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不遠

斑 芒 草

斑芒，一種生長于山坡、河畔的草本植物。其莖稈為竹狀，如手指粗，數(shù)稈聯(lián)兜生長，扎根于貧瘠荒野，極富生命力。每到蟬聲紛雜的六七月份，斑芒開花，朵朵毛絨潔白的斑芒種子，隨風四處飄揚。此時，大地會呈現(xiàn)出“雪花”飛舞的壯觀美景。斑芒草的葉片細長，帶茅且韌性極好，是過去搭蓋草房的極佳材料。其葉片的每一條脈絡(luò)，都接著莖根，如我連著斑芒那無限的思緒和難以割舍的情結(jié)。

我喜歡那種“雪花”飛舞的季節(jié)。但它那帶斑的長葉片如把把鋒利長齒的鐮刀，一不留神就會割破皮膚，讓人火燒火燎般地灼痛。小時候，母親被下放農(nóng)村教書，她課余常帶著我和哥姐頂上遮陽斗笠，套著袖套去村邊的白沙河畔割斑芒草，然后，一捆一捆地堆在屋檐下，積攢后一起挑去公社賣錢。盡管，斑芒的茅和葉片使我對它敬而生畏，但，斑芒那朵朵隨風飛舞的絨花種子，仿佛帶著靈氣，對我極為誘惑。我和小伙伴們，常趁母親不在家時，偷偷地把花穗連著枝稈折下，舉著它在村頭小巷來回揮舞，那些白色的絨毛在我們歡快的追逐中，自由自在地脫落，飄灑。在夢想和宿命間，它們有的沾在我們身上，有的飛上屋檐，有的掛到屋旁的柳枝上，也有飄上天空直接去了個未知世界。我們的笑聲，也隨著它們的飛舞散落蕩漾開來。而此時，也不知為啥，常惹來大人們嚴厲的訓斥：別拿它來玩，“雪花”飛進耳朵，是要聾的！起初，這樣的訓斥，對我們還有震懾。但久而久之，大家并沒發(fā)現(xiàn)有人因此而聾過耳，于是，我們便拿它放心地當起玩偶了，樂此不疲。那種“雪花飛舞”的游玩，給我的童年增添了許多的樂趣和寄托。

中學畢業(yè)，我如一粒輕渺的斑芒草穗絨，夢幻般飛上了天空，飄落在北方的一所軍營，戴上紅領(lǐng)章。立定！向前看！齊步——走！打那，我?guī)е改傅亩摵蛯亦l(xiāng)的回望，離開了親人和故土。歲月如歌，二十多年的風雨星辰，我就這樣一路飄啊，忽啊，走啊……

隨著青磚瓦房的拔地而起，茅屋成了人們發(fā)黃的記憶，孩子們再不必膽戰(zhàn)心驚地去砍割斑茅梗，踉蹌著挑去造紙廠賣錢掙學費了，割斑芒草燒飯的年代也漸行漸遠。那些經(jīng)年往事中“雪花飛舞”帶來的童趣，成為我記憶里的內(nèi)容，它也早不再是時下小孩們所玩的游戲。斑芒草，正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角，恍然變得隔世般的遙遠。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那個“雪花飛舞”的斑芒情境了。

那日，我登上一座高山，竟然又看到一片廣袤的斑茅林起伏在荒野，我心頭猛地一抽，猝然驚呆了！它們，仍在此默然感知著世界的匆匆過往，和歲月的日月星辰。一枝枝婀娜的斑茅穗子，從葉叢中探出頭來，隨風搖曳，頗顯壯觀，超脫。那些不知名的鳥雀，嘰嘰喳喳在斑芒叢中穿梭、追逐、嬉戲，翅膀不經(jīng)意間碰到的斑芒穗子，揚起漫天“雪花”。我陶醉在這久違的畫境中，記憶深處的往事油然間被喚醒、鏈接、交融，如散著霧氣的山泉，奔涌而出。原來，“雪花飛舞”的斑芒，一直就堅忍不拔地堅守在這里，不與世爭！

也許，是因為我的走遠，才誤認為斑芒林的消失和遠去。

只是，它略顯滄桑的面容，依然掛著一絲謙卑而又不屈的微笑，在脈脈傳神。忽然，我仿佛又看見了母親熟悉的身影，和母親眼里一直透放的那份希望和淡定。

眼下，郊外的山坡和林間那些休閑山莊及農(nóng)家旅館，正是用斑芒草搭蓋的茅草小屋。其原始、自然的古樸風格，和曲徑通幽的情調(diào)，愈發(fā)受到返璞歸真的游客青睞。而茅草屋風格的旅館、飯店，也許會漸漸蔓延，逐漸成為人們休閑度假、放牧心靈的上佳圣地。看來，不出多時，大家曾經(jīng)熟悉的斑芒草房，又將隨處可見了。我仿佛又聞到了低矮茅屋里用斑芒草燒出的那久違的粗茶淡飯的香氣。

