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孫照峰,男,烏蘭察布市商都縣人,1960年出生,“文革”期間讀書,數(shù)理化沒學全,文哲史一知半解,1977年插隊下鄉(xiāng)鋤摟拔割種,放牛放羊燒磚都干過。1982年參加鐵路工作,先后擔任養(yǎng)路工、巡道工、定額員、宣傳干事。干事情信奉腳踏實地。過生活追求平平安安,為朋友講究坦誠寬厚。業(yè)余寫些小文,獲過幾次小獎,上過兩回主席臺,怕跟領(lǐng)導(dǎo)握手,愛和群眾閑聊,半生無甚建樹。喝酒、購彩、下棋、釣魚、硬筆書法都敢比劃,可謂無知者無畏,自娛自樂而已。現(xiàn)為呼鐵局文聯(lián)副秘書長。
一
還得從京劇角說起。
沙海市奧林公園北端有一片桑樹林,樹林中間有一方檐云角涼亭。每日清晨,這個城市愛好京劇的票友,聚集在這兒,男女老少生旦凈末丑,京腔京韻京胡京梆子,不絕于耳。票友們唱戲,不是票友的看熱鬧,戲里悲歡離合,戲外歡聲笑語,甚是一塊票友們的樂土。
文海拔這兩天郁悶,平時六點起床,今天早上五點鐘就睡不著了,睡不著的原因是昨天下午黨委會上,和公司總經(jīng)理馬騰嗆了起來。吵架的原因有三:一是華沙公司欠了一筆工程款,一直拖了三年不還,馬騰也不主動去要,好像沒有這檔子事兒似的,從不提這事。風傳華沙公司女經(jīng)理與他關(guān)系不一般,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不太好說;
二是馬總經(jīng)理從來不主動來黨委書記文海拔這兒溝通工作,等有了問題了才找文海拔協(xié)商解決辦法;三是馬騰年初去了歐洲十國游,來回盤纏八萬元差旅費全報了,也不和文海拔打招呼。看來也沒把他這個書記放在眼里。單位的事挺擾人。讓文海拔睡不著的還有另外一件事。老婆前幾天去海南伺候兒媳月子去了,留他一個人在家里空落落的。老婆臨走里給他約法三章,一是每天晚九點前必須電話匯報一天的行蹤,二是不得單獨去休閑場所,三是星期天不得到外面吃飯。
這哪里是約法三章,簡直是侵犯人權(quán)的不平等條約。比《馬關(guān)條約》還欺負人,好在文海拔寬宏大量,老婆更年期,他忍氣吞聲堅持一下,等老婆緩過勁來也許就好了。
現(xiàn)在的人觀念非常潮流,有人講,下班想單位的事,等于浪費生命;上班辦點自己的事,天公地道,不算是損公利己。文海拔每天必去黃河樞紐工程那兒遛彎兒,看看沙海市這個不亞于三峽規(guī)模的工程進展情況。從工程鳥瞰圖提供的圖景來看,造價20多億人民幣的工程建成后,八平方公里的黃河水庫與城市為鄰。同時,還有北城水系,市政府刻意要打造一座黃河水城。讓這座沙漠城市變成北國江南。黃河大壩一公里長,澆筑了一大半。幾千年靜靜的黃河水,眼睜睜地從這座缺水的城市身邊流過,讓兩岸生活的人民頓足捶胸,過去人們愛說捧著金飯碗討吃,守著黃河渴死了。
文海拔今天不去黃河邊了,他忽然想去京劇角看看。他平時有兩大愛好,一是京劇,二是象棋。年青時在農(nóng)村插隊還扮演過郭建光。那時,文海拔嗓子好,身段美,扮相酷,縣京劇團差點兒把他招上去。后來文海拔走上鐵路,京劇夢才破滅。至于下象棋,文海拔一度十分迷戀象棋,家里單位買了不少象棋書,全國冠軍的棋譜他都看過,胡榮華、李來群、柳大華、許銀川、呂欽等等,這些象棋冠軍們的對局他都細細品味、琢磨。他對這些天才們的奇思妙想,拍案叫絕。余暇時,還在棋攤上和人比劃兩把,人們都知道,鐵路的文書記棋路不一般。后來老婆說他,一個企業(yè)的書記,天天跟一幫子民工販夫蹬車掃街的人廝混在一塊兒,太沒品味,太掉價了。文海拔想想也是,棋攤就去得少了。再后來,在網(wǎng)上下,網(wǎng)上的棋手水平高深莫測,有人研究了軟件,人跟軟件下,剛開始還能對付,后來越下越殘,軟件一秒鐘搜索好幾億步應(yīng)招。人腦最多看個三五步,差距太大了。棋就不好玩兒了。當年許銀川跟軟件下,剛剛打了個平手,再后來,全國冠軍也不是軟件的對手了。這棋下起來也就沒意思了。什么東西一從根基上動搖了,就不那么堅固了。
下棋能編軟件,唱戲能編嗎?目前為止還不能,唱京劇的流派那么多,各是各的腔調(diào),南甜北咸,東辣西酸,你電腦是模仿不了的。因此,文海拔更愛京劇。沒有人的時候,吼兩嗓子,既解乏又解悶,有時還解氣,唱老生,胸中怒火能去一半。京劇啊,不愧為國粹。從徽班進京到現(xiàn)在,二百多年的歷史培養(yǎng)出了多少大師明伶,馬連良、尚小云、裘盛戎、程硯秋、荀慧生、梅蘭芳,當年這些大師們演出萬人空巷,悲劇讓人肝腸欲斷,武戲讓人怒發(fā)沖冠。表現(xiàn)手法潛移默化,由表及里直達人的心底,令人拍案叫絕。中國的四大發(fā)明應(yīng)該加上京劇這一項,變成五大發(fā)明。前四項還有爭議,第五項恐怕在全世界都沒有任何爭議。有多少外國人看不懂中文,但是能聽懂京劇,從演員抑揚頓挫的念白或如行云流水般的演唱中,感受世態(tài)炎涼。外國人不叫京劇,而叫:中國精劇。
