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 盞
燈盞伴過我15年的歲月,想起燈盞腦海里總要回放人生的一些片段。上小學時教室里掛兩盞汽燈,專供高年級學生晚自習看書用。這種燈左鄰右舍沒人點用,這是除電燈之外的高級燈火吧。我那時這么想。一個比我大些的同學,出于好奇就蹬上桌子看這汽燈的究竟,墨色燈罩不慎掉在掌心,一觸即生裂隙,駭得手足無措。眾目之下,又竭力還原罩子起先的形制,再觸及時卻變作灰面,一時間如天塌下來,面如土色。眾人起哄吆喝,他眼里的絕望就和著淚水汩汩流出。有人火上澆油地編造說:“那玩意兒可貴了,得好幾百塊錢哩,把驢賣了再搭上尋媳婦的錢都不夠還這賬。”那同學哇哇大哭不止,其狀甚慘。我一時也被誑言所蔽,擔心今后他將如何辦才好。他碰掉的卻是紗網罩,因長久被火炙烤已經炭化,花幾分錢其實就可買到的,卻陷入絕望不能自救。倘還記得那盞汽燈,他定不會忘掉那場驚嚇,那驚嚇因為無助便成絕望,幾乎就無邊了,那是漆黑夜色一般的。那幾日看見的他都是蔫的,心里被罩子罩住了。幸好幾天后惡作劇的狂話被說穿,要不那次籠罩在心里的黑色或許使他遭遇不幸。
無燈的夜是黑得很透徹的夜,當夜來時就已鋪蓋了很重的黑,像厚厚的帷幔把光吃了去,也厚厚地將心上的勇氣吸了去,莫名的急切和害怕便風一樣地吹過來。于是就點了燈。燈盞是墨水瓶改造的,瓶蓋用火鉗燙出圓孔,用鐵皮卷了中空的細筒穿過瓶蓋,用棉花搓了線繩當捻子,瓶里的煤油滲上來,捻子就泛出飽和的鐵青色。浸透了油的捻子流露著對火焰的渴望,如同被黑暗包圍的人對明亮的渴望一樣都透著隱隱的激動。洋火點亮捻子的一瞬,屋子和心同時一下子都敞亮了。
燈下聽大人講故事,常被人的善良感動,因果報應在不斷應驗中進行,就知道行善是人的頭等大事。后來讀 “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才懂得這兩句話一直以來是被反復闡發著的,便知道了那時大人們讓童心向善的良苦用心。恐懼的故事在燈下是搖曳的:野狐、灰狼是大人信口編出來,針對梗犟、偷懶、嘴饞這些小孩固有的弱點,意在嚇唬孩子不聽話就要被狼叼走,就要被野狐侵害。墻根下踽踽獨行的長發白衣人、齜著獠牙臉色慘白的鬼魅、無腿如風的行者、長夜號哭的女鬼、滿地蹦跳的奇特小人也是燈下陸續耳聞,大多是從東街的外婆那里聽來的。外婆繪聲繪色,自己卻從不害怕,對她的膽魄就生出尊敬。據說人的肩膀扛了兩盞燈,夜行時就亮起來,神鬼見了就遠遁而去,對鬼魅亮燈,心照不宣、鬼我兩便是中庸的辦法。人卻常常處于劣勢:走夜路時目視前方,不可回頭,有人喊叫也不呼應,若左右回覷嘴里的氣息正好就將肩上的燈吹熄,被鬼鉆住空子,就用紅泥漿封堵住七竅死于路畔。紅泥漿封七竅似乎是鬼魅慣用的伎倆。后來在燈下讀書感悟,發覺老外婆教的約束己燈不滅,雖然看似被動,卻很有道理。不為名利誘惑,照直走你的路,夜風夜雨是吹淋不滅肩頭燈的,燈滅是因為自己的氣味,人在誘惑來到時若疏于約束,往往容易自己毀掉自己。
