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洞,最美好的地兒是炕。多少年之后,我居然在單元樓里盤了炕,青磚勾縫,榆木炕沿,炕心里鋪了羊毛氈,炕桌上放了我收藏的油燈。傍晚,天光暗了,我說不出此時到底藏著什么打濕心靈的東西,它們冒出來,誘使我把燈樹上的蠟燭點燃,心旌神搖那一瞬,我盤腿坐在炕上享受一個人的時光。萬事萬物諸多情誼都有懷戀,只要懂得,都是貴重。
我落地在炕上。
生我的那一年,媽媽在碾跟前簸谷子,突然的肚子疼,她的婆婆說,快,上炕。
我的出生沒有異象。
十月份,青草繁茂。正午的日頭照亮了接生婆的小腳,進進出出,緊束的圍裙如同克制的欲望,沒有多余的背景,炕,一張席片,媽媽扎著馬步,我的出生,媽媽用了一個很可惡的詞:紅蛐蛐地跌下來了(大約指那種鼠科、貓科動物的初生)。媽媽說,百日后,你脫出來,白了,我才知道疼你。
一年后父母離異,萬事過去皆與我無關。
三歲上,繼父來相親。媽媽坐在姥姥家的門墩上,抱著我,我坐在她的一條腿上,另一條腿則搭在門檻上不讓他進門。繼父無聊,站著端詳了媽媽半天,媽媽手里掰著一只秋桃子,一點一點送進我的小嘴里,我像小驢一樣驚異地看著繼父錯愕著嘴片,有口水流下來,繼父扔過來一卷很糙的衛生紙。那時候鄉下人沒見過這么薄透的紙,媽媽抬眼看了他一眼,搭在門檻上的腿縮回來,繼父進門。
我隨媽媽嫁人時三歲。
山神凹,那時候,院子里有兩顆棗樹,秋天棗兒紅了。驢拴在棗樹下,我和媽媽下驢,進窯,上炕。炕桌上放著一碗紅糖水,窯洞里的小奶奶四顆鏤空金牙露出來,好奇地看著媽媽和窩在懷里的我,大概我與媽媽都很生動引人。山神凹的女人們從窯門上擠進來,空氣如水流動。有人說:“小閨女好看。”窯洞里的小奶奶說:“是我成土的閨女。”(我父親的名字叫成土)
都是一夜之間的事情。翻過一座山頭我成了葛家閨女。
因為小爺沒有兒子,小奶奶又大小爺十幾歲錯過了生育年齡,我祖父又被擴軍南下生死不明,這樣我繼父就等于過繼在我小爺名下。小爺的窯洞里有兩盤炕,互相對應著。兩領羊毛黑氈,白天時鋪蓋是卷著的,夜晚,卷著的鋪蓋展開來。窯墻上還挖了洞,洞很小,像一眼小窯洞。放了細糧,比如麥子、豆,都用一斗缸裝。那年月,因為是集體,農民改叫社員。秋后分糧,人均口糧,麥子也就只能分十幾斤,都不舍得吃留著過年。糧食是有味道的,不單單是一個香字。一個冬天里,窯洞里最活躍的是老鼠。聞香而來。小爺不叫它老鼠,叫它老君爺。窯內中堂前的方桌腿上敬奉有老君爺的牌位。黑是老鼠最喜歡的顏色,四只爪子細腳伶仃,夜里走路收收縮縮,不顯山水。窯炕盤在進門處,臨門有窗,窗戶最下一格有貓出入,常常不糊窗戶紙,用釘子釘一簾花布由貓出入。
有一段時間老鼠成災,小爺下了許多鼠藥,貓吃了藥死的老鼠大都死了。災難降臨的時候,真是平分秋色啊。這下,老鼠的孫子們歡喜死了。窯梁上掛了玉米,五更天,老鼠開始夜生活。它們嘰嘛亂叫著,有從梁上掉下來的,放肆的大笑聲擾得炕上人無來由要學幾聲貓叫嚇唬老鼠。小有停頓,老鼠想:人吶,也僅僅扮演了一個歲月喑啞的歌者。
六歲那年夏天的一個中午,我在炕上午睡,看見一只老鼠從地鍋前爬上炕,小眼睛賊溜溜兒順著炕沿越過我走到我的腳頭,我抬起頭輕聲叫了一聲:“哎!”它停頓了一下,身軀稍向后仰了仰,似在微微著力,想回頭,那神態,慵懶到不慌不忙。時間慢下來,我指望它能回頭,接下來它還是稍息一下走了。它爬上窗臺鉆出貓洞,我很傷感。屋外的蟬,渾圓而飽滿地叫著,我坐在炕上,一副傷身傷世的樣子。小奶奶在對面炕上剪鞋樣,看著我失落的小樣從花肚兜里摸出一塊糖遞給我,迢遞的安寧,窯外,蟬聲一聲接一聲落下來,我跳下炕走出窯,等那細腳伶仃的“它”回來。