文海拔來到京劇角,聽到一個中年婦女演唱《智斗》。阿慶嫂那身段、扮相、唱腔都十分到位,一看就知道是末旦演員,再細聽聲音好熟悉。文海拔不由地定睛仔細端詳起來這位阿慶嫂。仔細一端詳,不由地大吃一驚:這不是馬蔚霞么?馬蔚霞是誰?馬蔚霞就是當年文海拔插隊下鄉(xiāng)時那個學校的小學老師,一位能歌善舞的村姑,當年他倆合演過沙家浜中《智斗》一場。文海拔演刁德一,馬蔚霞演阿慶嫂,三十多年了,文海拔都沒忘記當時的場景。文海拔目不轉(zhuǎn)地端詳馬蔚霞,這女人大概五十多了,身材依然那么美,只是比當年稍胖了一點兒,自然黑的頭發(fā)有些許的銀絲,聲音不如當年那么尖細。增添了中年女性的圓潤。一切變化不太大。馬蔚霞唱得太專注了,全然沒有發(fā)現(xiàn)周邊的觀眾里,竟有一位三十年前的搭檔,在聽她演唱。
文海拔心跳加快,他不希望馬蔚霞發(fā)現(xiàn)他,只希望自己能給她一個驚喜。當馬蔚霞終于發(fā)現(xiàn)了有個男人那么熟悉,她眨眨眼一下就抓住文海拔的手。你是文海拔?文海拔?!文海拔故意買個關(guān)子,忍住驚喜,你認錯人了吧,馬蔚霞遲疑一下說,你還跟當年一樣裝,你就是文海拔,你要不是文海拔,我這京劇就永不再唱了。
文海拔撲哧笑了,你不唱我聽誰唱,和你逗著玩兒呢,我就是文海拔。馬蔚霞在文海拔手背上擰了一把,你還是那么壞,三十多年了還沒有變,過去是小壞,現(xiàn)在是老壞。
這時,還有票友邀請馬蔚霞再唱《紅燈記》李鐵梅的《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zhàn)場》,馬蔚霞擺擺手,今天不唱了。于是,倆人走到僻靜的桑樹林縱深處,細說三十多年的滄桑。
這個世界太小了。
三十年未曾謀面,今天竟然在西北山城的京劇角邂逅了。仿佛有一雙神秘的手把他們扒拉在了一起。人生的的某種機巧就猶如神助一般。
原來馬蔚霞來沙海市看女兒,女兒大學畢業(yè)后分到沙海市教育系統(tǒng)工作。馬蔚霞早年離異,一個人獨自將女兒帶大,讀書上學直至參加工作。目前到談婚論嫁的階段,女兒談了一個對象,在市政府工作,給管文教的副市長當秘書。兩人處了半年,女兒和準女婿在沙海市買了一套期房,預(yù)交了二十萬。二十年還貸,房子位置非常好。左鄰黃河右鄰奧林公園,學校醫(yī)院商貿(mào)都在附近,工作單位相隔也不遠。可謂是一處理想的棲居之地,馬蔚霞來給女兒看房子,一下子就喜歡上這個地方了。在沙海市奧林運動公園堪比北京的中南海。有山有水樹木蔥籠,休閑娛樂設(shè)計一應(yīng)俱全,離自然近,云蒸霞蔚;離鬧市遠,鶯歌燕舞。站在女兒家的陽臺就能聽到京劇角的京胡聲,有這樣一處理想居所,對于一位京劇愛好者來說,那簡直就如登上了天堂。
馬蔚霞本來已經(jīng)退休,她在東部的某個小縣城商業(yè)系統(tǒng)工作,后來國有商業(yè)解體,她便自謀生路,做起了生意。起初經(jīng)營糖業(yè)煙酒醬醋茶小百貨,后來發(fā)展到賣大米白面雜糧豬飼料,生意越做越大,又盤下一家餐廳和賓館,雇了幾個年青人管理,再后來又投資于煤炭行業(yè),自己純粹當起了老板,過起了候鳥生活。夏天在北方,冬天去南方。前年去了新馬泰,去年去了馬爾代夫,在那個太平洋小島國,馬蔚霞這一輩子做夢都沒有夢到有如此美麗的地方。可是,呆了不到三天,她忽然覺得這個小島國不知哪一天會被浩瀚的太平洋所淹沒。臨走的那天晚上,她在偌大的雙人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窗外刮起了熱帶風暴。風暴來得快去得也快,半個小時不到,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風聲里有濤聲,濤聲里帶風聲,馬路兩旁的棕櫚樹,看似堅不可摧挖,一陣黑云壓過,一陣濤聲響過,棕櫚樹被風連根拔起,屋頂?shù)牟噬芰贤撸癜⒗裉阂粯樱诳罩酗w去飛來,臺風來時山搖地動。
