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以來,我一直在思考一系列的問題:什么是傳媒?今天中國的傳媒和整個人類的傳媒健康嗎?是我們需要的嗎?我們應該做一個什么樣的傳媒人?我們傳播什么?我正在寫一本書,書的題目是《信息時代的人類精神困境》。題目有些大,但確是我思考的問題。
存在主義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寫過一本《我們時代的精神狀況》,他談的是人類在脫離了神學之后——在進入知識主義和科學主義的時代后——所面臨的諸多精神上的困境。那個時候,他也許根本想不到有這么一天,人類會來到一個信息泛濫的時代。假如他活到今天,不知他會對網絡、手機、微博、微信等做出怎樣的判斷。不可否認的是,正如另一位哲學家福柯所說的那樣,知識抑或信息在不斷地解構人類,信息正在成為一種權力控制著人類的精神生活,在這個時候,我們不可救藥地像福柯一樣會悲觀地發出慨嘆:人被終結了。這就是我們的存在狀態。
也許我講得深奧了,你們還不能理解,但請你們向自己這樣發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
如果你這樣發問,那么,你就開始進入了大學的門檻。如果你無法向自己這樣發問,那么,你就永遠地被隔離在大學的門檻之外了。我們生活的時代是一個物質至上的時代,是一個視精神生活為虛無的時代,但這應該是大學這個無形之墻之外的世界。大學應該與那個紙醉金迷的世界有所區別。大學當是一種精神的圣地。有人說,大學是大師所在的地方。這話當然是對的。我要說的是,大學是精神圣徒們修行與創造的世界。比如,在大學里談的戀愛定當是高尚的,超越功利的。愛是人類發現自我和超越自我的途徑之一,我們不應該否定。再比如,在大學里你可以嘗試一切可能的創造活動,成立一個社團,也許只有你一個人;創辦一份雜志,認為那是世界上最好的雜志,也許只能存活一期;發表對這個世界的深刻見解,以為舉世皆睡你獨醒;獻一次血,把生命交給這個世界;做一次志愿者,任何報酬都不要;甚至在半夜里為這個不可理解的世界大哭,讓人以為你是瘋子;為一個陌生人拔刀相助,甚至與天下人“對抗”……等等,等等。一切可能的精神活動,大學應該包容。當你走出大學時,你得到的不是寶馬奔馳,而是一顆圣徒般的靈魂。所以,很多人都徘徊在大學的邊緣,很多人即使進去了,也無法畢業。但愿我的學生們,你們能畢業。
回答了這幾個哲學的命題,難道就成為一個懂得和傳承了大學之道的知識分子嗎?不一定。你也許成就了自我,但這遠遠不夠。你還要超越自我。失戀是最好的超越自我的途徑之一,因為它讓你懂得執著于情欲是多么地狹隘,固執是人類精神生活中最大的敵人。因此,我要對你們說,不要懼怕失戀。也許我對戀愛談得多了,那么我要強調另一個行為,那就是志愿者行為。現在大學里對大學生們的道德品質進行量化,我認為是極度荒唐的一件事。制定這些規則的人認為,他的愛情、親情是可以用秤來稱斤的。這是功利主義在作祟。我強調大學生要做無功利的志愿者,是因為只有在無功利的利他活動中,你才能夠體驗精神的快樂,體驗給予和利他的崇高與可貴。最近網上流傳一篇文章:《向大家推薦一位志愿者》,我希望大家去看一下。它講的是佛教中的地藏王菩薩。為了拯救她的母親,也為了拯救那些地獄里的受難者,他自愿去了地獄,并發愿: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這是何等偉大的志愿者。她之所以被人們敬仰、崇拜,就是因為這樣的利他精神和犧牲精神。事實上,我們的一生都是利己的,利他的沖動是極少的。所以,我贊成驅動人心中的善根,與人為善,多給人以鼓勵與贊美,多一些善緣,人生就會美好得多。如果你在大學畢業時甚至大學畢業很多年之后能體會到這一點,那么,你才真正懂得了大學之道,反之,你還只是在路上。
接下來我要說說傳媒之道。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做過一段時間的記者。我以為,將人世間最丑惡的行為揭發出來,才是我的職責所在。我并沒有做到,因為有很多阻力。所以我對這個世界充滿很多仇恨和不滿。我在課堂上講,有機會就罵,最后寫成文章發表在很多地方。我渴望成為后殖民學者薩義德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即站在主流世界的遠處,對時代、政府和一切權力發出批評。但是,很多年以來,我也經常問自己,為什么不去說說那些美好的東西呢?為什么緊緊地盯住丑惡呢?因此我諒解別人,寬容別人,贊美別人,我說,只要我自己還是美好的,可救贖的,那么這個世界就有希望。而這樣做的結果,是我開始構建起一個美好的世界。也許,這就是人的兩面,關鍵看我們欣賞哪一面多一些。今天,網絡上積蓄了厚厚的仇恨、怨怒、欲望、丑惡,這些東西反過來遮住了我們天空中的陽光,于是,整個世界陰云密布,像是來到了世界末日。我們要問問,這是世界的真相嗎?
古希臘一位哲學家有句名言:真相在井底下。意思是,隨著我們認識的深刻,就會發現,真相并不是我們肉眼所看到的那樣。最近網上流傳一個六歲的孩子被挖了雙眼,這個事件是極為殘酷和令人發指的,但是,前天媒體報道的真相是被其伯母挖去的。他伯母也跳井自殺了。難道這就是真相?媒體還說,男孩的姐姐在幾年前也掉井了那口井里,說是意外。這難道也是真相?孩子的伯母說自己見鬼了,說有人來叫她要跳井的。這是不是真相?前面的是唯物的,現在是唯心的。在古老的習俗中,也許后者在人們的眼里更是真相。但媒體并不講這些。即使講了,人們仍然會問,什么是真相?于是,媒體開始把這個家庭的成員挖個遍,以為能找到背后的真相。背后的真相便是社會。那么,社會的真相又是什么呢?我們發現,我們從新聞開始轉向民俗學,再轉向社會學,最后轉向哲學。
這就是傳媒的層次。那么,傳媒之道真正體現在哪里呢?應該在哲學那里。甚至哲學都不夠,應該在更高更大的存在那里。那里是大善、大美、大愛的高地。只有在那里,一切的仇恨才能終止,世界也將從黑暗轉向光明。
這就是我心中的傳媒之道。我不認為你看到的就是真相,你要去挖掘,要思考,到存在的深處去看;我不認為揭丑高于一切,我恰恰認為,愛和善高于一切。愛是拯救人類的唯一方式。因此,我要說的是,去激發你們心中的愛吧,愛你自己,愛你的親人,愛你的朋友,愛陌生人,愛這個世界,這才是最偉大的傳播者。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教授,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