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維高,男,1933年9月生,江蘇蘇州人,漢族。中央黨校培訓部畢業,大專文化。1949年8月參加工作。從1990年起,他歷任河北省委副書記、省長、省委書記、省人大常委會主任,在河北政界一直是個相當重要的人物。2003年8月9日,程維高因嚴重違紀問題被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審查,并給予其開除黨籍處分,撤銷其正省級職級待遇。但并未發現程維高負有刑事責任,保留了其副省級待遇。2010年12月28日病逝于常州,終年78歲。
2010年12月28日,程維高在常州退養7年之后,因病去世,享年78歲。
現在,已經很少有人再能回憶起這位當年的京畿大吏,在他的任上,究竟做過哪些具體事情。唯一能讓民眾留下印象的,是中紀委對他退休后的處分:開除黨籍,撤銷正省職級待遇。
作為改革開放以來第三個被開除黨籍的省委書記,盡管被定性為“個人主義惡性膨脹,自恃位高權重,目無黨紀,獨斷專行”,可是,程維高并沒有因此鋃鐺入獄,中央還為其保留了副省級干部的待遇。
11年前,有著“河北第一秘”之稱的李真案發,及至程維高被處分,3年多的時間里,媒體連篇累牘地報道,卻獨獨缺失了程維高的聲音。
在公眾的眼中,他幾乎被塑造成大肆貪腐而又未受到懲罰的高官代表。
事實是,晚年的程維高,在不斷地反思,反思自己的為官歷程,反思自己當年的言行,當然,還包括反思中國的政治制度。
他曾說,“我是很霸道。但是,這一切都要放在政治體制上來觀察。這個體制讓我有權力霸道,但是,現在我卻沒有任何機會去申訴、去說明自己的冤屈啊。”
他周圍的朋友說,晚年的程維高想發出自己的聲音,但是,無人傾聽。
在其親筆撰寫的近20萬字的回憶錄中,我們清晰地看到了這位爭議高官對往事的回顧,也看到了省級政治生態的復雜與多變。有人說,“對這一層級的政治,我們仍沒有認知能力,在由人際網絡構成的‘陰謀論’的敘事結構里,什么樣的材料,你都會發現并不可靠。”
事實上,通過程維高這個未被媒體披露的窗口,我們有更多角度來打量這個人,窺見一場由官場矛盾引發的故事,足矣。
程維高的最后7年
提起程維高,76歲的張佩斐眼中淚花閃動——2010年12月28日,她相濡以沫多年的老伴、充滿爭議的京畿大吏——原河北省委書記程維高。在常州中醫院。走完了78年的人生歷程。
“走得很突然,沒有留下什么遺言。”張說,從9月起,程維高就因肺部腫瘤惡化,住進醫院,在病榻上輾轉3個月之后,終因化療加上白血病、糖尿病等多病因導致臟器衰竭,撒手人寰。
追悼會上,程被河北官方(據稱經過中組部審定)蓋棺定論:“在河北工作期間,他不斷解放思想,以改革開放的強烈意識,積極進取,雷厲風行地狠抓各項工作的落實。為河北省的改革開放和經濟社會發展傾注了大量心血。”
“到人大工作后,程維高同志認真貫徹落實黨的路線、方針、政策,在堅持完善地方人民代表大會制度、認真依法履行職責、提高立法質量、強化監督工作實效、加強機關隊伍建設、推進全省的民主法治建設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
很多人為程送去了花圈,包括一位原國務院副總理。而程的一位在常州的老領導,特地給他寫了一封信,當場焚燒——風風雨雨幾十年,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地方,安心地去請教馬克思吧!
