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身馬尾船政學堂的顯赫大家

馬尾船政學堂在40多年時間里，有六百多名滿懷豪情壯志的熱血青年在此孕育成長。他們中有思想家嚴復，翻譯家王壽昌，外交家陳季同，建造中國第一條鐵路的詹天佑，以及無數在馬江海戰、中日甲午戰爭壯烈犧牲的勇士。

馬尾船政學堂：

馬尾船政學堂，1866年在福州設立，是中國第一所近代海軍學校。初建時稱“求是堂藝局”，1867年改名為馬尾船政學堂。船政學堂分為前后兩學堂，前學堂為制造學堂，后學堂為駕駛學堂。

有“航標”之稱的羅星塔，安靜地矗立在福州船政文化主題公園，不遠處的馬尾船政學堂早已不復存在。船政文化主題公園有組“左沈右襄”雕塑，端坐中間的就是晚清軍事重臣、船政學堂創始人左宗棠。

船政學堂：

始于左宗棠，成于沈葆楨

1866年，左宗棠奏請朝廷設局造船，獲得批準后，在馬尾選地開辦船廠。誰料一切剛剛準備就緒，他就要被調任別的地方。于是，左宗棠推薦他認為最適合的人選接任工作。此人就是沈葆楨，林則徐的外甥及女婿，船政的首任總理大臣。

沈葆楨上任后，把船廠擴大為13個造船生產專業車間，通稱“船政十三廠”。那時的員工近3000人，成為晚清時期中國最大也是最主要的造船基地。緊接著創辦船政學堂，培養了一大批科技人才和海軍骨干。可以說，整個船政是“始于左宗棠，成于沈葆楨”。

沈葆楨創辦了船政學堂即“求是堂藝局”，開始培養國家海軍軍官，學習西方近代造船技術。“法語學堂”（前學堂），開設了法語、基礎數學、解析幾何、微積分、物理、機械學、船體制造、蒸汽機制造等課程；“英語學堂”（后學堂）為駕駛學堂，開辦了英語、地理、航海天文、航海理論學等課程。此外，還高薪聘請了20多位外籍教師到船政學堂專職任教或兼職授課，最高的人月薪可以達到1000 兩白銀，而沈葆楨自己是600 兩。沈葆楨深知只是在國內培養，無異于閉門造車，于是推動了中國第一波海軍出國學習浪潮。

1877年3月31日，第一批38人出國留學生在華監督李鳳苞和洋監督日意格率領下，由香港搭乘法國郵船分赴英、法、美、西班牙等國學習。這些留學生中后來成為海軍將領的有劉步蟾、林泰曾、葉祖珪、薩鎮冰等人。14年后，他們都參加了保衛中國的中日甲午海戰。

不管是辦學還是建設廠區，沈葆楨都比別人具有超前的理念，他認為辦好船政的關鍵在于科學，必須重視科技的運用。為了引起船政學堂學子們對科技的認知，他在船廠大衙兩旁題寫了一幅醒目楹聯：“且漫道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即此格致關頭，認真下手處；何以能精益求精，密益求密，須從鬼神屋漏，仔細捫心來。”

沈葆楨同樣提倡學以致用，學用結合，他規定學生完成專業理論學習后，必須到制造廠和船上實習。他還規定派遣到法國留學的前學堂學生，每天要用半天的時間在工廠參觀學習，每年要用兩個月的時間到各國的船廠鐵廠游歷，以此增長見識。正是這種創新的人才培養方式，使得馬尾船政學堂盡管沒有百年名校之齡，卻培養出了流芳萬世的杰出人才。

然而，1884年8月23日，一陣陣轟隆炮聲震響了馬江兩岸，法國艦隊對中國不宣而戰。清政府以“彼若不動，我亦不發的”命令，使得福建水師錯失先機。在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里，倉促迎戰的福建水師共損失主力艦11艘，1000多名官兵葬身江中。

