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門痞女”洪晃,她“離經叛道”、非傳統的生活道路既傳奇又獨特。《紐約時報》稱她為中國的奧普拉·溫弗里,美國《時代》雜志將她選入2011年度最具影響力時代百大人物。
《我的非正常生活》除了作者自己書寫的文字外,還用大量篇幅收集了她周圍人所揭發的關于她的樁樁件件、點點滴滴……
外婆是全胡同最特別的老太太
我的外婆是外公的二老婆,據說出身不是特別體面,是吃青春飯的,曾經有外號叫“鐵面觀音”,因為她從來不笑,的確,在我的記憶中沒有她的笑容。據我媽說,我外婆年輕時候的風格是她永遠在旗袍的扣眼里放一球新鮮的茉莉花,每天都換。解放后,我外公從香港回到北京,外婆就帶著我媽從上海搬到北京。開始,他們住在東四八條的朋友家,等我出生的時候就搬到史家胡同的四合院了。
我不記得外婆穿旗袍,可能是那時候她老了,也不記得她有茉莉花,但是記得她是全胡同最特別的一個老太太。首先,她留非常短的頭發,每一根都整齊地背到腦后面,沒有一絲亂發。她穿的衣服永遠是素的,沒有花的,顏色永遠是各種調子的黑、灰和咖啡。她對料子非常講究,夏天當然是各種絲綢褲子和中式襯衫,冬天是呢子的褲子和中式外套,有時候外面還穿一件緞子的棉背心。
外婆人很瘦,個子不高,年輕的時候她剃過眉毛,老的時候也天天自己拿鑷子整理一番。我至今還有一套我外婆梳妝用的銀具,每一件都是精雕細刻。一共有5件,有一個鏡子,一個胭脂盒,其它的幾件是干什么用的我也搞不清楚了。我從小有個感覺,外婆是個很講究的人,她喝茶永遠用一個小的紫砂茶壺,涼白開永遠是放在一個小銅壺里面。夏天我渴了,拿起壺來對嘴喝水總是要被外婆訓一頓,她永遠把我的錯誤歸結為保姆和北方人。
我小時候的衣服都是我干媽做的。如果當時有時尚刊物我干媽可以當服裝編輯,她天天研究什么百褶裙、背帶裙、連衣裙、卡腰、下擺、袖子的收口等問題。每個周末她的到來都是十足的一場時裝秀,她每次都穿得不一樣,衣服都是她自己做的。干媽特別喜歡高跟鞋,手提包的顏色和鞋的顏色永遠是搭配的。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是我的干媽,可能她家里和我外公有關系,她就像我的形象設計師,每周都帶新衣服來,都不一樣,都是她的設計,也是她自己縫的。衣服帶來我就得換上然后還要擺姿勢,拍照。有時候外婆高興了就請所有人去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吃冬菜包子,或者去新僑吃西餐。
我是供姑媽發泄時尚的小玩具
除了外婆、干媽,還有黎姑姑和夏姑媽。
黎姑姑叫黎明輝,是上海上世紀30年代的影星,據說她由于唱了一曲叫《毛毛雨》的歌走紅,解放后就當了幼兒園阿姨。我4歲的時候,父母再不能忍受我在這些30年代摩登女郎身邊鬼混,死活要把我送幼兒園。外婆先是不同意,后來妥協了,條件是我只能在黎姑姑當阿姨的幼兒園待半天,這樣不會染上太多的北方人的壞毛病。
夏姑媽是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女人,天天小酒喝得高高的。她是巴黎回來的,所以也非常講究穿,在我的記憶中她比外婆要洋氣,頭發燙成大波浪,也是一絲不茍地捋到耳朵后面。她有很多特別好看的皮包,都是發亮的。我小時候很想跟她要一個她的皮包,可是每次鼓足了勇氣走到她房門口,她都會拿著酒瓶子沖出來,“咚”的一聲把我嚇得半死,然后她自己大笑著,抱著酒瓶子回屋了。
每當這些干媽、姑婆們給我新衣服,我都要穿出來,然后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評論,還必須讓我照相,照相的時候還要擺各種各樣的姿勢。從某種意義上我是這些摩登女郎的時尚發泄點,她們的一生唯一的嗜好可能就是打扮自己,然后把自己像一碟精美的小菜一樣貢獻給她們的男人。解放后,她們已經不能在大街小巷隨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時髦亮相給廣大革命群眾,我這個關在大四合院里的女孩兒,正好是她們的一個時尚發泄的小玩具。
低調含蓄的媽媽是我愛的美人