有一種紋理,它沿著成長的肌膚深深嵌進來,我對家的概念,是一進門不由分說地陷進炕上。任何一種光影的閃現都不能去除我對炕的懷戀。炕和祖先一樣功德無量。祖先的功德是繁衍子孫,沒有祖先也就沒有后人。炕上生育,炕下生活。什么樣的時代,便有什么樣的藝術,只有睡過炕的人才知道炕的好處。鄉間窯洞里的人從來不知道什么叫沙發,炕是人們生活的舞臺,進窯的人說話吃飯都坐在炕上,一鋪炕有時候能放下七八個人。記憶中炕上鋪羊毛氈,每到冬天,小爺都要剪羊毛搟氈。搟氈的主要工具是彈杖和一床木簾。彈杖用來反復均勻羊毛,如彈棉花的棉花客,彈杖被拉扯得“嗡嗡嗡”響,好聽極了。搟氈需要豆面,豆面有黏性,羊毛和豆面摻和在一起,怕蟲蛀常要熬一些花椒水攪拌在一起。木簾用來鋪平羊毛,而主要的工序全是腳踩手揉。搟一領氈要用去兩個漢子三天時間,搟氈的日子里,窯洞里的氣氛顯得溫情脈脈,很多很多的細節都極其可愛,比如,小奶奶會因小爺一手一腳羊毛喂小爺飯吃,一口飯一口菜地夾在小爺嘴邊,小爺那細嚼慢咽的樣子極是滑稽。
鋪了氈的炕,夏天隔潮,冬天保暖。因小爺是放羊的羊倌,近水樓臺,窯炕上常鋪兩領氈,厚一些毛質不好的貼著席片鋪,上面的氈是綿羊毛,坐上去要柔軟許多。炕都是火炕,與腳地上的地灶相連接,燒火做飯時煙就從炕下面的炕洞子通過,飯熟時炕就熱了。有時候冬天里僅靠燒火做飯把炕燒熱還不行,還要在炕洞子里燒柴。夜晚的炕頭下因是炕洞熱度要高一些,炕梢不及炕頭熱。晚上睡覺時我早早躺在炕頭,不愿意睡炕梢。
窯炕靠墻的一面畫炕腰圍子,沁水人叫“炕腰圍子”,也有叫“炕墻畫”。會畫炕腰圍子的油匠在鄉間很吃香,誰家沒有兩鋪炕呢。炕腰圍子的造型藝術形式,是壁畫、建筑彩繪、年畫的復合體。躺在炕上臉朝炕墻,看那月光下的美好,常常會覺得自己要融化進去了,整個夜晚的世界會在入睡前忘記貧窮。光說炕腰圍子畫的邊道就很有講究,常用的有:退色邊、玉帶邊、竹節邊、邊棠邊、冰竹梅邊、卷書邊、萬字邊、獅子滾繡球邊、富貴不斷頭邊、暗八仙邊(八仙手持的道具)、鶴壽邊(白鶴與各種壽字)、福壽邊(佛手與桃或蝙蝠與壽字)、金玉滿堂邊(金魚加水草水紋)等等,可謂是百色百樣、美不勝收。每套炕圍畫邊道的繁簡多寡不盡相同。同邊道相配的還有幾種適合形圖案紋樣,畫在畫空兩旁的為“卡頭”;設在第二組邊道下面角隅處的稱作“角云子”,這些圖案都是“細炕圍”的附加裝飾,鄉間有錢人才要如此講究。小爺家的炕墻上只簡簡單單地畫邊道,內里幾朵富貴牡丹。
小時候出山到外村常去看大戶人家的炕腰圍子,常見的有歷史典故“桃園結義”“三顧茅廬”“太公垂釣”“蘇武牧羊”等。也有戲曲故事“鶯鶯聽琴”、“貂蟬拜月”等。各種“選段”的集錦式“會串”在炕墻上,一路看過來,比較歷史典故我更喜歡戲劇故事,“小紅低唱我吹簫”的幽幽怨怨似乎更適合生殖的熱炕。“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炕上的歲月是一個家族的紅火,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故事,早已因為千萬遍的重復變為我們自己的故事。這個世界的奇妙之處就在于炕,看似一副落魄遺老的架勢,可對于它的歡喜,永遠都有旺盛的生命精力。
炕上除了蒲扇、蒼蠅拍、煙袋、捻線陀以及凌亂的糖紙,也只剩下了我的小爺、小奶奶的從前。而今,撲簌簌往下跌土的墻上,曾經的炕腰圍子畫和貼著的掛歷畫,因了窯頂的塌落已經斑駁得模糊不清,所有的歲月為什么都是一閃而過呢?隱隱沒沒的日子過后,我再也睡不回歡喜的從前。
一直感覺在某一個黃昏或上午,父親會背著一個帆布行囊遠足而來,會用他憨厚的影子堵住我正門的光線,那時有一個很不能概括的念想:“我們家的鄉下男人進城來了。”
我忍不住遙想當時形貌,居然有那么幾分近而遠的緣由,但我明白,我們家里的鄉下男人是永遠住在鄉下了。
