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爾夫的歷史之姿

后來的研究者對伍爾夫和倫納德的無性婚姻持不解態度。其實，伍爾夫在自己的小說《海浪》里，已有一個細節，描摹了他們關系的實質：一個女作家在花園里的一張桌子上寫作，有一個園丁正在清掃地上的落葉。這就是兩個人的每天。每天都廢寢忘食地干活，這符合倫納德的猶太人恪守的信條：“讓你的臉上流汗，也讓腦子流汗，這對于亞當的所有子孫來說都是一項適當的甚至是高尚的工作。”

伍爾夫在30歲上時與倫納德結婚。倫納德消瘦，下巴很尖，講話時手會微微顫抖。他說他總會被純凈的、奇妙的女性的心靈所吸引，正如同有些男人會被女性的肉體所吸引一樣。在他向她求婚時，伍爾夫又想起曾經的往事：在她26歲生日時，已經成為姐夫的貝爾告訴她，他在她身上覺察到一種“綠寶石般的沉睡著的激情在閃光。”她知道他所指的激情，帶著對她身體美感的欣賞與誤讀。她自覺放棄貝爾，她轉向倫納德，是因為倫納德更適合她。他是荒涼的峽谷，她正好可以躲開生理上一切沸騰的力量，專心致力于寫作。她內心已經明白距離那種秘密目標的實現已指日可待，她將找一個對話者、鑒賞者、出版家、伙伴，為她的進入歷史提供幫助。這人需要她純凈的靈魂。她不需要肉體，他正好也不需要。他們達成默契。有一段時間，當伍爾夫病稍稍好一些時，她很是熱衷社交活動，倫納德這個恪守戒律的清教徒，認為她在浪費時間。消弭沖突的辦法是，清晨他們起床坐在火爐邊，他們開始談話，漸漸的，他拔掉了她身上的刺，促進了真理。

與伍爾夫結婚以后，倫納德用一種印度少數民族的文字寫日記，誰也猜不出他記敘的是什么。他究竟對他們的這種婚姻形式是否滿意？他曾經出版過一部名為《智慧的童貞女》的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寫的是誰了。無性的男女能那么相愛嗎？外人無法理解，伍爾夫和倫納德之間一定有比性愛、子女更讓他們感到不舍、甜蜜的東西。

是歷史嗎？

倫納德去上班了，伍爾夫坐在桌前，開始寫作。她是在想這個問題，什么是歷史？漸漸，她的思緒回到那場“玫瑰戰爭”，那血戰，那廝殺，然后法律條文、歷史文牘和傳奇故事記載下這段歷史，記載下驍將和勇士征戰殺伐的赫赫戰功與不朽英名。這就是歷史嗎？歷史是族群的中斷還是族群的延續？戰爭必然是流血，是死亡，是讓族群中斷的殺戮行為；而生育與撫養，堅定地扛起男人走向戰場以后的生活重軛，女人們是在為種族的延續做著隱匿的無名的工作。想到這里，伍爾夫腦海里不覺又浮現出姐姐范尼莎的面孔。姐姐穿著前衛、時髦，可她眼睛里面，總有讓人猜不透的堅定的東西。她對世人已不再挑剔，因為她已站得很高。她那雙美麗的眼睛，總是微笑著看人。女人啊，女人實際上比男人更有力量，這是內力。

伍爾夫在自己的創作中，姐姐范尼莎成為她不同作品中的重要原型。

伍爾夫突然有了靈感，她將要好好寫寫那些隱匿的、無名的、卻是保持族群以及歷史延續的女人，那是姐姐、母親及許多她認識和不認識的歷史深處的女人。她寫下了這部書的書名《瓊·馬丁太太的日記》。它圍繞英國歷史上的“玫瑰戰爭”展開。這場戰爭將被置于歷史記錄的邊緣，處于中心的是那建設性的家庭生活，是那些養育、持家的婦女。

什么是“玫瑰戰爭”？帶著疑惑我翻閱了英國歷史的書籍。書中說的是：“玫瑰戰爭”又稱“紅白玫瑰戰爭”。從1455年開始，英國王室有著紅玫瑰徽章的約克公爵與白玫瑰徽章的瑪格麗特王后，為爭奪王權，兩大家族之間斷斷續續展開了數十年的戰爭。戰爭中，王室雙方都有人戰死，其中包括約克公爵的嫡親兄弟及王后的兒子。當然，更多死掉的是那些自以為勇敢的將相與武士。

