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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拾青與修行

2013-12-31 00:00:00湯世杰
滇池 2013年10期

1

美國詩人杰克·吉爾伯特那兩句詩寫得真好:

寂靜如此完整,他能聽見

自己內心的低語。

讀詩得有心情。恰好那會兒,我正沉浸在“完整”的寂靜之中。

生命中總有些原以為無須掛心的瑣屑時光,或幾近忘卻的零碎雜物,會在突然間觸動生命的隱秘之弦,瞬時便有天籟般的樂音倘佯于心,或亦回響于世,讓人聽到世界亦聽到自己;有時是一抹云,一塊泥土,一朵花,一棵草,一幅字,一幅畫,或不知何時夾在舊書里的一張發黃紙片,潦草到無法辨認的字跡,寫著夢囈般的,連自己都看不懂的話……

而我那時面對的,卻是黃堯刻的一方篆印,靜靜地置于一錦盒之中。

凝睇,摩挲,放進,取出,放進……如此往復。印石寧靜無言,我亦沉默無語;有時它好像在訴說,而我在傾聽。

——真難為了那段時光,幸好還有《寂靜如此完整》(柳向陽譯)那首詩。

2

黃堯那時未必讀到過那句詩,但他肯定領教過石頭暗含的完整的寂靜。我那時能讀到真是幸運。寂靜如此完整。完整到沒有空隙,讓人去回味去思考,只是憑著一點記憶,想著一些事,關于石頭,關于印。

面對一塊無言的石頭,我們總能聽見“自己內心的低語”。

人有人的前世今生。印或也如此。

一方印,至少它的前世,無非一塊石頭。

國人愛石。歐洲甚至印度總拿石頭蓋房子,想想真是粗放到拋灑,中國則風雅性情得多,雕對石獅立于家門,做成巧石供于園林或案頭,甚至刻成小小印章隨身修行,藝術得要命,且總與生命相隨。陸游那句“花若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的慨嘆,對石頭情結算是注釋得到家了。看來放翁不只是一味地“放”,也可收,該豪放時豪放該婉約時婉約,一旦看清花團錦簇背后的荒疏世相,姹紫嫣紅之中的蕭瑟人情,營營攘攘中對功名利祿的拼死追逐,甚至海誓山盟的虛幻飄渺,便轉而鐘情于石頭的寧靜與恒久。以石為友,許心以石,當是最佳選擇。

然真堪與錚錚金石相配相知者,惟魏晉之士。印信雖非源自魏晉,可依木心之見,雄漢盛唐,詩賦萬千,多大而無“我”,連私夢都任“王師”盤據;李白韓愈,盡自了得,卻難與竹林中人論氣節,比風骨;六朝五代盡管煙霞滿眼,卻無奈凄草衰綠,氣息細微;再往后,骨頭都軟了;回想起來,倒唯有魏晉俠士,擲地有金石聲。

俠士與金石,都難免孤獨。

一方印,一個篆印者,想必正是那樣,孤獨而又桀驁。他的世界,或只兩手雙眼,一塊石頭,幾把刻刀,卻似小猶大,正好抒我浩然之氣。小小一塊石頭,亦藏有幾百上千個世紀。當其時也,一切皆不在眼前;簷間窗外,天地任陰晴,日月自起落,風雨時聚散。一盞射燈斜照,如炬光耀眼。盡管“寂靜如此完整”,與一方印石的對話,無聲卻酣暢淋漓,不惟從頭至尾都充滿挑戰,且有以一瞬閱盡億載的快感。石質堅韌,刻刀鋒利,二者相遇,嗞嗞之聲可聞,細微火光雖難見,靈魂卻必有閃爍。刻刀或緩進或沖伏,皆不可猶疑。補刀乃常見之事,只是難,稍有不勻,便叫人慨然長嘆,悵然若失。至于印石于刻刀下一次小小的崩裂,則更是恥辱,甚至災難,可致前功盡棄。

——我就那樣,天馬行空般,想象著黃堯如何刻制那枚印章:孤獨,寂寞,卻心緒浩茫,如擁千軍;人雖陷入沉靜,若依菩提,思卻穿越古今,頃接千載。那該是桂子飄香的季節,我住的院子,不時有幽香隨風潛入,逗人去尋那些桂花樹。很難想象,他怎么就能心靜如蓮,僅憑雙手與刻刀,將一枚無生命的石頭,制成一方意蘊深藏的印章,賦予它鮮活靈動而又執拗的生命。那樣的鏤刻顯然不易,卻有趣,簡單,而又紛繁;以我粗淺的揣測,也必是選石在前,囑意在后,繼而磨石布章,擇字打稿,臨字上石,精鏤細刻,終于刀石相觸,石屑紛飛,直至字形初具,印面草成,然后……然后……再至刻制邊款,鈐制印蛻,入盒安臥,如初生嬰兒……每一環節,分分秒秒,都可圈可點。

思及此,瞬即便遁入玄虛——何以恰恰是他,得到那方石材?又何以正好是我,得以接受那方石印?思來想去,有時像明白了,有時又陷入迷茫,惟任命運二字,在眼前如山聳立。或許,一方印,牽連的不僅是以一塊石頭、三五個篆字、幾天時間與精力造就的一個藝術品,甚至也不僅是一塊石頭的前世今生,而是治印者與受印者凝結于方才之間的整個人生?

