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狄爾泰主張通過擯棄和消除解釋者的個人前見,并借助于一整套正確的理解方法達到對歷史世界的客觀認識。伽達默爾批判性地指出,由權威和傳統構成的前見是個人存在的歷史實在,是一切理解活動得以進行的前提和基礎,擯除前見就是擯棄理解,否定前見就是否定歷史研究本身。
關鍵詞:精神科學;權威;傳統;時間距離
中圖分類號:B08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3)33-0040-02
一、狄爾泰的貢獻與困境
在狄爾泰看來,神學解釋學或圣經解釋學總是把獨斷的傳統或教條強加于對某些神圣文本的解釋,把某些特殊文本的解釋當作是此在真理的顯現,這樣的解釋往往帶有教會和權威的強烈意志,缺乏合理性和正當性。解釋學的任務應當是擺脫傳統和教條的束縛,轉向文本自身、個人的生命表現和歷史世界的研究,提出有助于正確理解文本意義及歷史世界的技術或方法,從而使解釋學“從教條中解放出來”[1]。為此,狄爾泰重新肯定了個人經驗的必要性,認為對歷史世界和精神科學的理解之所以可能,不是因為人類運用自身的理性來對它進行對象化的研究,而是因為人本身就是歷史性的存在,人在自身的經驗中解釋歷史世界進而解釋自己,歷史不是一個已經固定的形態,而是在歷史學家的不斷解釋中“去存在”的動態過程。那么,我們的問題是,歷史性存在的個人如何能達到對歷史世界的客觀性把握?或者換句話說,有限性的個人如何能認識無限性的世界?狄爾泰提出了人類理解的“同質性”和比較方法。在他看來,有限性的意識并不意味著意識的有限性和局限性,人類本性有一種同質性,它是歷史理解穩固的根基,使得歷史學家能夠超越自己時代的偏見,達到對歷史世界的真正普遍的理解,用“通過重新體驗歷史世界而獲得的東西的無限性去補充我們自身體驗的狹隘性和偶然性”[2]332。其次,在同質性的基礎上,對同一段歷史的解釋通過不同歷史學家之間的比較,可以使個人有限性的理解“上升為偉大普遍性的真理”[2]334。所以,狄爾泰認為用個人存在的歷史有限性來限制對理解的普遍性的把握,這是一種主觀性的行為。不過這里依然存在著重大的理論缺陷,這種通過“同質性”達到的對歷史世界的普遍性和永恒性的理解是否是對個人生命體驗的否定?因為個人的生命體驗總是暫時的和不斷變化的。在自然科學和精神科學中作為附屬工具的比較方法是否真正能成為對歷史本質的認識所不可缺少的東西?歷史意識究竟具有怎樣的特征以至于即使自身是有限的也會達到客觀性認識?狄爾泰用一生的精力努力地證明歷史知識的客觀性,但他最終的理論指向卻是證明了歷史條件一般來說是可以避免的,因而“歷史地”研究是沒有必要的。“對歷史過去的探究,最后被狄爾泰認為是解釋(Entzifferung),而不是歷史經驗”[2]344,狄爾泰陷入了歷史主義困境!
伽達默爾認為胡塞爾的現象學方法可以克服現代科學方法論對狄爾泰所施加的壓力。他指出,此在對歷史世界的解釋并不能處于歷史之外來對它做客觀的認識,理解歷史的唯一方式就在于此在內在于它,對于歷史世界的解釋不能與個人的經驗相分離,主體不能脫離客體?!熬窨茖W中的本質性東西并不是客觀性,而是同對象的先前的關系……在精神科學中衡量它的學說有無內容或價值的標準,就是參與到人類經驗本質的陳述之中”[3]。在這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理解不是一種認識能力,也不是主體的一種活動,而是主體本身的存在方式。不過這種特殊的存在方式需要一個前提,即由權威和傳統構成的個人的歷史實在——前見。
二、為權威和傳統正名
以狄爾泰為代表的浪漫主義解釋學家雖然批判啟蒙運動把歷史當作人類理性的客觀對象,但在消除前見、否定前見的觀點上他們是一致的。伽達默爾通過概念史的分析指出,前見概念實際上就是一種判斷,是對任何事物在做最終的定奪之前的一種預先判斷。它既有肯定的價值,也包含著否定的價值,因此對于是否符合事實來說,前見并未說出什么。不過由于啟蒙運動的影響,前見概念有了否定的意義,但“德國啟蒙運動大多都曾經承認基督宗教的‘真實前見’”[2]387,前見并不是在啟蒙理性中不起作用,這就意味著啟蒙運動要求擺脫一切前見的這一方法論要求并未實現,也不可能實現,因為理性不是絕對的和無限的,它只有在前見的基礎上并經常地依賴于被給予的環境中才能去行事,否定前見就是否定歷史研究本身。
為了便于規定前見的合法性地位,伽達默爾考察了前見的兩個來源——權威和傳統。啟蒙運動以來,前見被區分為由輕率而產生的前見和依賴于權威而產生的前見,前者是在運用理性時產生錯誤的根源,后者的過失是根本不讓使用理性,宗教改革運動的貢獻在于完全削弱了教會和教皇的權威,運用人類自己的理性從根本上來保護文本的合理意義。因此,對于啟蒙運動來說,權威和理性之間是根本對立的,他們的普遍要求是不承認任何權威,把一切事物放在理性的審判臺前。毋庸置疑,如果用權威的前見代替解釋者自身做出的判斷本身,那么權威本質上就成了一種偏見,從這個角度來說,啟蒙運動認為權威和理性之間根本對立的看法有其合理性,但這并不意味著權威不包含真理源泉的可能性。伽達默爾指出,權威的真正本質是基于某種承認和認可的行動,即我們對真理的要求或威望的贊成或反對,總是基于有充分的理由對他人所發表的判斷和見解的贊同。因此,權威并不是對某種命令的盲目服從,而是依賴于承認,一種理性本身的行動。真正的權威并不需要權威者出現。