常州,作為程維高起步之地,終成他的長眠之鄉。
程維高是2003年1月從石家莊回常州的。彼時,一場由“河北第一秘”李真引發的輿論風暴正值高潮。
在很多媒體的敘述中,程“連夜離開石家莊”,幾乎是落荒而逃。“事實上,我們當天早上出發,走了9個小時才到常州。”程維高的妻子張佩斐說。
歸途并不輕松。
程維高生前回憶,2002年春節以后,他開始為省人大主任即將卸任后的生活做安排。在河北當省長、省委書記、省人大主任,是“受苦受難的13年”——“前9年工作還算過得去,但也是極度艱辛,歡樂少、煩惱多,后4年一直都在被審查的環境下生活。”
“整整4年多,我被許多人看成是黨內腐敗分子、經濟犯罪的嫌疑人,決心在卸任以后,不再在河北多呆一天,立即離開河北——2003年1月10日,省十屆人代會一開幕,我既不是代表又不是主席團成員,我就回到了常州。”
甚少有人知道,早在2002年11月,紀委部門即找到程,宣布“對其核對問題,不要離開石家莊”。
現在,他“擅自離開石家莊”,于是,在其回鄉十多天后,紀委便趕到常州,勸其“仍回石家莊、進一步核對問題”。
程維高拒絕了這一要求。他的理由是,“常州不僅生態環境好,更重要的是政治環境好,常州的朋友是琢磨事,不琢磨人。”
后來。紀委相關部門不得不認可了他這一既成事實的行為,但同時又告誡:“希望你不要離開常州。”
河北省政府辦公廳一位退休廳級千部描述,由于程突然離開石家莊,河北主事者十分驚慌,在他們的觀念中,程的兒子程慕陽滯留加拿大,那么,程也有潛逃國外的可能。于是立即派人追至常州。
在常州的家中,相關部門“前后三次”“組織了隊伍”。對程維高“進行面對面的調查與核對”,重點問題是:李真是怎么調動、提升的?吳慶五怎么下海到香港定居的?程慕陽經商一事;郭光允勞教一事……
2003年8月8日,一切塵埃落定——“經中共中央批準。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對河北省人大常委會原主任程維高嚴重違紀問題進行了審查,決定給予其開除黨籍處分。撤銷其正省級職級待遇。”
最終,盡管心中“有不同意見”,但面對中央的決定書,程維高還是簽下了“服從中央決定,感謝中央對我的關心”這15個字。
程維高的不平之氣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并直接誘發了他對過往幾十年宦海生涯的反思。他的多年老友陳源潮回憶,剛回常州的那段日子,程維高大部分時間閉門不出,很少和外界接觸。
當老朋友找上門。那種逆境中的感動,他溢于言表——“有一天,下雨,我去找他,沒想到,他已撐著傘,在路口等我了!”陳源潮說,雨中等待的程維高,給了他很深刻的印象。
陳源潮回憶,在回常州初期,程維高無法平復自己心頭的不平之氣。尤其是中紀委的處分公開后,媒體大加報道,周圍的朋友多給予他同情、勸慰之言,更加重了他這種感覺。
一次。陳源潮、程維高和幾個朋友一起,到皖南游玩。席間,談起被處分之事,程又流露出不滿之意。陳沒有像慣常那樣勸慰,而是斥責:“處理你是應該的,中央將河北交給你,結果你兵敗。不該嗎?!”
程維高表示出驚詫。
陳源潮接著分析:“你作為一個小知識分子,參加工作多年,一帆風順,身上帶有毛時代的痕跡,又有改革開放初期敢想敢干的強人風格,是一個過渡型干部,進入河北,還按照過去的思路開展工作,不失敗才怪!”
聽了朋友的痛批,程維高半晌無言,后來才回應:“你讓我回屋想想。”第二天。他告訴陳:“你講的還是有道理的。”
隨著時間的流逝,尤其是2006年中紀委又宣告“沒有發現程維高該負刑事責任”后,程維高“慢慢也想開了,人生不就是這個樣子嗎,還有什么好爭的呢”?漸漸地,他的興趣轉入歷史和裝修家園之中。
一年春節,他心血來潮,讓朋友給他講清宮十三朝的歷史,當有朋友講到左宗棠帶著棺材打新疆。他“一動不動地聽著,眼珠子瞪得多大”。那時候,他才知道,《官場現形記》的作者李伯元,是他的常州老鄉。這讓他感慨:歷史了解得太少,讀書讀得太少!
幫助其寫回憶錄的清華大學畢業的“老王”說,程維高常沖人發火,脾氣耿直。可是,從他2005年與其接觸后,五六年時間,程維高從未向他發過火。相反,當程的司機因為看人們都喊“老王”也跟著喊時,被程大加訓斥。
基于這個語境,談起共事多年的高官們,程維高說他佩服的一位是原河南省委書記楊析綜。究其原因,是楊搬家離開河南的時候。程維高發現他車上裝的全是書——他認定楊是一個讀書人。
程維高的生活慢慢融入常州老人的行列。張佩斐介紹,從政多年,沒有了相關部門匯報情況。程維高依然保留了關注國家大事的習慣——每天早飯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網瀏覽新聞。
作為從政五十多年的官員,程維高常說的一句話是:“我16歲參加革命,我們黨、我們黨……”和他相熟的沈向陽調侃他:“不是你們黨了。是我們黨!”他一臉尷尬,隨即大笑:“對,是你們黨!”