原先,我全然不知黃堯能治印,盡管早就知曉他寫得一手好字。然書寫與治印,畢竟是兩碼事。由是,拿到那方印,既歡喜,又驚愕——所謂驚喜,大抵如此。當今世上能治印者多矣,然友人所治所贈,則于精美之外,多了一份至義濃情,大不同。

說起來,古人稱印為信,故曰印信。印信的贈送傳遞,正是古人以印為據,傳承文脈交流友情文趣的憑信。這么一想,那一方以鮮亮的朱砂紅鈐在文稿上的印文,就不是一個簡單的落款甚至裝飾了。

3

江湖有云:朋友并非先來或相識最久之人,乃生命中自打來后再也沒走之人。黃堯君于我,正是那樣的人。相識恍惚已三十載,雖未敢自稱摯友,倒是心相通,性相近,聊天謀事,常多共識;早年居同一小院,晨昏可見,冷暖相知;后雖相繼搬離鬧市,遠隔塵嘯,好在相距非遠,仍如鄰里。多年來亦未常有走動,卻偶有事,必相幫,甚多俠義,讓人心熱。記憶,在心靈上的繩子上打過許多結。那些事說來悠遠,怕有幾籮筐,須一個結一個結地解,暫不說,只說這方印。

世人所知,黃堯乃是作家,對,又不全對。對在有作品多種,文名遠播。先以報告文學《生命的近似值》名世,后凡長、中、短篇皆工,如《女山》,如《荒火》,如《江心島》;而一部人類文化學專著《生命的原義》,成于上世紀九十年代,二十萬字,專論民族生命形態,旁證博引,盡顯功力;又時有散文隨筆面世,語涉中外,事關古今,意態斑駁,文風雋永,有趣,好讀。偶爾甚或涉足影視,甚至為政論片撰稿,縱橫捭闊,讓人驚詫。足見他作為作家之純粹,思緒之豐沛。不對者在,君之所好非僅止文學、文字;不說抱負宏遠、學養厚足,僅涉世之深廣,諸般坎坷、萬般折磨,所煉成他性格中之聰慧與堅韌,亦堪稱道;且斷人謀事,常有創見;誼結四方,仕人庶子,皆有人脈。初交者多以為他太過嚴謹,難得親近;其實君之豁達隨意,風趣多諧,卻少有人知。至于為文之外的興趣雅好,就更非世所多聞了——包括我。

說來還是去秋,友人必勝打京城來,告時間倉促,當天到,次日便返,連邀請方的晚宴也懶得去,寧可吃碗面條,留出時間見朋友。如是,當晚便邀黃堯前往一會。必勝事先便說燈紅酒綠處一概不去,想想便去一朋友處小聚。朋友一套二百余平米的套房似同雅集,五六個廳室皆陳設別致,滿目書畫雅玩,看上去古色古香,卻又真假莫辨。進門那廳甚大,寬、闊皆近數丈,中置一長四米、寬二米、厚近二十厘米之大板為案,據云產自非洲,輝煌富麗。背墻中部設有主座,我們三人皆與主人相向而坐。主人倒是殷情,雖不致如東坡先生所謂“客至汲泉烹茶”,倒也恭候多時;既進,立馬讓座,沏茶,一一親為,不讓人插手。言談間涉及屋內陳設,主人再三詢問布置如何,料想無非想得到一點夸獎。必勝無語,我對此也全然外行,黃堯稍作沉吟道:陳設倒是好,只是你那張座椅稍覺欠妥。主人驚問是哪里不對,黃堯道:既是中式陳設,倘主、客座椅為同一樣式也罷,現在的主座,倒是一把燈掛椅,按舊例至少也該是一把圈椅。主人不解,問何為燈掛椅?黃堯道:燈掛椅是舊時分列于主人兩旁的下屬座位,椅背兩邊各伸出些許,多成對或與方桌配套使用;拆單待客尚可,主座則不宜。主人聽罷,連忙捧出幾本磚頭般厚的明清家具陳設圖譜,仔細核對,終于認可,便拱手道:黃先生真是懂行專家,失敬失敬,日后還請多指教。黃堯說:尋常事理,你再三問及我才說的,不恭處請勿在意。

必勝當晚贈黃堯與我以新著線裝本隨筆集《浮生札記》一冊,古雅端莊,甚精美,恰與那個線裝的秋夜相配:竹青的封面和扉頁皆有自題“浮生札記”墨影。黃堯笑道,既為線裝書,當以毛筆簽名鈐印。必勝說,印倒是帶著,只沒印泥。我說,待去朋友家看看,或會有。此時便問主人有印泥否,答有。稍頃印泥送達,卻為公司辦事之普通印泥,只能將就鈐之。主人想必心存怪異,目光不斷往這邊掃;我知必勝隨身僅帶了兩本書,便說,要不將原擬送我的那本先送主人?他說甚好。于是簽名、鈐印。黃堯凝視必勝名章良久,忽出言允為必勝和我各治閑章一方,請即告印文。必勝當即寫下“詩酒浮生”,余告曰“向晚雅靜”。答:好。又問:需備印石否?答:家中盡有,不必。那個夜晚,雖未焚香慕道,倒真是以一杯茶,一本書,一份閑暇之心,于滾滾塵世中修得了半份清閑,讓人舒服。惦記的,只有黃堯允諾的那方印。

4

此后卻多時未見動靜。余甚期盼,倒未探問。有天在網上問及亦善金石的書家郭偉如今還治印否,郭偉說:“封刀二十余年,已為門外漢矣。”我說哎呀可惜了!曾在一位畫家那里見過郭偉所治閑章,漂亮得很,方寸之間,氣象萬千。郭偉卻說,“有什么可惜?眼睛不饒人,非自身可以做主的。況且,能刻且刻得好之士多矣。以有限之精力眼力全放在書法中,或可還能有些許進步。兄以為如何?嘿嘿!”那么,我說,黃堯呢?黃堯說他還能刻,我怕傷了他的眼睛。郭偉道:“黃堯兄,非常人也,我堅決相信他還能寫刻。”一顆心這才放了下來。