伍爾夫在那年的8月，一直在研讀四卷本的英格蘭歷史，累了，她會沿一條護城河邊走著，仲夏的河水翻著美麗的微波……

那個叫馬丁太太的女性，也正在拉起暗夜中的窗帷，微風吹來時，她想起那些披著甲胄的男人。男人們上戰場了，孤獨的古堡里面留下女人，看護著老人和孩子。夜晚，陰森森的夜，當家人感到恐懼時，她用朗誦詩歌的方法來轉移這種灰暗心理。家人睡了，她要檢查一下大門是否關緊，以防歹人闖進。然后她就著昏暗的燈光記賬，并計劃著開支，籌劃著谷倉里的糧食是否能吃到來年。天剛蒙蒙亮她就要起床，去管理下人耕種土地看護畜群。她在翻曬香料和防蟲藥，也在忙碌著儲存起細亞麻織物。在不算整塊的而是間隙的時間，她為家人編織，那是一件藍色的毛衫或是一雙紅色的襪子。她通過編織，把可能出現的時間和效益的浪費都彌補起來。

這就是留在古堡的女人。那個叫馬丁太太的女性，就著昏暗的燈光在記賬的時候，一邊也寫下每天的日記，這是有案可稽的1480年的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家庭主婦的日記。

伍爾夫從年輕時代起，就試圖觸及歷史本質。她小心翼翼去掀開幕布一角，沒承想卻看到了真相的吊譫和遮蔽。

男人們上戰場了。他們自以為是在為光榮為榮譽而戰嗎？他們以為自己去干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嗎？不一定。他們只是覺得日子過得太過平靜、瑣屑時，會心里長草，會活得不爽。尤其年輕，尤其血氣方剛的男人，他其實活得很飄。如果他耳畔的風挾帶著硝煙和焦土的氣息，他會亢奮。沖撞迸濺的血，讓他嚎叫著向前，他會亢奮。這個物種里面，可愛的男人都是不計后果、不顧生死，喜歡去掉屏障的肉搏，他們不喜歡穿上制度的外衣，在政治權力和經濟權力的屏障掩護下，去假模假式地斗心眼耍陰謀。可是這里又有一問，他們在為什么而拚命，而獻身？寫到這里，我想起前些日子看的一部中國電影《神話》。狹窄的峽谷中伏兵躍起，突然殺聲沖天，驃騎直接沖撞，人仰馬翻，血映殘陽。如此慘烈的場面，廝殺為何事由？卻為的是給君王取回煉丹的長生不老藥，竟讓許多的人平白送死。細究起來，為什么拚殺，這內核卻是一個荒誕。人們卻不論，照樣讓英氣凜然的男兒殺得血肉橫飛，有聲有色。

這些不合時宜的犧牲，就這樣被傳唱下去，于是成為了歷史。我們現代人有誰去追問歷史的真相？

伍爾夫早已經發問了。寫到這里，我越發覺得伍爾夫非常了不起。她的意義，不單純是后來評論家說的只是一個意識流的現代派小說作家，她有洞穿歷史的智慧，有著逆反性的歷史觀。這不是要男人感到汗顏，而是要使男人明白，讓男人對自己的生命觀念有所警覺。從來，那關于名譽和光榮的稱謂，都是留給少數人的，這少數人可以馭使許多人赴死而去。男人這個物種啊，又可愛又可惜。伍爾夫隨即設想了戰爭過去、和平到來的年月。在她的小說《出航》中，她寫到那些為得到某種任命、職務、一小片榮譽緞帶或學位的男人，他們的生活陷在極其的單調乏味中，這一切乏味又印在法庭與議會的辯論里。小說中的休伊特是貝爾的化身，這個喜愛孤獵和雪萊的鄉紳之子，不禁發出感嘆：“我們用它制造出了怎樣一個世界啊！”

伍爾夫始終對貝爾懷著信賴，讓他說出的話總是一針見血。雖然貝爾自己在和平年月也把日子過得有些混亂，可他心里不糊涂，明白事理。

再看那古堡中的女人。

她們詛咒戰爭，卻又必須得接受男人必然離家的事實。如果男人歸期將近，她們也會耳紅心跳地祈盼。但在幾個繾綣的夜晚過后，男人又耐不住急惶惶要沖出來。她們所要做的，只能是安排秩序，克服混亂，把這個家支撐下來。日子過了很長很長，古堡中的女人溘然長逝，她們的墳冢就在不遠處的土丘和山崖腳下。那是些沒有誄銘和墓碑的隱匿無名的人，但她們不是飄散在罡風中的孤魂野鬼，她們已將種籽播撒在了厚厚的豐饒的土壤。那就是她們精心養育和看護下的子子孫孫。她們安息在無人知曉的地里。