“他和幾個外孫一起做游戲,兩個小孩在那里打鬧,他就像個裁判員。那一刻,他特別的悠閑、放松。”《常州日報》的記者沈向陽和程維高是忘年交,在他的印象中,從未學過高等數學的程,常掛在嘴邊的兩句話是:“在人際關系上,我做模糊數學,干事上,我喜歡微積分”,意味深長。
離開河北后,至死,程維高只去過河北一次。那一次,讓他心中甚感不快——住在賓館的兩天,有部分朋友來拜訪,更多的是避而不見。一位晨練的老人,認出他是程維高后,和他熱情擁抱。這讓他嘮叨好久。
14年的河北為官,他無法忘記這個地方——朋友一起喝酒,他只讓喝河北的板城燒;逢年過節,他會拿河北的大紅棗送人。
他下午常去大眾化的浴室泡澡,一泡一個下午,幾元錢一張門票的那種浴室,和退休下來的老頭們聊天、侃大山,自得其樂。
晚年他的另一個愛好,則是延續了當年常州建委主任時期的毛病。折騰房子——“這里放一個石頭,那里挖一個魚池,甚至連房屋外墻,他都去參考很多園林的建筑樣式,費了不少腦筋,親自畫圖紙。”
老友陳源潮回憶,回到常州后,程維高一度找其商量房子的命名,最后定為“愚園”,自嘲愚笨的意思。“其實,從一個角度來說,修園他也是在修心。”陳源潮說。
退休后,在很多常州朋友眼中,程維高依然性情耿直、直率敢言。沈向陽說,他曾問程維高一個問題:“你告訴我,在現有體制下,一個省委書記權力大到什么程度?副廳以上的領導干部。你個人能不能說了算?”
程維高的回答是:“絕對沒有問題!我要看中了誰,一般操作是這樣的,把組織部長叫過來,說我上一次在某某地方見到那誰,感覺他思路不錯。其他都不要說,這個話朝這個地方一落,馬上組織部會按照干部任免的程序去考察。然后會拿到常委會上來討論。”
多年后,程維高自己也在痛苦地反思,認為自己“不夠圓滑”,如果違背性情說一些套話。可能什么事情都沒有了。但更讓他痛苦的是,他無法拿捏,究竟“是要做人的圓滑,還是要做人的忠誠”?
最后,他得出的結論是,做人比做官要緊。他說。我寧可這樣了。
程維高與河北往事
晚年的程維高,很大的怨氣是中紀委對他定性“違紀”,而在輿論上,他被刻畫為一個腐敗分子——“許多媒體發表了不少文童,數量之多,涉及面之廣,時間之長,遠遠超過對高級干部中一些經濟犯罪分子的揭露和批判。”
“如果是事實,我也無話可講,但許多媒體的文童中90%是偽造、編造的。憑主觀臆斷炮制出來的……”
這種說法,有些武斷。
事實是,作為被報道的主角,沒人采訪過程維高。檢索一下當年的報道。包括厚厚的3本書:《地獄門前——與李真刑前對話錄》《我告程維高》《李真盛衰記》,無一例外,所有的信息源,都缺程維高這一塊。
“其實我們知道,即使一個死囚,他也應有為自己辯護的機會與權利。不過,在這所有都涉及程維高的報道里,他的‘聲音’是缺位的。甚至我們都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妥。這就是現實?”一位資深媒體人這樣發問。
幸好,程維高去世后,他親筆撰寫的回憶錄留存了下來。在這本帶有自我辯護色彩的回憶錄中,我們見到了一段程維高與河北的陳年往事。
程維高是1990年7月。在遼寧、河北、河南三省長“轉圈交流”中,從河南平調到河北的。之前,他對河北“知之甚少”,而這片京畿要地的復雜性在于,它是革命老區,又靠近北京。在這種情況下,57歲的程維高進入河北。
后來,在河北省“對外開放工作會議”上,一貫雷厲風行的程維高,點名批評了秦皇島。理由是,作為國內第一批沿海開放城市,“搞了七八年、卻成為全國14個開放城市中的倒數第二名”。
“我的發言自己覺得很正常、很自然,但參加會議的人卻覺得非常震動。特別是對秦皇島的批評,在一些人看來,似乎我是在有意向原省委書記的秘書、當時的秦皇島市市委書記丁文斌挑戰。”
很快,他與當時的河北一把手發生了嫌隙——“我講到河北干部精神不振奮、精力不集中,下面的干部反映省委用人不當時,領導的臉色當時就變得不怎么好看。”
河北省政府辦公廳的一位退休官員回憶,程維高到河北不久,就傳出了有人要3年內把他排擠走的消息。而底氣十足的程維高采取的策略是,在大會上公開回應:有人揚言3年把我趕出河北,我不信這個邪!