我發現我媽媽是個大美人是她調到外交部,從湖北干校回來那一天。那天我去火車站接她,在她從月臺到車站的隧道中走出來那一刻,我有一種由衷的自豪,因為我發現我母親身邊似乎有一個光環,她比別人都亮。至今她的光環猶在,當她走進一個房間,她就是中心。
我媽媽的美比上海那些摩登女郎要含蓄得多,我當然更喜歡我媽媽這種風格。我媽媽那時候都是穿很嚴肅的制服,而且顏色很深,但是我記得她總是有一件非常好看、顏色鮮艷一點的襯衫或毛衣穿在深色制服的里面,露出一點點鮮艷的領子。
其實我媽媽是很簡單的一個人,我小時候從來不記得媽媽涂脂抹粉,和那些上海老女人比起來,她樸素得多了。到了70年代,媽媽已經是外交部部長夫人的時候,她的美容用品也不過只有檀香肥皂、友誼牌擦臉油和美加凈牙膏。我記得媽媽出國帶回來吃的、小人書,從來不記得她買什么口紅之類的東西。
小的時候我身邊的男人也都不遜色,我外公永遠是中山裝或中式的馬褂。和我外婆一樣,他所有的衣服都是好料子做的,我爸年輕時候真是一個帥哥,他對吃、穿都有上海人的感覺,就是經濟再不景氣,也是非常非常體面的。我爸爸至今打扮得非常得體,從來不穿T恤衫,只穿襯衫,而且是燙得筆挺的襯衫,褲子永遠有褲縫,皮鞋賊亮賊亮的。
總而言之,小時候我身邊都是漂亮人。
時尚觀從上海摩登到紐約嬉皮
1966年,“文革”開始了,我身邊的摩登女郎一個一個開始失蹤了。
干媽是第一個,也是印象最深的。我記得那是一個瓢潑大雨的夜晚,我已經睡了,但是聽見外面客廳有很多慌張的聲音,就起來偷看。從門縫里我看見干媽抱著外公哭,哭得特別傷心,她的頭發亂成一團,臉上什么化妝都沒有,我幾乎都認不出來是她了。過了一會兒,大人們好像給她拿了一些東西,然后她就走了。第二天,我問外婆干媽怎么啦,她只是說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問,從此以后我就沒有再見到干媽。后來才知道,她就是在那個狂風暴雨的夜晚離開了北京,偷偷地跑到香港去了。
“文革”以后夏姑媽的酒喝得越來越兇,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外婆就把她送回湖南老家了。只有黎姑姑還經常來家里,但是她們已經沒有打扮我的雅興了。
我忘了是“文革”的哪一段,我媽居然開始在家自己琢磨怎么做衣服,她學會了如何量體、剪裁和縫紉。我們家為此還添了一臺蝴蝶牌縫紉機,我把縫紉機當玩具,學會穿針引線,還把說明書當小人書看,看丟了挨了一頓罵,我媽揚言要打我,我跑到外公身后躲起來,外公還吼了我媽幾句,說你小時候我沒打過你,你現在也不許打妞妞。此事至今是我媽證明我從小被嬌生慣養的重要依據。
在60年代和70年代,人是不能講究穿的,媽媽總是想辦法非常小心地把我和她自己都打扮得漂亮了。我還記得的確良料子出來的時候我媽在百貨大樓搶購到一塊特別好看的粉色格子的料子,她給我和她一人做了一件襯衫。但是她怎么也配不著好看的扣子,最后終于托人買到了透明有機玻璃扣子,如獲無價之寶,全部釘在她的襯衫上了,不給我釘的原因是怕我丟,為這事我也至今耿耿于懷。
1970年我外婆去世了。這是我童年的一個句號。同一年,我媽媽走后門把我塞進北京外國語學院附屬外國語學校念英文,當然是為了我的前程考慮才這么做,可是我那時候9歲,不太理解這一切,只是覺得我的好日子沒了。
1970年外附招生是要查三代的,必須是紅到根上的工農兵子弟,我純屬于混進去的。我和別人的不一樣把我自己也嚇一跳,那時候我連公共廁所都沒有太用過,在史家胡同小學的時候,我外婆叫我不要在外面撒尿——臟,憋半天,回家再撒。導致的直接結果是我根本不會用蹲坑廁所,只會用抽水馬桶。這真是很晦氣的事情,每次撒尿都會走偏,撒到褲腿上,被同學們笑死,真沒見過9歲還不會撒尿的小孩兒。
我小時候幾個摩登女郎精心培養的服飾美容意識大概在半年內就被徹底革命化了,在我學會用蹲坑后的不久就開始改變我所有的服裝,要穿軍裝,要白襯衫藍褲子,要穿解放鞋和軍鞋,裙子、皮鞋都是資產階級的東西,一律扔掉。
1973年,我的無產階級時尚意識剛剛穩定,我媽媽再一次為了我的前程把我送到紐約。就這樣,在短短12年里,我的“時尚觀念”從30年代上海摩登到“文革”的無產階級專政又到了70年代紐約嬉皮。
從此以后我徹底亂了,也就不想了。
(待續)
摘自《我的非正常生活》
洪 晃著
作家出版社出版
定價:39.80元(全兩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