今天，馬限山下的昭忠祠里，就鐫刻著馬江海戰中為國捐軀的烈士名單，這其中許多人都來自船政學堂。他們犧牲的這一年，距離馬尾船政開辦不足二十年，而這些烈士年齡最小的只有24歲，最大的也不過四十來歲，都是人生最美好的青壯年時期。

黃季良：誓與戰艦存亡

120年前，一張自畫像與一封遺書從福州馬尾寄到廣東番禺，畫像主人公的年齡永遠定格在23歲青春年華，他就是黃季良。1874 年，他作為第3批幼童赴美留學，曾與中國第一條鐵路的設計師詹天佑同窗學習。

1881年，黃季良未畢業就被調回馬尾船政學堂第八屆駕駛班學習，1883年3月畢業，派往馬尾港“揚武”兵船，被授七品軍功官職。

馬江海戰，法軍軍艦最先瞄準開炮的就是“揚武”艦。“揚武”艦來不及轉向，黃季良被炮彈擊中，血流滿面。但他仍堅持和戰友們一起，以艦尾小炮還擊，第一發就命中敵旗艦“伏爾他”號艦橋，擊斃敵水兵和引水員多人。敵人隨即以更密集的炮火夾擊“揚武”艦，該艦上層起火，船底又被敵艇發射的魚雷擊中，船身開始下沉。戰友們叫黃季良趕快離艦，但他堅持再次瞄準敵艦開炮，最后又被炮彈擊中，與“揚武”號一起沉入閩江。

“男既受朝廷豢養之恩，自當勉盡致身之義。以移孝作忠，能為忠臣即是孝子。”這是黃季良戰亡之前給父親的絕筆信。在法國軍艦開入馬江之時，他就敏銳地意識到戰爭在所難免，因此寫下了絕筆書，慷慨赴義。

馬江海戰十年之后，又一場戰爭爆發了，這就是中日甲午海戰。對于這場戰爭，美籍歷史學家唐德剛在《晚清七十年》一書中這樣寫道：“空前絕后的鴨綠江口黃海戰役，是馬尾船政學堂以一校一級而大戰日本一國。”

薩鎮冰：晚清海軍宿將

冰心的父親謝葆璋曾經這么評價他的恩師薩鎮冰：“中國海軍的模范軍人，薩鎮冰一人而已。”

薩鎮冰的一生仿佛就是為甲板與白帆而生的。他以十一歲的入學年齡，成為船政后學堂歷史上入校年齡最小的學生。父親曾在他離家赴英前，為他題了一副對聯：“家有健兒馳海上，國御頑夷賴棟梁。”

在天津水師學堂教書的四年中，薩鎮冰臥室里的床，是一張特制的又窄又小的木床，和船上的床鋪類似。他的理由是“軍人是不能貪圖安逸的，在岸上也應和在海上一樣。”他教課兢兢業業，常用私物獎勵品學兼優的學生，練習修筑炮臺的時候替學生望風，以防總辦吳仲翔的突然視察。他愛學生如子，深受海軍學校學生景仰。

1886年，闊別了浩瀚大海多年的薩鎮冰，終于回到了軍艦上。當“康濟”練習艦改裝完畢調入北洋海軍后，薩鎮冰旋即成為該船管帶。薩鎮冰在波濤翻滾之間依舊誨人不倦，一群又一群的學堂學生從“康濟”號練習艦上離開，踏上海軍的不同崗位，成為海軍的新生力量。

1895年2月7日，威海衛的洋面被中日兩國的戰艦打破了平靜，劉公島保衛戰爆發了。

當劉公島保衛戰的守衛者們，為國家榮譽拼死苦戰的時候，已經官居副將、實授精煉左營游擊的薩鎮冰，負責防守的日島炮臺。因為地處威海灣東口的要沖，而成為日軍炮火重點打擊的目標。薩鎮冰始終沉著指揮反擊，英勇抵抗了10天，最后在接到提督丁汝昌的命令，才撤回劉公島。

