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一個12歲的日耳曼少年,在小城劇院觀看了瓦格納的歌劇《羅恩格林》,那磅礴的和弦、悲壯的歌詞,引爆了這個少年胸中的愛國激情。此后十余年,他從牙縫里擠出錢,買最便宜的站票,每周去歌劇院欣賞瓦格納的歌劇,僅《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就聽過幾十遍,他能用口哨整段吹出瓦格納的歌劇。
多年以后,當年的少年變成了國家元首,戰爭狂人。他包下了瓦格納專屬的拜羅伊特劇院,把即將走上戰場或剛從前線歸來的官兵,用“帝國音樂專列”送到這里來觀看《尼伯龍根的指環》和《紐倫堡的名歌手》,他說:“凡是想了解國家社會主義德國的人都必須首先了解瓦格納。”他在惡貫滿盈,即將自殺時,仍在聽《眾神的黃昏》。他就是阿道夫·希特勒,不可一世的暴君,瓦格納圣殿中謙卑的教徒。
因為希特勒的無上推崇,也因為瓦格納本人的反猶情緒,他的作品在以色列至今仍然被禁演。但許多以色列人卻十分地迷戀他,他們在自己的國家聽不到他的曲子,只好涌向拜羅伊特去聽。瓦格納就是這樣一個矛盾體,生前身后都令人愛恨交加。
德國地靠德國刀 德國舞臺要德語歌劇
瓦格納沒受過幾年科班訓練,造就一個偉大音樂家的先天條件他也幾乎都不具備。1813年5月22日,他出生在德國萊比錫的一個小職員家庭。他從小鋼琴彈得就不上路,終其一生都是一個蹩腳的演奏者,但他從來不懼當眾彈琴,引來滿堂嘲笑也自信滿滿。他原本沉湎于莎翁與荷馬,認為自己能成為一個詩人。因受到貝多芬作品的震撼,又對作曲有了興趣,18歲時,他進入萊比錫大學學習音樂,才學了不到一年,就放棄學業走上職業音樂家道路。
40歲前,瓦格納從來不懂節約和理財,稍微掙點錢就租高價公寓,買整套的原版古典文學作品。1836年,他和漂亮的女演員米娜·普蘭爾結婚,婚禮眼看就要開始了,兩人在牧師的客廳里大吵了一架,差點當場分手,原因是已經債臺高筑的瓦格納又打算借錢裝修新房。沒多久,這對新婚夫婦就為躲債亡命天涯了。途中瓦格納讀了歷史小說《黎恩濟》,他很推崇故事中的反叛精神,于是開始著手將它改編成歌劇。
和當時所有藝術青年一樣,瓦格納去巴黎闖蕩。他既沒錢和家世,外表和談吐也像個沒有教養的鄉下人,不能如李斯特、肖邦那樣,憑借俊雅風度和出色的鋼琴、小提琴技藝打入上流沙龍。巴黎各大劇院都看不中瓦格納的作品,他的生活山窮水盡。沒錢就到處借,把僅有的朋友都當成了信用卡,刷了這張還那張,還不起就逃之夭夭。他確實遇到不少堅信他是個天才的人,愿意充當冤大頭,李斯特就是其中最好脾氣的一個,自打在巴黎與瓦格納相識,他一生幾乎從未拒絕過瓦格納伸來的手。
1842年,德累斯頓劇院打算上演《黎恩濟》。看來只有同胞才能欣賞他的作品!資產為負數的瓦格納回到德國:“第一眼看到萊茵河,我的雙眼溢滿淚水,當時我就發誓,雖然我只是個潦倒的藝術家,一定要將一生都奉獻給祖國。”
當時,歐洲包括德國普遍認為德語不夠雅致,歌劇舞臺由意大利和法國歌劇統治,瓦格納一心要創作出純粹的德國歌劇。瓦格納以充分的文學自信親自寫劇本,而不是給作家的劇本譜曲。他不想只當作曲家,而要親手打造音樂、戲劇、詩歌和視覺藝術融為一體的藝術品。他從日耳曼中古傳奇中選材,創作了《漂泊的荷蘭人》、《唐豪舍》、《羅恩格林》。他的劇中充溢民族豪情。“德國地靠德國刀,帝國威力不動搖!”就是《羅恩格林》中的這句臺詞激起了少年希特勒強烈的共鳴。
國王不愛江山只愛瓦格納
1848年革命席卷歐洲,瓦格納十分興奮,那時他迷戀費爾巴哈,是青年德意志和青年黑格爾派成員,期望革命打破體制束縛,實現自己的歌劇改革。他堅信“只有在最可怕、最毀滅性的革命廢墟中,才能找到真正的藝術家及聽眾”。1849年,他參加了街頭暴動,事敗后被迫流亡瑞士。
1850年8月28日,在李斯特的努力下,《羅恩格林》在魏瑪演出,李斯特親自指揮。音樂家被德國驅逐,他的作品卻傳遍了那片土地。許多德國劇院經理跑到蘇黎世,請求瓦格納授權演出作品。受到政治迫害的瓦格納贏得了不少人的尊重和同情。1853年5月,在瓦格納40歲生日這天,蘇黎世劇院舉行了為時三天的瓦格納音樂節,演奏了他所有作品的重要片段。十年無人問,一朝天下知,瓦格納終于等來了這一天。他還寫了大量歌劇理論文章,在給大眾展現他未來作品之前,他要先培養大眾的興趣。
直到1860年獲得赦免,長達10年瓦格納不能回德國。在巴黎演出必須把劇作翻譯成法語,劇中插入芭蕾的“鄉土習慣”也令他惱火。在倫敦,雖然維多利亞女王親臨他的演奏會并與他交談,但大多數聽眾在他看來“毫無鑒賞力”。更要命的是,他的財務常常亮起紅燈。瓦格納當時靠歌劇演出掙的錢也不少,但他一有錢就要成倍透支,購買奢華裝飾品和家具。他曾對友人咆哮著說:“我是一個特別的人,我的神經極端敏感,我一定要有美、輝煌與光亮!這個世界欠我所要的!我不能像你的大師巴赫一樣過小鎮風琴師的可悲日子!如果我認為值得擁有一點自己喜歡的奢華,這驚人嗎?實在令我費解,我是一個可以給這個世界和千萬人這么多享受的人啊!”
