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久以來,同谷一直深深地吸引著我。
同谷是成縣的舊稱,位于甘肅省東南部。這里先秦設道,東漢置郡,唐、宋、元設州,治同谷縣,明初降州為縣,始稱成縣,相沿至今。但最令我遐想的并不是同谷悠久的歷史,而是夢牽魂繞的同谷草堂。
同谷草堂,亦稱 “成縣杜少陵祠”、“詩圣祠”、“成州同谷縣杜工部祠堂”、“子美草堂”,俗稱“杜公祠”,坐落于縣城東南3.5公里處的飛龍峽口。在烽火連天的時代,杜公在那里整理自己的思維,并力圖尋找一方安身之地,以慰藉他那顆孤獨而受傷的心靈。于是,一座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草堂搭建成了。如今,這是一組紀念唐代偉大詩人杜甫流寓同谷的祠堂式建筑。據載,草堂始建于北宋宣和三年(1121),為秦、隴、蜀、荊、楚、豫等地修建最早的杜甫草堂之一,也是國內現存37處草堂中歷史最悠久的一處。
關于杜甫草堂,四川成都也有一處,也是杜甫當年流落棲身之處。成都的杜甫草堂知名度很高,保護修葺得好,宣傳得也好,因而參觀者很多,但我更向往同谷草堂。我想看看詩圣詩作的靈感所在,還想看看他悲苦的生活場景。
杜甫(712~770),字子美。祖籍襄陽,生于洛州鞏縣(今河南鞏縣東北),因曾居長安城南少陵,在成都被任檢校工部員外郎,自號少陵野老,世稱杜少陵、杜工部。唐代杰出的現實主義詩人,人稱“詩圣”。杜詩現存1400多首,詩中深刻地反映了唐代“安史之亂”前后20多年的社會全貌,代表了唐代詩歌的最高成就,被后代稱為“詩史”。“安史之亂”后,杜甫因得罪唐肅宗被貶出京城,放任為華州司功參軍。后來,由于官卑難伸其志,加上關中大旱,生計維艱,杜甫在乾元二年(759)七月辭官回鄉。同年秋天,詩人為避戰亂,接受在秦州為官的侄兒杜佐及好友贊公之邀,從華州帶著一家老小,來到秦州(今天水)打算隱居生活。然而,偌大的一個秦州,卻沒有容詩人一腳之地。這年十月,天氣寒冷異常,謀生無計的杜甫一家,無衣御寒,無米下鍋,正好此時同谷縣令熱情相邀,杜甫決定舉家遷往同谷(今成縣)。詩人在《發秦州》一詩中寫道:“我衰更懶拙,生事不自謀。無食問樂土,無衣思南州……”年邁體衰的詩人為了追求一線生存的希望,不得不離開秦州而踏上通往同谷的隴南山道。
記得我們乘坐的大巴從古城天水出發,向西南進入隴南山區,一路上,山回路轉,谷深林幽,奔馳了三個多小時,才突出群山的重圍。行進中,同事們為車窗外掠過的無限風光迷戀和陶醉,我的心里卻始終有一種凝重的感覺,眼前如畫的景色和想象中杜甫艱難而行的情景交相輝映,卻怎么也融合不到一起。公元759年的那個深秋,詩人與妻兒們是怎樣在這群山的褶皺中一路踽踽行來,又是怎樣在一個個寒冷的夜晚抵御饑餓的折磨和野獸的侵襲的呢?面對沿途絕佳的風景,詩人是否有我們這樣的心境去欣賞、去品味呢?我無法想象1200多年前隴南山區的路會是怎樣的路,但我相信起碼沒有像今天這樣寬闊的大路可供人行走,更何況詩人當年同谷之行的目的不是為了游歷山水,而是為了繼續尋找一片理想中的能夠安身立命的“樂土”。
古同谷,一個多么令人揪心的地方啊!或許,當時的同谷并不知道,因為一位大詩人在這里居住過而給這個地方賦予了一層深厚的文化內涵,但當時的同谷卻實實在在地捉弄了這位大詩人:杜甫來到同谷,他滿以為境況會大大改善,因為邀請他的那位友人不是別人,而是同谷縣令。然而,實際情況卻完全出乎詩人的意料。寫信邀請他的同谷縣令,嫌棄杜甫已棄官且窮困潦倒便避而不見,也沒有給他任何幫助,使詩人全家陷入了舉目無親、人地兩疏的窘境,生活比在秦州時更加困難。一家人凍餓相加,衣食無著。迫不得已,他只得和妻兒冒著凜冽的寒風砍些樹枝,割些茅草,在城郊青泥河畔一個叫鳳凰村的山坡上搭建了兩間茅屋賴以棲身。
人生在世,首先得生活。草堂附近,人煙稀少。杜甫初來乍到,既無谷米,也無銀錢,一家人只能采擷山上的板栗、橡實、野山竽果腹。時值隆冬,滿山大雪覆蓋,山竽苗被雪掩埋,杜甫與兒子各拿著一柄鐵鏟,滿山滿洼地挖掘尋找,一天下來,所得少得可憐。眼見得女兒饑餓啼哭,妻子垂淚,四周荒野寂靜,寒風颯颯襲人肌膚,杜甫覺得已走入絕境,不由仰天長嘆:“我生何為在窮谷?”