前述河北省政府辦公廳的退休官員說,他親眼看到,在開省委常委會的時候,由于沒話語權,發過言之后,程維高就走出會議室抽悶煙。
“面對這種情況,我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斷地向中央反映河北的情況……要千方百計避開監探和耳目,又要想方設法見到中央領導。要見中央領導,不是說想見就能見到,要通過很多環節……”
1991年下半年,程維高到北京向中央反映情況,“不敢住在河北省駐京辦事處,也不敢通過河北駐京辦事處的人與上邊聯系,而是住進南京駐京辦事處”,把中組部一位領導請到辦事處,向其匯報。
后來,程維高當上河北省委書記后,事情調了個——“程維高當書記那幾年,沒有人敢到我們家里來,因為來的人都會被登記,而且事后還會有人找他們談話。”邢崇智的夫人回憶說,“而且那時候老干部開會,從來不通知我家老邢。”
這種矛盾一直延續到2000年3月邢崇智去世。
基于這種情況,邢崇智在1992年底離任之際。沒有推薦程維高,理由是:一、(程維高)懂經濟,但不懂政治,當省長合適,當書記不合適;二、不會搞團結,不能團結班子、團結人;三、工作粗,作風粗。
多年后再來看,這大體是一個公允的評價。即便是程維高自己,經過反思,也認為:“事實證明,我不是當省委書記的料。”可在矛盾激化的背景下,他并不認為邢崇智的不推薦有什么道理。
最終。中央出面解決了河北的問題。1993年1月,邢崇智退休,程維高接任河北省委書記——“4位中央領導同志找我和邢崇智談話時,中央對我十分支持,當著邢崇智的面說,河北的省長、人大主任由誰干,由維高同志提名,中央組織部要尊重維高的意見。而對邢崇智,中央則要求他離開河北到北京安置。”
多年后,回憶起和邢崇智的角力,程維高形容為,“到河北不久,碰到了我一生中最為艱難的境遇。”就在這個時候,跟隨他多年,從江蘇跟至河北的秘書吳慶五,突然提出離職的想法。
老友陳源潮認為這符合程維高一貫的風格——工作中,雷厲風行,想象著手下人都應該和他一樣,不計個人得失,有時候。就會忽略手下人的利益訴求。不想,時代已經變了,個人利益的追求,光明正大。
那么,誰來接替吳慶五的角色呢?
在程維高的回憶中,最初他去北京向中央反映情況時,“要通過很多環節,而且要在保密的情況下進行,吳慶五為此做出了很大功夫。”此外,他也帶著河北省政府的另外一個秘書李真去過北京。
程維高發現,李真“同有些中央領導的秘書關系較熟”,“感覺這個人聰明,吸收新鮮事物快,有較強的分析能力和處事能力”,而且,吳慶五也大力推薦了李真。
最終,在借調過來使用一段時間后,程維高“考慮到李真的長處,特別是吳慶五即將離開的實際情況,也就同意將他調過來”。沒想到,調動李真時,遇到一點阻力——時任河北省紀委書記的劉善祥表示反對。
在當時程維高的眼中,劉善祥是邢崇智提拔起來的人。而且劉善祥“也沒有說出李真有什么問題,后來的事實也證明,李真的經濟犯罪當時并沒有發生”。對劉的這種干涉。程維高很是不快。
1994年12月,李真以程維高大秘書的身份出任河北省委辦公廳副主任。4個月后。在程維高蹲點的平山縣西柏坡鄉下,二人發生了一次“爭吵”。
那一晚,李真告訴程維高:“我不想再留在你身邊了,我想下去鍛煉鍛煉,最好是去保定當個副書記。保定是個大市,工作面廣,對我鍛煉提高有好處,而且保定情況很復雜,可以掌握大量信息供您參考。”
程維高斷然回絕了李真的要求。
在發生爭吵6個月后,李真通過北京的關系。從河北省委辦公廳副主任平調進河北省國稅局,任副局長。