天亮時,一輪紅日從海上升起,夜間的那一幕仿佛只是另一個世界的游戲,蕩然無存。馬蔚霞從小在北方長大,從沒見過如此湛藍的大海。潔白的沙灘,如此純凈的海水,五彩魚在游人的身邊游來游去。她想東海龍宮也不過如此。在馬爾代夫小島上,每餐必有魚,是什么魚叫不上名字。對于很多人來講,別說吃,見都沒見過。吃過兩頓之后,馬蔚霞就想起家里的稀飯饅頭就咸菜。馬爾代夫之行給馬蔚霞一個哲學啟示:沒有什么東西是絕對好,或者絕對不好,當你需要的時候,它就好,不需要的時候,它也許并不好。
馬蔚霞來沙海市半個月不到,碰到了文海拔,兩人感慨萬千。當年馬蔚霞家有幾顆櫻桃樹,每到八月金風送爽的時候,她家的櫻桃樹結(jié)一樹燦爛紅果特別誘人,很多人都想嘗嘗那些可愛的小果果。人們常說,櫻桃好吃樹難栽。馬蔚霞的父親是個極小氣的農(nóng)村老漢,他把那幾顆櫻桃樹當成寶貝,收獲的櫻桃都拿到縣城去賣錢了,村里的人誰也別想從他家的櫻桃樹上摘一顆櫻桃果。馬蔚霞偷偷拿來櫻桃果,悄悄塞給文海撥,雖然沒有表白什么,他們的櫻桃情暗暗進行了幾年。文海拔臨走那一年,他倆在一塊演京劇,冬天文海拔就那么走了,他甚至連告別一下昔日舞臺姐妹的時間也沒有,就離開了鄉(xiāng)村。記得當年他二十歲出頭,馬蔚霞不到二十歲。
馬蔚霞在村里的小學當民辦老師,他倆誰也沒有表白過愛情什么的。只是村里的閑人想把他倆撮和一塊。說這對年青人般配。文海拔從小就是一個具有自控能力的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農(nóng)村呆一輩子,更不可能找一個村姑做媳婦。他心里有一種預(yù)感,一座城市屬于他,有一份合適的工作正在虛位等待他的光臨。因此他從來不和任何一位女性調(diào)情。遠而敬之;敬而遠之,比較符合當年文海拔的愛情心態(tài)。
二
文海拔對待感情問題非常冷靜、理智,顯示出他與眾不同的早熟。作為年輕人本應(yīng)激情四射,或者荷爾蒙過盛常有雞飛狗跳之嫌,文海拔沒有。說是性冷淡也談不上,就是自我克制能力太強。像一位老獵人,輕易不放空槍,槍響處必有尤物倒下。文海拔后來的婚姻十分順利,工作崗位上碰到了現(xiàn)役老婆。倆人談了一年后瓜熟蒂落,結(jié)婚生子,接下來的日子平靜如水,淡薄如紙。上下班回家,進了廚房能撐勺,出了廚房能吆喝。從一名普通工人干起,官至正處級,也遇到了諸多美艷絕色,也產(chǎn)生過江山美人兩不耽的念想。最終理智戰(zhàn)勝雜念,自己偃旗息鼓,重回自我。
當年文海拔當團委書記時,遇到一位剛剛走出北大校門的才女,她叫畢思羽,此女思想新潮,觀念超前,才智逼人,貌美如仙。她也在鐵路某個單位擔任團書記。有一次到北京開會,臨行前領(lǐng)導(dǎo)交待,你帶畢思羽到京開會帶去帶回,不得有閃失。會議結(jié)束當晚有車返程,畢思羽說,要走你走,我不走,我在北京呆兩天看看同學。文海拔說,你要不走,我怎么辦,咱倆一塊來的,同來不同歸,這樣不好。
畢思羽說,那怎么辦,我勸你別走,你把我?guī)砹耍偷脦Щ厝ァN矣惺裁词拢慊厝ピ趺唇淮N暮0问譃殡y。自己歸心似箭,她卻如魚歸大海,樂不思蜀。文海拔常懷杞人憂天之心,真怕此女在京城有什么閃失,自己對組織,對自己都交代不了。
沒辦法,文海拔只好極不情愿地在北京呆了下來。第二天白天,文海拔哪兒也不想去了,躺在床上看電視。畢思羽說去香山看紅葉,風風火火去了。文海拔暗自生氣,純粹半吊子,太弱智了。紅葉有什么看頭,認知差距太大了。心想:誰娶這樣的女人做老婆,這一輩子都心堵。
晚上,文海拔飯也不想去吃了。吃了半只蘋果,躺在床上看瓊瑤《情深深雨漾漾》。文海拔本來不愛看港臺劇,但是實在沒什么可看的,百無聊賴地換來換去挑節(jié)目。正愁苦間,畢思羽回來了,她先是輕輕地敲敲文海拔的房門,見沒有動靜,就把門擂得山響,一邊敲一邊喊,老文,老文,你怎么啦。文海拔火氣一下子就升騰起來,你這是敲門還是敲鼓,有你這么敲門的么?然后下地開門,畢思羽不吱聲了,悄悄走進來。把一堆吃食堆在桌上,對不起,文哥,我還以為你出事了呢了。我一個大男人能出什么事,誰還能把我拐跑?還大學生呢,什么智商。人家牽掛你呢,難道牽掛也弱智嗎?文海拔看看畢思羽,一臉真誠無辜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行了,跟領(lǐng)導(dǎo)匯報一下,你今天的行程吧。不要打埋伏,簡明扼要。
早晨七點十五分出門到大柵欄東坡飯館吃了一碗餛飩,碗是白花小碗,湯是清湯撒綠香菜切得不細有些粗梗,一碗餛飩九個整的有半拉塌邊的豬肉餡餛飩有點咸七分肥三分瘦一咬一口油。去香山看紅葉流連忘返挨到下午到爆肚劉買兩份爆肚吃一份帶一份后又到白水羊頭那買一顆羊頭只吃了兩只羊眼睛其余全部帶回去了。
為啥只吃羊眼睛?