琴棋書畫詩酒茶,乃古代文人的七件雅事。古來中國文人,無論貧富都瀟灑,少見只會造句為文而別無才藝的,除世人皆知者外,常有另一些隱秘雅好,多不示人。工詩文者或善書畫,善書畫者,或通音律,或擅金石。那樣的人會玩,也好玩。成天死死讀書為文者,三句話不離本行,大多呆而無趣。史載嵇康乃鐵匠,卻有妙絕文章;黃公望乃卜者,亦擅淡雅水墨;陶淵明“性不解音”,書齋里倒常置一張素琴,弦徽不具,謂“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音”。木心更稱“真正的藝術家,應該有一種‘自我背景’,深不可測,涵養無窮”,但“他們的才智能量遠遠不是他們表現出來的這點東西”:“肖邦是杰出演員,梅里美能做極好吃的點心,舒伯特會在琴上即興畫朋友的肖像,安徒生善跳芭蕾,剪紙藝術一流,顏真卿書法藝術以外,武藝高強……”及至近、現代,魯迅喜木刻版畫,聞一多抗戰時在昆明,曾以刻石收取潤格以貼補家用,李叔同填詞的歌曲“長亭外,古道邊……”代代傳唱,直到如今,都是佳話。即便身邊友人中亦不乏多才多藝者。研究電影的陳墨,閑暇讀金庸,一讀便讀成了“金學”專家,寫出十多部大著;畫家李秀的私房菜,看似家常,倒好吃得要命。

但藝術家的種種擅長,并非都要賣弄,生怕人不知。木心謂曹雪芹“精于繪畫、書法、工藝、烹調、醫理,《紅樓夢》中稍微涉及,有的從來不提(他擅烹調、工風箏,都是一流)。這就是藝術家的貞操、風范。”現在不同,貞操喪盡,風范全無。某些搞書法者,常常誤抄唐詩宋詞,因為他不懂,字尚可觀,但不懂詩詞,照貓畫虎都畫錯。如今以篆刻為業者多矣,但真風雅者尚有幾人?一個自稱喜歡篆刻的小官員,竟至在名片上蓋了七八方印,只能讓人啞然失笑。據稱當今篆刻者隊伍蔚為壯觀,人數、規模都遠超明清,惶論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網上鬻印者如今少說也有幾萬,或粗制濫造,或自恃名家,潤格奇高,一般人玩不起,惟望洋興嘆!稍許收點費亦自當然,但動輒一字數百元,甚或一方印要數千上萬元,三五日便可交件。偶在網上與鬻印者交談,便知篆刻早已被單純看作技藝高低、鐫刻好壞,重技術而少審美,忙制作而少心象,趨于商賈而非藝術。缺少的惟獨金石精神,大師更幾近絕唱。而藝術家該堅持的,除了木心所說的“貞操、風范”,還應是曾在新英格蘭當過鞋匠、教師和農場主的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所謂“勝于岸對海的忠誠——/執守一種彎曲的姿勢,/默數永無止息的濤聲”(李暉譯,下同)。他的另一首詩《未選擇的路》更足以讓人警醒:

金色的樹林里岔出兩條路,

可惜我一個人,不能同時

兩條都踏上。佇立良久,

……

而我——

選人跡稀少的那條去走,

一切從此便有了差別。

某些藝術家,到底選擇哪條路呢?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自己或許更不知道。其實我知道,他自己卻不知道。

5

恍惚多時。到去年底,閑暇中往黃堯家敘聊,見其平日所寫各類書品遍及滿屋,幅面從信札、斗方到長卷,從蠅頭小楷到大楷到榜書,無所不有,成疊、成卷、成捆,方知所耗精力之盛,便一一觀賞,遂大飽眼福,且趁機向他討教。知我偶爾也在習書,道:習字養心養性,不為成家,至少臨場不露怯矣。臨行,贈以整令宣紙、毛筆。余甚謝,仍未提治印事。

又一日,告:欲在原擬印文“向晚雅靜”后添加三字,合之則為“向晚雅靜意自適”。聞之甚好,恰合心意。“向晚”二字,本源自李商隱“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詩,續以“雅靜”,惟想反其意而為,續上一句“意自適”,便讓人從太過功名卻終究妝殘粉薄的唐詩中跳出來,搭上宋詞月白風清的小舟,意興大增。不日,與黃堯君共赴友人邀聚,途中他拿出一錦盒,淡淡相告:刻好了。又說:眼力已不如以前。匆匆一瞥,喜不自禁。說聲謝謝,黃堯竟然無語。

回家細品,愈見精美,愈加珍惜。印石尺寸為2.8×2.2×7.0;壽山凍石料,通透圓潤,撫之若玉;無紐而四面皆覆以薄意山水,刻工精細。且山水畫圖皆依原石之金斑而為,迎光細觀,熠熠生輝。邊款刻“世杰兄囑 壬辰冬至 黃堯制”,字意瀟灑。印文乃鐵線篆,布局工整適意——想想還真虧了他那雙老花眼。至今除試鈐一次外,仍未敢奢侈。偶爾取出賞玩片刻,摩挲一番,仍復小心裝進錦盒,如嬰兒安臥于襁褓。

而此石到底出于何處,如何稱呼?遍查不得。詢之黃堯,稍后便有短信回告道:

此石非名貴印材。亦不見石譜。十多年前購得二枚,大小各一,大者兄持也。彼時賣家有說,但福建石賈言辭夸飾,多不可信。為何如此多印材,偏愛如是?且見其印面有砂釘,為治印者最忌,然釘為閃亮金屬釘,賈稱“夾金凍”,姑妄聽之,但非黃斑砂釘是實——故不取優取其異也。查鄧散木《篆刻學》(印材節),檢得青田石之“風門藍”,曰:“產風門山,含藍釘藍帶,質粗不適刀鍥”;又查壽山石之當洋綠等,似合似不合。此石有“凍”(透明)質細膩,惟釘阻刃。但決心破之,寧損不屈!而釘堅如鐵亮如銀,此一絕,石譜皆不載。而石賈若棄如頑劣,絕不會費工“薄意”。此又一惑——總之名之無名,無異此世界!通透兼頑韌,不掩些許光輝亦吾輩之真性,何不許之?黃堯。

