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人應該說真話、說人話

林白水（1874-1926），原名林獬，字少泉，筆名白水。福州閩侯青圃村人，中國創辦白話報之先驅，出國留學攻讀新聞專業的第一人，因恪守新聞人的準則、不向武力屈服、真實揭露批判軍閥而慘遭殺害。

年8月6號凌晨，一位身穿白色夏布長衫、年過半百的老人被幾名憲兵帶到了北京城南天橋刑場。憲兵們將他從車上拽下來，叫囂著將他推到垃圾堆上。老人還沒來得及站穩，生命就被急促的槍聲畫上了休止符。

對于這聲劃破夜空的槍響，人們并不陌生，因為不到100天前，著名報人、《京報》主筆邵飄萍就因為揭露軍閥惡行而犧牲在軍閥槍口之下，一時間報界人心惶惶。

百姓對那位老人也不陌生，他曾經以一手好文章名噪一時，又積極推動教育和革命，創辦了中國第一份白話報。他秉著新聞報人“說真話，說人話，言論自由”的本色，不計后果地抨擊時弊，大膽揭露軍閥的丑陋。他就是和邵飄萍合稱“青萍白水”的林白水，一個在捍衛新聞尊嚴的陣地上堅持到最后的革命報人。

“搖錢”筆著書支持革命

1904年年底，上海革命志士萬福華策劃刺殺賣國賊王之春的行動失敗，被關進監獄。作為《警鐘日報》主筆的林白水也參與了刺殺行動，有幸逃脫后，他為萬福華聘請律師，撰寫文章，四處奔走，引起了當局的注意。

第二年元宵節前后，林白水為了避風頭，從上海悄悄回到福州閩侯青圃村，隱居鄉間。當時，福州的科舉考場每月都會組織一次面向社會的作文“聯考”，根據文章的優劣評獎。林白水耐不住清閑，每月都抽出幾天到福州參加比賽，再用獎金買些日用品返鄉，這成了他暫時脫離報人生活的一種樂趣。

連續3個月奪得第一后，閱卷先生十分好奇，四處打聽這個名為“林獬”的考生的底細。知道林白水反清辦報的背景后，老先生嚇得半死，一開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將林白水除名。

林白水知道后，化名“林萬里”，又連續考了兩次第一，但閱卷先生已經熟悉了他的行文風格和特點，于是第7個月他又落選了。這下子林白水和老先生杠上了，第8個月，他當掉了自己的長袍和一塊洋表，在南街宴請了10多位侯官小學高年級的學生。酒足飯飽后，林白水口述多篇文章，讓他們一一記下，署上各自的姓名發表。考試后一發榜，這10多篇文章竟包攬了當月所有的獎項。

林白水包攬獎項的趣事很快就從福州傳開了，原本想低調的他，反倒在老家出名了。這件趣事傳到了兩江總督魏光燾耳中，他令人找來林白水所有的文章，看過之后贊不絕口，于是通過日本東京福建同鄉會轉贈了一筆錢款，資助林白水赴日留學。不久林白水即前往東京，于早稻田大學主修法政、兼修新聞，人稱“中國留學外國學新聞學的第一人”。經此一番，林白水的好筆力已是人盡皆知。

從日本歸國后，林白水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工作，約稿不斷。他下筆神速，稿件寫得又快又好，從不需要別人多等。當時上海二三十家報社都以轉載他的文章為榮，開出的稿費也高出一倍。

有一天，林白水在酒樓宴請詩友柳亞子和高天梅。他讓店小二找來筆墨紙硯欲當場揮毫，沒想到三人有說有笑時，紙筆未到，酒保就已經先帶著稿費來了，這讓朋友們笑得前仰后合，紛紛說真正見識到了什么叫文不虛傳。從此便有人說，只要林白水筆桿搖動，自然就有人送來稿費。

