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賈森·奎克,13年前,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成為了波特蘭開拓者隊的隨隊記者。對于新聞記者而言,真實性永遠是第一位的。但是在這個快餐文化盛行的時代,一切都變得扭曲了,人人都可以注冊一個推特賬號,在140字的限制內爆一些料,然后被美其名曰“新聞記者”。不求正確,但求招搖;不求最好,但求最快;不在于講述真實的故事,而在于如何搏出位、奪眼球。對我來說,這個行業失去了魅力。所以在13年后,我決定結束自己隨隊記者的生涯。很多人都問我,將來會不會寫一本書來追憶在開拓者的13年時光,說真的,現在我還沒有這個想法,但如果真的有一本書的話,故事的開頭應該是這樣的……
贏得信任
2001年4月5日,我坐在舊金山的太平洋貝爾球場觀看巨人隊的棒球比賽。那一年我剛入行,正趕上開拓者隊經歷了一個跌宕起伏又難以捉摸的賽季,于是我忙里偷閑地給自己找到一點喘息的時間。正當比賽進行到如火如荼之時,我的手機響了。我看了看這個突如其來的陌生號碼,又看了看我面前未喝完的扎啤,猶豫著是否要讓漫長的客場之旅中這惟一的愉悅時刻毀于一旦。
前一天晚上,我們還在明尼阿波利斯,在第四節手握12分領先優勢的大好局面下,輸給了凱文·加內特領銜的森林狼。和過去的整整一個月一樣,賽后的更衣室里彌漫著一種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氛圍。拉希德·華萊士、斯科特·皮彭、史蒂夫·史密斯、達蒙·斯塔德邁爾,還有阿維達斯·薩博尼斯這些老將們,都能嗅到球隊大勢已去的頹勢。
那時,那段令人難堪的22戰14負的收官之旅剛剛走完一半。開拓者在3月6日還排名西部榜首,卻在隨后一落千丈,跌到了西部第7,季后賽首輪即被湖人隊橫掃。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前一個賽季那支開拓者還在西部決賽的較量中,與湖人鏖戰到第7場才遺憾落敗。一年之后,球隊陣容得以提升,戴爾·戴維斯擁有杰梅因·奧尼爾所不具備的經驗,而肖恩·坎普的得分能力更是布萊恩·格蘭特難以匹敵的。
一開始,陣容的調整似乎奏效了,開拓者以30勝11負的成績開局,整個冬天都在與阿倫·艾弗森帶領的76人隊為聯盟頭把交椅進行激烈爭奪。然而到了4月份,形勢急轉直下。邦奇·威爾斯提上首發,史密斯坐回替補席的陣容變動雖然有效,卻引起了巨大爭議。老將們也對賽季中期施拉姆夫和斯特里克蘭的引援頗有微詞。加上情緒多變的華萊士以打破聯盟記錄的態勢吃到41個技術犯規,讓局勢變得更加微妙起來。

盡管我正在這一切問題之外快活著,但這并不代表我意識不到開拓者有什么地方不對了。但在我接起電話之前,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問題竟然如此嚴重?!靶ざ鳌た财詹辉俸臀覀冊谝黄鹆??!彪娫捔硪活^傳來了這樣的聲音,“他親手把自己的職業生涯給毀了?!?/p>
這就是我一腳踏入NBA圈子的開始。我匆匆忙忙離開了球場,叫了一輛出租車返回酒店,回撥了那一串電話號碼。
我至今都不知道是誰向我吐露了那條消息,或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但我知道故事的導火索一定來自于前一天晚上,來自于明尼蘇達那個一觸即發的更衣室。不堪的言辭,激烈的交鋒,一句一句鉆入我的耳朵。即使在我離開更衣室之后,心神不定的感覺依然難以平息。當時的我還只是個涉世不深的菜鳥,于是我土里土氣地詢問電話那頭的人,是不是可以把這個消息報導出來。那個不知歸屬的聲音說,最好不要。于是我把看到的一幕幕鏡頭,一點點咀嚼,最終消化在了心底。