每年的清明這一天,無論刮風下雨,我都要回鄉上墳。說是墳,其實只是一眼廢棄的窯洞,在山神凹后山的黃土崖下,十年了,父親很安分地在等活著的我媽,而我的父親曾經是一個多么搗蛋的人。老家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夫妻一場先走的人一定要放在一個地方等在世的、留在紅塵中的那個人百年后一起入土為安。
春天的植被像世界地圖一般,散淡地鋪設在崖的周圍,崖下的土窯內是父親的家,陽光直截了當地照進洞內,那一口玫瑰紅的棺木橫放著,我們家里的鄉下男人被裝殮在里面平躺著,成為一個戛然而止、無法再繼續坐起來或站起來的存在。無往而不勝的歲月呀,好端端把一個人一生的里程,減縮在了這個大匣子里。我跪臥在地上,點燃一堆億萬元冥票,有風絲絨般吹來,那灰燼很是舞蹈一番。這種無告的陌生竟伴著我那么多絕望和酸辛,但我卻無意怨恨它,反想到有一雙厚實的黑手在抖擻著收取女兒送他的這一份殷實的家資。
人生真是一個過程。我是一九六九年認識父親的,在這之前父親的綽號叫:“跑毛蛋”(沁水縣十里鎮方言,意指對生活不負責的人)。在這之后,我三歲,隨母親改嫁而來。母親嫁時騎小黑驢款款地從田畦的小路蜿蜒而來,給滿世界秋陽注一劑斑駁。父親的興致隨驢屁股的一聲疼痛而“得得”高昂,母親的笑便曖昧得意味深長了。而一路的累乏,讓我懶得興致,也就是說,三歲的我還記不得多少當年的往事。父親的家是一眼土窯,墻上的許多洞和地上的許多洞是老鼠的家。父親后來用許多玉米芯塞住了那些洞,那些老鼠很是無奈地和人一樣光明地在窯洞里生活了幾年。這期間,父親到太原的西山煤礦,為了像個男人一樣活著養家,決定下坑。人稱下窯漢。我媽嫁過來不久,因井下塌方,俗世的父親腦袋冒出泥地的一剎那間,決定逃生,黑炭一樣逃回老家,前后走了不到一個月,我媽開始和父親生氣。
這氣,一生就是一輩子。我記得我生孩子時回老家坐月子,媽和爸吵,吵得我大聲喊:“離婚吧。”片刻后父親嬉皮笑臉說:“還不到離婚那步。”我說:“爸,你怎么在這家里熬的?”父親想了想說:“你知道啥,我在你媽跟前還沒有小學畢業,還得熬。”
這里我不得不說我的爺爺,爺爺是被遠一些年擴軍擴走的土八路,后來得益戰爭的最后勝利,身份轉成了南下干部。正遇荒年,失去音信的奶奶無法養活父親,作為對丈夫的報復心里,想把父親丟在山里讓狼吃。是小爺從山里找回父親的。父親的一生便是依靠幾位叔伯爺爺的呵護成長起來。正因為有了這樣的背景,父親因山性而長成“三不管”式的人物,即:小隊管不住,大隊管不了,公社夠不上管。
父親的家就是我后來的家。我的老家叫山神凹。這個名字需讓我反復記起,它不僅是我父輩生存的地方,而且在抗戰年代,是八路軍的一個地下印刷廠。我的家族本不姓“葛”,從祖墳的墓碑上刻的姓氏看是姓“蓋”。姓氏的過程也得怨我爺爺。當時大字不識一斗的爺爺被擴軍擴走時,有軍人問,你們家姓甚?爺爺很光榮地喊姓“蓋”(蓋姓念葛)。那軍人說,知道,姓“葛”。用毛筆工整寫下。一個“知道”斷了蓋姓家族的香火,從此“葛”姓在山西十里鎮山神凹廣延。這大體可信,族人淳厚,還不大懂得“冒”姓。
老家沒什么風景,有山。有人住的和羊住的窯。羊住的窯比人住的窯大,因羊多而人少。羊多,族人便穿生羊毛褲,生羊毛衣。父親因此而會織毛衣。逢年過節家窮買不起鞭炮,父親領人到山和山的對頂上甩鞭,用牛皮辮的長鞭,長鞭一甩,因山大人少,回聲也大,脆生生漫過村莊直鋪天邊。天邊并不能看真,生生地,凝成千百年一氣,鞭聲滾滾滔滔跌宕過來,山里人激動得出窯,聽父親隱隱然鞭笞天宇的響徹,能把人的心吞得干干凈凈。這種甩鞭和賽鞭過程,要延續過正月十五,十五過后老家的山上沒什么內容,赤條條地與荒漠的群山對峙。荒山溝里,父親開始了他生長期的旺盛。
父親是一個高智商的人(用現代的話說)。他不太懂音樂,夏天打一條蛇,從馬尾上剪一縷馬尾,再從大隊的倉庫里偷一段竹節,三鼓搗,二鼓搗,一把二胡從他手上就流出了音樂。父親不懂宮、商、角、徵、羽,更別說現在1、2、3了。窯中一盞豆油燈,父親擦一把臉,憨厚地笑一下,挽起袖管,從窯墻上拿下二胡,里外弦一“扯”,就這過程已有人對父親手頭這把民族樂器投來歆羨的目光。而真正的藝術,在父親的手上,還沒有扯開弓拉出聲響。
