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麥積佛影
來天水看佛教圣地麥積山石窟,是我多年來的愿望。
汽車出天水市向東南方疾馳,穿過據說為一段10多公里的高速公路,就進入風光秀麗的小隴山林區,不久見到一峰崛起于綠色山谷間,猶如農家積麥草之垛,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麥積山。山高僅150米,幽姿靚影,略似我在黔北所見的喀斯特地貌形成的小山。山南石崖壁上如蜂房,似戶牖,層層相疊,又可見斑斑青苔的,則是震驚中外的石窟了。
天水是中西交通要沖,駝鈴馬嘶,胡樂梵音,使這塊古老的土地更加充滿傳奇色彩。天水現存的具有一定規模的石窟即達30余處。麥積山石窟始創于后秦,5世紀初已負盛名,后歷經各代,東西高僧禪居布道,氐、羌豪族交替供養,官府、民間共同營造,歷時1500余年,完成了這座恢宏壯麗的人間奇觀。遍布山上的194個大小洞窟、7000余尊精美絕倫的塑像、1000多平方米栩栩如生的壁畫,無一不散發著迷人的藝術魅力。麥積山原為整體,唐代的一次大地震,使得中部崖壁震塌,窟群分為東、西兩部分。
由于麥積山石質疏松,造像不宜表現細部,大都是泥塑或石胎泥塑,而不同于云岡、龍門的石造像,也迥異于一般寺觀的木雕或金銅佛。工匠摶泥造像,更能發揮自由想象,提供了精雕細刻、施展才華的機會。許多塑像,已經注意到人物內心感情的刻畫,重視形式美和整體感的和諧統一,不僅形象逼真、表情生動,而且達到形神兼備的境界,從而形成了麥積山石窟總體上秀麗生動的造像風格,而不同時代的風格也在創作手法上有所體現。北朝的秀骨清像、隋唐的豐潤造型、宋的繁瑣、元的粗獷、明的細膩,各個時代的塑像都有,都表現得淋漓盡致。在麥積山石窟7000余件塑像中,95%為北朝作品,且絕大多數未經后代染指。在國內諸窟中北周作品較少,而麥積山較多,那一件件精品,使人們得以充分領略北周造像由消瘦變豐潤、由象征到寫實、由方趨向圓的創作手法。尤其令人稱奇的是,麥積山地處林區,空氣濕度較大,不利于造像的長期保存,但有些早期雕塑雖歷經上千年風雨剝蝕,至今仍完好如初,甚至形同新制。這應該是一個奇跡。麥積山石窟不愧是“東方雕塑陳列館”,人們從中可以清晰地看出我國雕塑藝術發展的脈絡。
佛像是人造出來的。麥積山那受人頂禮膜拜、整日香煙繚繞的佛、菩薩,是藝術匠師們用泥巴塑就的。那些不知名姓的藝人們,既遵循佛教的一定儀軌,同時融進自己對佛教的理解、想象,創造出一個個光彩照人的形象。佛教是外來宗教,它的教義在中國傳播的過程既是佛教中國化的過程,也是佛教藝術不斷發展和演變的過程。與河西石窟還留有濃厚的西域風格相比,麥積山石窟藝術更體現出中國化、世俗化的傾向。北魏第115窟是唯一有確切紀年的洞窟,該窟菩薩頭戴花蔓寶冠,一手持蓮花,緊貼于胸前,一手持凈瓶,姿態溫婉動人。第54窟西魏主佛,眉清目秀,高貴慈祥,高髻發紋旋轉如盛開的花朵,面型修長,鳳眼下視,嘴微笑,被譽為“東方維納斯”。北周所建“七佛閣”,內鑿漢代七間八大柱崖閣,塑有佛、菩薩70余身,雖多為宋、明重建,但每像都神態各異,莊嚴而可親,華美而不俗。這些造像中的佛、菩薩、飛天、力士,從臉型、神情、身段甚至服飾,都是活脫脫的中國人,用講解者的話說“簡直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西北漢子或高原姑娘”。
從莊嚴的神性中顯現出人性之美,我感到這只是麥積山洞窟藝術的一個方面,還有一個方面,就是在供養人與世俗的信徒的塑像中,又摒棄了過多的世俗味,給人一種超凡入圣的感覺。這兩者又是統一的,體現了匠師的宗教觀念和藝術追求。例如,為人所稱道的第123窟西魏的供養童子和童女,造型特點上是秦漢以來的傳統風格。作者沒有多少渲染,而是運用單純洗練的手法主要對人物面部進行了細膩的刻畫,在清秀的臉龐上塑出了一雙細長而美麗動人的眼睛,薄薄的嘴角漾出天真的微笑,使人們在純樸端麗的形象中看到幼童純真而略帶稚氣的神態。我們在他(她)的臉上讀到了發自內心的滿足和企求,是對現實人生的熱愛和對佛國世界的憧憬。匠師在宗教造像的創作中突破經典與儀軌的某些限制,塑造了他所了解的人與情思,寄托了自己的認識和情感,以單純的藝術語言啟發人們的聯想,造成了一種虔誠與靜穆的宗教氣氛。他(她)們是現實中的人,我們與他(她)們似曾相識,但在欣賞這些匠師們藝術手法的同時,我不由地想起了大地灣遺址,想起了在那一片神奇土地上出土的中國迄今所知最早的精美彩陶,那堪稱遠古時期雕塑杰作的人頭形器及彩陶瓶,想起了“羲皇故里”深厚的文化底蘊,難道這兩者沒有什么關系?難道那些匠師們吸收的藝術乳汁沒有這些先民們的成分?