我失去了一個重磅頭條的機會,但是我得到了一些信任。
惟一底線
在我報導開拓者的13年時間里,最難的是如何在獲取信任和披露事實之間小心翼翼地維持平衡。曾幾何時,為了幫助球隊主教練在一場32分的大潰敗中洗脫罪名,我打算披露某位極愛惹麻煩的刺頭球員在那場比賽前夜,帶著一大幫隊友光顧了脫衣舞夜總會。但當時球隊正在謀求交易這位毒瘤,這種負面消息可能導致這樁交易告吹。于是教練阻止了我的計劃,并承諾在交易達成后告訴我更多細節。而這又是一個未能兌現的承諾,出于種種原因,交易最終未能成行,開拓者始終未能擺脫掉這名球員。
我記得在我剛剛進入這個圈子的時候,有一次斯塔德邁爾把我拉到一邊。他跟我說無論球員們表面上怎樣對待我,沒完沒了的辱罵也好,無休無止地恐嚇也罷,只要我能堅持披露真相,他們會尊重我的。我牢牢記住他的話,無論處在怎樣艱難的境況下,從未放棄過,而這也讓我經歷了許許多多的不愉快。
在去舊金山看比賽的前一個月,我用顫抖的雙手記錄下皮彭在溫哥華的賽后更衣室沖我咆哮的全部經過。他坐在更衣室里生著悶氣,喝著一罐銀子彈啤酒借酒消愁,似乎要澆滅被驅逐出場的煩惱。更衣室和往常并沒什么不同,我照例進行著賽后采訪,詢問著隊員們關于成績下滑的態度。我能感到他冷冷的目光穿過更衣室向我射來。
當時,我只是試圖了解為何一支球隊能在4天之內連續兩次輸給弱旅灰熊,并且對此安之若素不以為意。球員們的回答眾說紛紜,有些人說因為不爽日益不靠譜的華萊士,有些人說對主教練麥克·鄧利維失去了信任,卻沒有人能給我一條讓我心安理得提筆寫出的理由。很快,球員們悉數散去,更衣室里只剩下三個人——斯塔德邁爾、我,還有依然蜷在長凳上向我投來警惕目光的皮彭。我們三個都沒有再交談,寥落的更衣室里一片死寂。
終于,我打破了沉默,開口向斯塔德邁爾詢問球隊是不是還服從鄧利維教練的指導。這時,皮彭突然像獵豹一樣從座椅上一躍而起,嚇呆了的我只感覺到帶著酒氣的唾液向我臉上噴來。
“就憑你這點資歷,憑什么在更衣室里指手畫腳!”皮彭咆哮著。
我結結巴巴地辯解著球迷只是有權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但實際上,我只是試圖讓自己鎮定,堅持我的立場。就在皮彭開始嘶吼到我出言反駁的一段時間里,斯塔德邁爾悄悄地撤出了更衣室,于是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空氣中充溢著他憤怒的狂吼。天啊,誰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分貝的嘶吼終于驚動了更衣室服務員,他急匆匆跑進來,把我從更衣室里推了出去。直到我坐在電腦前,我的雙手依然顫抖不止,它們顫抖得那樣厲害,讓我奇怪自己是怎樣敲下了我的名字,然后又敲完了整篇文章的。
第二天,一切就像從沒發生過一樣,皮彭沒有再跟我說一句話,斯塔德邁爾也沒有再看我一眼。第二年,鄧利維教練走了,莫里斯·奇克斯來了,但混亂的情況依然沒有任何改觀。由于開拓者頻繁地與各種違法違規的事糾纏在一起,NBC在某場比賽的中場休息時,邀請我走進演播室,讓我歷數球隊的問題,痛陳球隊的現狀。結果,球隊在賽后飛回波特蘭的航班上看到了這段錄像,皮彭再一次大發雷霆。隨后,他通知媒體關系官員禁止我以后采訪他。