你看羊的眼睛多么善良,不生任何貪欲,羊的眼睛里只有青草,據(jù)說人吃了羊眼睛就變善良了。
文海拔說,行了,行了,累了一天了,回去洗洗睡吧,明天,七點三十分起來,吃早飯,聽從領(lǐng)導(dǎo)安排。
半晌,畢思羽沒動靜,半晌她小聲問道,文哥,你難道真把自己當領(lǐng)導(dǎo)了,文海拔頭也不抬回答,難道這還有什么疑問嗎?
啪,畢思羽一拍桌子,既然你是領(lǐng)導(dǎo),也就是所謂的公仆,那我就是人民群眾,人民群眾就是主人。主人跑了一天,太累啦,給主人洗洗襪子吧。說罷,她就把襪子脫下來,扔到了文海拔面前。自己挺身躺在床上。
文海拔活過這么大,從來沒有給別人洗過襪子,別說別人的襪子就是自己的襪子他也很少洗,都是老婆給洗。今天遇到這么一出,文海拔不知如何是好。畢思羽看來的確太累了,倒在床上竟然打起呼嚕來,這呼嚕頗有才女風范,長吁短嘆,迂回百轉(zhuǎn),如泣如訴,苦大仇深,山高樹密溝深壑寬。那睡相大仰八叉,胸前玉兔探頭探腦,蠢蠢欲動。
文海拔面對香噴噴的爆肚,白水羊頭肉一下沒了食欲。一堆橫肉躺在身邊,他腦子里亂成了一鍋粥。他走進盥洗間,生平第一次也可能是僅此一次給一個不相干的女人洗襪子。洗襪子的過程緩慢而仔細,仿佛那不是一對襪子,而是一件圣物,肥皂打了三遍,香皂打了五遍,三洗三抻,拽開展托平。在洗的過程中,忽然想起了一個哲學命題自我安慰,不會洗襪子的書記不是一個好書記,或者是不會給別人洗襪子的書記不是一個合格的書記,抑或是拒絕給女人洗襪子的書記不是一個好書記。既然命題崇高起來,過程也就自然順暢。洗襪子的過程,他竟然沒聞到一丁點兒的汗味臭腳丫子味。相反,他倒是聞到一個女人化妝品的味道。整個洗襪子的過程,畢思羽渾然不覺,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酣然大睡。看來她的確太累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終于睡醒了,看到文海拔和衣躺在另一張床上,她有點兒驚訝地問:你怎么不脫衣服睡?文海拔答,你在這兒,我怎么睡?畢思羽從床上一躍而起,我回房睡了。省得你也不睡,說罷,無聲息地走了。
面對一個純真無邪的女人,文海拔的思維里理智大于欲念,他內(nèi)斂得幾乎吝嗇。仿佛面對懸崖,往前一步就是深淵,退后一步就是涅槃。
畢思羽說,文哥,你是我永遠的文哥。若干年后,畢思羽去了加拿大,在地球的另一端。偶爾有一點兒聯(lián)系,再后來也就失去了聯(lián)系。
三
馬蔚霞說,她老想在這個城市定居,理由:一是這個城市越來越美,而且人口也稀少,安靜宜居;二是姑娘在此工作,將來互相都方便照應(yīng),女兒十分贊成母親到身邊來。這次碰到文海拔,更是令她堅定信念,同從前老友同居一地也算是人生一件幸事。
老婆不在家,文海拔也懶得做飯。單位有食堂,從周一到周五單位吃飯,周末在家里瞎湊乎,有時候不吃飯,饑一頓飽一頓。今天是周六,他原計劃吃餃子,正愁一個人怎么吃這餃子。飯館里帶餡的東西,他不敢吃,飲食安全已經(jīng)成為了人人關(guān)注的話題,僅僅次于腐敗。今天碰上馬蔚霞,他邀請馬蔚霞今天中午吃餃子,一塊兒好好聊聊,馬蔚霞問到那兒聊,文海拔說到我家吧,我一個人住,老婆南巡去了。馬蔚霞贊成說:行!我目前和女兒一塊兒住,稍微有點不方便,那就去你那兒。于是兩人買韭菜,割豬肉,準備時鮮小菜,準備停當后,馬蔚霞說你先回,我回去給女兒準備點兒午飯,隨后到。把你家地址告訴我,省得咱倆一塊走,惹別人的目光。文海拔把地址寫在一張便條上,就回家了。
文海拔回家,一頭扎進廚房開始忙活兒,豬肉韭菜餡拌好,又準備了小蔥拌豆腐,鹽水小花生,從柜子里拿出一瓶五糧液。剛剛收拾停當,響起了敲門聲,他想馬蔚霞手腳真利索,怎么快就到了,他喊:門沒有鎖,自己進來吧。一個人推門進來,不是馬蔚霞,來人一進門致歉:對不起,文書記打擾你了,提前也沒有跟你打招呼,就擅闖民宅,請你原諒。
文海拔一愣,馬上反應(yīng)過來,孔經(jīng)理,你怎么來了,找我有事兒嗎?
