天還不亮？幾點了？大夫還不來？快讓大夫抽胸水……”病情發展到眼下，抽胸水已不可能，只要一抽胸水，情勢將急轉直下，而且痛苦不堪。

我安慰說：“咪咪，大夫一會兒就來，咱們想辦法，總有辦法的！”

絲絲給咪咪擦拭眼角溢出的淚水。

10時20分，病情進一步惡化，咪氣喘不止，劉茵急忙握住她的手不停地撫摸著，咪忽然張口，說：“怎么還不給我抽胸水？……”過一會兒，又用微弱的聲音說：“陸剛，快把土豆削一下！……”再往下，音調模糊，不知所云。

潘大夫叫咪：“閻荷！閻荷！”咪迷蒙無光，默默不語。

“陸剛，快把土豆削一下！”啊，彌留的瞬間，她回家了，仍然和陸剛一起做飯，沒有離開溫馨的家。

“陸剛，快把土豆削一下！”這最后留給大家的一句話，是詩，是禪，穿越時空，不禁的遐想。

突然，陸剛傳出話來：“快叫爸進來！咪要爸！”

我急忙進屋，趴在咪的右側，輕輕撫她的頭、吻她的手，一把拉絲絲過來，絲絲一雙小手攥住媽的手心。咪雙眉緊鎖，半露著插滿皮管的前胸，艱難地捯氣，窒息般地掙扎著，我的心突突跳個不停。

陸剛趴到咪咪的胸前，忽然大聲哭叫：“咪咪，咪咪……你睜眼，你睜眼看我啊……咪，你別嚇唬我啊……咪，你睜眼看我……”咪的眼眶里有幾顆淚珠閃動。

我慌忙又將絲絲推向咪的眼前，絲絲連聲呼喊“媽媽！”咪微微一動，忽然翻出白眼！陸剛“哇”的一聲，大哭不止，快要癱倒時，大哥將他架出病房。劉茵失聲痛哭，撕心裂肺，被拉到門外，轉身又撲向咪咪。

甄穎、劉茵、陸璐、閻力圍到床前，哭聲大作。我給咪咪輕輕合上雙眼，抱住她的頭輕輕地吻著……女兒最后的體溫。

可憐的咪咪，一雙腿仍然蜷著、翹起，閻力和小周壓咪膝蓋，我和陸璐也上手去壓，怎么也壓不直，小周哭訴著：“阿姨，春紅對不起你啊，灸腿時燒疼了你，阿姨，你把腿伸直吧，阿姨！”

平時嚴厲的護士譚老師，小心翼翼地將咪潰爛最嚴重、痛癢最難耐的地方用膠布一一粘好，說：“閻荷什么時候都愛干凈，閻荷，給你貼上，好干干凈凈地上路。”又對甄穎說：“勸勸她父母，少受些罪好。閻荷是好人！”

甄穎給咪的臉上涂上油脂，嘴唇涂上口紅。小周、陸璐大家動手，給咪更換衣褲鞋襪。咪一向注意儀表，穿著得體、時尚，陸剛準備了一身她喜歡的休閑裝。

甄穎取來一把剪子，說：“咪咪，我取你一撮頭發，永遠留存……”立刻，咪咪電腦里那篇夢牽魂繞的《思絲》閃現于腦際：思絲如渴的情結……地久天長的相思……

甄穎到病房外安慰劉茵，劉茵哭訴道：“我5歲歿了媽，中年……老了老了又失去女兒，咪咪是我的精神支柱啊……咪太好了，一直陪伴著我，相依為命。后來搬到馬甸，天天通電話，每到周末帶著絲絲回到我這兒，風雨無阻，直到生病。她想著媽媽，又惦著爸爸，一天早上起來說‘媽，我夢見爸爸了！’抽空就去看爸爸……咪咪，你小小的年紀，受了多大的磨難、操了多少心啊！你太累了，我們愧對你，愧對你啊……我再也沒有女兒了……”

小甄說：“阿姨，我就是你們的女兒！”

《文藝報》李興葉、賀紹俊、寒小風、楊海涓來，問有什么要求。我說：“閻荷生前一再囑咐‘不要搞任何儀式’。她說：‘大家對我這么好，我無力回報，我奉獻大家的只有一句話：珍惜生命！’非常感謝文藝報社和作家協會。”

夜無眠，女兒說過的話句句縈繞耳際：

——“潘大夫，我病成這個樣子，你說說，要是能治好，我就堅持，治不好，你告我，我不等了！”

——她拉過劉茵的手，摸她的臉：“媽，我就這么說，我就這么說：如果到了那一天，一定不要開什么會，發什么文章，我不愿意。”“要能斷這口氣，我愿意！”

——“爸，不論你們說我多么堅強，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可我還得為你們堅持。”

——“媽，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可要堅強。你和爸保重身體！”

——“小周，真的，真到了那一天，我不怕，真的不怕。”

——“陸剛，你放心，我不會淚流滿面同你們告別……我走了，不要找墓地，找個人好好過日子，把絲絲帶大。”

19日：從昨天下午至今晨，聞訊唁慰的親友絡繹不絕。

見自己年輕的好伙伴走了，寒小風等《文藝報》的同事，征得主編鄭伯農的同意，在文藝報社的會議室設靈堂祭奠，壁上懸掛閻荷致《文藝報》同仁信中的三句話：“你們開心吧，輕松、愜意、歡愉，我好欣慰！/蒼天有眼，愿我所愛的人們平安健康！/世界更加美好，天空依舊湛藍。”于江特意把他精心培育的四盆“龜背竹”擺放在閻荷的靈前。其他辦公室的盆花也集中到靈前，花葉繁茂，生機勃勃。大家在靈堂前又捐款，這次是捐給失去媽媽的小絲絲。

《文藝報》的朋友啊，你們不是早已捐過了嗎？我們感激之情無以言表。

別了，38年的生命！別了，38年的骨血！別了，38年的清真，38年的芬芳，38年的眷戀連同憂傷的眼神、沉郁的心緒、爽朗的笑聲以及溫潤的前額和雙頰！一切都在瞬間消逝。

女兒的死讓我在精神上打破時空，對于生命和文學有了新的看法。

死，很可怕，更可怕的是怎樣度過死前的時光。

七百多個日日夜夜的病床可以作證：你在飽受五大病痛的暴虐和生離死別的考問面前，完成了生命史上最后的跨越。

別了，咪咪，安息吧，再不用上化療了！

喪事辦完，我不得不想到自己的后事，想了很多，已經想好了。生命倒計時，我要學父親和女兒那樣對待死亡。在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要像父親一樣，不與人間爭地，不給后代添麻煩；要像女兒那樣，坦然面對死亡，該哭不哭，該笑時笑，給人留下內心的禪。我，一介書生，身無長物，沒有給兒孫什么，也不想叫兒孫給我什么，再難受、再痛苦，也不哼哼、不聲喚，免得家人在病榻前看見心里難受，眼睛一閉走人，任事不知，灰飛煙滅，骨灰也不留。

巴金創建的中國現代文學館，書架上立著的著作，就是作家的骨灰盒。

也要像我當年稱頌韋君宜那樣：“半身不遂，她活著，因為她還能寫；植物人似的一動不動，她活著，因為她聽懂了女兒楊團授命播放的時代之歌；化為灰燼的時候，她仍活著，因為她的心在作品里不停地跳動。”

一朵荷花謝了。

年年的花，年年謝去，只要靈魂保存完好，人生就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