伍爾夫說，這就是歷史。

這歷史存在于女人在鑲著木板的房間來回巡視時；在她深夜為嬰兒掖好襁褓的褶縫時；在她走到后院摘下蘋果樹上的枯葉時；在她淺淺地笑著說我只是在完成做為女人的正當工作時。也在她早已洞悉的樸素道理當中：我們生育、儲存、修補，安靜地活著，那只是活在與男人無關與幸福無關的必然命運里。

伍爾夫問，誰在歷史之中，誰又在歷史之外？那延續所有人生命之線的，必然是歷史的。伍爾夫認為生理的勇氣不足為奇，她推崇的是精神的勇氣。她不喜歡欺騙性的價值觀，認為它是夸張而乖戾的榮譽觀，它可能放縱的是愚蠢和野蠻的行為，是對文明延續的不幸阻隔。在富于責任心的夢想和權力的夢想方面，她肯定推重前者。

前者無時無刻不包涵她的姐姐范尼莎。姐姐說你要挖掘家人的獨特性。伍爾夫當然知道，生活是不必刻意去深入的，只要深入人的靈魂，所有的熙熙攘攘的現象，只是瞥上一眼，就明白來龍去脈了。她依戀姐姐，像蜻蜓總是依偎在多蕊的蓮花上一樣。姐姐行事，妹妹詮釋，這是一對美麗而又美妙的姐妹花。

范尼莎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她總是賦予生活以多姿多彩的想象力和實踐性。她又折騰著把家搬到查爾斯頓，這里她開始進行農場耕作的收成與管理。六月剛剛進入，麥子熟了，田野里有收割的人。這里，又同時是和平主義者的避難所，是友誼與思想的溫暖屋檐，當然還有調情。范尼莎是主持人，她讓來訪者在這里度過快樂的時光。這里是農業場境，卻又準備著一切關于中產階級的必須之物，這包括廚師、女管家、精美的書籍、自由的討論以及優雅的風度。范尼莎是熱心的，但又很是謹慎有度。她總是會躲到里屋，懷著誰也不可以侵犯的心態畫畫或者縫紉。想想看，她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呢。來客有時會聊到凌晨，她讓管家拿來威士忌和小圓面包，讓他們提提神。

范尼莎的情人格蘭特此時給她畫了一幅像，頗為傳神的讓人窺見到她此刻的精神氣質：她坐在沙發上，橫放在土灰色沙發靠背上的一條手臂表現出她潛在的決斷力。盡管她的姿態是斜倚著的，卻絕非是一個馴順的圣母。她的長袍是絲綢般的柔軟，卻是冷色調。她深邃的藍眼睛里面，仿佛在凝視畫面之外的人和事。卻又有著朦朧的暖意，具有催眠性的力量。她面頰和嘴唇紅潤飽滿，輝熠著沸騰的生命力。她不是躺臥在沙發上，她沒有那種不想動身的慵懶，她只是勞作過后的小憩，她隨時準備動身，那是一個高貴女人，像母親那樣，隨時準備發出警示、安慰和命令。格蘭特對范尼莎也可謂是知之甚深了。難怪他們中間遭遇到那么多問題，卻是相守了一輩子。