——黃堯文字一向如此,可濃郁凝沉如滿幅潑墨山水,叫人如對滿眼江山風雨將至;亦可如金石篆刻,即便寸方之間仍疏密有致,不惟字字精鏤妥帖,且會有幾處留白,讓人心能于其間悠閑地踱步沉吟。足見文如其人,印亦如其人。也恰從那時起,我才試著去品味一塊石頭、一方篆印中深藏的豐潤情感。

因自來不擅書畫,此前我對篆印一直不甚留意。此時一想,多年間無意積攢下的幾方印,概莫如此。最早有的一方名章一方藏書章,得于上世紀八十年代中,乃一青年詩人所贈,說是他醉心篆印的同學所治,當時未問姓甚名誰,又因無邊款,至今不知到底出自何人之手,刻工稚拙青澀,正如熱情卻馬虎潦草的青春年歲,難得的是那番熾熱心智;而作家周勇,曾約請永昌書家馬骕先生為治名章、閑章,則謹肅、端莊、厚重,恰如先生學養人品;前年冬日去津門探訪親友,臨行時內弟送我一方獅鈕巴林石名章,言乃津門畫家、篆刻家王秀琪連夜刻治,倉促間卻有深情內蘊;而此前,散淡恢諧的老楷兄所贈幾方小印,如同他的字,皆率性而為,愿怎么刻就怎么刻,反倒有真性情隱藏其間。近日,書家何再林約請他千里之外的鄉友、書家周玉杰君為治名章、閑章各一,古拙中瀟灑潛隱,率意中功力深藏;而畫家郝平請蒲崇智為我所治的兩方印,卻簡捷明快。藝術的目的之一,是讓觀者持有一份對自然天成的敬畏,一份對人生冷暖的敏感,以能從一片飄零枯葉中發現率性真情,從一塊無言石頭里領悟盎然生趣。可惜于早先那幾位篆印者,或多未謀面,或雖見過亦未曾深談,何如于黃堯君那樣知其秉性,能從他一言一行中了然就中深藏的心意?

余即回信道:勞君詳解。回信已如一篇上佳短文,不惟解我之惑,更讓我深悟兄之品行、情意!日前讀《見字如面》一文,亦添不少見識。足見金石書畫確非一般玩物,其中亦大顯性情也!

不日與黃堯見面,再詢之。黃堯道:當時定下為兄治這方印,想想,柜中大小石頭無數,最先想到的,便是這方印石;再看別的印石,看來看去都覺不對,終于定下,就是它了——看來,它等了我十多年了,那倒正合三毛那句話:“刻意去找的東西,往往是找不到的。天下萬物的來和去,都有它的時間”。

呵呵,夫物不在貴,而在性情與情意之間也。一塊無生命的石頭,至此便與我結緣,那里面有寄托,有期許,有嘉勉,有激勵;肯定還有許多,待我慢慢地讀——木心不是說,“清澈的讀者便是濃郁的朋友”嗎?

——轉眼,已是桂子花落,臘梅初綻。

游進莊子至樂篇的末尾處

初讀陳繞光先生畫作小樣那天,正值晚秋晴日,窗外云天有著莊子《秋水》篇一樣的明澈;而我心倒因突來的驚喜而波詭云譎:那真是繞光先生么?在如此喧鬧的年代,一個藝術家,何能將自己藏得那樣深邃幽古,那竟是個怎樣的所在?這世上,原來總有一種風流,無需吆喝,亦不用炒作,只在自家心田的拙政園里,徐徐地走,便隨水而潤王土,隨風而渡天下。

與繞光先生相識多年,倒從沒聽他說起過自己的畫。偶有問及,總說夢想了一輩子,教了一輩子繪畫,終歸沒能畫出什么,盡管從小就喜歡。便想他或早將自己的心智才情悉數給了他的學生、朋友與親人,是蠶,絲已抽盡,是炬,也蠟亦熬干;輪到自己,空余贈人玫瑰的雙手,及一點年輕時璀璨的夢想;且不說他成就了李秀、陳海、陳流三個著名畫家,一輩子教書,弟子千百,僅上世紀六十年代他教了五年的那個班,也有好幾位畫家頗有成就。那就是他的作品。半生授業于人,那似也夠了。他一直都在背后,在藝術喧嘩之外的沉靜之中,在藝術光環之外的蔭翳之中,自得其樂。樂于藝術,也樂于生活;甚至不求發表、展出,更不炒作,一生默默然。由是我很難將突然看到的那些畫作小樣之精美,與他憨厚靦腆的笑容聯系起來:幾十年講臺上娓娓道來,日常中卻拙于言語,那靦腆便更顯魅惑。至于那魅惑到底是什么,一時半會兒我還真說不明白。

幾天后胡亂翻書,董橋文中謂一位學者不惟是個“雅道中人”,且“穩健的舉止遮也遮不住十年寒窗孵出來的一縷靦腆”,這才悟到靦腆的真諦。當今要想知道一個學者、藝術家是不是有點真貨,或許該下細看看他那張臉上他的眉宇間,還有沒有發自內心的“一縷靦腆”。如今我們能看到的,多是那種兩眼放光、滿臉油滑、自得狂傲的藝術家。一問,無非得過什么什么獎,作品被什么什么機構收藏過,藝術真實的終極目的已被忽略,似可包打天下。而一個真正的文化人該有的那“一縷靦腆”,難得有,更難得裝,須得對學問與藝術,一生都存有敬畏之心。何況孵出繞光先生那滿臉忠厚和“一縷靦腆”的,不惟十年寒窗,更是差不多半個世紀的潛心養成。那背后,隱藏著一個藝術家學識修養瀚海般深厚的廣博,藝術造詣星光般閃亮的精微。至此我不免既吃驚又臉紅——方明白我們有時是何等無知,便深嘆了一口氣:你,我,他,我們所有的人,心里還有那“一縷靦腆”么?

