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70后”一代人的詩歌寫作已經有10多年的時間,甚至像江雪這樣的“早成”詩人其詩歌寫作時間更長,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說江雪還一直處于“黑暗期”。換言之他的詩歌寫作一直沒有被所謂的主流和“學院”所認可。在我看來,江雪是這個時代為數不多的先鋒詩人。他的思想性和寫作的力量感令人瞠目,同時他在進入到時代和歷史的“地下管道”時為我們提供了鋒芒畢露而又傷痕累累的供詞與不解。
我早在多年前就寫過關于江雪的文章,當然那是一篇零碎的隨感式的短文。在我的閱讀體驗中作為同時代的詩人江雪的詩中有一種少有的凜冽和尖銳。江雪詩歌寫作的視域、想象的空間、詞語命名的力度和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都相當突出。我想面對著一個具有相當的代表性和極其強烈個性言說方式的詩人,我們的時代批評家們再次驗證了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的無力和無以置喙的宿疾。從農耕情懷在上個世紀80年代的淪落到此后急速推進的工業時代再到后社會主義時代,盡管江雪的詩歌寫作一直試圖在多元化的路徑中進行拓殖,但是他一直存留著一個黑色“鄉愁”的見證者和命名者的身份和胎記,揭開夾雜玩世不恭又深入當代的個人化想象力所呈現的帶有疼痛“骨刺”般的時代寓言。江雪在我看來更像是暗夜的舉火者,這其間的風暴和難以想象的“冰涼”令人震顫,冰雪無限期地阻擋了朝圣者的小路。他自覺或被動地與現場和歷史產生了多層次的精神交叉和不停的摩擦,而冰冷、黑色、虛無、蒼涼、疼痛、迷失,無不象征了江雪這一代人在特殊的歷史語境下生活史、思想史和詩歌寫作史的低沉底色。蘄北的鄉村、孤兒峔、清水河鎮、茅山碼頭、落日下的廣場、深南東路、地下隧道、異鄉城市的牧羊湖等場景成為江雪詩歌寫作地理學上的重要坐標,也成為傷痕累累但又揮之難去的時代“鄉愁”,而類似于飚獵秋風中迎面而來的藥罐的疾病氣味卻氤氳其間。
江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發著高燒的時代“鄉愁”詩人,而他又以骨刺一般堅硬、疼痛的方式刺向一個時代病困重重的子宮和軀干。江雪極為清醒地認識到更多的詩人和評論者沉溺于個人甚至荒誕的后社會主義時代主流美學倫理溫柔的天鵝絨般的牢籠之中,而他則繼續在和“帕斯捷爾納克”們交流。安置靈魂的書卷和嘈雜迷亂的日常生活都在交互辯駁中登場,而疾病的氣息則占據主導,因為“中國式的病人”已經無處不在。鄉村痛苦的游離者,城市邊緣的外省者,核心高尚社區的守門人甚至“陽痿”、“痛經”的城市白領、金領以及地下礦工的風濕病和“賣肉者”們發癢難耐的身體都在發著持續高燒。城市和工業里的“鍍金”的天空甚至包括農村的一些盲流無業者們都構成了這個時代的病灶,每個人都心事重重地揣著“藥罐”。近期江雪的詩作不斷出現這些“疾病”氣息的壓抑性場景可能也在一定程度上召喚著“中年寫作”的開始,到了一定年齡和身體感知的愈益洞悉,詩歌不能不被愈來愈突出的身體問題和感知方式所牽引,“母親在病中,病在骶脊骨,病在肝膽,病在心臟。祖國在病中,病在骶脊骨,病在肝膽,病在心臟”(《與楊楊書》)。在70后詩人中,江雪所特有的經歷、情感經驗和思考方式使得他更多地充當了理想主義史的怨憤者的角色,而很多人在青年時代都是憤青,而隨著年齡的變化這種帶有本能性的憤怒與批判就不斷走向了衰竭,而江雪卻一直扔下不能和解的白手套。據此,他的詩歌文本不斷出現帶有來蘇水味道的病態場景和濃重的疾病氛圍。病人、疾病、死亡、疼痛成為江雪很多文本的典型癥候,而疾病就是人和時代的黑夜狀態。他不能不在詩歌中憤怒,甚至已經開始慢慢生病。一定程度上江雪毫不留情地呈現了一個驟然寒冷的時代冰庫,每一個讀者讀來都會為其中的一個個難以避免、紛至沓來的病癥不停寒噤。