日島保衛戰可謂一場慘烈戰爭。英國戰地記者肯寧漢這樣描寫當時情形：“日島當著南岸三炮臺的炮火；地阱炮升起來后，更成了三炮臺的標的。這些炮并沒有附著鏡子，所以升炮的人一定要到炮臺上面去，結果這人立受對方炮擊，這是很危險的職任；可是那些年輕的水兵仍舊堅守著這些炮，奮勇發放。”

馬江和甲午一南一北兩大海戰，時隔十年，船政損失了大量的精英。中國船政文化紀念館里，可以看到清末來自福建船政的海軍將領，海軍軍官和技術人才。

嚴復：思想啟蒙家

走在車水馬龍的福州東街口，一塊古老的牌坊安靜地矗立在鱗次櫛比的商店之間。歲月的滄桑在墻上刻下一道道斑駁的裂痕，白漆綠瓦早已褪盡，只有那雙龍戲珠的紋案以及朱紅的“朱紫坊”三字，還在訴說著當年的輝煌。這條其貌不揚的小巷被當地人稱為“海軍一條街”，從這里走出了赫赫有名的薩鎮冰、薩師俊、方伯謙、方瑩等人。他們都是馬尾船政學堂的學生。

離朱紫坊不遠的郎官巷，就是嚴復故居。嚴復考取馬尾船政學堂的時候，還是一個蓬頭稚子。雖然家境貧寒，但他總是希望通過“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來實現自己出人頭地的夢想。船政學堂招生之際，他以身世之苦為文，讓剛經歷了喪母之痛的主考官、第一任船政大臣沈葆楨潸然淚下，被點為第一名錄取。

這名“家貧，無從致書以觀”的寒門學子之所以選擇了船政學堂，很大程度上是沖著學堂包吃包住，還能每月發放4兩紋銀的豐厚待遇去的。嚴復用“伊毗之聲與梵唄相答”，來形容他在船政學堂臨時處所的學習生活。學生們高聲朗讀外文的朗朗讀書聲，與附近寺院僧人有口無心的念經聲相互應和。

三十年后嚴復作為派遣出國的留學生，遠渡重洋，為還在蒙昧之中的人們帶來了《天演論》。一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驚醒了清朝官民的太平盛世夢，為改革求變發出了最強音。

王壽昌：“譯界之王”

在被外國侵略勢力用武力打開國門近60年后的1899年，仇外的情緒如燎原的烈火在中國大地上到處蔓延。但就在這一年，一本法國的小說的中譯本面世了，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本翻譯過來的外國小說。在中國的封建者心目中一直以詩文為最高，小說則是鄙俗不堪之物。但蓄著長長辮子的“滿清遺老”們，這一次卻被藍眼金發的洋毛子所寫的小說深深打動。巷間坊里，爭相傳閱，一時洛陽紙貴。然而這本書的翻譯者林紓竟然一句外語也不會，這也可以算是翻譯史上的一樁奇聞異事了。

當歷史的真相逐漸浮出水面，我們看到被譽為“譯界之王”的林紓背后，那位被大多數人所遺忘的翻譯家王壽昌。王壽昌是馬尾船政學堂輪機專業第三屆畢業生，14歲考入福州馬尾船政前學堂制造班，1885年4月以優異成績被選送法國巴黎大學，攻讀法律兼修法文。王壽昌可以算是林紓在翻譯路上的引路人。

1897年暮春三月，福州城內春暖花開，當人們攜家帶口出游踏青時，林紓的生活卻好似在嚴嚴寒冬。愛妻劉瓊姿的去世讓他悲痛欲絕，郁郁寡歡。而一次馬尾的散心之行促使他們結識了。王壽昌留學期間曾閱讀西方大量文學名著，在他的介紹下，林紓與法國著名作家小仲馬的《茶花女》結緣。二人一拍即合，在馬尾船政學堂同學魏瀚提供的處所，開始著手翻譯。

王壽昌手捧《茶花女》法文原著，逐字逐句口述譯文，林紓下筆如風，用典雅的文言文寫出。王壽昌每天口譯4小時，林紓筆錄6000字。不到半年時間，此書全部譯完。中國近代文學翻譯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巴黎茶花女遺事》就這樣誕生了。