父親的毛筆字寫得不錯,不是那種龍飛鳳舞的,一溜兒正楷。父親的出名好像不僅是這些,從小掏鳥蛋,大一點抓蛇,再大一點摸鱉。他一上午能摸一木桶鱉,用鐵鍋煮了讓光棍漢們一起吃。他說,現在人吃鱉,大補,狗屁!我吃一輩子鱉,把十里河的鱉快吃完了,也沒補出名堂。十里河的鱉從父親開始吃后,漸少,與父親摸鱉關系重大。父親玩蛇能把蛇玩出神話,讓它走它才敢走。玩過的蛇,父親從不打死。我至今不清楚這種吐納百毒的長蟲,為什么在父親手里如此服帖?那個年代,父親的故事頻繁。那是一個沒有法制的年代,強悍與苦難匯合讓父親野出了風格。我媽常說:“早知道你這樣,我嫁給好人家也不來你這溝里。”父親總是看著我和我媽說:“你帶著馱油瓶上哪兒嫁好人家?來溝里就算你享福了。”
其實,父親身上讓我學到很多東西。他的誠懇和逼真和來自大自然野性的浪漫。父親多半不會在痛苦面前灑淚悲嘆,尋死覓活。他的思想散漫得很闊,人生道路也鋪展得很廣。他像《水滸》里的一百單“九”將,該出手時比誰都出手快。路見不平,拳腳相助。在他五十五歲時,三十歲的我還陪他到幾十里之外的沁水縣柿莊鄉派出所交打架罰款。父親在中年以后把興趣逐步改向狩獵和打魚。記得有一年夏天黃昏,父親不知從哪里偷來“夜壺”,趁天黑裝了炸藥。五更天叫我快起床,領著我騎嘉陵摩托車翻山到另一個縣。一路風馳電掣后,摩托停在山腳下。我和父親潛入就近村莊的魚塘。見他點了雷管使了老勁掄圓了把夜壺扔進魚池,接著沖天一聲響,我看到“嘩啦”一聲,魚塘掀翻了。等水花落下,魚翻著肚皮漂滿了水面。我嚇壞了,父親卻高興得喊:“發財了。”忙活著張開漁網準備要打撈了,村里的叫喊聲朝著這邊魚塘來了。父親來不及打撈拉著我的手抬腳就跑。我不敢往后看,大口喘著氣,跑到摩托車跟前說不上話來,喘氣聲把喉嚨都拉傷了。
父親于1996年得病,那年的正月初九,父親從鄉下給我打來電話,說自己怕是病來了,來得不輕。一貫孩子似的作風,讓我忽視了他非常時期的實際。我又以非常含糊的感覺很自然等到正月十一。那天回鄉后,我看到父親在麻將桌子上鏖戰,胸口上沖著桌沿頂著一根木頭,止胃疼。我想哭。我要父親走。他堅決不走。說要把四圈打完。從父親的態度上,我知道他輸錢了。在鄉人勸說下,父親很是不情愿地離開了麻將桌。
回到城里,一連串的檢查,證明父親是胃癌,晚期。
我說不出一句話,一句話也說不出;父親吃不下一口飯,一口飯也吃不下,我知道,父親氣數盡了。我告訴他是胃癌,晚期。父親難過了一下便笑了,說:“我說嘛,不吃一口飯,雷鋒還講,人不吃飯不行,就不吃飯不行,一輩子就算完了。”我說:“以后怎么打算?”父親說:“打算什么?父死之后見人磕頭。”我說:“就女兒一人,怕忙不過來,想將來火化了。”父親不語。三天后父親說:“水,千好萬好燒了爸爸就不好。你想想,我走了,活人的嘴臉要罵你,罵你把爸燒了,你愿意不落好名聲?”父親講此話時一臉壞笑。
我是三月初三開車送父親回老家的。沿途我買好了木板,回老家后叫了木匠趕做了棺材。我在做好的棺材里躺下試了試身長。我站在父親身邊不語,父親說:“有話要說?”我告父親:“大小正好。”父親說:“躺下試了?”我說:“試了。”父親說:“把它漆成紅色。”我在壽棺大頭寫了“壽”字。因我字寫得不好,遠看近看都像個草書“春”。我和父親說:“壞事了,把“壽”字寫成‘春’了。”父親說:“還壽什么?你爸的壽已盡了。春就春,春天生,春天終。”因父親生于1937年四月十五。
父親說:“死后把我放置在一個干燥的窯內,等你媽百年后一起下葬。死后多燒點冥錢,才學著打麻將,老輸,那邊的錢在這邊可便宜買到。你寫文章的人,爸爸知道你辛苦,對我這件事你千萬別太寒酸,寒酸了叫那邊的人笑話你寫文章供不起你爸打麻將。那可就不是笑話我啊。”我哭著說:“爸,怎么兩邊都是笑話我呀?”
