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民國時期“電信總局編印”的《電碼新編》,即所謂“電報密碼本”。版式為64開(約104×130毫米)老版型。封面文字表明,這是“中華民國三十七年”即1948年的印刷品。
在昔日的年代里,我的岳父曾使用過它。老人生前無心插柳地留存下來,我卻是有意栽花地收藏在手。本子至今保存完好,是我珍藏的“舊書”之一。
此電碼本雖經60多年自然氧化,紙張已陳舊發黃,但封面設計紅黑相間、色彩簡潔、墨跡十分清楚,內文字跡清晰可辨,品相也很完整,足可評鑒為“六成新”。其中承載的歷史信息之豐富多彩、情感寄托之深厚久遠,亦頗具品味把玩、賞析解讀之價值。
除封面、封底,此電碼本編排有“目錄”一頁,“例言”三頁,“部首索引”、“補遺”、“續補遺”等六頁;“電碼正編”的頁碼從“00”至“99”頁,每頁編排為10行、10列,錄有100個繁體漢字及相對應的阿拉伯數字和羅馬字母組成的電碼,99頁“正編”共收錄電碼單字總計約9900個?!罢帯敝笊杏小绊嵞看针姶a表”、“電碼代日代時表”、“刪去重復字備考表”各一頁,“難字易檢表”11頁,“歷次增添字碼備考表”、“羅馬字母電碼用法”文字解讀各二頁。封二、封三有分行排列的廣告文字,例如“1特快電報——限時送達;2加急電報——提前拍發;4夜信電報——半價計費;5交際電報——附贈禮券……”等12條“電報業務”和7條“電話業務”的特別服務承諾。
在封二底部還有“譯電是一種技術,可以訓練自習增加興趣,去報自譯既省譯費又可迅速拍發”的溫馨提示。封底有橫排為三行的“歡迎各界對于電信的批評、如有意見請寄交當地電信局或南京交通部電信總局業務處”的“補白”文字。在正文第99頁背面還有一幅木刻效果的插頁,圖案為隨手描摹刻畫的通訊鐵塔、電纜、“閃電”和電話聽筒,美術字則為“倘你有要事,請打……特快……電報、限時送達收報人;請打……特快……電話,限時接通受話人”的夸張變形字樣。
算上封面和封底,這本歷經滄桑的《電碼新編》共裝訂64頁紙,編頁碼128頁。
這密碼本所蘊藏的波涌浪翻的人生故事、甚至是驚天動地的大故事,令人思緒萬千,回味無窮……
前不久,應蘭州五泉公園之邀,我為籌劃中的《中國人民抗日戰爭·蘭州空戰紀念館》撰寫總體規劃方案,并前往“國民政府第八戰區防空指揮部地下掩體”即民間俗稱的“防空洞”踏勘現場。那天踏進“洞子”剛走到“電訊室”位置,我驀然想起了這本“密電碼”,也想起岳父生前與我閑談的“第八戰區長官……五泉山的洞子深得很”……云云,當即如五雷轟頂,頓時思緒翻卷。
在以往我們海闊天空地閑談、話題隨波逐流之時,岳父多次提及“第八戰區,長官是朱紹良”、“三九年的日本飛機”、“蘇聯大鼻子喝的格瓦斯”、“薩耶夫埋著桃樹坪了”、“張一悟是我的入黨介紹人,榆中人,上過北大”、“張一悟、陳成義死得太早,把我撇下了”、“金卓三還活著呢,官當大了”等等。他還常常下意識地抖動手指輕擊桌面——仿佛在“敲擊電鍵”且為“我的報點子打得勻得很哪”而自得:“你看,我的手法怎么樣?”有次看見電視劇里發電報的場面,他曾不以為然地評論:“根本不是這個樣子,報點子不對!”