他的音樂會和別墅起初靠絲綢商人奧圖資助,結果他與二十出頭的奧圖夫人瑪蒂爾德熱戀起來,以致斷了財源。債主堵在門口,不想蹲監獄就只能逃跑。1864年3月,瓦格納逃往瑞士投奔韋勒夫婦。韋勒先生是位報人,經朋友介紹認識瓦格納后就一直接濟他。韋勒夫人開玩笑建議瓦格納傍個富婆。瓦格納竟然真的寫信給姐姐,問能不能給他介紹個女人結婚,只要有錢就行。跟他開玩笑的那位韋勒夫人,毫無懸念地墜入瓦格納的情網。韋勒先生氣憤地將瓦格納趕走。
他無家可歸,身無分文,想一死了之,就在這時,童話般的奇跡陽臨了。一位年輕英俊的國王,遣來使者,拿著一幀自己的照片,一枚紅寶石御戒,請求瓦格納賞光一晤,并請瓦格納允許他為自己摯愛的音樂詩人解決一切物質困難。他就是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二世,著名的茜茜公主的表弟。1861年,15歲的路德維希二世在慕尼黑皇家歌劇院欣賞了《羅恩格林》,一聽瓦曲誤終身,他激動得渾身顫抖。國王風流儒雅,精通詩詞曲畫,是多少公主心中的如意郎君,而他卻至死未娶。他寫信給瓦格納說:“我不愛女人,不愛父母,不愛兄弟,不愛親戚,沒有任何人讓我牽掛。但是,只有你!”
1864年,國王與他的天神會面了,他徹底拜倒在瓦格納的腳下。他幫瓦格納擺平舊債,每年賦予他高額年薪,在慕尼黑贈他一座離自己城堡不遠的豪華別墅。瓦格納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盡情創作。
瓦格納應有盡有,只是缺少女人,他招來了李斯特的女兒珂西瑪。珂西瑪是他在眾多情人中挖掘出的真命女神,她比瓦格納小24歲,他們的戀情已經暗中發展了幾年。1866年1月,與瓦格納分居多年的米娜去世,長迭30年的虐戀姻緣終于結束。對外,珂西瑪是瓦格納的秘書——她也確實擔負著這樣的職責,并“順便”給瓦格納生了兩個女兒:愛娃以《紐倫堡的名歌手》女主角命名,伊索爾德則出自《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
珂西瑪可憐的丈夫、李斯特的學生漢斯·馮·彪羅,是那樣無條件地崇拜瓦格納,即使瓦格納要的是他的妻子,而他也那樣地愛珂西瑪。于是,他們三個人住在了一起。路德維希二世,依然為瓦格納揮金如土,并邀請瓦格納登上他那六匹白馬拉著的巴洛克敞篷馬車四處兜風。這個奇特的四角戀愛以難以置信的穩定性保持下去。如此重口味的皇室緋聞終于引發了大臣和國民的憤怒,財政部按照國王指示付給瓦格納薪水時,故意不付金幣而付銀幣,珂西瑪只好用手推車拉錢回家。
皇上和王爺們得上藝術家這兒來
1865年,《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在幕尼黑演出,從這部劇開始,瓦格納不需要再取悅“國際市場”,此劇標志著西方音樂世界一種新方言的開始,“瓦格納風格”正式形成。演出的指揮正是珂西瑪名義上的丈夫彪羅。在此之前,李斯特曾趕來慕尼黑探望女兒,希望她慎重考慮婚姻問題。勸阻不成,李斯特憤憤而去。《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首演這一天,李斯特接到請柬,但沒有出席。他以沉默的方式表達著他的不滿。其實他自己的情史又何嘗不是一筆糊涂賬?珂西瑪就是他非婚生女兒,直到七歲才擁有了李斯特這個姓氏。
1868年6月21日,《紐倫堡的名歌手》首演,在暴風雨般的掌聲中,瓦格納在路德維希二世的要求下,來到皇家包廂中起立接受觀眾朝拜。劇中主角漢斯·薩克斯在落幕時呼吁人們尊重民族大師的傳統,即使在外國支配下也要致力保存“神圣的德意志藝術”。當時正逢1871年德意志統一前夕,《紐倫堡的名歌手》成為德意志全境公認的愛國歌劇。可是瓦格納不會料到的是,半個世紀后希特勒對這部歌劇進行了重新闡釋,用于鼓舞納粹黨徒士氣,致使此劇長期無法擺脫惡名。
