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有理由相信,亳州市和古井貢酒的案例,只是這十余年來中國各級地方政府普遍作為“推手”,甚至直接參與微觀層面企業運行的一個縮影。無論是曾經的光伏之都江蘇無錫,多晶硅之都江西新余,還是煤炭之都內蒙古鄂爾多斯等等,當地單一產業集聚和爆發式增長離不開地方政府的各種優惠扶持,故而等到企業紛紛陷入產能過剩沼澤之后,地方政府不得不為自己曾付出的高昂“沉沒成本” 繼續出手,想盡辦法延緩這些企業在市場競爭中被淘汰的過程。
政府是大夫還是病根?
對“看不見的手”定理的信徒們而言,在一個有效運行的市場體系當中,似乎政府能夠“不干預”,讓企業和市場自發調節產能才是終極理想模式,但在中國當前的實際經濟環境中,各級政府深度參與經濟運作,甚至本身就是諸多企業最大的股東,要使政府完全退出對行業的規劃和干預,可謂是不現實的。
實際上早有論者指出,中國本輪產能過剩的出現,與近十年來房地產和基礎設施投資規模的飛速躍進有極高的相關度。國泰君安證券的研究數據表明,建筑業對鋼鐵的需求合計占到行業總需求近55%,而我國的人均水泥消費量更是遠遠超越世界其他國家的峰值水平。而房地產和基礎設施投資對土地財政和GDP的超強拉動,正是近10年來各級地方政府完成政績考核的最主要途徑。
“地方政府在競爭的過程中不適當的提供了各種優惠,即各種形式的補貼,所以很容易導致產能過剩。”中國社會科學院工業經濟研究所所長金碚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指出, “很多企業的決策恰恰是瞄準了政府的優惠”。他將中國本輪產能過剩的成因歸結為四大方面,地方政府為發展本地經濟而展開的激烈競爭,恰恰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條。
治理產能過剩從來都不是一個孤立的產業政策事件。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副院長盧鋒教授早在2009年就曾提出,中國政府對產能過剩的治理不僅針對狹義產能進行干預,而且包含控制污染排放以及推進技術和產業結構升級等多方面調控目標,產能過剩治理還與國企改革轉制目標具有呼應關系,并與總需求管理和調控通脹等宏觀目標存在聯系。在如此復雜的多重目標之下,區分適當產能閑置和產能過剩的關鍵就在于“合理界限”的認定。這也是產能過剩定義的一個實質困難。他更指出,無論是統計部門還是產業政策部門,在產能利用率數據常規性系統發布方面都沒有明顯改進,也很少對產能過剩問題提供專題研究成果,或者對有關政策成效提供分析報告。有關部門行政管制如果不符合市場經濟規律,可能會增加經濟運行成本,難以實現政策設計的初衷。
針對中央政府的治理手段,金碚也有自己的看法:“治理產能過剩的手段仍然是行政手段為主,這樣的效果是很難確定的。政府要求企業一律不允許投資,能做到么?鋼鐵行業一律不批?很難說。行政性的辦法只能一個標準,也就是按照規模大小和技術落后程度來優勝劣汰。怎么不被淘汰?這就得企業做大。所以就像一個競爭的生態圈,企業只求大到不被淘汰。這也是產能過剩討論并治理了這么多年,一直進行不下去的原因之一。”
企業能否不再“老鼠賽跑”?
“起床,上班,付賬,再起床,再上班,再付賬……他們的生活就是在無窮盡地為這兩種感覺而奔忙:恐懼和貪婪。給他們更多的錢,他們就會以更高的開支重復這種循環。”
羅伯特·T·清崎,在《窮爸爸·富爸爸》一書中提出的這個“老鼠賽跑”概念,正好可以詮釋中國當下的產能過剩困局。可怕的是,諸多身處產能過剩行業中的中國企業,也深陷于這種模式而不能自拔。它們投資,擴產,滯銷,再投資,再擴產,再滯銷……在沼澤中不斷用力掙扎,卻越陷越深。
在一個產能過剩的產業中,企業一般有兩種選擇:其一,精簡和改造自己的商業模式,使其更具有持續性;其二,便是繼續提升產能,同時期盼價格回升。在一片愁云殘霧的光伏行業中,英利集團的選擇便是后者。在2012年年報中該公司便表示:“產能規模對于光伏制造企業的盈利性和競爭力有著巨大的影響。通過擴張產能達到規模化經濟,這對維持我們的競爭力是至關重要的。”作為這一決心的表現,在2012年已經躍居全球光伏企業出貨量第一位的中國英利,給自己制定的2013年出貨量目標是:同比增長40%。
英利集團的選擇在中國企業中頗具代表性。追求規模效應,力求邊際成本低于競爭對手,這在個體企業的戰略選擇上本無可厚非,但在夾雜地方政府各種政績訴求的背景之下,各種扶植和補貼政策,卻使得這種價格戰、規模戰變成了無止境的損耗黑洞。
“前途大好的行業,卻把原本應該數年實現的產能在兩三年之內一下子釋放出來,市場根本沒有這個需求,最后只有消化不了”,金碚說,“地方政府往往有一種快速增長、急于求成的思路,追求一種‘錦上添花’的效果。講究‘扶優扶強’——誰要能做大做強,講究快,十年的能力壓縮到三年就可以完成,那政府就會大力支持,光伏產業便是其中典型”。
金碚將這些企業陷入擴張死循環的另一個原因歸結為技術空間受限。中國制造業產能目前并非絕對意義上的過剩,而是因為企業都在一條路上,盲目的隨從大流走,并且盲從可審批的那條路。大家用同樣的優惠政策,同樣的審批制度,做著同樣的東西,這勢必造成擁擠。產能過剩并非是因為產業空間沒有了,而是因為大家都擠在同一個技術平面上。他更指出,中國制造業的經營模式應當從平推式的發展向立體式方向發展。平推式就是在同樣的技術平面上形成產能,立體式則是每一個產業的高地都不在一個平面,每個產業高地都有儲備空間。
“我們的產能過剩就是急于求成造成的,而現在這個階段不可以。這同樣是值得政府和行業企業深刻反思的問題”,金碚總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