有了那次驚異的發(fā)現(xiàn)，我時常爬到那座山嵐，與那片久駐心間的斑芒草相視，對話。因為，那里有斑芒叢里鳥雀嬉戲、自然天成的逸致畫面，那里有我童年“雪花飛舞”的夢境牽掛，還有我少年割斑芒草所飽含的那份艱辛與快樂；因為，從那里，我能夠感受到一種積極向上和堅忍不拔的人生態(tài)度。記憶是時間的標點，它清楚地標注出支撐我成長的珍貴親情，和記載我路上滿腳的泥土芬芳。

請記住那樣的歌聲……

世事瞬變，確是讓人猝不及防。如親人突逝，重病入骨，戀人背叛等等。這樣的悲或痛，會切骨穿心，但，它終究還是會隨時間的醫(yī)治而使人漸漸挺過。我們還是會回到原本的生活，繼續(xù)著為柴米油鹽奔波的日子。

而生活還有另一種悲痛，它深藏著，躲在時光的陰影里，把我們儼然籠罩。直到有一天，在斜陽的余暉里，月沐的群嵐后，我們驀然發(fā)現(xiàn)，流年已悄然推著我們老去！青春，成了日記本里發(fā)黃的記憶。這時，我們才真切感到有種“隱隱”一直在切割我們，使人 “漸漸”褪去生命的色彩。

這也是一種可怕的悲痛，因為它的悄然無聲，而又無法抗拒。

“漸漸”真是個可怕的詞，它宛如空氣般默默在改變我們。我們陷在懊悔里，或處在悲苦中，患得患失，漸漸地疲了，漸漸地老去。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時光的刀片，一片片殘忍地切割我們的生命，而自己卻無能為力，猶如刀俎上的肉，涸轍中的鮒。悲痛、悔恨、詛咒是無濟于事的，可，你還能怎么樣？“蠶不悲春盡，蟬不傷秋至。”悲歡離合與生老病死，這本來就是人類生命輪回的部分。那么，我們不妨和它來個和談，坦然接受這些歲月中的種種悲傷與變故。讓他成為一筆人生財富，它會使人變得堅強，成熟，沉穩(wěn)。因此，我們沒有理由不珍惜眼下的分秒，笑對人生。

記得有那么一個晚上，我們?nèi)嗤獬銮镉螘r，被困在那討厭的綿綿細雨中。縮在帳篷里，什么也做不了。所有人都在咒罵，有的怨天公不作美，有的恨組織露營者選天無韜。正在這時，坐在我身邊的一個女生，卻唱起了歌曲，那歌聲如出谷的黃鶯般宛轉(zhuǎn)動聽。周圍所有聲音都隨之戛然而止。接著，她的歌聲在帳篷里產(chǎn)生了共鳴，人人都和著聲唱了起來。最后，無論是獨唱還是合唱，也不管是民歌還是流行歌，一個，兩個，五個帳篷……就匯成了集體大合唱。所有的不安都隨之消匿。我們就這樣唱著，笑著，鬧著，互相陪伴著渡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再沒有人還會在意外面凄迷的苦雨，也沒人再抱怨不能在帳篷外燒一大堆篝火燒烤美食，因這，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沒有星星，沒有月亮，這個特別的夜晚，上天卻意外地賜予了我們?nèi)绱说木壏峙c幸運！還有什么能比這更值得我們?nèi)ハ＜侥兀慷嗄旰螅苍S當初的人們已慢慢在心里淡去那晚，但我永遠記得那個夜晚，那一首首美妙悅耳的歌曲和笑聲。正是那些曲子，那些笑聲，讓我面對“情懷漸變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的失意時，依然可以淡定，充滿繼續(xù)前行的力量和激情。

其實，人生也未必如此。

能夠永遠相守，牽手而去，當然是幸福的；能一路春風，定然得意；能夠衣食無憂，生活安逸也是美滿的。而余下的，誰也無法與誰永遠相守，誰也逃不過痛或苦的磨難，和蒼蒼白發(fā)，一切都會隨時間的推移而慢慢改變。然而，珍惜能夠掌控的時間，去善待親人，去勵志發(fā)奮，善待世界，生活總會有些珍貴的東西讓我們銘記下來。如親人的笑顏和期待，如自己曾經(jīng)走過的艱辛與泥濘，如那晚難忘的歌聲，都將成為我們漫漫人生路上不斷前行的支柱。我們就把這些如珍珠般的記憶悄悄收起，再將其串成悅目的項鏈，掛在心上，使之不受塵垢的遮蓋，不被生活中的煙塵浸染，讓我們時時能看到憶起，永遠能保持著那份應有的平和與感恩。

生命的軌跡慢慢向遠延伸，我知道：命運常會剝奪人的選擇，有些東西是我們無力抗拒的。但不要傷感，更不能失望。想想，你是否聽過那么一種歌聲，直擊你的靈魂。是否有那么一些人，一直守候在你心里——不因你窮富貴賤，只在乎你的喜怒哀愁？

請記住這些珍珠一般的，豐富過你精彩生命的人和事，若干年后，我們?nèi)詴碛幸活w純真如玉的心，去感恩人生，告慰遺憾。

趙華

軍人出身，就職于桂林市某稅務機關(guān)，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桂林文學院簽約作家，長期從事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正過著童年的夢想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