幾日后得閑,去繞光先生家中小坐,喝茶,讀畫。雖無知堂老人所謂“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之雅境,但一番交談,終知繞光先生之不易。便想,我們很不幸生活在一個傳統被腰斬的時代,卻萬幸因了有那些不愿拋頭露面隨波逐流的藝術家,才保有了那些珍貴的藝術傳統,就中事理耐人尋味。至少在我看來,在繞光先生不顯山不露水的心性舉止中,順著那逶迤可見的兩條神秘的藝術小徑,一直可追溯到的,恰是最優秀的歐洲繪畫風格和最傳統的中國文人繪畫。

學畫乃繞光先生孩提時就有的夢。惟其太小,出身名門望族的祖父恐其未能在術業有專攻前便沉緬于些小“淫技”,曾厲聲喝令“不準”。而一個人的興趣與天分,到底難于遏制。繞光先生仍癡迷不疲。也算有幸,從孩提直到成人,從啟蒙到長成,在苦苦追求藝術的大半生中,他碰到且至今難忘的,乃是幾位留法歸來的大藝術家:在高中教過他三年、后任海南藝專教授的符拔雄先生;曾任海南藝專、湖北美院任教的楊炎先生、鄭昌中先生。政治與藝術一邊倒的年代,身處藝術流派夾縫中的那幾位師長,盡管都不得志,卻悄悄將歐洲藝術的微茫星火,傳遞到了繞光先生手中。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配合中心的主題繪畫盛行,亦有“高人”指點繞光先生將一幅寫生習作加上些語錄、標語之類,以應時需。繞光先生弄來弄去總是別扭,索性作罷,從此不追潮流,不趕時髦,無心引人關注,人與畫盡在性情之中;只在帶學生下鄉采風時,捕捉生活的瞬間場景,現場畫些小畫:一座山,一湖水,一棵樹,一叢花,一個人,一只狗……或水彩、油畫,或炭棒、油畫棒,素描、寫生;或風光,或肖像;盡皆意韻生動,讓人能感到有山風輕拂,有草香彌漫,有泥土濕潤。而有幾幅畫,竟然于不經意間,顯露出典型的印象派技法。

那些創作性的寫生習作,其鮮活之姿,明媚之態,總讓我想起凡高輩的追求,諸如《向日葵》、《鳶尾花》之類——當其時也,誰會看好那樣的作品,那樣的藝術家?直到多年后,在另一時代,才被人認識與理解。而旦為人知,你便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藝術。任一時代都需要大畫,但畫的尺寸無關畫的價值。史詩的加構,若無性靈與向日葵的注入,無非空殼;由是,當今某些聽命型巨幅作品,亦難抵一幅優尚佳的性情小品。真正的畫家關注的,惟自然的生命狀態與生命的自然狀態,而非其他的附加值。繞光先生的小幅肖像與風景,多得于室外,偶見一人一景,一道光線,一個物體,寥寥數筆,便將一個鮮活生動的人、一個意韻萬千的場景推到我們面前。物資匱乏的年代,那些即便可視為大幅山水的畫作,也都畫于隨手得到的片紙碎布之上。現場氣氛濃郁。總有幾個小如芝芥的人,或坐或行——都在日常之中,在有著中國傳統文人畫的意味:隱逸,淡泊,隨性,雋永,追索的是一個畫家的內心感受。而有幾幅以包裝紙為媒的畫,甚至讓我想起唐宋畫圖,意韻古雅,卻仍能讓人感受到時代氣息。云南的山山水水他幾乎走了個遍,處處留有他的藝術履痕:香格里拉的高山草甸,風雪牧場;洱海邊的漁舟桅帆,村莊田園;哀牢山里的苦聰村寨,茅屋炊煙……所到之處,“落花深一尺,不用帶蒲團”。行于該行之行,止于當止之止,席地而坐,便是畫室;隨手扯張新聞紙,即有丹青。那樣的畫室天大地大,而他所取,常常只是小小的一點,勾勒點染,惟讓性情散發,不求其他。難怪也是留法歸來的畫家劉自鳴先生早年見到他那些小畫時悄悄說:我喜歡你那些畫,非常喜歡!而著名畫家錢紹武先生為繞光先生的題字“君子如玉”,則更是精準、透徹得到家了。

藝術界有時也是個名利場,不知有多少人扭曲掙扎于其中,至今不得而出。忠實于自己和內心真的很難。政治上說成則為王敗則寇,藝術界倒并非如此。自古英雄總寂寞,自視甚高者卻不為人知;自甘無名者卻胸有塊壘。那是真英雄。遍尋熱鬧處,都找不到他們。他們在哪里?置身于怎樣的所在?不知道。許久許久,翻來覆去地讀繞光先生的畫,仍難確認他的家園何在。直到讀到聞一多先生那句話:“中國人的文化上永遠留著莊子的烙印”,才恍然有悟:或許,繞光先生早已游進莊子至樂篇的末尾處:“至樂無樂,至譽無譽”,人為的強求只能造下災禍,一切皆要順其自然,“是之謂條達而福恃”,名實相符,義理相適,方能條理通達、安福常在,而真正的至樂恰在于無為。

眼下已是初冬。再讀繞光先生的畫,眼前似總有一位頭戴箬笠身披蓑衣的漁父,執一自制釣竿,臨于浩瀚煙波中,笨拙得有些叫人心疼,又心愛;細想,興許那才是一位智慧的釣者?或許他釣得的都是些小魚,卻都是活魚、好魚。一生守候,粟飯藜羹,且當美酒佳饌;梅梢花墜,亦如滄海巨變;雪落滇洱,映入眉淺;人在橫斷,只為情深。那倒真是個自在至樂、安放心靈的好去處!