爸說:“閨女呀,我死了呀。”
1996年三月初十晚,父親拉著我的手說:“閨女,我來世做牛做馬報你對我的恩情。”
我說:“爸,來生我們做親父女。”
父親哭不出來,從鼻孔流出一絲清鼻涕,眼睛死死盯著我:“近跟前來,跟你說句悄悄話兒。”我近到他嘴跟前,他小聲說:“你能不能把你的存款都貢獻出來,給爸找點不死的藥?”
我閃開了哭著說:“爸,錢買不來命,毛主席都死了。”
父親半天后說:“瞅你那哭相,難看死了。我是試探你對我有多好。我能不知道,和毛主席比我不敵人家小拇指蓋大。”
我不語。淚像河一樣。三月十一早8時10分,我看到父親長出了一口氣,又長出了一口,沒回氣,父親的眼睛就閉上了。
農歷三月十三日,我把父親放置在山神凹后的羊窯內。我告慰父親,窯內放得下十桌麻將。我給父親燒了四麻袋張張是億元的紙錢。活著時,我曾和父親說,無論那邊怎樣情形,都要托夢給我,我好給你打點打點。
至今夢中出現的還沒有父親的影子。
父親,你會在午后的暖陽下斜靠在我門扉前欣悅地凝視我嗎?你這如此野性的城里上班的鄉下男人,你現在躲在老家哪座山褶子里貪玩?
從什么時候開始,故鄉的驢對于我來說,就已演變成為我童年的兄弟姐妹,一些難以忘懷的季節的冷暖景致,一些遠離文明的詩意的原始,而不再是一般的勞動工具的淺表印象?真是這樣,莊稼人知道,人與牲畜的纏絆比提起的話題更牢更長更雨露陽光時,人才會接近人模樣。鄉間的土窯,小石門洞的暖炕和窯掌深處的驢,沒有人能夠明白,人與驢同住一窯的風景。祖父說,驢是兄弟,它不會背人的視線而走向不歸,蹄腳老了就憑借風力。印象中的風景,都被驢走盡了,遙遠而又凝固,仿佛暖陽下的蒼山,只在自己的故園,只在窯洞。
這是一個充滿遺憾的世界,用什么來抵御歲月的風霜?牲畜成為莊稼人一種安詳的皈依。童年時隨祖父騎驢出山放羊。寂靜的午后,胯下的驢踏起陽光下的塵土,羊群在溫暖睡意中被鍍上了簿金,空氣中山林的氣味濃得像是液態。松樹的針葉從臉上撫過,會看見腐殖的泥土透出的松菇,朗晴的,滿目皆是圓潤的黃。這時的羊群如果無知或故意分群,山下的驢會仰起后腿,頤指氣使,蹄聲歸處。分群的羊會在這“嗒嗒”聲中安然復群,這是動物間一種奇怪的默契。祖父回頭笑罵:“狗日的驢!”然后勒細嗓子唱:“皇天后土人兒黃塵小,蒼山綠水牲兒浮萍大……”那聲音蕩起天地一片瑞祥。
莊稼人知道,生命耗盡本能才會存活。存活的幸福和好天氣一樣,有,但不會很多。天地之間,風霜雨雪,人類彼此生存及農業耕種的開始,就意味著一切的到來。人養了牲畜作為農耕勞力,是人類出于對自己生命的功利主義,也是出于那些生命的善良和馴服。牛羊追水草,人子逐牛羊,迤邐一途。生命同等于四季,是牲畜使人類浪游的腳步停下來,并根植出了樂土息壤。
還記得冬日里和祖父一起出山馱煤。天近黃昏,雪片飛揚。雪天里直程的背陰路因寒風吹滯,滑溜狹窄,驢鞍頭掛轡,籠嘴系韁,走,打滑,一人牽,一人打,生命延續彼此交困。驢處險,將后蹄牢牢把住雪地,前蹄實質上已經因滑弋而虛擬。祖父身體抽抖,注力于雙腳,貼附于路邊山坎,只用眼睛看驢。祖父說:“水,快脫去我的鞋襪。”天寒地凍,祖父赤腳著地,趾肚腳掌似乎有牙,冒出絲絲白氣。祖父屏氣不敢大聲呼吸,使出“驢”勁,生涼的地氣能把人的骨縫扎透。那真個是一幅人類艱辛的生存之圖,先是蘊含著無盡的力,之后就是心頭的一線明悟——是人類存活的永遠經典。