姐姐悄悄告訴妹妹，我們女人，任何時候，都必須要有足夠的金錢和隱私，來使自己獲得自由。

她們的自由正是這洶涌澎湃的靈感與創作。

她們在不同領域都在獲得成功。妹妹伍爾夫日益受到文壇的認可和讀者的追捧。姐姐范尼莎的畫展頻頻在英國首都倫敦舉辦，大獲好評。在商業方面，她的畫也賣得很好。

伍爾夫很早就發出警策之聲，男人走向戰場可能會一去不歸。她沒有想到自己的家庭成員，她喜愛的外甥、范尼莎的幼子朱利安會成為一去不歸的人。

朱利安繼承了父親貝爾的多血質。英國塬上寒冷的風，絲毫無法凍僵他澎湃的熱情，這不僅是愛國主義的，還是國際主義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以后，年輕的朱利安曾經到過中國，參加了國際志愿救援者的隊伍。這次的東方之行，興許他與一個中國名媛和女教授兼之的凌叔華發生了深深的戀情。為這件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事，前幾年文壇曾鬧得沸沸揚揚，皆因為女作家虹影的小說《K》，涉及到這一隱情（凌叔華與伍爾夫曾有書信來往，凌的小說英文版的《畫韻》，正是在伍爾夫的鼓勵下寫出。當然她們是忘年交，伍爾夫年長凌叔華將近二十歲）。這段舊話被虹影寫進小說，凌之女陳小瀅斷然將虹影告上法庭，事情成為撲朔迷離的謎。總之，朱利安是個激情豪邁的人，應該毫無疑義。中國之行過后，朱利安又到了西班牙，參加到反佛朗哥的戰斗中。這就是后來所說的西班牙內戰時期。1931年西班牙民選政府建立時，佛朗哥還是一個中層軍官。1936年他發動政變。1937年，在國際共產背景之下，各國正義人士對佛朗哥討伐誅之。朱利安加入志愿者隊伍。一顆流彈擊中了他的頭部，死時才29歲。

他臨行前知道生死未卜，但他毅然去了。誰都阻止不了他。他年輕的血沸騰時，是討厭千篇一律的恒定生活，他覺得那樣過太悶、太無聊。他的母親以及他心愛的女人都勸阻不了他。那慘烈、蕭瑟的戰場，殘月和衰草，在他看來是詩意。

伍爾夫早已對這詩意的欺騙性做了揭穿，她仍是無法勸阻住他。范尼莎也無法勸阻。喪子之痛，猶如摘心一般。又能怎么辦？只能是一人一命啊。范尼莎與朱利安的關系密切，幾乎無話不談。朱利安之死，讓堅強鎮定的范尼莎第一次陷入精神崩潰。誰都制服不了她，只有兒子能制服她。她不會為兒子畫像，但她腦海里的兒子，將永遠是英姿勃勃、英氣襲人的模樣。他是向大海深處走去了呢。范尼莎在哀痛中躺了很多天，她強迫自己想開。否則，活著的人就會被太嚴厲地拋在深淵里。她讓自己想開，她從床上起來，坐在鏡前慢慢地梳頭，她想：一切都將流向大海啊。

這些天來，伍爾夫也總是在海邊蹀躞。

大海，這是伍爾夫作品中比比皆是的意象：《遠航》、《海浪》、《到燈塔去》等等。放眼望去，不列顛群島在大海的簇擁中。異常優美曲折的海岸線，淺水和暖流，藍寶石般的島嶼，還有突峭在海面的巨石林，構成了圍墾與牧歌，海盜與傳奇的英國風尚。

伍爾夫望著橄欖色的海面，她回憶起她的一生：她在17歲的時候動筆構思《遠航》，那是一個豆蔻少女對新大陸的好奇與向往；當她被病魔攫住時，她夜晚發夢，夢見泰晤士河橋墩下有個駝背女子在發熱病時譫妄囈語。她了解了自己的性恐懼，正是源于這次托夢；她站在甲板上，看到多少年前的沉船，那烏黑的支楞的船肋，告訴她的是逝者無常的人生。她看到了燈塔的光芒，就想到了母親，母親告訴她的是人應該像雄偉的船，要穩穩地把握好自己的航向，既不硬推也不亂擠。她更多的時候是想到姐姐。綜合的力量形成了她那樣：仿佛海水包圍著的一個統治者，為了夢想，按秩序治理著領地，必須勞作，耕地、開路、筑堤、養育和持家。一點點地，踩出一塊堅實的土地，成為新世界的陸地。她欣賞姐姐的厚重，但她學不會。她現在只想飄起來。

伍爾夫想要驅趕走這海面上飄起來的念頭。她揉揉眼睛，讓自己鎮定。她卻又仿佛看到另一個久遠的女人向她走來。那是古希臘女作家薩福。姐姐曾經對伍爾夫說，你就像薩福。說這話時姐姐是在鼓勵她的文學才華。眼下，伍爾夫但見薩福仿若凌波仙子正朝向她飄來。薩福為了她心愛的水手，在等待的無望中縱身蹈海。伍爾夫發現自己留在陸地的使命也已完成，海水的漂渺對她是浪漫的召喚。不是因為意志，而是因為疾病。她那么頑強的意志力也終究戰勝不了疾病。許多人不了解，生不如死這句話并不是隨便說的，而是實實在在。