到1998年。程維高退任省人大常委會主任。程維高的說法是,二人“已經很少往來”了。
在常州采訪,很多人提請記者注意一個細節:2000年春節,已經感覺到要出事的李真和吳慶五,一起出現在程維高常州的家里。李真的目的是,希望程維高幫他要回一個案子,而天真的程維高竟問李真:“你到底用了人家多少錢?沒有錢的話,我們大家可以幫你湊一湊,借給你先去還賬。”
“那個時候,程維高還以為李真只是拿了別人5萬美元的事,說錢不夠,可以幫他找人湊。”當時在現場的陳源潮說,“他真是太單純了,哪里知道,5萬美元,根本入不了李真的法眼。”
在中紀委對程維高的處理意見中,有一條是,“利用職權,對如實舉報其問題的郭光允同志進行打擊報復”。后來。這位成名的原石家莊市建委干部,專門寫了一本書,叫《我告程維高》。
在書中,郭光允講述,1987年,他發現石家莊市建委主任李山林的腐敗行為。開始不斷舉報。后來看到李山林非但沒受到處理,反而被提拔為河北省建委副主任,1994年,他就寫信給程維高,舉報李山林。
讓郭光允沒想到的是,他的這么一封信。竟然落到了程維高的秘書李真手里。而這位氣宇軒昂、膚色白皙的省委書記秘書。不止一次來過建委找李山林。在郭光允眼中,二人關系非同一般。
后來,1995年3月18日,郭光允在石家莊街頭遭人毆打。由此,他認定,前臺表演的人物李山林背后,“有一個盤根錯節的利益集團,李山林之上,還有李真、吳慶五……直至程維高本人和他的家屬。”
從醫院出來的郭光允。匿名寫就《程維高、李山林是破壞河北建筑市場的禍首》這篇檢舉材料,分別寄給中紀委、河北省有關部門。信中列舉了他認為的程維高老婆、侄子還有南京二建無償給程家裝修房子等問題。
“發到省里的這封信,是我自作主張寄出的,沒跟家里商量。后來證明,就是這封信露了馬腳。”郭光允后來回憶說,很快,由河北省紀委出面,他被叫到省軍區招待所談話,要求交代匿名信的問題。
1995年11月21日,郭光允被有關部門收審,關進看守所。1996年春節前,他被有關部門以“投寄匿名信,誹謗省主要領導”的罪名勞教兩年,并被開除黨籍。后來保外就醫后,他開始了漫漫的上訪之路。
在程維高的記憶中,事情是另外一個樣子:“1994、1995年,正當我與南京二建關系的謠言在社會上盛傳的時候。有關領導收到一封匿名誹謗信,誣陷我為南京二建拉項目、要工程、徇私舞弊。”
“我交給當時的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去處理,并對他講我們省委、省政府有責任維護北京的安全。省政法系統也應該維護省委的權威。政法委書記說,你不要管這事了,我來處理,之后我就沒再過問過此事。”
“后來,政法委責成省公安廳、石家莊市公安局同時進行調查,經市公安局偵察認證,匿名信是石家莊市建委一名叫郭光允的干部所寫。此人……是有名的上訪專業戶。”
“省政法委書記考慮上法庭審判涉及領導干部層,造成負面影響,因此決定從輕處理,不打算給刑事處理,給一個行政處理即可。我問‘什么叫行政處理’,這個書記回答說,勞動兩年。我當即表示,可以。”
“郭光允從寬處理,他不僅不思悔改,反而在勞教一年保外就醫后一直通過各種關系上告我打擊報復、制造冤假錯案。為此,中紀委、公安部曾在1996年復查過這個案件,結果對原先的認定未提出任何異議。”
“誰知‘三講’中支持郭光允與劉善祥勾結起來翻案。在第一次‘三講’老同志座談會上,劉善祥就迫不及待地為郭光允大聲疾呼不平。”
那么。真相是什么呢?