踩過的雪地留下一汪清水。生命的龐大與卑微,是怎樣一種方式存在的呢?走上山頂,看見村莊的窯洞,滿世界蒼涼的白。雪中炭,人與驢如水墨畫上甩出的斑點墨跡,祖母在窯頂上眺望山頭,晃著一根桃木棍子,我在雪天的驢背上瘋喊著祖母,那聲音顯得那么渺小和孤獨,且透射著俗世的暖意。
祖父說,老驢靈性,工于識途、警路、避險。在沒有路延伸的崖壁前,人若強行,驢也會氣惱人的愚昧,歪著脖子,兩腿夾尾,回避崖塌泥陷。驢作乘騎不欺生,一根桑條握手,通過騎乘重量的分流變化即會右行或左轉。記得一年春上祖父牽驢出山跳馬。臘月里驢生驢騾。叫驢跳馬,牡馬所生為馬騾,兒馬跳驢,牡驢所生為驢騾。老驢體弱無乳,祖父讓我去和叔伯嬸嬸說,要她給小駒一口奶吃。月子里喪子的嬸嬸羞紅了臉走進窯洞,祖父避羞走出窯洞,嬸嬸解了衣扣,托乳相贈,小駒受驚懼退縮。無奈叫了叔叔來,叔叔氣盛,從老驢身上揪下一把驢毛,纏在嬸嬸乳頭上。時是黃昏,可以清晰地聽到小駒吸乳之聲,那是生命繁衍的本源之聲。年輕的嬸嬸,肌膚透亮,在黃昏的天青下流溢出絲綢般的光澤。嬸嬸有淚流下,那是失子的疼痛中艱難贖回的幸福。多少日子,她就這樣在悲傷的邊緣上喂養了小駒。生命的等級超越了,那蒼蒼深山中血脈里流淌著的是一種什么樣的倫理道德——款款情深啊,很親切,很親切。
莊稼人給予牲畜的愛,也許可以用無私的母親來比喻,但我認為它遠遠超出了母親的狹義。大自然所具的那種永恒、自在、單純、樸素的性格,培植出了莊稼人的良善。山高水長,由于自然的素樸,莊稼人的愛,就如山中日月,明澈而高潔。
眼下,驢突然少了,我沿著沁河走,溫情如故,友情如故,再孤寂的心也會為兩岸的村莊動容,為什么河溝里沒有驢?門前的樹上沒有拴著驢?驢不是朝三暮四的動物,它本色,涵納很深的教養,以及對人的依賴和安全感,只要一根韁繩在手,它永不會厚此薄彼。一路走來,我真的沒有看到驢。鄉間有兩種動物,一種是人,一種是驢:家畜。人占據了大地和天空的兩個世界,人是能牽制和使用家畜的高級動物,人放棄什么都不能放棄家畜。放棄便意味著將要背井離鄉。
從前的正月,我還記得胸前糊著驢頭的小媳婦在公社的廣場上鬧十五,廣場是一塊并不太寬敞的坪地,前來鬧正月的人們席地而坐。那幾頭人扮的驢蹦跳著穿越人群,來自這“幾頭”驢的熱烈的民間聲音讓坐著的人跳起來,笑聲爛漫如即將到來的春天,鮮活得叫人想著世界會永遠繁花似錦。驢讓我對往昔那些個真實的日子懷想和憑吊,我的目光在追尋它的同時,我看到豐收的田野上缺少了驢的身影,怎么都覺得少了幸福的指向。
有一天,我心情郁悒,從書架上亂翻一通,抽出一本雜書,看到有人寫漢時,驢曾是貴族寵物,人人皆學驢鳴,驢叫聲成為一天里最好的將息。寫魏帝別出心裁,給臣下王仲宣送葬時,令官員一人各作一聲驢鳴,送王西行。山野曠地驢鳴聲此起彼伏,實為空前壯觀。驢生活在那樣一種歷史背景下,是多么的曠達和動人。
風霜雨雪在時間中潛隱地流過,驢走到現在“上下山谷”已成為“野人所用耳”。人類的苦難早已浸涉了愛的雙臂,驢的體力已被歲月咬噬得骨瘦嶙峋。假如以最早出現生命的形式來想,人與驢也沒有什么不同,都是自然選擇進化出來的東西。每每想到故鄉的驢,就會想到驢的眼睛,直戳戳的,一切悲愴意味全在溫柔里。岸邊風景,怡悅心性,或引頸長鳴,人與畜,畜與人,是否有悖于生命后來的事實?