所以從精神和文化的角度來考量,江雪以及其他70后一代人的詩歌寫作在很多方面都像是在一個發著低燒的時代,以內心波瀾不斷的抒寫在為時代提交著一份扭曲而尷尬的病歷表。這些病歷共同呈現了一個時代的病癥和頑疾,也說出了他們視野中的衰老、占領、死亡和經驗價值觀的降價、貶值。在這個意義上,詩人噴發郁積的病痛的抒情也成了民族的疾病式寓言。在江雪的很多詩歌中他不無有效而決絕地呈現出70年代人面對的生存黑幕的壓力,不斷與現實摩擦甚至沖撞,不斷在齟齬的現場中發出質疑,并在浮華和骯臟的背后窺到“齷齪”與“不潔”的發現。江雪在這里確認了“齷齪”與“不潔”就是世界存在的常態,是日常生活最為本真的一面,但也是一個時代的病癥和標志。在他的作品中層出不窮的那些饑餓、性病、嘔吐、感冒、神經性過敏癥、發燒、偏頭痛、咳嗽、肺結核、心絞痛、胃病、盲腸炎、衰竭、囊腫、霍亂、積水、休克、陽痿等,都是一個時代共有的疾病和“低燒”狀態。這種“低燒”的狀態也基本呈現了包括江雪在內的70一代人詩歌的時代特征。雖然這種“低燒”狀態并沒有使詩人在虛幻的理想烏托邦面前長久地沉墜,反倒使詩人獲得一種對抗的勇氣。實際上饑餓更是一種嚴重的時代疾病。作為在成長經歷中經受了精神和物質雙重饑餓的70后一代人而言,這一代人的詩歌幾乎無處不印證了這種“尷尬”和“饑餓”狀態。而正是這種“饑餓”和由此而產生的覓食飄蕩——在生活、社會、精神中的漂泊和游移——的狀態使得江雪不斷在紛亂的生存現場中將視野不斷投注到那個逝去的年代,實現自我的一種渴望機制。
在一個時代遺留的影像中,江雪以其沙啞而尖銳的咳嗽,以各種令人觸目驚心的時代病歷書鐫寫著一代人在緊張的工業時代的孤獨與不安,但他還是難以形成決定勝利的對抗。江雪在一個個夜晚制造著絕望的“白色藥片”,這也曾讓我長久地沉浸于詩人的憂郁、舒緩、焦慮、尷尬的、病態和“冰”,但我最終看到了一代人的生存就像是黑夜中的一場暗火,在維持著內心的尊嚴,驅趕著世俗的黑暗,卻布滿了一道道醒目的傷口。那些詩作洞穿了生命的困厄,卻打開了夢想的小徑上一個又一個荒草叢生、受病而恐怖的深淵與陷阱。詩歌寫作作為一個人的內心“宗教”和烏托邦確實具有一定程度的自我“清潔”和對社會進行矯正的功能。但是我們看到的仍舊是無邊無際的齷齪、喧囂、混亂和荒誕。
在江雪的詩歌中,“鄉下”和“城市”一起呈現了一個彷徨尷尬的“異鄉”人的面影,江雪一直夾雜在高歌和低吟之間的撕扯之中,在蠻橫的城市、公園、過街天橋、地下通道所構造的時代表象中,詩人通過高速旋轉的鄉下的公雞、桉樹、葵花、白樺、牛羊、糞金龜、失學兒童、鄉愁的流浪者和失去土地的“地主”等核心意象凸顯了一個正在加速度前進時代和現場的巨大的離心力量,“一群嗷嗷待哺的鄉村嬰兒——未來,他們將長成/ 一群偉大的旁觀主義者”(《鄉愁》)。游動懸崖的一側是“返鄉”,另一側是“離鄉”,然而江雪等70后詩人既不愿迅速離去,又無法徹底地返回過去。那么站在中間的一道細細的不滿荊棘的刀鋒上,他們到底該如何面對這兩股強大的左右而來的力量?如何對待立在刀鋒上的那顆火熱而尷尬不已的驚顫的心?歷史的場景有時是如此的相近,黑色的一幕總在不斷上演。近20年前一位著名詩人的痛苦而驚心的叩問對于70后一代詩人的尷尬的時代處境同樣適用——是到了,在風中堅持或徹底放棄的時候了,“浮動的祖國,一直在給我們/制造巨大的假象,肥胖的春天,甜蜜碩鼠//在機器里筑巢,生日育女,安居樂業/流星卻飛過屋頂,螞蟻爬上草尖,窮人撈起濕淋淋的月亮//搖搖欲墜的花朵,一陣風/才會把它們吹入天空,或者,飛入更幽遠的天國”(《春日詩章》)。當一個個近似于老式的燈盞在返鄉的途中被時代工業的飚風一次又一次吹滅的時候,那一只只顫抖的手不能不一次次小心翼翼地點燃。