上中學時我聚精會神地在煤油燈下熬過了許多夜晚。那時我迷上了看書。隆冬時節四肢發冷就鉆到被窩里,爬在炕上,把枕頭扔在旁側,頭前置煤油燈,燈下是書,書上是我,我仿佛浮在書上,讀得得意忘形。有時候跌盹頭一歪,就“刺拉”一下冒出一股焦糊味焦糊味,一摸頭發支支棱棱的是新燎去的一片。其實趴著看書不如躺著看好,我躺著看書不困,這是現在的經驗,因為有電燈躺著側著都能看。點煤油燈的年月,只能是坐著或趴著看兩種選擇,冬季就只能趴著了,趴著看時脖項和肘腕都很累,看一會就要仰頭躺下歇一陣,一本書要花很多晚上,看書的速度大打折扣,當然比不上條件好的孩子,那時人家說看過什么什么我總要羨慕好幾天。那些煙熏火燎的夜晚,我的鼻子和眼圈都被煙氣熏黑,咳出的痰也黑黢黢的,卻似乎沒有失望過,活得也算充實。那時憧憬的就是能識文斷字,多懂點道理——這就是那時心里亮起的燈吧。大概因為這個使我與蒙昧擦肩而過,躲過了無知這一劫。
人生路上的確是少不了一盞盞燈火的。照亮前方路途的燈,驅鬼攘魔的燈往往出自人的內心。若自覺無望,那么無望就伴隨左右,須臾不離,希望的燈就漸漸昏暗淡出;即使鐘鳴鼎食,豪宅寶車,兒女繞膝,還不覺幸福時也同樣感到孤苦難奈難耐,幸福的燈一旦失去,生活的路就會跌入漆黑無氧的夜里,乘虛而來的便是不幸。人只要活著就不應當熄滅辨識目標的燈盞,并且還要設法點亮一些,不亮時更要設法挑亮呢。為兒者點亮孝敬的燈,工作時點亮勤奮的燈,困厄里點亮不屈的燈,貧弱了點亮發奮的燈,富貴中點亮仁義的燈……這一盞盞燈能使人生美好起來。
用煤油燈盞的時候,那燈芯在一苗火中有時結出赤痕,須臾就翻作了瓣,細細的燈捻舉了或紅或藍或紫的瓣,蓬蓬勃勃的比真的花朵還花朵,這就是燈花。在靜夜中勞作的人總要收獲燈花的喜悅,花十有八九是要結果的,燈花帶來的卻是精神財富的吉兆。像豆一樣的一苗火,在黑夜里發了明亮的芽,那一定是燈花。燈只要亮著便會發芽,便會生長出光明和希望。
找一找自己
今夜來得格外早,商販們憑借著低瓦燈泡的微亮拾掇著蔫敗的菜葉,相互調侃著作了別。此時這一片街市才被夜的寒意從那股熱鬧的氣氛中沖淡出來,秋夜的寂靜像月光般漸次加重了色彩,這已近暮秋的夜色擁著我的思緒彌漫在旋起的風里。
我是這秋夜里一枚暫存的葉子,任瀟瀟風起,我似乎依然存活著。在月光底下突然閃過這么一個念頭之后,我自言自語道:“人的經歷終是有許多不堪的,盡量不去回首其實不全是為了躲避。”說這話時我已經為有一份工作、一份薪酬感到相當榮幸了。這種感覺常給我一種僥幸的暗示,這暗示使一顆心似乎浸泡在慚愧的體驗中,所以時常置自己于末等地位也就順理成章了。翻看這些年的合影照,就不難發現常立在隊尾邊角位置,人叢中被擋住半拉臉,即使幸未擋去,也絕不會露出太多的服飾,至多露點領子或領子以下一、二紐扣的人一定是我。這情形當然不是因為我的謙虛,也不是我的含蓄,可能也不是我的自卑作祟,這著實是因為我的“榮幸”心理。“榮幸”深層的色彩大概就是僥幸,把得到的常看作不該得而得,有一種天賜或偶得鋪在心底,那喜悅之情往往從萬幸中生出,喜不自禁的情形于我,實難覓蹤跡。我知道具備那樣的音容是需要“理所當然”做鋪墊的,我恰恰缺少的就是這個。
世間理所當然的事當然不勝枚舉。比如這中秋的月亮,它必定是要圓了,就像黎明要來臨,什么因素也阻擋不了它。但是,許多理所當然的事,發生在人的身上卻有不同的結果。比如,一個孩子他理所當然要長大成人,可不幸他夭折了;一個學生他完全可以金榜提名金榜題名,卻不幸名落孫山;一個人他有能力成為什么,卻偏沒有預測的那樣成為。這樣似乎的理所當然,卻相悖往往的事情在世間發生得太多,所以,就很難讓人輕信“應當”,“你應當成為……”“你早應當……”,聽到這樣的話,一個失意的人只要還有點明智,就基本不會感到它的分量。即使言者的心一片彤紅,那也是安慰的善意罷了。