如果悲傷能夠熄滅

世事真如煙云,曾經絢如焰火,美到詭異;轉眼便飄然而逝,卻仿佛活生生仍在眼前。總有那樣一些日子,那樣一些人,事后回想,也許已記不清確切的時間、地點,但內心那種相識的親切重逢的欣喜,怎么都彌久醇厚如老酒,叫人不時地回味生命的精彩與神秘。有時夢醒,方知斯人已去,涌到眼前的,無非是些記憶,于是喉頭一哽,老花的眼睛似便悄悄潤濕了,讓人怎么都有些不忍,亦不信。悲傷是自然的,而且灼熱,是情誼意外的燃燒。但細細一想,那些如煙云般散失的人和事,就真沒給這個世界留下些什么嗎?

哦,幸好不是,也當然不是。

回首一望,上世紀八十年代,還真是個文學的時代,詩的時代。詩,恰如前行的引擎,照明的火炬,聯絡的暗號,竟自將無數心懷詩意也執意追索詩意者,聯成了龐大的一群。偶爾相交一個,便結識一片,甚至一方。其時我已年近四十,卻整日地,沉浸于青春激情與詩的海洋之中,享用著詩的那份浪漫與美好。在一個企業做事時,身邊便有一群詩人。而初到一個文化機構做的頭一件事,就是為幾位青年詩人,開了一個作品研討會,簡陋,卻熱情洋溢。甚至,那一長串年輕詩人的名字,也都成了詩。然轉眼三十余年,滄桑歲月催人老,蹉跎世事冷人心,有人倏忽去世,有人悄然離隊,有人改行,有人頹唐,經商的經商,出國的出國,堅守在人間,以源自初始的淡定與指向未來的執著堅持著尋找那份詩意的,似已再無幾人——想起來,又怎么都叫人感傷了。

天妒英才。我深知這話的分量,明白其中暗藏的,是怎樣一種叫人扼腕嘆息卻無法言說的鈍痛。最先走的,是詩人海子;跟著是駱一禾:正值盛年,卻在那個喧騰、熱血的五月,猝然倒下,迅疾得叫人無法相信那到底是傳聞還是真實,直到兩年后我站在他的墓前,才相信他真已離去。然后是顧城。年前,又是廣州的辛磊。剛剛完成一部長篇,無數事情等著他去做,卻生生叫如陰謀家一樣狡黠的病魔盯上,最終也無以擺脫。而最近,則是與我年歲相仿的詩人雷抒雁的離世。離隊的當然更多,但我知道,他們雖不再寫,卻仍在讀,至少有些人心里,包括我自己,那粒詩的種子,自打播下、長出,即便直到如今也沒開出燦爛花朵,但一株老樹上偶爾抽出的幾片新葉,也依然會透露出幾分詩的韻味,淡淡的,卻仍讓人兀自驚喜。終于明白,詩和詩意,決非幾句分行的出彩文字,更多的,倒是在俗常的日子里,在并非分行的文本中,讓人能猛然一驚,重新嚼出生命意義的那個隱秘內核。這不,就在滇地,日前的幾件事,怎么說都與那個詩的年代有關。一是作為西南聯大繼承者的云南師大文學院,新近開辦了一個“西南聯大新詩研究院”,特聘詩人于堅出任院長,而他,正是我主持的那個青年詩人研討會的主人公之一。報紙和微博上,相識較晚、與上世紀初的女詩人徐芳同名的詩人徐芳,則沉浸在華東師大讀書時那種對詩的懵懂的狂熱與幸福的回想之中。

其實,較之當年那批年輕詩人,我要年長許多。但我與他們之間,似乎完全沒有距離。事實上,倘若扣除“文革”耽誤的那些青春時光,我與詩相依相戀的時日,跟他們也相差無幾。一旦結識,交談,相處,沒有任何障礙。

說起來,正是在那樣的年代,我才以詩的名義,與辛磊與陳美華結識。上世紀的1982年仲夏,還在云南師大念書的一位年輕詩人到我家,說他有個廣州來的詩人朋友,到云南期間遇到點難處,不知我能否幫他一下。一問,那事極小,我既該幫,也能幫。好像就是第二天,或第三天,那位年輕詩人朋友帶著兩個人,到了我家。一男一女,一看就是學生,青春得讓我妒忌。那就是辛磊,個子高大魁偉,和他的女友陳美華,嬌小而美麗。那樣詩情濃郁的年代,一杯清茶、幾番清談,回想起來卻至今都溫馨得讓人動容。其時他們都還在中山大學念書,但在我的心中,詩正好和青春是聯在一起的。當即把事情辦了,又聊了一會兒,他們便告辭了——而那一去,就是多年。

也是緣分。后雖再沒什么聯系,可多年后我的一篇短文,竟輾轉落到已在南方日報做事的陳美華手里,就此斷線重續。她回信問我是不是還記得她。我當然記得。信郵往來中,美華一直沒怎么提辛磊,我也沒多問——我相信,再美麗的蝴蝶在起飛前,也無非一條毛毛蟲,需要在時間里耐心蟄伏與孵化。

那年我去廣東參加一個南方日報邀約的活動,結束前陳美華便說你難得來一次,辛磊這幾天也在,晚上聚聚。聚會的那家喜鳳臺飯館精致典雅,南國氣氛濃得讓人舒坦,恰是懷想友情初結時光的最佳去處。其實,那天不管吃什么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跟辛磊夫婦的那番交談。真正的朋友間,是不用粘粘乎乎地老相見,老交談的。無論過去了多少時間,幾個月,幾年,再次相遇,也總能在瞬間找到話題,甚至,似乎交談從來就沒中斷過,再多的歲月也都被省去,立馬就能接著上次的話題,繼續聊。真的,時間對那樣的交談,沒有任何阻隔。

也就在那晚,我才知道辛磊正埋頭做件大事。早已英武魁壯的辛磊倒依然謙和靦腆,說一直無甚作為,這次怎么也要好好聊聊!于是聊當年,聊朋友,聊世事,也聊起了他正在苦心經營、幾易其稿的《大清商埠》。我聽了當即斷定,最美麗驚人的蝴蝶就要起飛了!在有過《三家巷》、《山鄉風云錄》的廣東,又一部厚重而有價值的作品即將誕生。而一只蝴蝶翅膀的輕微扇動,甚至能在幾千公里外引發一場風暴。依他后來跟我通信時所說,這么多年了,好像先前的所有堅持與努力,都是為完成這部長篇小說的寫作。那是他的使命。我看出他略顯疲憊,卻興奮,健談——一個人,為做好自己夢寐以求的某件事時,正是那樣的狀態。我也一樣。我為他的不懈與堅持高興,祝福。盡管已多喝了幾杯,臨走我還是舉杯對辛磊說:等著讀你的《大清商埠》啊!