警告歸警告,下一場比賽結束后,我還是像往常一樣履行著記者的職責——夾在數個媒體中間把腦袋湊到皮彭身邊,提出關于比賽的問題。皮彭甩給我一個冰冷的眼神,隨即叫來媒體關系總監斥責道:“我告訴過你,叫他離我遠一點!”采訪環節就這樣在三個問題之后突然終止了,留下滿腹委屈的記者們面面相覷。
我親歷的還不止如此。就在玫瑰花園,我親眼目睹威爾斯坐在板凳席上向球迷豎中指,并把水瓶扔到球場上。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沒有看見還是選擇了沉默,最終只有我把這件事寫了下來,隨即威爾斯被球隊停賽。幾天后的訓練課上,我照舊做著采訪,突然一個籃球勉強擦著我的腦袋重重砸在我身后的墻上。我順著籃球反彈的軌跡看去,看到了一雙穩穩接住籃球的手和一個冷冰冰的眼神,它們的主人是邦奇·威爾斯。
經歷了這一切的一切,我始終沒有忘記斯塔德邁爾對我說過的話。很快地,我就明白了采訪一支球隊,真實性永遠是第一位的,這是毋庸置疑的底線。

最美時光
我進入這個行當不是為了揭露丑聞,也不是為了爆料,更不是為了博人眼球換取知名度,而是因為我喜歡用我的筆觸把球隊的另一面展現出來。這些赫赫有名的球員和教練,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他們也和云云大眾一樣,有掙扎、有奮斗、有成功,這才是這個行當打動我的地方。但是在開拓者的這13年里,我越來越多地感到失望,我想逃離NBA這個圈子。由于一位同事的離職,我緊急接替他的工作開始報導俄勒岡橄欖球隊。我非常高興在這里又重新找回了當初進入這個行當時的初衷。我會努力探尋這支全國排名第三的球隊,讓更多的人深入接觸并了解這個國度充滿活力的大學體育。
報導橄欖球對于我來說還是頗有挑戰性的,但我欣喜于這種挑戰。俄勒岡大學的年輕人們給了我很深的印象,用令人交口稱贊形容他們也不為過。我能感覺到他們中間有很多故事等待挖掘。
在跟隨俄勒岡橄欖球隊造訪奧馬哈市之后,我更加堅定了離開開拓者隊的想法。在那一段旅程中,我深深地被那一群年輕人吸引了。他們是一幫杰出的家伙,不,可以說他們是一群卓越的青年,在富有競爭力的主教練的帶領下,他們緊密地團結在一起,似乎他們整個人生都將休戚與共、生死相連。他們在打球的同時學習著人生的道理,學會如何照顧自己,如何應對成功,如何看淡功名利祿。他們開誠布公地談論著愛情、理想、家庭,這些你只有近距離地接觸他們才能感受到。
在俄勒岡橄欖球隊的美好感受讓我回想起跟隨開拓者最美好的一段日子——那是2007年到2010年間,布蘭登·羅伊和拉馬庫斯·阿爾德里奇等球員幫助球隊從臭名昭著的“波特蘭監獄者”時代擺脫,進入了“撕裂之城的復興”時代。那時的開拓者干凈得像一張白紙,沒有人腰纏萬貫、日進斗金,沒有人高高在上、不可冒犯,而比賽,就是純粹的比賽。
我的青年時代幾乎都是伴隨著開拓者度過的。我記得有一次拉希德·華萊士在圣安東尼奧的更衣室里沖我發飆,幸好有里克·布朗森和史蒂夫·科爾護送我走出更衣室,而他和管理部門的爭吵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所以,當內特·麥克米蘭入主開拓者,并帶來一波風趣幽默、活力四射的年輕隊員時,我對即將呈現在我面前的生活充滿感激。
我覺得我所從事的工作是整個波特蘭市最棒的工作。我可以近距離觀察并記錄一個了不起的團隊,可以把我的感覺和讀者一起分享,而且我還能以此謀生。所以我籌劃了一個名為“推開一扇門”的專欄,讓讀者們能夠身臨其境地體會采訪一支球隊是什么樣的感覺,全方位地展示更衣室內的世界——我和球員是如何交流的,球員和我是如何交流的,球員和球員之間是如何交流的。很多人問我為什么不把這個專欄繼續辦下去,說真的,那是因為球員變了,而我也變了。