孔經(jīng)理是公司下屬的一個部門經(jīng)理,主管運輸。此人四十多歲,長臉,細眼,說話聲音尖細。
孔經(jīng)理說:是這樣,文書記,大概你也聽說了,昨天我跟總經(jīng)理吵了一架,當時總經(jīng)理就把我免了,我不是留戀這個位置,我究竟犯了多大的錯誤,怎么說免就免了呢,這個月三萬噸的任務(wù)是沒有完成,但是這個月有多少客觀因素制約,對于一個部門經(jīng)理,有多少可挖資源,他心里最清楚。我在咱們公司也算是元老,從公司成立的第一天,我就進入了公司管理層。
文海拔立即打斷他的話,你們干架事的我不清楚,回頭我了解一下情況再說,再說今天是周末,我也累了,也需要休養(yǎng)生息,星期一上班再談吧。這等于下了逐客令,孔經(jīng)理聰明,知趣準備離開,對不起書記,我是心里憋屈,連周末也忘了。要不這樣吧,我今天也一個人,咱倆一起出去吃個便飯,隨便嘮嘮。文海拔說,不必,我今天老家來客,今天就免了吧。孔經(jīng)理說那好,不為難文書記了。說著,他從兜里摸出一張購物卡,放在桌上。書記,你別嫌棄,這是我們一公司最近慶祝建黨90周年,搞知識競賽,你被評為點評嘉賓,本來想買點兒紀念品,也不知買啥,后來就干脆辦卡了。文海拔沉下臉來,拿起購物卡問道:卡內(nèi)多少錢?2000元,不超出3000元,自己缺少啥就買點啥吧。
文海拔想把卡退掉,又一想,馬蔚霞快到了。如果再跟這小子糾扯下去,會壞事。就說,卡我先留下,以后不準再這樣搞了,今天我還有事我就不留你了,工作上的事上班再說。孔經(jīng)理忙點頭,好好好,不打擾書記了。剛送走孔經(jīng)理,馬蔚霞到了。
文海拔問馬蔚霞,你剛才進來碰到誰了?馬蔚霞說碰到了一個中年人正打電話,你聽到他說什么?我也沒太注意,就好像說:送出去了。文海拔重又拿起購物卡,仔細端詳,好像要從卡上讀出它的內(nèi)存來。
倆人邊包餃子,邊拉呱,陳年舊事,文海拔下鄉(xiāng)的村子,去年全部搬遷了,那兒賣給一家南方企業(yè),要開工業(yè)園區(qū),村里人都搬到了城里。
三十多年了,自從離開,文海拔從來也沒回去,這馬蔚霞的老家就在那里,因此她知道得很多。還記得咱們村的大隊書記嗎?當然記得,大名叫張夠日,張口閉口他娘的,村里人送外號張狗日,活了八十多歲,前兩年才過世。
還記得當年掛了兩只破鞋游街的趙玫吧,當然記得,長了一對小虎牙,一笑兩酒窩。丈夫死得早,跟民兵連長亂搞男女關(guān)系,被民兵連長老婆告到公社,公社工作組調(diào)查,最后掛兩只破鞋游街。她可大發(fā)了,前些年去大同跟一個煤老板搞煤,后又返回縣里開了一家娛樂中心,雇了一幫子四川東北小姐,又干起了老本行。現(xiàn)在資產(chǎn)幾千萬,開的是大奔,雇的小司機就是她的情人。還記得當年的婦聯(lián)主任吧,叫李翠翠。是她挺倒霉的,前些年因拐賣婦女兒童被判了七年,現(xiàn)在還在監(jiān)獄里。還記得住在知青點房后的劉根嗎?記得!老愛偷書,知青點上誰有什么好書,一不小心就丟了,這劉根老愛到知青點竄門,后來,人們懷疑他,手抄本《第二次握手》,就是被他拿走了,他拿走看了幾天又偷偷地還回來了。
有一次被大伙當場逮住了。他說,偷書不叫偷,叫竊,老祖宗也干這事。他的兒子太有出息了。這孩子考上了北大,是當年的縣城文科高考狀元。現(xiàn)在這孩子進了外交部工作,聽說在歐洲的一個國家使館工作。
四
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涼拌豆芽珠聯(lián)璧合;木耳拌青菜黑綠分明,黃瓜切片片片生津。四碟小菜擺上了桌子。
餃子包好了,馬蔚霞煮餃子,文海拔收拾桌子
四碟小菜,兩盤熱氣騰騰的餃子,文海拔打開了五糧液,沒有征求她的意見,斟滿了兩杯。馬蔚霞說,我喝不了那么多,只能喝半杯。那不行,能喝半杯就能喝一杯。這樣吧,我這瓶酒,我每喝一杯你喝半杯,只要我喝,你就得陪,這樣行吧。馬蔚霞說,沒聽說你這樣喝酒的,這哪是喝酒,這是陪綁。對了,今天我倆不一定誰陪誰呢。