為了更進一步說明權威與理性之間并不是絕對的對立關系,伽達默爾還更深一層探討了以權威形式加以保存的傳統。在啟蒙運動中,傳統和權威一樣被當作是理性和自由的對立面,因為傳統的“有效性不需要任何合理的根據,而是理所當然地制約我們的”[2]398。但實際上,傳統和理性之間并不是絕對對立的,相反地,應當被理解為自由和歷史的一個要素。因為傳統并不是依靠自身來存續,而是需要人們對它的肯定、掌握和培養,這樣的行為通常來源于自由的選擇,是一種理性行為,即便是在遭受猛烈改變的革命年代,雖然人們對舊的制度和觀念進行猛烈的批判,但卻還是有更多的東西在這個過程中被保存了下來,并與新的東西一起構成新的價值。所以,伽達默爾說,我們總是身處于傳統之中,當我們作為歷史性的存在來考察過去時,并不是把傳統當作對象化的客體,當作某種另外的、異己的東西,而是把它當作與自己進行對話的存在,在對話中達到對自身的重新認識。當包括狄爾泰在內的浪漫主義解釋學以人類的同質性為基礎尋求對歷史世界的普遍性理解時,并因這種非歷史性的基礎脫離了個體的有限性和歷史性存在時,“歷史意識的自我批判最后卻發展成不僅在事件過程中而且也同樣在理解中去承認歷史性運動”[2]411。
三、時間距離:理解的一種積極的創造性的可能性
前面已有所論及,理解的前見包括由輕率使用理性帶來的前見和依賴于權威而產生的前見,或者用伽達默爾的話來說就是阻礙理解并導致誤解的前見和理解得以可能的生產性前見,那么,如何讓生產性前見充分發揮作用的同時盡量避免阻礙性前見?伽達默爾訴諸時間距離(Zeitenabstand),即只有在理解的過程中,在過去與現在不斷中介的解釋學循環中消除阻礙理解的前見,讓生產性前見發揮應有的作用。
從整體來理解部分,同時又從部分返回到整體,這是起源于古代修辭學的解釋學循環。施萊爾馬赫進一步將它區分為客觀與主觀兩方面,文本內容和作者心理狀態的循環,理解就是在客觀和主觀的不斷循環中完成。狄爾泰繼承了施萊爾馬赫的思想,并將這種循環擴展至整個人類歷史。對此伽達默爾一一做出批判:就主觀的解釋學循環來說,與其說我們把自己置于作者的心理世界中,倒不如說我們把自己置于他人形成其意見的意義域中,對意義物的理解并不需要追溯至他人的主觀性中,而是它自身就是可理解的;就客觀的解釋學循環來說,雖然形成了一種與自然科學的客觀性相媲美的形式上的普遍性,但這是以否定歷史意識在解釋學中的作用為代價的。海德格爾對解釋學循環的描述和生存論上的論證為我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視域,在他看來,解釋學循環并不是文本內的循環,而是傳承物(廣義上的文本)和此在之間的內在相互作用,此在理解、參與和規定傳承物進程。伽達默爾遵循海德格爾開啟的解釋學的生存論轉向,認為解釋學的任務首要的是探究理解得以發生的條件,因而對被給予的前見的區分不能在理解發生之前就預先做出區分,而只能在理解的過程中進行,這就需要把以往解釋學所排斥的東西置于突出的位置上,即時間距離及其對于理解的重要性。
伽達默爾指出,時間距離根本不是傳統解釋學所認為的那樣是阻礙正確理解得以發生的因素,而是理解的積極的和建設性的可能性,“時間距離并不是某種必須被克服的東西”,它“不是一個張著大口的鴻溝,而是由習俗和傳統的連續性所填滿,正是由于這種連續性,一切傳承物才向我們呈現了出來”[2]421。在這個對文本的真正意義不斷追尋的永無止境的過程中,時間距離會不斷過濾掉那些阻礙理解的假前見,并使那些正確理解得以可能的真前見浮現出來,這種過濾工作不是解釋者采用一定的方法所能做到的,而是解釋者與文本之間的問答邏輯。文本意義的整體表現為一種意義域,在這個意義域中,文本提出一系列的問題并以正確的方式回答這些問題。如果我們解釋某個文本就必定先要進入到這個場域中,為了理解文本所主張的東西,我們不必與文本相統一,但要認真對待文本訴說的真理。當我們向文本提出問題并在一定的意義活動空間中討論它的回答時,我們就是在正確地解釋文本,這樣,真(正確)的解釋就與真理結合了起來,假的前見就會被排除。所以,如果不承認某個過去文本向我們訴說的真理,就缺乏前見與文本進行對話的底板,也就不可能區分真前見和假前見。解釋學不是在主體化的理解中,也不是在對象化的理解中,而是在主客體相統一的理解中顯現歷史的真理性。
參考文獻:
[1][德]狄爾泰.詮釋學的起源[C]//理解與解釋——詮釋學經典文選.上海:東方出版社,2001:85.
[2][德]伽達默爾.詮釋學Ⅰ:真理與方法[M].洪漢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3][德]伽達默爾.贊美理論——伽達默爾選集[M].夏鎮平,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88: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