支離破碎的只言片語一旦集合凝聚在這電碼本上,仿佛醍醐灌頂,往事頓時豁然開朗,許多謎團都迎刃而解、明明白白了。雖然岳父青年時代秘密加入中共地下黨的經歷,已經隨著先輩張一悟的離去和密電碼的消失而消逝在波詭云譎的歷史煙云和曲折多變的命運長河之中,但歷史的記憶卻難以磨滅。
岳父的祖父系大清同治年間的“誥授昭武都尉耋壽少陽金府君”。清代“昭武都尉”官銜為正四品。這位老祖宗早年“誥授”奉旨由京城派往軍中,與左宗棠一起來到西北平叛。后來左大帥遭讒賦閑,這老祖宗也就滯留蘭州回不去了。再后來,岳父的父親就成了榆中金崖鎮赫赫有名的“金家老爺”。1919年,我的岳父就在這“金家老爺”的大宅院里出生……
岳父親歷過抗擊日寇空襲蘭州的烽火硝煙。他在青年時代掌握了無線電收發報技藝,抗戰期間曾在第八戰區“甘肅全省防空司令部第二科(即情報電訊科)防空總臺”擔任報務員,并在這個防空掩體指揮部收發過難以計數的機密電訊。顯然,他此期的經歷與電視連續劇《人間正道是滄?!分械呐鹘橇侄鹑绯鲆晦H,區別只是他上演的是“青春靚仔俊男版”而已。岳父身材高大,貴胄氣派與生俱來。青壯年時期玉樹臨風,器宇不凡,到老年也仍是腰板挺拔,儀表堂堂。耄耋之年出門遛彎拜客,都一定要更衣、正冠、換履,禮數周到,頗為講究。岳父出身滿族貴胄,自然從小就養成了良好的生活習慣,這使得抗戰時期的“長官”朱紹良對他“高看一眼”,便經常調遣這個懂規矩、知禮節的“金家娃”去“伺候長官們的酒席”,還特意為他置辦了乳白色、咖啡色的毛料子西裝以壯行色。朱紹良去省外公干就曾帶他隨行侍從,也曾在上海錦江飯店下榻。此后,這錦江飯店就成為他褒貶事物、品評高下的坐標參照系了。有一年我新分的寓所剛裝修好,他贊嘆:“值(這)比錦江飯店還闊氣……”更令人意外的是,那年我擔任業余合唱隊領唱,岳父居然打開黑漆銅扣的衣箱,找出一個他當年用過的黑色領結給我,并教我如何打結,他說:“扣子只能扣一個,抽抽(衣袋)里不裝東西……”
我思忖,若非倭寇侵華,昔日“有體面的” 人們生活還是很講究的。
在民國年間,能夠掌握無線電技術“打報點子”的青年俊才,一定比大熊貓還要稀有;而岳父這位昔日的“金家娃”曾在這抗戰“地下掩體”翻檢著“軍用密碼本”敲擊無線電鍵工作、戰斗的經歷,真是難能可貴。解放后,岳父也一直在郵電系統工作。但此后的經歷卻與許多人都大致相同,無非“右傾”、“農場”、“文革”、糾纏不休的“個人歷史問題”、平反、終至離職退休頤養天年而已。然而,正是這一代人,年輕時用青春與熱血粉碎了日寇妄想的“大東亞共榮圈”,繼而構成了共和國堅實的基礎或曰深厚的土壤,他們,功不可沒!
抗戰時期的防空情報曾由國共兩黨共享,這已有定論。因此我以為,五泉山“第八戰區抗戰防空地下掩體”一定與許多人都有某種關系,許多人的記憶中都可能保有珍貴的歷史信息。日寇軍機在蘭州折戟沉沙的故事,已經是70多年前的事情了——找點歷史佐證,確乎不易。這本65年前“電信總局編印”的“密電碼”被保存在我的手中,想必是天意使然。而這樣的天意肯定并非孤例,一定還有人能夠為抗戰時期的蘭州空戰列舉新證。當然,抗戰“防空地下掩體”就深藏在五泉山麓,并不需要誰來證明,但其中發生的動人故事卻需要我們發掘整理、記錄傳承。
“第八戰區防空地下掩體”,蘭州的這處抗戰防空遺址在全國都獨一無二,因此,珍貴無比。
中華民族偉大的抗戰精神一定要代代相傳,絕不可被輕易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