長歌當哭,詩人和著血淚寫出了《乾元二年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這首七言組詩真實而形象地記錄了詩人一家困居同谷時艱苦卓絕的生活:
有客有客字子美,
白頭亂發垂過耳。
歲拾橡栗隨狙公,
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無書歸不得,
手腳凍皴皮肉死。
嗚呼一歌兮歌已哀,
悲風為我從天來!
長镵長镵白木柄,
我生托子以為命。
黃獨無苗山雪盛,
短衣數挽不掩脛。
此時與子空歸來,
男呻女吟四壁靜。
嗚呼二歌兮歌始放,
閭里為我色惆悵!
詩人不僅強調了自己的客居身份、悲苦生活,并由家及國,揭露了當時朝堂上龍蟄蛇游的反常政治現象,對于自己有志難酬的不平也發出了感嘆與吶喊。明代的王嗣爽曾評價說:“七歌創作,原不仿離騷,而哀傷過之,讀騷未必墜淚,而讀此則不能終篇。”
這峽谷里至今沒有什么像樣的路,唯有一條窄窄的山道,懸掛在峭壁上。回想杜甫當年攜家居此,其艱其險可以想見,怎能令人不勝愀然。可憐一代偉大詩人竟然流落到如此的境地,度過了他一生中最為艱難的一個月!然而,燦爛的文化總與古老的歷史結緣。沿著或寬或窄的山路延伸,每一個臺階,每一處景點,都在講著一個故事。于是,任憑時空轉換,任憑風雨沖洗,卻總殘留著文化的積淀,宣示著精神的誘惑。
在同谷的一月多時間內,杜甫經歷了極其嚴酷的生活考驗,他“親自負薪采松,拾橡為生,兒女餓殍者數人”。詩人畢竟是詩人,在嚴峻的生活考驗面前,他熱愛國家和民族的赤子之心仍然熾熱如火,創作熱情沒有絲毫減退,仍像一只啼血的杜鵑,唱出了一支支激情飽滿、沉郁頓挫的心曲:《龍門鎮》、《石龕》、《積草嶺》、《泥功山》、《風凰臺》、《萬丈潭》、《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發同谷縣》等。這些詩作,記山水、傷亂離、懷親友、抒情懷,有深沉的悲愁,有爆發的憂憤,有殷切的期望,有熱烈的惶惶。尤以《鳳凰臺》和《同谷七歌》為最,與“三吏”、“三別”等相輝映,達到了唐代詩歌的最高境界,得到歷代讀者和研究者的高度評價。
草堂北倚青山,面對鳳凰臺,下臨青泥河。峽口外是一望碧綠的莽野。此地人煙稀少,雞犬之聲罕聞,的確是一塊隱居的好去處。但杜甫畢竟不似陶淵明,也終究不是蘇東坡。正如作家閻連科在《村落》一文中寫道:“單單地寫出愁苦來,那不是村落,而是村落中的人;單單地寫出溫馨來,那也不是村落,那是村落表面的詩境。”
盼望的“樂土”消失了。還是公元759年,已是冬日,詩人覺得“忡忡去絕境,杳杳更遠適”,于是,在風雪交加的傍晚,無人道別,無人挽留,詩人孤獨地走出這清幽的大山,走上了他一生最凄苦、最無奈的山路。那時,山、云融合在一起,仿佛不忍觸目,只把一片蒼白留給后人思考。一代“詩圣”,把幾間漏風的茅草房留給青山,把一堆兒子的尸骨留給黃土,把一組千古的名篇留給世人,繼續南下往成都而去,令無數的后代文人喟嘆不已。同谷,因此而成為杜甫人生經歷和藝術創作道路上的重要一站,也成為后世許多研究者討論的一個重要話題。
我一直認為,人生,并不只是時間的持續;歷史,并不只是時間的記憶;詩文,也并不只是文字的堆砌。在血和淚的融合之后,才能有震撼人心的佳作。
就這樣,同谷,把辛酸與悲苦贈予了詩人;詩人,卻把不朽與遺產留給了同谷……