上個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降,古老溫潤的農耕慶典在中國不可避免地成了黃昏最后的閃光。那曾經的一切,那古老鄉村土地上的一切都在飛速行駛車輛的后視鏡中遠去。精神高地上一代人的降旗儀式不可避免地開始了。在這場頗具祭奠意味的儀式與挽歌中,大地、鄉村、自然之物,迅速成了一種眷戀式的經驗表述和照看的蒼白。這一時期的詩歌對失落的農耕情懷的追憶和重新命名與發現的能力已經相當貧乏。在上個世紀80年代甚或90年代的詩歌寫作中,仿效海子的“麥子詩”曾大量涌現,但這只不過是拙劣的仿寫和近似于孩子組裝玩具的游戲。這些仿寫使包括“鄉村”在內的一些偉大的詩歌元素不是受到了滋養而是受到了戕害。土地、莊稼、鄉野的自然意象這些恰恰能夠彰顯出中國詩人復雜經驗和想象力的名詞已反過來限制了大部分詩人的想象與再次發現和命名的能力。江雪則把與土地、城市、工業、貧困、掙扎和根性鄉情不可分割地融合、糾纏在一起,拒絕了矯情和偽詩,祛除了一些詩人在所謂私人化寫作的無病呻吟和純詩歌技巧的無所事事的炫耀與乏力,“在北方,我們找不到田園詩的幸存者/動物園里的馴獸師/輪番看守天使們的仲夏夜/白樺林結構的墓地,閃耀著異鄉人臉上的錫光”(《北方浪漫主義》)。在那些已經沾染上時代銹蝕的痕跡和工業化履帶的重重碾壓下的物象中,江雪抒寫著個人的成長史,在理想與現實的尷尬中解讀著中國那廣袤的大地。所以,江雪詩歌關于鄉村的敘事決非簡單的題材處理,絕非為了鄉村而鄉村的沉溺與幼稚,更非什么“新農村”寫作的時代倫理的被強奸者。“北方”已經不再是地理學上的空間概念,而是廣義的后工業化時代的隱喻,“田園詩”的幸存者的集體隱匿正有力反觀了黑暗的無處不在,也反襯了詩意的情懷在工業時代的荒誕感和虛無感。值得注意的是江雪在具有“本事”色彩的突出敘事特征的《賤金屬》中將生活和寫作相當契合地進行重疊抒寫,呈現了一種慘淡而飽滿的色澤,出走與飄泊的無助。鄉村在江雪的詩歌譜系中更多是作為連接歷史與現實的一個背景或一個個窄仄而昏暗的通道,“爬上清水河公路,就可看到飛躍大壩,神廟的屋頂,炊煙四起/ 紅磚小樓夾著土屋,梧桐樹中夾著久遠年代的水杉和樟木/ 一個中年人在失落中,立在馬橋上,向后眺望:/ 牛車,小少婦,健壯的拖拉機手/ 公路邊廢棄的草場和鄉村診所/ 長長的送葬隊伍,穿過清水河公路,進入楓樹林// 塵土飛揚中,生者與死者擦肩而過”(《清水河公路》)。
“向后眺望”不能不是包括江雪等70后詩人在內的一代人面對鄉土的最基本姿態,然而在工業時代的拖拉機和塵土飛揚的公路上,河流、土屋、樹木、牛車、廢棄的草場等等這一切“滄桑”而“可愛”的鄉村元素都成了被追念的“空蕩蕩”的逝去之物,成了一個個被追悼的詞。江雪在長詩《無伴奏鄉村敘事曲》中以個人的視域抒寫了鄉村的歷史和個人的成長史,與一些所謂的時下的“新鄉土”詩人比較,這首詩沒有偽飾的涂抹和虛假的呻吟。全詩在極富象征性的場景設置和個人感懷的具體意象的創設以及情感的抒發上都相當準確而具有感染力。江雪的一些關于鄉村記憶的詩作如《清水河公路》、《在小鎮上》、《送病中人回故鄉》、《憶茅山碼頭》、《深南的午后》、《河西》讓我重新感受了鄉土的力量,一種不可或缺的詩歌元素的蘇醒。江雪在詩歌寫作中體現出一種同代人少有的繁復和尖銳,他的一些詩歌文本在對廣闊的生活空間和想像空間的細致而深銳的開掘中構筑起一種幾乎令人驚悸或窒息的氛圍。
霍俊明簡歷 河北豐潤人,現任職于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著有《尷尬的一代:中國70后先鋒詩歌》(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變動、修辭與想象》(臺灣秀威)、《中國當代新詩史寫作問題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無能的右手》(北京大學出版社)、《一個人的和聲》等。主編《百年新詩大典》、《詩壇的引渡者》、《新詩界》、《2011年中國年度詩選》等。曾獲“詩探索”理論與批評獎、“詩選刊”2012年度批評家獎、“星星”2012年度評論家獎、第四屆“后天”雙年文化藝術獎批評獎。
本欄責任編輯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