伍爾夫嘆息著祈禱。

主啊，如果讓我潛得更深些，就能觸摸到真理，那是唯一的安慰。所謂工作、閱讀、寫作都是偽裝，同人的關系也是這樣。

在祈禱中她縱身一躍。1941年3月28日，星期五，伍爾夫溺水而去。

那終歸是要流向大海的。

倫納德把伍爾夫的骨灰埋在他們居住的僧舍的花園，埋在橡樹下。那橡樹也是伍爾夫夢中常常幻覺的意象。倫納德說，他再也看不見她穿過小屋穿過花徑向他走來了。

范尼莎在短短的四年承受著她最疼愛的兒子與妹妹相繼離世的痛苦。她只能說：一人一命啊。

1942年，格蘭特又給她畫了一幅像。她裹著一件華麗的大氅，雙手抄在一起，放在她交叉的膝頭。她依舊很美，有長長的優美的脖頸，弗吉尼亞家族特有的尖尖的下巴，以及細長的手指。她一生都沒有發胖，乃至在她已入63歲的晚年，依舊清新、明亮。那艷光四射仍然潛藏在她雕塑般的壯麗中。她有些冰冷，有藝術家些微的玩世不恭。這些，才能讓她可以昂然走過，然后去面對將她毀滅和撕碎的打擊。

時間如大海般在流淌。

夕陽之下，查爾斯頓有遠遠的麥垛閃著金黃色的光。

范尼莎仍在畫畫，雖然她在畫界已是名聲斐然，但她仍是不懈地創作，那是她自己終生都在追求、超越一切的至關重要的事情。有來訪者進門，她可以禮貌地接待，但是當他們要發表伍爾夫與貝爾早年的通信和日記時，她斷然否定。她說不要這么興師動眾地披露隱私，等我們這些老骨頭都不在人世了，那就隨你們怎么樣了。當來訪者要她談論“布盧姆斯伯里團體”的樁樁件件往事時，她反問：有這回事嗎？她絕不想這么的煞有介事。她珍藏著那些蒼茫歲月里，關于青春、友誼、精神契合的私人記憶，而不想硬硬把這些扯進英國的文學史和藝術史，那樣豈不是太矯情了。

她不會輕視來訪者，只是淡淡擺擺手，表示不再想談論這些話題。她一生的獨創精神，使她要做的，正是要拋棄虛偽的角色和虛偽的信仰，哪怕它看起來多么的根深蒂固。她轉身回到她的畫室。

屋子里，有兩個男人在打盹，或者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這是貝爾和格蘭特。家里的孩子喜歡這兩個老爺子，因為他們總放他們到老奶奶的畫室，那里是他們捉迷藏的好地方。貝爾作為著名的評論家，寫作有《論塞尚》、《論藝術》、《論普魯斯特》等著作。格蘭特則是著名的畫家。

有太陽的時候范尼莎會搬一把椅子坐在門外。她的面孔到她很老的時候，都有驚人的美。那是她心靈的自由帶給她的饋贈。她會記憶她的一生，眼下這兩個男人，她不會怨恨他們，更不會寬宥優越地站在他們面前。她會感激他們的陪伴，感謝他們給她生活層面的不同啟示。她一生都讓自己不要動不動就拿美德框自己，也框別人；她不讓自己動不動就發火。她不大輕易流露喜極和怒極的感情。她以自己的需要為需要，也以別人的需要為考慮的尺度。在任何挫敗的年月，她都滿懷信心地相信那被毀滅的東西。重要的是，所有的痛苦，都不要讓它留下抽搐的表情，不要讓皺紋、衰老攫住女人永遠高傲的靈魂和面容。

她活到80多歲。貝爾和格蘭特也都活到足夠長的壽數。她的大兒子昆廷成了伍爾夫權威的傳記作家，女兒繼承了母親的繪畫秉賦。

多少年過去了，最終，一切都流向了大海，在那里，在生存的真相中，任何的荒謬與謊言都會被凈化。

文章寫到這里就要結束了。最后我很想說說自己為什么總會選擇西方的人和事，作為自己的寫作契機。說實話，我有些警惕我們慣常思維里的夸張和戲劇化，凡事總易于大悲大愴，大善大惡，激動起來沒完，這其實很表面，會把事物本來的東西給漏掉。我為伍爾夫所吸引，我同樣為范尼莎所吸引，或者是更覺得她的行事風格對我們具有貼切的可效仿性：她鎮定中有妥協，有原則又不那么令人緊張。這才可以有日常智慧應對日常。她活得很通透，因為她懂得，如果活著，生活仍得繼續。

責任編輯 王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