然而,對于一個有僥幸感的人,這些安慰顯然是多余的。有人曾善意地提醒別人,要學會展示自己。然而那個被提醒的人在這方面卻天生羞怯,往往在需要展示時選擇了躲避,日久天長成了一種積習,從頭學習這種技巧,于他實非易事。那人用莞爾的微笑對提醒者投去感激時,也捎去了難以付諸的無奈。這種特征與競爭的時代顯然格格不入,但攤上這樣性情又能怎么樣呢?倘定讓我評說,我仍然要說那人是何等僥幸?!他健全如我,可以說我們都是僥幸的人。感覺僥幸的人當然是知足的。
僥幸對于我賜予了一顆感恩的心。曾幫助過我的人,在我的夢里常炊煙般裊裊升起,這如羽翅摩挲的輕煙,將那溫暖留在我如鍋的記憶里,翻卷起那么多的感動、感懷、感佩,誘了我無邊抒發的沖動。屈指歷數這些年月,在崎嶇凸凹中追尋自己心儀的一些事情,曾一度因生活的需要而丟棄了它,比如讀書、臨帖、賞畫、聽音樂,這些東西在很多時候是被稱作小資情調的,在某些工作中其實也派不上用場。人不喜好這些,甚至與此了無素養,在很多時候也不影響晉級和加薪,這當然是從功利的角度看。從內心審視,我總覺得舍棄這些的確是精神上的一種失落。人活著總還是要有些情調吧,況且這都是雅致、精巧、益己,也無損他者的情調。有時候丟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選擇,拾起卻需要一些機緣,比如閑暇、比如同道、比如場所。假如缺少這些,所謂撿拾也就更難了。尤其因為在歲月里的荒疏,我的銳氣、體力、文字功夫、思想見地、審美情趣已經大打了折扣。這對于愛好心來說,無疑是恍然若失的。對于心這固然也很嚴重,但比這更嚴重的卻莫過于遺失了自己。人如果活得像鵝卵石一樣,勢必要丟棄菱形、三角、圓錐、長方、不規則等等千姿百態的形狀。倘若這世界的大河上,只存一川的卵石,都是一樣的特征,那將是個什么樣子?倘若我就是這樣的一塊石頭,要讓人區分時除了從大小的特征可資判斷,還能有別的參照嗎?人如果僅存下大小的特征,而其他毫無特點,那注定是遺失了自己。老卵石、中卵石、小卵石,在這種單調和乏味中,除了由此衍生出的一些大小尊卑外,有誰還有棱角?在一律沒有棱角、一律圓滑的地方,誰都有可能成為自己,自己也都可能是他們,在這種混亂中要找回真正的自己就仿佛大海撈針。
如今我廁身在這世間的大河上,我在“僥幸”自己存在的同時,也擔心歲月會讓我變成卵石。在月亮底下想這些事情,感恩的心很清晰,慚愧的心也很清晰,害怕的心也很清晰,朦朧的卻是前方的路。
今夜的耳邊倘若響起:“你應當成為……”的話語,我最怕的是“鵝卵石”,我最喜歡聽的是“你應當成為有性格的人”,這樣的語意無疑是一種真誠的鞭策。趁著這月光還算皎潔,就把思緒交給月亮吧。我問:“月亮你應當成為最好的鏡子,可是你能照見你自己嗎?”月亮把我的影子投了好遠,我知道那不是我,那是我在光下的另一種形狀。月亮對我微笑著說:“孩子,你應當成為你自己!”在月光底下,我不知道我的影子有無思想,但我的影子卻可以拉長、縮短,然而這都不是我所能自主的。我所能自主的應當是我的內心。這一層意思,在月光底下讓我感動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