“躡盡懸空萬仞梯,等閑身共白云齊。檐前下視群山小,堂上平分落日低?!边@是五代王仁裕詠麥積山天堂洞詩里的幾句,極狀石窟的險峻。麥積山的龕窟大都開鑿于二三十米至七八十米的懸崖峭壁之間,其驚險居我國現存石窟之首。當年開鑿時,先堆積木材為臺,由上往下開鑿,營造一層拆掉木材一層。當地至今還流傳著“先有萬丈材,后有麥積崖”的民謠??唛g有12層棧道凌空相連。站在西崖最高處的天堂洞,或是東崖上的第4窟,下視棧道,回環勾連,令人目眩。因此,麥積山雖不高,但卻多姿而又有氣勢,石窟也盡得尺幅千里之妙。大概由于險峻的原因,麥積山雖在歷史上屢遭地震、兵燹之害,但亦免了一些人為的劫難,此應為石窟之一幸。
麥積山是一部歷史,印記著人們對縹緲佛國的向往與執著,又留有塵世間數不清的血淚與無奈。開鑿于西魏的第43窟,正壁龕內有宋塑倚佛一身,面呈慈容,似乎遠離人間煙火,龕后鑿有一后室,人低首可以進去,當介紹說這曾是墓室時,我吃了一驚,墓室怎么挖在這兒?原來這里有一個令人扼腕嘆息的故事。西魏文帝欲結好柔然,便用和親策略娶柔然國長女立為悼后,廢自己心愛的皇后乙弗氏,乙弗氏遂出家為尼,隱居麥積山。但是,公元540年柔然國又來進犯,無能的文帝又企圖以乙弗氏之死來換取邊境的安寧,遂強令乙弗氏自盡。史載,乙弗氏臨死猶揮淚說:“愿至尊享千萬歲,天下康寧,死無恨也。”黃卷青燈并沒有給乙弗氏帶來希望,一代皇后因政治原因在佛門凈地玉殞香消。后來,太子武都王在麥積山鑿龕葬母,稱為“寂陵”。這就是第43窟墓穴的來歷。第127窟塑有儀容莊嚴的作說法相的佛、端嚴秀麗的菩薩,為麥積山造像中的精品。龕窟內有壁畫,入口上方為七佛圖,圖中之侍者有落發之女尼,舉止文靜,形容秀麗,雖服修道之衣,卻獨具閨閣之姿。據研究,此窟似是武都王為母乙弗氏建立的功德窟。
杜甫公元759年客寓秦州時,曾游過麥積山,留下了《山寺》一詩,最后兩句是“上方重閣晚,百里見毫纖”。這大概是想象之詞,就像他早歲《望岳》中的“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一樣。因為在麥積山石窟最高處的牛兒堂四望,也是看不多遠的,舉目是綠意盎然的山坡、參差不齊的山頭。在西北乃至華北一帶,像麥積山這樣融人文與自然為一體的名勝,似乎不多。麥積山處在小隴山林區,綠意蕩漾,溪水涓涓,四季美景交替,尤其在夏季,佛閣云遮霧罩,自古就以“麥積煙雨”名列“秦州八景”之一。相距不遠的石門、仙人崖等地,山巒疊翠,樹奇林幽,風光亦是秀麗。當我經棧道爬上走下,好不容易看完石窟中的精品,品味先人留下的寶藏,這時又憑欄放目,但見環山送黛,清風入懷,涼意頓生,享受著大自然的賜予,心中是多么愜意!