或許,同谷的百姓不會用詩人的眼光去審視杜甫,千百年來,他們只是用獨特的方式表達對詩人的仰慕。據傳,從北宋,杜甫草堂就開始了其漫長的興衰史,之后的朝代更替,只要有短暫的安寧,傾圮的杜甫草堂就會在飛龍峽口、萬丈潭邊重新矗起。這是因為在同谷百姓的心目中,杜甫的偉大不僅僅在于他被稱為“詩史”的詩歌,更在于他為國家興亡、民族利益忍辱負重的奉獻精神。20世紀80年代初,在文人墨客和地方群眾的積極倡導下,甘肅省文化廳撥專款對杜甫草堂在原基礎上進行了全面維修,并正式對外開放,接待游人,紀念這位當年飽經風霜的寒士。
1200多年后的同谷草堂,于一片山花的掩映之中,已是阡陌縱橫,村落星布,氣勢恢宏,風姿勝昔。一派清閑淳樸的田園風光,恰似一座積淀豐厚的詩歌殿堂。我們從山腳拾級而上,首先看到一座仿唐牌坊,牌坊門楣匾額上書“杜少陵祠”,為當代著名書法家啟功所題。背面有當代書法家劉炳森書“風噦龍吟”四個隸書大字。進了牌坊,沿中軸線往上為草堂大門,沿著石階進入山門,來到院內,見院子中央立一座石雕像,杜公面容清瘦,身著長衫,頭戴一頂唐代學士雙翅軟帽,遙視遠山,滿目憂郁。雕像身后南、北各有一排古典式樣的平房,兩側立著幾塊字跡斑駁的石碑。穿過一座庭院,上幾級臺階,見一副明代楷書板聯,中肯評價杜公:“一片忠心微寓歌吟詠嘆,千秋詩圣獨追雅頌風騷。”再往近走,是一所清幽高爽的祠院,是為正殿。院內三棵的古柏蒼勁挺拔,傲然聳立。據說,過去祠堂里有八棵古柏,一叢海棠,門前還有一棵古槐,古稱“八柏一槐海”。聽朋友講,八柏,寓意杜公從當時的京都長安到成州同谷縣要走800里路程;一槐,是永遠懷念杜甫之意;一海棠,傳說杜甫母親生前喜愛海棠花,因而在此借花銘記。
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給重重疊疊的山巒涂上了一層透明的金黃。此時雖是盛夏,卻有一種近乎凄清的空寂。晚風輕輕地吹拂,送來陣陣野花的芳香,陽光從薄云后斜射出來,順著光束向山上望,在一片緲緲中,霧般的白色,如同一望無際的冬雪,我似乎看到了杜甫的眼睛,看到了當年他做出選擇的那一剎那。有道“天涯遍地皆芳草,何處樓臺無明月”,杜甫在困苦時選擇了同谷,可寒冬的幾股冷風、山峽的幾絲荒草,硬生生地將他逼到了另一角落,每想到此,我總是久久難以釋懷。
站在“詩圣”當年行吟的萬丈潭畔,心中不免激蕩著景仰和激動的熾烈感情。此處,沒有都市喧嘩和塵囂的煩躁,沒有名山大川的雄健奇偉,不夸張、不矯飾地坐落著幾座山祠,朦朧之中有點古樸,有點平凡。似乎是一種內斂而含蓄,淡雅而蕭疏,甚至還回蕩著幾分哀婉的韻味。在青泥河畔回望對面的石崖,可以看出那寸頭,那短髭,那顴骨微凸、棱角分明的臉廓,是一個活脫脫的魯迅在閉目酣睡!莫不是魯迅先生是杜老的轉生?或者是上蒼的有意安排,讓中國的兩大文豪,相聚于草野山谷間?這情景,著實令人驚奇,耐人回味……
漸漸地,夕陽的余暉被霧靄代替了。路轉山頭,遠處的現代化城市,電燈通明,烘托著幽藍色的暮天,像一片光的海洋。走在古老的山階上,心情無法言語,抬眼望,四處似乎都像有生動的故事在牽引著人的靈魂。
再到成縣縣城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窗外,那一片璀璨的燈火再次緩緩地掠過我們的視野,刺疼了我的雙目。我不知道杜甫在天之靈在相隔了1200多年的今天如果重游故地時會作何感想。歲月蹉跎,星移斗轉,假若杜甫今日真能夠故地重游,富庶的隴右地區該不會還讓他飽受饑寒吧!
是夜,住在賓館里,我久久不能入眠。紛亂的思緒中,我只感到一位偉大詩人的背影,漸漸地遠去了,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