當我后來讀到那沉沉兩大本《大清商埠》時,欣喜真無以言說。不久便以短文《且給粵商補一份“出生證”》,權充讀后感。辛磊讀了,說很喜歡,說文中所言追索生命證明的話題,既讓他意外,又叫他覺著恰中他意,說在他即將出席的一個文學活動中,就講這個話題。那時,我斷定,當他以那部沉甸甸的長篇小說為粵商補辦了一份身份證的同時,也實實在在地為他自己年輕的生命,出具了一份證明——詩人駱一禾曾說,把小說寫成詩,是創造;把詩寫成小說,就不知是什么了。辛磊后來沒再寫詩,卻將他那份滿懷詩意的生命,盡皆凝結在了他的那部作品中……

不知為什么,這些時日,我再次到處找詩讀,讀到沉醉,讀到瘋狂,中國的,外國的,都讀;我讀,讀詩,讀那些分行的靈魂,那些有詩意的文字,而內心充滿了感激。這個鬧熱而又僵冷、松軟而又板結的年代,這個似乎什么都不缺又什么都缺的年代,也許惟有詩,能稍稍化解一下心中那種四顧茫茫的孤獨。恰如柳向陽所譯吉爾伯特的一首詩所說,“寂靜如此完整,他能聽見/自己內心的低語”。而此刻,回想我與詩、與一個個年輕詩人的交往,讀詩,便能讓“我在心靈的繩子上打結/便于記憶”。而就在前些天,英國著名詩人拉金的一首《如果悲傷能夠熄滅》(舒丹丹譯),也再次讓我陷入了沉思冥想:

如果悲傷能夠熄滅,

仿佛煤的沉陷,

心便能安歇,

靈魂未曾侵擾,

如同面紗垂下寂寥;

我卻將它守望徹夜。

火焰歸于寂絕,

灰燼變得軟綿:

我撥弄火石冷硬如鐵,

火焰已消失,

悲傷攪起,機敏的心

虛弱地陳列。

驟然間我再次想起的,仍是那些詩界的朋友,那一個個詩人,包括辛磊。古人有謂,悲歌當泣,遠望當歸。我知道,他,他們,已然離開了這個世界,但我一直不愿相信,也無以確信;悲傷盡管很難熄滅,但我確信,在許多像我一樣的人心中,悲傷已在燃燒過后的灰燼中,轉而化作了對詩的再度癡狂——那,或是對詩人,對所有心懷詩意者的最好祭奠。

時光的履痕

萬物皆在時光中經受無聲的蝕刻,留下道道履痕,包括人自身。時光的流逝,如流殤無情,又如百花盛放。大千世界,無論歷史的還是現世的,無生命的還是有靈魂的,盡皆時光的雕塑。于此有人在意,有人不屑;有人恐懼,有人奮而參與其中。時光或將這樣的人叫做雕塑家。生于臺灣的于涌,正是個那樣的人:曾飛天渡海,旅居加拿大,又經數載盤桓尋覓,降落麗江,一住近二十年。麗江既老且古一如長夜,卻可鐵甕栽荷,銅彝種菊,于涌喜歡。恰如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熟悉黑夜》(李暉譯)一詩所言:

我是一個與黑夜相熟的人。

我出來在雨中——再走回去。

我走出最遠的城市燈光。

據說雕塑無非將多余的部分砍去,于涌卻是將有用的部分拾回。大自然經時光的淘洗與蝕刻,早已將萬物塑造成形。作為藝術家,于涌的巧思在于將大自然已塑造成形的各類物件,以它的慧眼詩心加以選擇與過濾,爾后再度組接,讓其呈現出別一種姿彩。都說時光也有顏色,玄黃秦漢,金粉六朝,七彩隋唐,黑白有宋,以至山居棕綠的元,金瓶酡顏的明,花落紅樓的清,于涌的巧絕,便在敷于舊日時光以自己的生命之色,黯然舊物一經他手,頓時潤澤沉著,光可鑒人,有司空圖所謂“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之慨。駐足面對,細細揣摩,于會心處,便會思若潮生,感慨唏噓。我的驚異在于,一塊無言頑石,一枝怪異枯藤,一截被丟棄的朽木,以至一套舊式桌椅,一方無名花窗,一副在整個麗江隨處可見的曬糧架,甚或年代不明的匾額、對聯,甚至“麗江雅集”整整一座土坯墻小院,都有幸成了他藝術創作的素材。時光自然流逝的滄桑履痕,加上藝術家生命的滄桑經歷,便如此巧妙匯集于他的作品之中,既具盎然天成之意,又富溫潤的人性之美,成為看似眼熟,又別開生面的奇妙藝術。

這個以新為美的時代,現代化、全球化的浪潮正以其不可一世的兇猛之姿,覆蓋人類已然居住了數千年甚至上萬年的這個星球,無情地擦抹去歷史、文化與藝術的蹤跡,讓其變成一片真正的“黑夜”。于涌的奮爭,作為個體與這股狂潮對抗的方式,看起來似乎對那樣的改變無能為力。他曾戲言,“我是一只跋涉在沙漠里的小狗”。而“濃厚的感情,安排得恰到好處時,即一塊頑石,一把線,一片淡墨,一些竹頭木屑的拼合,也見出生命洋溢。這點創造的心,就正是民族品德優美偉大的另一面。”沈從文如是說。由是我知道,有了這份努力,這個世界已悄然有變。