為我們講解的是麥積山石窟研究所前所長胡承祖先生。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他講解的不疾不徐,層次分明,書面語言較多,沒有多余的話。經打問,知道他原是中學教師,這個本領應是粉筆生涯中練出來的。與南郭寺為我們講解的鄒先生純粹的秦腔、妙語連珠比起來,胡先生的準確凝煉也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可謂異曲同工之妙。據說,朱镕基曾來此參觀,原定停留50分鐘,由于胡先生講得引人入勝,竟看了三個小時。在天水,胡先生也可謂名門之后。在天水市秦城區民主路,有兩座遙遙相對的宅子。南宅子是明代舉人、山西按察副使胡來縉的私宅,胡為東林黨人,曾為李三才鳴冤。北宅子是胡來縉之子,明進士、太常少卿胡忻的私宅。南北宅子為甘肅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是當地享有盛名的明代庭院建筑。胡承祖先生就是這兩座宅子的主人。
南郭寺的魂與根
從天水市中心穿過耤水河,汽車在南山山道上曲折盤旋,到得海拔1200米左右的慧音山坳,眼前突然出現一片青翠茂密的白楊林,幽藏在里面的就是南郭寺。南郭寺建寺年代已無考,但從流傳的詩文看,隋唐已具規模,宋代則稱“妙勝院”,清乾隆十五年(1750)敕賜為“護國禪林院”。山門外兩株粗于碾盤的千年古槐,靜靜地迎送著游人。寺內殿宇、亭臺、垣墻多復舊貌,大佛殿里香煙裊裊,鐘磬依然,但今天慕名來此的外地游客,興趣大多集中在寺內的“杜少陵祠”。
唐乾元元年(758),杜甫因上疏救房琯獲罪,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第二年,關內大饑。對政治失望加上生計艱難,杜甫“滿目生悲事,因人作遠游”,7月便由華州棄官攜家西行,流寓秦州即今天的天水,年底又到成都。短短的秦州生活是杜甫一生的重大轉折,他從此客游外地,漂泊無定,再沒有重回兩京,11年后孤苦無依地病死在一條船上。杜甫一生留存下來的詩作1450余首,幾個月的秦州流寓就寫了100多首。不少詩章感時即事,關注平叛,評論朝政得失,雖然人在江湖,始終心存魏闕。他一生20多首懷念李白的詩,一半寫于秦州。自稱為“隴西布衣”的李白于乾元元年(758)因永王李璘案被流放,二年(759)春行至巫山遇赦,回到江陵。當時杜甫并不知李白被赦,在“詩仙”的家鄉思念著顛沛在瘴疬之地的朋友,憂思拳拳,久而成夢,這就是情真意殷的《夢李白》。他的《天末懷李白》,使我們被兩位詩壇巨擎超凡脫俗的高尚情誼所深深感動。
天水是傳說中伏羲女媧的出生地,也是千古一帝秦始皇先祖苦心經營的一塊基業。秦代先祖非子在這西陲之地為周孝王牧馬有功,賜姓為嬴,封地為秦,成了秦的發祥地,后遂有“秦州”之稱。至羽翼豐滿的秦孝公舉族遷徒關中,秦人在此生活了160多年。秦州城坐落在隴東山地的渭河上游河谷中,四周山嶺重疊,地勢險要,風光秀麗。杜甫在這里游步山川名勝,吟詠風物民情,最有代表性的是《秦州雜詩》20首。杜甫初到秦州,以負薪采橡栗自給,后來又發出“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發垂過耳”的慷慨悲歌。生活的困窘折磨了他,也成全了他。“詩是吾家事”,他仍然對人生、對生活充滿著熱愛,以詩人的心靈感悟事物,用心血寫出了一首又一首美麗的詩篇,產量之豐,不能不說是個奇跡。這百余首詩又幾乎都是五律或五古,在杜甫詩歌創作過程中,無疑也是值得研究的?!拔恼略髅_”,這既是杜甫對李白一生坎坷的悲憤之語,也是他本人深切體會的辛酸總結。秦州的人民是有幸的,1200年前的詩人給他們留下了如此之多的歌頌自己家鄉的華章;秦州的山水是有幸的,由于詩人的吟詠使本來就文化蘊積深厚的黃土溝壑更名傳久遠。
南郭寺是以三座牌坊式的大門各為中軸線,組成東、中、西三個大院。中山門內有前后院、東西禪林院,現西仍為禪林院,清光緒年間將東禪林院改為杜少陵祠。杜少陵祠設在南郭寺,大概因為南郭寺當年曾是杜甫游憩之所。《秦州雜詩》第12首是專詠該寺的:
山頭南郭寺,水號北流泉。
老樹空庭得,清渠一邑傳。
秋花危石底,晚景臥鐘邊。
俯仰悲身世,溪風為颯然。
把“詩圣”與佛祖同供一院,可見詩人在秦州人民心目中的位置。
杜少陵祠堂門外有一副對聯:“隴頭圓月吟懷朗,蜀道秋風老淚多。”凝煉,生動,概括了杜甫在秦州的日月及奔赴成都的艱難。祠內有杜甫及侍童塑像三尊。杜甫富態儒雅,頗見君子之風,這當是人們心目中的形象。供桌上也有應時果鮮,香火不斷。東院觀音殿前有一八角攢尖頂小亭,懸有“靈湫池”匾,內有泉水一眼,清澈見底,水味甘美,四時不竭,傳是杜甫詩中所云的“北流泉”,謂泉實井。此水旱升澇減,每年農歷四月初八日寺院逢會,萬人朝山,竟飲北流泉之“神水”。北流泉后面是“二妙軒”,為清初詩人宋琬集二王及其他晉人書法所勒《杜工部秦州雜詩》石碑。原碑毀失,近年來天水市政府根據拓片重新鐫刻,建起碑廊。杜詩,佳妙;名家書法,亦為精妙。二妙俱備,遂名“二妙軒”。
南郭寺的名勝,除杜少陵祠,當數大佛殿院內的幾株古樹。如果說杜甫是南郭寺的魂,那么古樹就是南郭寺的根。
庭院正中,用磚砌勾欄圍著的是一棵分了三株的古柏。三株南北欹側:北向的一株蒼干虬枝;西北向一株枯干如劈;南向一株則柯如青銅,蓋如翠傘,借用杜甫的詩句,可謂:“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崩畎桩斈暧未怂拢嘤小袄仙灞?,古柏幾千年”的題詠。杜甫“老樹空庭得”的“老樹”,即指此柏。柏樹生長已2500年左右,比秦始皇還早幾百年。
今人嘖嘖稱奇的是,柏樹根中部不知什么時候寄生了一棵青翠直挺的小葉樸,樹圍達100余厘米,當地稱其為黑蛋樹。黑蛋樹不僅用它的翠蔭遮掩了古柏的巨大根系,而且它的根與古柏的根錯節糾纏,支持著古柏在兀立的山頂迎風斗雪,站穩腳跟。最引人注目的是,300年來為了防止古柏南斜而次第樹立的三個建筑物:清順治十五年(1658),天水官員豎起一人高的青石碑刻,支扶其下傾的軀干;新中國成立不久的20世紀50年代,在碑前又砌起一個2米多高的磚柱,把樹干的上部托了起來;進入改革開放的80年代,又在磚柱前焊了一個3米多高的鐵架,使古柏有了更穩當的依靠?,F在,隨著歲月的流逝,石碑的上方棱角已深深嵌進樹的身軀里,與古柏融為一體。石碑、磚柱、鐵架,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質材,依次升高,共同托舉著樹干,共同呵護著這天水滄桑風雨的見證者。300年時光,“羲皇故里”人對古物的重視和苦心,一以貫之。古柏也似乎尤為珍惜鄉親的心意,更加枝葉繁茂,生機盎然,歷久彌健。
又令人稱奇不絕的,還有清代石碑左前方的一棵古槐。這棵300年的槐樹,人們初植時似不經意,與古柏亦無關系,但待它長到與古柏高度差不多時,便橫空伸出一根粗壯的枝丫,頂住了柏樹的軀干,起了牢牢的固定作用。人們說,黑蛋樹、槐樹共同支撐古柏,當是天意,老天也要保護它。既有天工,鬼使神差;又賴人力,幾代同心,古柏何其幸也!
正應了“看景不如聽景”的老話,使我對南郭寺的魂與根有了深刻印象,應當感謝為我講解的鄒先生。先生原為銀行干部,雅好鄉邑文物,胸羅野史軼聞,退休后自愿來此服務。他一口純正的秦腔,但不夾土語,吐字清晰,娓娓道來,如數家珍。他兩手托著一個茶杯,未見呷上一口,大約像是演員手中的扇子,起著道具作用。他穿插介紹關于古柏南北分張的傳說時,夸張而又風趣,同時極好地掌握著分寸,戛然而止,不枝不蔓。說到黑蛋樹、古槐合力支撐著古柏時,那虔敬的神態,聲情并茂的解說,令聽者無不動容。當我離開南郭寺后,腦子里仍不時浮現著鄒先生講解的情景,浮現著杜少陵祠和千年古柏,總覺得這之間有著某種聯系。后來猛然憬悟:詩魂與柏根不僅彌漫和深扎在南郭寺,不是也體現在天水人民群眾身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