馬蔚霞說,你別自作多情,我吃完餃子就走。文海拔說,我這門好進難出,不是誰想進就進,誰想出就出。
恢復(fù)本來面目了吧,我以為黨的干部,鐵石心腸,油鹽不進呢?他鄉(xiāng)遇故知,接下來倆人推杯換盞,一瓶五糧液快見底了。平時在單位一般應(yīng)酬,文海拔不超三杯,上級領(lǐng)導(dǎo)下來,也不過五六杯,論量是不超過半斤。今天沒人催沒人勸,自斟自飲竟喝了七八兩,酒是越喝越清醒,思路越發(fā)敏捷,面前的馬蔚霞,雍容大氣,脈脈含情,不多言不多語。只聽文海拔自言自語,口若懸河,文海拔將一杯酒一飲而盡,舉著空酒杯說,我多年來秉承一條理念,那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厚德載物,上善若水,下不欺民,存心不善風水無用;不孝父母敬神無用;兄弟不和交友無用;行為不端讀書無用;行為乖張聰明無用;心高氣傲博學無用;為富不仁積聚無用:巧取豪奪布施無用;不惜元氣服藥無用;淫逸驕奢仕途無用。
馬蔚霞插了一句:自視清高修養(yǎng)無用。
文海拔點點頭,舉起酒杯,還要喝,馬蔚霞給他倒杯水,酒逢知己干杯少,干杯少,文海拔問道,你這么多年單身一人過,這其中有什么故事,給我講講。
馬蔚霞說,今天不講,改日再給你講。
兩人一直喝到十點多了。晚間新聞結(jié)束后,主持人和全國人民道晚安了。
馬蔚霞說:我該走了!
文海拔說:你到那兒去?
馬蔚霞說:什么準備都沒有怎么和姑娘解釋。
文海拔說:準備什么,就缺鬧洞房的,你就說去日本了,她就明白了。
馬蔚霞說:那我先洗洗澡。
文海拔說:一會給我搓背,身上快餿了。
熟男熟女在一塊,一夜無語,一切繁文縟節(jié)全省略了直奔主題。
第二天,倆人同時醒來,馬蔚霞醒來的第一感覺是銹蝕多年的老下水終于疏通了。文海拔的第一感覺是房頂上的老南瓜終于接著地氣了。倆人匆匆吃了早點,臨別,文海拔把昨晚孔經(jīng)理送來的卡交給馬蔚霞,你去超市查查,上頭到底有多少錢,回來告訴我。
馬蔚霞說,沒事別給我打電話。一個禮拜后,我約你。下午馬蔚霞打來電話,說卡里不是三千元,是三萬元。文海拔大吃一驚。這件事非同小可,在這非常時期,孔經(jīng)理一下給這么多錢,背后一定有含意。他把公司最近發(fā)生的事,仔細捋了捋,越捋越覺得問題嚴重。
最近公司紀委收到幾封匿名信舉報公司總經(jīng)理馬騰的違法行為。提到市華沙公司的公款一事,舉報信講該款本來是七十二萬,是馬騰和市華沙公司私下做交易,折成了三十萬,這三十萬也拖了三年。舉報信還講:市華沙公司私下給馬騰一套住房,房子在某某小區(qū),希望紀委明查。另外,信里還講,馬騰和市華沙公司女老板私交關(guān)系不一般。關(guān)系曖昧。并附有馬騰和市華沙公司女老板的泳照。公司紀委書記向文海拔匯報請示怎么辦。要不要向上級匯報。文海拔表示等等吧。公司黨委先通通氣,私下談?wù)劇4虼蛘泻簦瑳]問題最好。有問題也要先打打招呼。也不枉同事一場。這也不違反原則。黨的干部政策歷來是懲前毖后治病救人。
星期二,上午十點鐘,約了馬騰談話。可他總是抽不開身。到十一點五十才從二樓上來。人還沒進來,牢騷先進來了,說這活兒干不成了。上面不支持,下面不配合,老天也搗亂做亂,破事一堆接一堆,哪件事都撓頭。文書記,不瞞你說,我快要爆炸了。
文海拔沒動聲色,馬經(jīng)理,我知道你忙,最近的安生生產(chǎn)效益等等形勢不樂觀。俗話說屋漏偏遭連陰雨。其他方面的工作也是風聲鶴唳,因此對我們基層干部的考驗就更艱巨了。
馬騰認真聽了文海拔的講話,插話道,文書記,你今天不是給我講形勢報告吧。你是有事要講是吧。
文海拔點點頭,是這樣,你是黨委副書記,又是紀委委員,這事也不瞞你,最近收到幾封信和你有關(guān)。主要講兩件事:一是房子的事,二是欠款的事。這兩件事是主要內(nèi)容,就這兩件事,你要愿意講,就講講;不愿意講,也可以不講。我們做為一級組織,既要對黨負責,又要對同志負責。今天這事也許我有點違反原則。作為同事,我總是希望身邊的同志能在大風大浪中獨善其身。即使有點小毛病,也及早補漏。