2000年,李真窩案爆發,1990年以后到河北任職的3任南京二建的分公司經理都被抓,審查下來,并沒有發現南京二建和程維高有違法的關系。換言之,當年郭光允匿名信中反映的問題并沒有落到實處。
后來,郭光允自己也承認,雖然告了那么多年的程維高,他并沒有當面見過此人。程維高也反思道:“郭光允一事,直到現在為止。我認為應該處理。而我在這件事情上的錯誤是:對郭光允的問題在調查清楚、決定進行處理時,因郭光允所告的問題涉及我,政法委書記向我請示時,我應該向中央請示報告,或經過省委常委正式討論。不應擅自表態。這是違反組織原則的。”
1998年10月,程維高從河北省委書記的任上退下。專任河北省人大常委會主任。9個月后,一項遍及全國的“三講”教育活動展開,中央到河北的巡視組組長是原西藏自治區書記陰法唐將軍。
最初,程維高并沒有對這次“三講”教育活動有太多的重視。他感覺“自己已經不是主要決策人物”。沒想到,中央巡視組找其談話,明確指出,“三講”是“要剖析1992年以來工作當中存在的主要問題”。
之前,在“三講”動員大會以及省委召開的老干部座談會上,劉善祥已經講了程維高的若干問題。兩者結合起來,以陰法唐為首的中央巡視組認定程維高很狂,河北“三講”的主要阻力就在他身上。
多年后,程維高反思道:“我在‘三講’中所以被動,也有我自身的原因。因個性太直,容易輕信,又不愿買誰的賬。雖然中央巡視組負責人是一位老資格的省部級干部……錯綜復雜的政治原因,再加上我直來直去的性格和一些錯誤做法。把矛盾進一步引到自己身上。”
最終,和程維高本不熟悉的陰法唐將軍,通過這次河北的“三講”,成為了媒體眼中扳倒程維高的核心人物。后來,他還為郭光允所著的《我告程維高》寫序,稱贊其為“新時期出現的反腐敗英雄人物”。
2000年3月,已經升任河北省國稅局局長的李真被中紀委“雙規”。這條爆炸性新聞,立即在河北官場內部引發軒然大波,作為李真曾經服務的領導,程維高成為人們私下議論的焦點。
“在李真雙規后的三四個月的時間里。我簡直完全成了一個犯罪嫌疑人,因為許多人聽說我的電話被監聽,我的家被監視了,一下子電話大幅減少,家里也顯得特別冷清。即使有人來電話,也是用探聽的口氣詢問:你們好嗎,身體好嗎……”程維高回憶說。
“我心里清楚,對我的審查完全是同李真雙規同步進行的。他們分三步逐步深入。開始審查我是否同李真共同犯罪……后來專案組又全面審查了我家屬、子女。不僅對我兒子程慕陽所有的公司、公司的資金來源、來往、公司的經營情況。而且對他個人的動產、不動產及來源都作了審查。我女兒在北京辦一家七八個人的小廣告公司也作了全面審查。”
“在審查我子女的經營活動中。重點是審查了我有沒有插手他們的經營活動。有沒有利用我的權力為他們經商辦企業打過招呼、做過暗示。對傳遍全省說我拿了幾千萬回扣的南京二建在河北的大地公司,當然也是調查的重點。前后三任總經理以及石家莊原建委主任都因涉案被雙規、逮捕。”
“其實在我當省長。當省委書記期間是沒有敢向我送錢的。因為,許多千部都知道我的脾氣,如果做了犯忌的事情,一不留神很可能我會在公眾場合把事丟出來,讓他無地自容。到了我卸任省委書記當了人大主任之后,卻有一些干部為了感恩、謝情,給我送過錢。我都一件一件地退了回去。”
但壓力讓直率的程維高難過。在李真案被查了近一年后,他主動找到中紀委的主要領導和負責李真案的領導,“又以寫信的方式”陸續反映自己的意見和看法。在信中,他大談河北的宗派勢力及干部矛盾。
2002年夏末秋初,中紀委主要領導親自打電話讓其到中南海一談。這位被程維高評價為“待人誠懇、厚道”的領導告訴程維高:你不是沒有錯誤,應該講清有關問題,檢討有關錯誤。當程維高要求這位領導明確告知什么問題時,這位領導講,不可能,這是違反紀律的。
后來,程維高反思道,“這些談話和信件,今天回想起來,就是對中紀委的調查具有很強的埋怨情緒。集中到一點,就是你中紀委對我不應該調查。這種態度,說明我當時已完全忘記自己是個共產黨員,是個共產黨的高級干部。”
“后來,宣布開除我的黨籍。撤銷我正省職級的待遇。當宣布時,我并沒有感到震驚和難以承受,只覺得我為之奮斗一生的黨已經讓我離開了。我有許多錯誤,確實也失去了一個共產黨員的資格,為了從嚴治黨,我服從中央把我清除出黨的決定,但對處理決定中的一些提法,我表示了一個原則態度,我說:我有不同意見。”(本文程維高敘述部分選自其回憶錄《我在河北十四年》)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