林白水的筆桿能“搖錢”，但絕不向權勢傾斜。加入“光復會”后，反對革命的文章他堅決不寫，并一直無償地為革命服務。

林白水的革命友人趙聲和劉光漢籌劃南京起義時，因缺少經費向他求助。起義的軍費可不是小數目，這么一大筆錢讓兩袖清風的林白水犯了難，他又不想讓朋友白跑一趟，該怎么辦？

忽然間，他想到了自己即將完稿的《中國民約精誼》，心中豁然開朗，握住趙聲的手說：“賢弟，你先回南京，5日之后，你們再派人來取款，我一定會設法籌集一筆錢款，支持兄弟的義舉。”

趙聲告辭后，林白水沒日沒夜地趕寫，終于在第4天的早上完成了書稿。他怕商務印書館不肯收購，便刺破自己的手指寫了一份血書說明緣由，感動了書局的老板，得到了破例支付的1000元高額稿酬。這筆錢款準時地交付到趙聲手中，全部用以支持革命，而林白水自己家中已經3天沒有米下鍋了。

《中國民約精誼》不但以稿費直接支持了南京起義，而且，這部在1907年出版的著作，被史學界公認為對辛亥革命前后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思潮的高漲，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辦新學創建“革命搖籃”

以林白水的文采，在當時做一名高等文官是綽綽有余的，但他不屑做清廷官吏，堅持不參加科舉。他一生出書、寫文章從不用清朝的年號，絕不讓自己的作品烙上清廷的印記。為何他會如此痛恨清政府呢？在林白水看來，鴉片戰爭失敗、南京條約的簽訂以及把福州辟為對外商埠，是福州和全中國的奇恥大辱，對此他痛心疾首，認為這一切都是腐化媚外而無能的清政府造成的。

如何強大國家？林白水首先想到了教育。在他還是福州名儒高嘯桐的學生時，國學和西學基礎就已十分扎實。通過和日本友人的交往，他還知道了明治維新后的日本建立了許多新式學堂、發行了各種報紙，社會風氣煥然一新。因此林白水心里十分渴望辦報興教，希望借此給中國帶來變化。

在成為報人之前，林白水一直在教育界活動。

1896年，林白水和高嘯桐等師徒4人，受杭州知府林啟的邀請，開始創辦新學，先后成立了求是書院（今浙江大學）、浙江蠶學館（今浙江理工大學）、養正書塾（今杭州第四中學）。這些新式學堂培養出了一大批影響中國近現代的名流大家，陳獨秀、魯迅、徐志摩、郁達夫、葉圣陶等人都曾在求是書院就讀。

林白水回到福州后，很快在家鄉也開辦了新式學堂，福州蒙學堂和鰲峰小學（今青圃小學）。坐落在福州南后街文儒坊16號“盧厝祠”內的蒙學堂，創立于1899年，是福建最早的新式學堂，辦學宗旨是讓學生能文能武。每天大清早，林白水和老師們帶著學生到郊外習軍操，再回學堂上文化課。林白水負責講時務課，關于“國恥”的演講極為生動，最受學生歡迎，革命的熱情在此涌動。

受當時濃厚的時政氣息和學校自由進步的氛圍影響，蒙學堂的學生們自發建立了“勵志社”“十漢團”等秘密革命團體。這座建立于戊戌變法失敗后、宣傳了革命思想的新式學堂，成為福州“辛亥革命的搖籃”。后來參加廣州起義的林覺民、方聲洞等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中的“福州十杰”，皆由蒙學堂里走出。

林白水的教育事業充滿了革命色彩。1902年，他和蔡元培、章太炎等人在上海成立“中國教育會”，“以教育中國男女青年，開發其智識，進而推進其國家觀念，以為他日恢復國權之基礎為目的。”之后他又與蔡元培創辦了愛國女校、愛國學社等，以教育開民智，為革命輸送著進步的力量，也在那段特殊時代的教育史上留下特別的一筆。