馬騰馬上神色萎蘼萎靡不振,蔫了。撕了一頁餐巾紙擦汗。
文書記,我這經(jīng)理當了四年,副經(jīng)理干了三年,加起來也先后干了七年。七年來,風餐露宿,秣馬厲兵,一心撲在工作上,從沒休過一個星期天,連續(xù)幾個月不回家是常事。當年大禹治水也不過如此。老婆都有意見了。至于其他方面,我學習不夠,思想不堅定,反腐意識差,有時多拿一點,別人多關(guān)照一點。至于說房子,那是我自己買的期房,發(fā)票都在,組織可以調(diào)查。華沙公司款一事,你也應(yīng)該知道,那是一家瀕臨破產(chǎn)的企業(yè),還不了賬是正常的。我有什么辦法。這些組織都可以進行調(diào)查。我問心無愧。
文海拔點點頭,你講的我都信,工作方面,你付出的辛苦我都能給證明,至于其他方面,你好自為之。
馬騰又扯了一把餐巾紙,擦汗。文海拔說,下午召開黨委會,學習中央廉政建設(shè)十五條規(guī)定。
晚九點,文海拔給老婆打電話,老婆在電話里興高采烈說孫子半個月了,長得闊臉大眼,像極了爺爺。文海拔罵哪有孫子像爺爺?shù)模荒苁窍駜鹤印@掀耪f兒子沒有孫子漂亮。文海拔說,那應(yīng)該是兒媳婦的優(yōu)點,媳婦長得云盤大臉,花眼睛。老婆說,萬變不離其宗。于是老婆在電話問這問那,甚至問老文幾點鐘睡覺,幾點起,做不做夢,夢里有沒有她。文海拔覺得可笑,說,我每天做夢,天天當新郎,夜夜入洞房。新娘盡是大牌明星,就是沒有你。有一天好不容易想見你,你正在灶間當燒火丫頭。老婆生氣說,老文,你這是背叛,你這是腐敗,你這是老蜘蛛上吊,騙人呢。聽你一說,你現(xiàn)在腐敗得不成樣子了,從明天開始,通話時間改在八點鐘,每次通話時間不得少于十五分鐘,不得三言兩語敷衍了事。反腐就得從制度上抓起。
五
周末上午,文海拔組織公司副科級以上干部收聽收看總公司召開的電視電話會議,主要內(nèi)容有幾項:一是當前的安全生產(chǎn)形勢、任務(wù),二是通報總公司副總喬東山隔離審查的信息。參加完會議,文海拔心里沉甸甸地,喬總他非常熟悉,業(yè)務(wù)知識過硬,為人也不錯。愛喝點酒,常鬧出點桃色新聞,關(guān)于喬總的段子有幾個版本,其中一個是這樣的:有一次,喬總到基層單位檢查工作,看到該公司辦室女主任非常漂亮,風姿綽約,講話得體。中午吃飯,喬總看到女主任沒來,便問下屬,主任為什么沒有來?大家面有難色,最后還是分公司領(lǐng)導(dǎo)解了圍,分公司領(lǐng)導(dǎo)湊到喬總耳邊小聲說,她姐夫來了。她姐夫是誰,是XXX。(當時的集團總公司,總經(jīng)理)喬總大吃一驚,語無倫次地說,既然她姐夫來了,就讓他姐夫先用吧!
文海拔和喬總的私人關(guān)系也不錯。前幾年,文海拔兒子剛大學畢業(yè)等待分配。喬總主動伸出援助之手說,老文,讓你兒子來我這兒吧,先干一段技術(shù)員,過后再適當調(diào)整。他兒子不愿意重蹈父輩覆轍,自謀生路去海南闖蕩去了。這事沒辦成,文海拔還是很感謝喬總的,如今喬總,身陷囹圄,文海拔心里自然不好受。喬總為人敦厚,城府不深,做事粗礪,作風不像是一個官油子。因此,喬總的毛病肯定不少,為官幾十年,有朋友也得罪了不少人,這一次喬總挺過來挺不過來只有天知道了。
文海拔打電話把孔經(jīng)理找來,這幾天忙,文海拔一直沒有顧上打理這事,孔經(jīng)理像只貓一樣溜了進來,鬼鬼祟祟的動作令文海拔討厭。他在官場上留意這幾種人:說話左環(huán)右顧的人;一句話分成幾段,或者單個字往外蹦的人;走路像貓一樣無聲無息的人。多年機關(guān)生活,文海拔對這幾種官場行態(tài)特別討厭,看到孔經(jīng)理進來,文海拔皺皺眉頭:孔經(jīng)理,你給我的所謂嘉賓卡里面到底有多少錢?文海拔非常嚴肅地問。
應(yīng)該是三千,孔經(jīng)理答。
是三千元么?你確定?