驢在遠離人類喧囂的田野里耕作,隨緣放達。有農人在地壟上用火鐮敲出一縷煙塵,春山鳥鳴,我在追憶極苦極甜的纏絡中,想神閑氣定的鄉村,想生活羈絆中愚冥孤獨的驢,心,就會滋生出一腔生生的痛,上帝有意設置了這樣一種未來,我們只能告別和放棄所有意義上詩意的原始了。
黃昏的風景是斑駁的。黃土地上的人生,是親情的乳汁釀造的。尤其是在這內窯8/Tn7MVOx7FG8eAf2ID8SAvC2IaqXTscc5kG+XoiV/w=。
祖母是王月娥。盡管王月娥已在這個世界上走得很遠,但是在我生命中,歲月如此輾轉盤桓,光陰如此流逝嬗變,都無法更改王月娥就是我的祖母。
祖母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的時候,沒有人叫過她的名字。可是這么多年來,曾經在那一方土地生長的人卻沒有人不知道祖母。老輩人叫“老葛家里的”,晚輩人叫“內窯嬸”,次晚輩人叫“奶”。這叫法的統一點就是指王月娥。
二十六歲上,二十歲的祖父葛啟順被擴軍南下,王月娥就守了一眼土窯,眼睜睜活了七十,四十四年間,苦守寒窯。曾經有人力勸王月娥改嫁他鄉,但終是苦心枉費。那種形勢上的安撫又豈能均衡王月娥內心的失落……
開頭兒,夜靜的時候睡不著,王月娥坐起來想走時王必土的樣子,自個兒傻笑,那都是光陰下的苦守寒窯啊!到后來,夜靜的時候俯身像咬豆腐似的,咬自個的肉,疼得窒息了,夜卻不動聲色。再到后來,人上了年紀了,早早燒了炕團在炕上,聽梁上的動靜,一只老鼠倒掛在梁上,一窩老鼠在地上跑著耍鬧,聽著響兒反倒能睡個好覺。祖父一走再無音訊,天是到黑的時候黑了,到白的時候白了,黑白之間王月娥心里有個活物。
山神凹走出去回不來的人都有“光榮軍屬”的牌牌送回來,祖父沒有。這就讓祖母的眼神看上去像土窯窟窿里的老鼠一樣,明亮而驚慌,令人陡生憐愛,卻又怕人于一定距離之外。仲夏傍晚,王月娥穿了月白短袖布衫,雙耳吊著滴水綠玉耳環,坐在內窯院的石板上走神。縷縷陽光透過棗樹蔭蓬的隙縫漏射下來,遠遠看去,神情恍惚的她就像一個無法企及的誘惑,甜蜜而又傷痛。男人的視覺在這時大體是相同的,二十歲與六十歲沒有多大區別。葛姓本家族人暗戀上了侄子媳婦,終于在一個黃昏時分走進了內窯院,祖母發狠地喊了一聲:“你壞良心呀,你欺負弱小,小走得沒音訊,大做下這種下作事,一把禿鋤頭你鋤地鋤到自家人身上,你今兒等不得明兒你就要死呀!”事情到底因輩分的節制沒有弄出大的舉措。可時令已入三伏,滿山的山丹丹在風中閃閃地耀出了大片嫣紅。
難得王月娥年華如夢卻能心靜如水。她因傳統而忠心于祖父,她因本分而體恤關心族人,從未滋生雜蕪之念。內窯院的棗樹蓬勃著朝氣和騷動。青石鋪就的石板地卻渾然冷冷。這冷冷中就有了那么一絲微妙的季節性悸動。那恰是“文化大革命”的腳步踏踏來臨之前。在接踵而來的大革命潮流中,大風席卷了中央之國的角角落落,紅顏薄命之虞的王月娥竟也不能繞過。于是,在這場偶然與獨特并存的浩劫中,歷史執拗地切入主題。
曾經的王月娥是地主的小妾。荒山溝里的小地主既無萬頃良田,也不敢為非作歹,最多娶一半房小妾。葛啟順當時是地主家里的短工,進進出出在不同季節里和王月娥有了仔細的照面。最長的一次照面是土改前夕。那一年熬豆腐,葛啟順來幫工。熬漿熬到了一定火候,葛啟順進房端漿水,問題就出在了葛啟順看見了冬日暖炕上王月娥雪白一片。屋外喊塌天了,屋內的倒駭異地看得出神入化了。那一年的豆腐據說因祖父的憨膽點老了,但也僅用二斗玉茭從地主家換回了王月娥。這就讓王月娥在最為動蕩的日子里受了一些委屈。