白話報宣傳革命第一人

要達到恢復國權的目標，開發百姓的智慧是前提，而教育不是唯一的途徑。林白水還是一名教書匠時，就懷有辦報理想，只不過他空有能力和抱負，卻沒有錢。巧的是，畢業于求是學院的項藻馨也想辦報，他有資金卻沒有足夠的能力。1900年，林白水到杭州吊唁林啟，項藻馨追到孤山與之探討辦報事宜，有著師生情誼和共同的理想，兩人一拍即合。

林白水攬起了報紙主筆的活。當時書籍報刊依然是文言文的天下，但是民間百姓說得都是“白話”，于是林白水提出要辦一份大家都愛看、都看得懂的報紙，就是要把文章寫得像說話那么明白。

1901年6月20日，《杭州白話報》問世，林白水以“宣樊”為筆名，在創刊號上發表了《論看報的好處》，闡述了辦報的宗旨：“因為我是一個平民，所以我說白話，是一般老百姓的語言……如果看白話的人越來越多，那么新風俗、新氣象、新學問、新知識必將出現在所處的老大中國了。”

這張以“白話”為特色的報紙，迅速在報業站穩腳跟，由最初的月刊變為旬刊，后又改為周刊、三日刊、日刊，發行量從2000份升至5000份。

林白水的白話報還刮起了一股反對陋習的清風。它宣傳反對纏足，促使杭州成立全國第一個“婦女放足會”。高嘯桐特意寫信祝賀他，說白話報的影響已經傳到浙江桐鄉，當地縣衙錢糧師爺家的老太太，燒掉了纏在腳上幾十年的裹腳布，還帶頭將家中的女性從纏足陋習中解放出來。

1903年春，林白水在上海富商哈同夫婦的資助下到日本留學，見識到了日本報刊雜志的多樣性和中國留學生議論時政、參與改革的激情。林白水剪去后腦勺上的“豬尾巴”，加入了反抗沙俄侵略東三省的愛國運動。回國后，他希望國人能對沙俄侵華的罪行加以關注，和蔡元培一起創辦了《俄事警文》，后改為《警鐘日報》。后來林白水又獨自創辦了《中國白話報》，一個人包攬了報紙十幾個欄目，開設論說、歷史、小說、新聞、實業、科學、傳記、戲曲等，“鼓吹愛國救亡”。其深厚的功底和廣播式的語言，不僅得到報業同行肯定、革命志士歡迎，更是深得大眾讀者的喜愛。

純白話的報紙主要以“種田的、做手藝的、做買賣的，以及那些當兵的兄弟們”為對象，以最親近他們的語言宣傳革命思想，帶動進步風氣。

林白水對自己獨立辦白話報的舉動頗為自豪。他曾說過：“《杭州白話報》，算是白話報的祖宗了，我從杭州到上海，又是《中國白話報》的總編輯，與劉申培兩人共同承擔。中國數十年來，用白話來做革命宣傳，恐怕我是第一人了。”

“揭黑”報人用生命捍衛尊嚴

林白水在多次赴日留學的過程中結識了孫中山、黃興、宋教仁等革命家，孫中山還手書“博愛”條幅相贈。其實，民主的思想早已深植于林白水的內心。

1904年，西方列強在中華大地上耀武揚威，清政府卻把軍費拿來為慈禧大辦七十大壽。林白水憤然寫下一副對聯：“今日幸西苑，明日幸頤和，何日再幸圓明園？四百兆骨髓全枯，只剩一人何有幸？五十失琉球，六十失臺海，七十又失東三省！五萬里版圖彌蹙，每逢萬壽必無疆！”一時間各大報刊爭相轉載，文人紛紛效仿，出了許多譏諷清廷和慈禧的文章，形成了“北方忙祝壽，南方忙罵壽”的局面。

辛亥革命爆發后，各地開始進行民主法治建設。林白水進入體制，擔任福建法制局局長，后又進入袁世凱政府的領導班子。袁世凱去世后，各路軍閥陷入混戰，民國總統和總理走馬燈似的換，林白水也厭倦了官場，結束自己短暫的從政生涯，回歸報業。