《紐倫堡的名歌手》首演當天,觀眾中一位31歲的年輕哲學家成為瓦格納的粉絲,他就是尼采。在當時的尼采心目中,瓦格納不僅僅是音樂家,而且是象征未來德國文化的天才。經人引見,尼采第一次去拜訪的時候,做了一套非常高級的燕尾服,裁縫把衣服送來時他卻付不起錢,只好穿普通的燕尾服去,他惴惴不安唯恐自己的衣著不夠朝圣的檔次。1869至1872年,尼采到瓦格納家做客達23次。他們有共同的理想:復興德國文化,創造一種日耳曼式的古希臘文化。
幾年后,尼采在哲學和藝術理念上與瓦格納分道揚鑣,從一個忠實的崇拜者變為激烈的批判者,他在著作中褒揚喬治·比才而大貶瓦格納。但1888年,在一封信中,尼采承認:“關于我對比才的言論,你不要當真……只是作為瓦格納的對立面的反諷,它是非常有效的……”
1869年,珂西瑪生下了瓦格納唯一的兒子,次年兩人終于合法結婚。瓦格納正在寫《尼伯龍根的指環》,遂用男主人公的名字給兒子取名齊格弗里德。《尼伯龍根的指環》從1848年即開始創作,瓦格納當時從《德國神話》一書中找到了日耳曼文明的源頭:北歐神話。同時,在路易維希二世的資助下,他在德國東南部小城拜羅伊特選擇了一塊高地,開始修建自己的劇院。
1876年,瓦格納迎來了他人生的輝煌之巔。在拜羅伊特山丘上,節日劇院落成,他成為古往今來第一個擁有自己歌劇王國的音樂家。8月13日,《尼伯龍根的指環》以《萊茵的黃金》拉開帷幕,到8月30日以《眾神的黃昏》結束。巴西皇帝、德皇威廉一世,各路公侯都是臺下觀眾。瓦格納宣稱:“德國現在終于有了國家性的藝術了。”“從前,藝術家是供王公大人消遣取樂的,如今破天荒頭一道,皇上和王爺們得上藝術家這兒來。”李斯特也來了,他只比瓦格納大兩歲,卻已成了瓦格納的岳父。當瓦格納在宴會上向他致謝時,盡管心中仍懷怨念,李斯特還是對滿座賓客說:“我一貫真心誠意地散重他,就像我們必須向但丁、米開朗基羅、莎士比亞和貝多芬致敬一樣,我要向瓦格納的天才致敬……”
被納粹利用的反猶情緒
年輕的時候,瓦格納的風格起初不為守舊的宮廷歌劇院和樂評家接受,總也不能躋身“主流”。他多次求助于邁耶貝爾和門德爾松扶持,以他們為代表的猶太音樂家當時在德國音樂界頗有地位聲望。邁耶貝爾為瓦格納提供了象征性的幫助,出身優越的門德爾松則跟瓦格納完全不是一個風格路數,基本沒有理他。瓦格納記了仇,越是受挫,就越遷怒于猶太音樂家群體,認為就是因為他們太受歡迎,才使自己獨特的才華不被接受。
1882年,瓦格納的最后一部作品《帕西法爾》上演,指揮為赫爾曼·列維,他是瓦格納非常欣賞的音樂家。瓦格納竟然試圖讓他受洗后再指揮《帕西法爾》,就因為他是猶太人。晚年的瓦格納出于對德國“純正文化”的祟尚,反猶情緒愈演愈烈,一再鼓吹警惕“猶太文化入侵”。但猶太音樂人卻是他團隊中的頂梁柱,連拜羅伊特劇院的經理也是猶太人,口不擇言的他經常當著這些朋友面說出反猶言論,把人家氣走后,又寫信道歉請他們回來。
時至今日,熱愛瓦格納的人仍一再強調,瓦格納從未表示要用“直接行動”來“解決猶太人問題”,但不可否認他確實引領了反猶思潮。
1883年2月13日,瓦格納死于心臟病。他的遺體按照皇家禮遇,涂上防腐香料,運送到拜羅伊特埋葬。1923年,納粹黨元首希特勒來到拜羅伊特拜訪86歲的珂西瑪,他躡手躡腳地在瓦格納的故居中走動,就好像置身于教堂。因為珂西瑪是反猶主義者,瓦格納的兒媳和女婿則都是希特勒的狂熱崇拜者,希特勒成為了拜羅伊特的常客,與瓦格納家族結下了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合力將拜羅伊特劇院變成了第三帝國的祭壇,將瓦格納的作品變成了種族主義的助燃劑。
張寧據《國家人文歷史》江仙/文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