心灰意冷
我見過很多人在金錢的誘惑下失去了自我,我也有過太多因為輕信別人而被騙的經歷,這些事情讓我感到惡心。上賽季,我采訪過一個開拓者球員,他口口聲聲說他把家庭放在第一位,而就在隨后前往孟菲斯的客場比賽中,當我離開球場時,我清楚地看到他和另外一個女人幽會,而那個女人,絕對不是他的妻子。我每一次都試圖相信我寫下的這些感人故事都是真的,但真相卻一次又一次地傷透了我的心。
令我徹底心灰意冷的致命一擊或許來自2012年休賽期我對尼古拉斯·巴圖姆進行的專訪。當時,巴圖姆是隊中我最喜歡的球員之一,他擁有純粹的心,簡單說,他是個好人。那次采訪是在他前往市中心放松時進行的,我們談論了他對明尼蘇達的興趣,對幾年開拓者生涯的失望。一切都是坦率、真誠并且毫無保留地。但當采訪進行到一半時,他的經紀人打來電話。巴圖姆對經紀人說正在接受我的采訪,而他的經紀人要求他放棄這次采訪。在和巴圖姆反復糾纏了幾個來回之后,我同意暫時擱置這篇文章。在我們握手告別時,他承諾我他將會在這篇文章適合發表時第一個通知我。他把另外一只手放在了我們相握的手上,凝視著我的眼睛說:“相信我,我們接觸了這么久,我可曾讓你失望過?相信我吧?!?/p>
接下來的幾周之內,我發給巴圖姆的短信都石沉大海。隨后他接受NBA官網記者大衛·阿爾德里奇的采訪見報,內容和我們之前的談話大同小異。我發了一條短信給巴圖姆,告訴他“‘相信’在我們兩個人的字典中,含義是相反的。”
當然,我自己做的也遠遠談不上盡善盡美。要知道,這是一個公眾平臺,很多時候,我都希望能夠收回在電臺上說出的話,或者能夠穿越回去提醒自己,有些話不應該說,有些事不應該做。尤其讓我后悔的事有兩件。
第一件是我在撰寫布蘭登·羅伊與安德烈·米勒的長篇故事時犯下了大錯。我盲目地站在了羅伊的立場上,指責米勒與球隊的體系不匹配,因為他和羅伊都需要球權導致開拓者的進攻一團糟。而實際上,羅伊在這件事上表現得過于幼稚,而米勒,這位日后成為我采訪對象中最讓我敬佩的球員則表現出職業性和智慧,他沒有為自己辯駁。“這就是籃球,我不覺得這樣做有什么問題?!边@是米勒的回答。最終,我理解了米勒在應對這個問題時的大度和豁達,并由衷地欣賞。我告訴他我對于之前的報導感到內疚和抱歉。后來,我們成為見面會親切打招呼的朋友,和他的關系令我倍感自豪。
另一件是我過分地關注華萊士的糟糕態度,而忽視了他罕見的籃球天賦。一方面,他確實是個混球,行為舉止都不敢恭維,他在場下魯莽的所作所為往往占據了過多的版面。但他的籃球天賦確實也和他的性格一樣突出。有時候,我常常反思我對他的成見或許阻礙了我公正客觀地評判他在場上的表現。
當然,好人并沒有絕跡。泰瑞·斯托茨教練是我打過交道的教練中最杰出的一位;還有韋斯利·馬修斯,他訓練無比刻苦以求能夠幫助球隊;我對巴圖姆的好感也并沒有完全磨滅;還有戴爾·戴維斯、斯塔德邁爾、詹姆斯·瓊斯、喬爾·普爾茲比拉、賈瑞特·杰克……我很珍惜和他們的關系,他們都是好人。
13年了,我覺得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了。我想要離開這個圈子,寫一些更長、更深入的文章,重拾我當初進入這個行當時的計劃。當然,如果有合適的素材,我還是會繼續寫關于開拓者隊的文章。或許,我們也會在開拓者的比賽中見面,但這回我會坐在看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