1966年,國家最權威的報紙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它的目標是改造人的靈魂。山神凹雖處貧窮僻遠的深山,而革命熱潮則是“四海翻騰云水怒”。因為一些無法猜測的原因,一些鄉村的紅衛兵,把王月娥叫到請示臺前定罪。紅衛兵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抓挖社會主義墻根的典型。內窯院的,因歷史問題,你就算一個。”王月娥說:“社會主義是甚,山高皇帝遠,借了膽,我也不敢。”紅衛兵說:“你仇視社會主義,你是反革命大破鞋!”王月娥抬起頭神經質地斷然否認:“不敢!”“哪敢!”紅烈的陽光把王月娥曬得如妖兒一般,楚楚動人。王月娥想:我一生從沒得罪過人,咋好端兒被人黑殺了,這世道真是要壞規矩了。
這世道本就沒有一定之規,一定之形的,水把山開成石,把石揉成沙,云成風生意,水隨地賦形,規矩是甚?野花繡地。王月娥在請示臺前早晚匯報了半年有余,紅衛兵開始了內亂棄她而去,與往日的歲月不同處是她接下來的日子活得生硬而苦澀。
歲月輾轉中老了王月娥,不老的是她的記憶。鬢染銀絲的王月娥翻出日偽時葛啟順一張泛黃的良民證,手微微顫抖了幾下,然后又輕輕折起壓在了箱底。盡管那照片已經退色又有許多深深折痕,但王月娥對他傾注的感情,卻如石下清泉。
有一個春天,終于從公社鄉郵員的手里接到了南方的信函,落款是:“內窯院啟。”王月娥的名字都省略了。字里行間僅是對他年已半百的兒子的問候,只字未提王月娥。王月娥想:不管吧,兒是連心肉,只要葛啟順還活著,就有我王月娥的一天。
是等那歸無定期的一天嗎?
內窯院的棗樹高大而繁茂,盤曲錯糾的枝節伸向青冥的天空。王月娥拉著長長的麻繩把三寸長的鞋底納得細密、勻實。灰藍色的外罩把一頭白發襯得如一幅水墨寫意,看上去有一種與世隔絕的雅致。有晚輩驚異地說,內窯嬸怕要成精了,七十歲還納鞋底。王月娥抬頭笑笑,用豁了牙的嘴捋捋繩子,一針一針納得瓷實。
王月娥在等那被遺忘了的那一刻的到來。1980年,葛啟順老大歸鄉領著后娶夫人,走回了他離別了近半個世紀的故鄉。美人遲暮與王月娥比起來就少了一些韻味。南方的小女人體態盈盈,一回北方就吵著要走,離心離肺的。擇了吉日祖父回到了他的出生地。在走進內窯時,王月娥正靠著炕沿捻羊毛,就只剎那,王月娥抬起頭時已是淚滿雙襟了。祖父說:“解放戰爭打完,我就在南方成家了。”王月娥含淚點頭。祖父對那女人說:“該叫姐姐。”那女人說:“姐姐,用開臉帕把臉開開。”祖父說:“她要你用毛巾擦凈眼淚。”祖母王月娥一臉悲啼。幾十年了,擦不擦吧,擦來擦去都一樣的痛。王月娥含著淚說:“成家了好,一個男人不成家,道理就說不過去。”祖父說:“你一個人能把日子活過來,要我怎么說好。”王月娥說:“沒啥,眨眼就到現在了,到底是我守在山神凹,你在外,出門在外你不是閑人,你是為國家當兵打仗啊。”

王月娥在祖父遠走他鄉半月之后,終于倒在了內窯院的土炕上。王月娥說:“四十四年了,我找到了活水源頭。”祖父臨走時的話還在她耳內縈繞:“我死后把骨灰送來與你合葬。”一個活物,一句活話,是對內心深處埋藏的人生悲苦的生命祝福之念嗎?還是姻緣變幻的不悔不憂!祖母等老死他鄉的祖父再次回鄉,她做了許多準備,有時候甚至嫌日子走得慢,日子把人的一輩子過完了,到死,總算要拼湊成人家了。她用祖父留給她的錢打了墳地,墳在隔河的山嘴上,朝陽。她要打墳的人留個口子,夜靜的時候她把一些莊稼人用的物件放進去,鍋啊、盆啊、缸啊的,大件的搬不動,她就像滾球似的滾著它走。有一天夜里,她滾著一口缸過河的時候,摔了一跤,骨折了,山神凹人才知道她在忙活地下的窯洞。下不了地,心急,人瘦得和相片似的,望著進來看她的人就說以前的祖父,人們也都跟著她的話頭說以前的祖父。想來,祖父在她的記憶里被擴大了,稍動一點心思,面容就浮現不已。
春日和風使棗樹抽枝開花,秋日蕭颯使棗兒泛紅透甜,一樣的時空流變中,美麗的景致就這樣保持了一生預約的守候。
王月娥,我的祖母。當我以一種過早到來的蒼老的目光悲哀地看進了三十年時,三十年前活著的你——可知日月與你幾近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