而更遠處,在那脫離塵世的高度,

一架明亮的大鐘映照于天空

宣示著時間——既不錯誤,也不正確。

我是一個與黑夜相熟的人。

一個極力在過往的“黑夜”中尋找靈感的藝術家,其生命履痕所至之處,山川花木之生機,卻由經藝術的潤澤,已然詩意蔥蘢,蒼翠欲滴。

在或不在紅塵中

躲在門外悄然讀“書”看字,總覺著書藝里怎么都該有些詩意。我說的,還不是用毛筆書寫的那些唐詩宋詞或對聯啊什么的,那些字句間或蒼勁或溫潤的情境;也不是順著筆墨絲絲縷縷的鉤連,追尋所走過的從前,那種清淡如茶,濃烈似酒,偶爾竟也露出點梅消息的斑駁記憶與蒼茫留戀。我說的是那些字本身。是那些或連或斷的筆意,那些或疏或密的章法,那些游動的飛白,那些凝沉的焦墨,那些橫豎撇捺點提鉤,那些篆隸行草。世上沒有一種文字,有著這樣的千變萬化,形異而義同,體拙而神秀。于是讀字有時就像讀詩,能讓人從一個字、一句話里,豁然便悟出生命中原先被掩蓋、被淹沒、被忽略、被誤解的意義。

記得拿到何再林君的《硯池乍趣》,便慌慌地讀。相識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其時他或剛開始習書。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三十年時光雖晃眼即去,快得如眨眼之間,但畢竟是三十年,幾近半個人生,不說深諳,再林怎么也該是甚得書藝之妙了。一心揣摩他這些年到底是師承了哪方神圣,得到了何家真傳,看來看去竟不得要領。是飄渺先秦還是古拙漢晉?是恢弘唐宋還是江湖元明?似像,又都不像。無論條屏斗方、橫幅中堂,好像只是他自己,倒都有點兒“似蘭斯馨,如松之盛”之貌。就算了,不想也罷——盡管傅山早有“字一筆不似古人即不成字”之說,但所謂書法,說到底,不就是拿古人用過的紙筆,寫古人創造的漢字嗎?如是總算松了口氣。

一念剛落,一念又起,驀然間竟想起一個字來:“紅塵”。心想,當再林揮毫作書時,到底是在還是不在紅塵之中呢?那一問,倒把自己給問倒了。往往,在紅塵中者,說自己已不在紅塵之中;不在紅塵中者,反說自己尚未真離了紅塵。再林呢,在,或是不在紅塵中?

“紅塵”一語,自古有之,造得真好!常可入詩。無論班固《西都賦》的“紅塵四合,煙云相連”,還是杜牧《過華清宮》的“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也無論是秦觀《金明池》的“縱寶馬嘶風,紅塵拂面,也只尋芳歸去”,還是王建《從軍后寄山中友人》中的“夜半聽雞梳白發,天明走馬入紅塵”,道不盡的都是“紅塵”。

古人聰明。漢語多義。明明說的是“紅”,后面跟著的倒是個灰頭土腦的“塵”。“塵”者,埃也,何以為“紅”?不解。

其實,一個人,既生于俗世,又怎能真離了“紅塵”?佛家眼里,“紅塵”不過是“人世”之謂。紅,乃國人最愛,年節間張紅掛彩,已是習俗。紅,即是喜慶,又是誘惑;而“塵”,則既是塵埃,又是佛家所謂的煩惱。如此說來,所謂看破紅塵,無非知道、明了、體悟真實的世相,了然裟婆世界的本質是不圓滿,是苦;世間一切都是無常,有情無情,終逃不掉生老病死,成住壞空的命運。人,不可能在世間滿足自己所有的追求與欲望。

我不知道再林到底是怎么寫字作書的,是否要先“沐手”,再祭酒,然后嘴里念念有詞,才提筆運氣,蘸墨運筆?倒是巴西現代詩人卡洛斯·特魯蒙多·安德拉德曾在《詩藝I》中,說過他怎樣寫詩:

我用一個小時琢磨一首詩

筆卻無法寫出。

不過,它就在筆端

騷動,生猛。

它就在那里,

不肯躍然紙上。

但此刻,詩意

已溢滿我的整個生命。

再林寫字時,是否也是那樣:我用一個小時琢磨一幅字/筆卻無法寫出?我知道再林的住所,離紅塵怎么都不能說遠,附近有超市、銀行、影院、酒吧、歌廳,說他就在紅塵之中,定然不錯。紅塵萬丈,就在他窗外翻滾。那時,他是否已然跳出紅塵,行于空山之清寂深林之幽靜?

倒是安德拉德的另一首詩《詩藝II》說得好:

用時間的眼淚

摻和白晝的石灰

我混合成

我詩歌的水泥

我站在未來生活

的角度

并在鮮活的肉體上

建起一座建筑物

我不知它是住房

還是高塔,抑或廟宇

(沒有神的廟宇)

但是它寬敞而明亮

屬于自己的時代:

“兄弟們,進來吧!”

果真如此,那便既是詩,也是幸——幸在超越,在創造。據說乾隆年間,大學問家伊秉綬有詠梅舊句曰:“生性禁寒又占春,小橋流水悟前因;一枝乍放雪初霽,不負月明能幾人。”詩寫在一扇面上,為張學良舊藏。我參悟不出再林書法之所宗,也解不開再林在或不在紅塵中之謎,然我略略知曉一點小橋流水間的前因,那些辛苦與勞頓;也稍稍明白一點禁寒又占春的后續,那些孤寂與奮發;留下這或有淡淡心香的瑣屑文字,也算不負三十年間的那些淡茶濃酒了。

目下春之將至,且喜君來,歡喜。

責任編輯 張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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