陳季同：融匯中西的外交官

馬尾船政學堂的學子們不僅向西方學習，還將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帶出國門走向世界。

陳季同與辜鴻銘、林語堂一起，被稱作“福建三杰”。他與嚴復、魏瀚同為馬尾船政學堂第一屆赴歐留學生。他還是晚清中國外交界聲名和影響力僅次于曾紀澤的外交官。陳季同在清政府駐法、德等國使館工作多年，創作了許多介紹中國現狀和中國文學的法文作品，甚至將《聊齋志異》等中國古典小說翻譯到了歐洲。

“他身著漂亮的紫色長袍，高貴地坐在椅子上。他有一副飽滿的面容，年輕而快活，面帶微笑，露出漂亮的牙齒。他身體健壯，聲音低沉有力又清晰明快。這是一次風趣幽默的精彩演講……在今晚的四個講演者中，無疑，伏爾泰會覺得這個中國人是最有法國味的。”這段話選自法國著名作家羅曼·羅蘭1889年2月18日寫的日記，那時陳季同應邀在巴黎高等師范學院作演講。羅曼·羅蘭還是一名學生，參加了這次演講會，為我們留下了這段難得的記錄。

陳季同是第一個出版西文著作并獲轟動影響的中國人，而且他也是西學東漸的使者。通過創辦報紙和翻譯西書，他將西方現代文學、政治、法律觀念引入中國，促進了晚晴文學觀念的更新和西方現代政治的傳播。

這位雙向的文化使者，僅憑一己之力擔當了中西方傳播文化信息的使命。在數千年中西文化交往中，中國人還是第一次擔當這樣的角色。

詹天佑：近代工業助推手

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晚清的中國如同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在現代化的道路上走得磕磕絆絆。但是在1909年，卻迎來了一個飛躍。

這一年，中國人民無需忍受外國人的火車在自己國土橫行霸道了，因為中國人有了自己第一條鐵路“京張鐵路”。 外國的媒體曾經叫囂：“能在南口以北修筑鐵路的中國工程師還沒有出世呢。”但詹天佑毅然決然地接受了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親自帶著學生和工人，扛著標桿，背著經緯儀，在峭壁上定點，測繪。塞外常常狂風怒號，黃沙滿天，一不小心還有墜入深谷的危險。不管條件怎樣惡劣，詹天佑始終堅持在野外工作。白天，他攀山越嶺，勘測線路，晚上，他就在油燈下繪圖，計算。為了尋找一條合適的線路，他常常請教當地的農民。

作為第一批官費出洋留學的幼童，詹天佑1881年回國后與留美的15名同學進入船政后學堂學習。這位喝過洋墨水的留洋學生，仍然被學堂里全新的教學模式所震撼。除了理論知識以外，學生們還有充分的動手、實習機會。在學堂里刻苦鉆研了七八年的詹天佑，擔任了福建水師旗艦“揚威”號任炮手，參加了馬尾海戰。

中國第一架飛機也是在馬尾孕育。在馬尾船政博物館的門前，一架潔白的飛機模型在無聲地訴說著當年的歷史。天空中飛翔的，鐵軌上行駛的，海洋中航行的，馬尾船政學堂為中國的近代化建設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結語

悠悠馬江，多少滄桑往事都在波濤起落之間。馬尾船政前學堂走出了十九屆畢業生，后學堂培養出了十四屆畢業生。他們中有的成為振臂一呼的啟蒙思想家，有的成為口若懸河的外交官，有的成為中國技術領域的中流砥柱，有的成為保家衛國的愛國將領。

如今早已沒有了馬尾船政學堂的身影，而學堂的精神卻永生不死。沈葆楨所題寫的馬尾船政儀聯“以一簣為始基，從古天下無難事；致九譯之新法，于今中國有圣人”，仍然在激勵著一批又一批的船政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