在晚清和民國，記者一直都是高風險的職業，常因為揭露假丑惡而被捕，遭受毒打，甚至慘遭殺害，因此當時流傳著“報社和監獄只隔了一堵墻”的行話。林白水經歷過5次封報館、3次入大獄，依然不改本色。

從國外帶回來的先進新聞觀，使得林白水的文章具有超前的意識。他恪守新聞人就要“說真話、說人話”的守則，在報紙上強調公民應當享有各種權利，如“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這些在軍閥眼里微不足道的東西，林白水卻用生命去捍衛。

林白水的筆桿像一枚放大鏡，軍閥丑行在他的筆下無所遁形。淌過體制的水，林白水掌握著許多一手內幕資料和“中間人”透露的信息。 辭官一個月后，林白水便在北京創辦了《公言報》。報紙一問世，他便向貪官污吏開炮，揭露了財政部、交通部兩位總長的賄選貪污舞弊案，致使堂堂總長灰溜溜地下了臺。

1922年，林白水創辦《社會日報》。教育總長為獻媚軍閥而破壞司法獨立，時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憤怒地撂下擔子，林白水又撰文筆伐。此外，他還揭露了政府內部買官賣官等丑事。

1925年，北京政府為了顧及臉面，給各報刊雜志按等級分發“封口費”，其中邵飄萍主筆的《京報》和林白水主筆的《社會日報》在超等的級別。不過在報業有著“清萍白水”之稱的他們，手上的筆桿沒有被金錢腐蝕。

1926年，吳佩孚、張作霖把持了北京政府。同年4月，邵飄萍因報道北洋政府制造“三一八”事件橫遭殺身之禍，輿論嘩然。林白水知道后拍案而起，破口大罵：“軍既成閥，多半不利于民，有害于國。除是死不要臉、愿作走狗、樂為虎倀的報館，背著良心替他宣傳之外，要是稍知廉恥、略具天良的記者，哪有不替百姓說話，轉去獻媚軍人的道理？”

林白水不懼威脅，繼續毫不留情地抨擊軍閥。1926年8月5日，他在《社會日報》上發表《論官僚之運氣》，譏諷打仗就跑、在北京一心想撈官的督辦張宗昌“狗有狗運，豬有豬運，督辦亦有督辦運，茍運氣未到，不怕你大有來頭，終難如愿也……”，還譏諷他的“智囊”潘復為“腎囊”。

極好面子的“御用文人”潘復看到后，氣不打一處來，要求林白水登報公開道歉，而林白水以“言論自由”為由拒絕。潘復轉向張宗昌哭訴，張宗昌派憲兵從報館抓走了林白水。

林白水被捕的消息于當晚迅速在報界同仁中傳開，好友薛大可、楊度等人連夜找到在潘復家里打牌的張宗昌，不惜下跪為林白水求情。礙于幾位名流的面子，張宗昌下令“暫緩執行”。可憲兵司令王琦是潘復的老朋友，為給潘復出氣，他謊稱林白水已被處決“正法”，“暫緩”成了“催命”。8月6日凌晨4點，林白水在牢房寫下遺書后，便被押到北京的城南天橋。一聲槍響，獻血浸透了林白水的長袍。

林白水本名林獬，“獬”是傳說中的獨角異獸，能辨曲直，見人爭斗，必沖上去用角頂惡人，正為其一生的寫照。他最為人所知的筆名“白水”，化自其字少泉，“泉”身首異處即為“白水”，而他“愿以身殉所辦之報”，早已不怕身首異處，只怕黑暗不被揭露、真相不得辯白。他的筆桿停止了，新聞的尊嚴卻在武力面前得到捍衛。他一生恪守新聞人“說真話，不說假話；說人話，不說鬼話”的理念，也成為了如今新聞行業的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