文書記,我說實話,我也不清楚。他們說三千元。
他們是誰?你這么大經(jīng)理,說話怎么吞吞吐吐。
是這樣的,文書記,這卡是華沙公司出的。王仙姑經(jīng)理辦的。二公司這次搞慶祝建黨90周年有獎知識競賽的所有費用都是華沙公司出的。我只是越俎代庖給領(lǐng)導(dǎo)們分送一下,具體數(shù)字我真不清楚。
你清楚不清楚這種行為的后果嗎?
孔經(jīng)理漲著紅臉不吭氣了。
華沙公司為什么要贊助公司搞黨建活動,是不是想通過這次贊助活動把款減免一些,他們到底欠了公司多少款?
大概,大概,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孔經(jīng)理支吾囁喏著。
這是你給我的卡,你收回去。一分錢沒花。孔經(jīng)理,你當經(jīng)理有一階段了,這種偷梁換柱的事,你應(yīng)該明白后果。現(xiàn)在我告訴你,這卡上有三萬塊錢。好了,這事就到此為止吧。你和馬經(jīng)理干仗的事,馬經(jīng)理也是一時氣話,多少年了,你應(yīng)該了解他,工作中遇到的不愉快,要在工作中逐漸磨合,繼續(xù)當你的經(jīng)理,努力干好本職工作,才是解決矛盾的根本所在。
“文書記,這經(jīng)理我真不想再干了,其實,我早有這想法了。這次正好就坡下驢,求你快把我免了吧。”孔經(jīng)理帶著哭腔說。
“你當初是怎么上來的,你不要忘了你當年的諾言。”
一句話把孔經(jīng)理噎住了,他低頭不吭氣了。
六
當年二一公司是多么好的企業(yè)啊,年產(chǎn)值連續(xù)三年超八千萬,每年上交利潤千萬左右,四十多名職工,一百多輛大中型機械,具有國際認證鐵路二級資質(zhì)建設(shè)單位。選派經(jīng)理是一項艱巨的工作,有多少人覬覦這個崗位,具有大本學歷的競聘者不下十人,最后名不見經(jīng)傳的孔家秀脫穎而出。靠什么,他本家大伯在上級公司任總工,總工是什么角色,下級單位的所有施工項目都必須經(jīng)他審定,權(quán)力僅次于主管老總。在競聘過程中,雖然定了條條杠杠,但是走著走著,就走歪了,結(jié)果變成了自家的家,別人說了不算。那個階段,文海拔每天接幾個電話,敢打電話的人都不一般。上級總工倒是沒打電話,但是總工開會講話了,總工對巨輪公司經(jīng)理馬騰批評,對公司黨委書記文海拔多次表揚,說該同志水平高,原則性強,今后的基建項目沒經(jīng)文書記審閱,他不批。這是什么意思,文海拔為官多年,這點警覺是有的。每當領(lǐng)導(dǎo)抬高你時,你得注意了,結(jié)果好壞無法肯定,切不可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以為領(lǐng)導(dǎo)真是飄揚你呢,文海拔對總工領(lǐng)導(dǎo)的表揚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大欣然,很淡然的面對。當然孔家秀順利入主二公司。
去年總工退休了,趕來沙海市和下屬們告別。在酒酣耳熱之間,總工把文海拔拉一旁,很真誠的樣子講,在西部鐵路的現(xiàn)有副處以上領(lǐng)導(dǎo)干部中,有兩個人他最看重。一個是AAA,另一個就是文海拔。文海拔自然謙虛一番。越謙虛總工越表揚,簡直變成惡性循環(huán),文海拔忽然靈機一動,順著桿自我標榜。這一招太靈驗了。總工立馬話題一轉(zhuǎn),主動提出文海拔的缺點來,主要有三,一是與領(lǐng)導(dǎo)的距離不夠近;二是不善于總結(jié)自己,數(shù)字出英才,埋頭苦干可不行;三是工作主動性不強。
對于總工這三條看法,是不是出于總工的肺腑之言,他不敢肯定。文海拔自己認為第一條一針見血,可要說戳到了骨頭茬。
七
忙活了一周,臨下班時,馬蔚霞打了電話,邀他吃海鮮。文海拔打心眼里不喜歡吃海鮮,也不是不喜歡,而是不喜歡那種摳摳唆唆的吃法。文海拔吃飯就喜歡大快朵頤,典型的農(nóng)民飲食習慣,多少年來也沒有改。他建議吃火鍋,吃火鍋的氣氛好,也符合北方人的習性。吃得也飽,喝得舒暢。馬蔚霞說,就依你吧。
六點半,倆人在知名的王牌火鍋店里找到一個角落,坐下,馬蔚霞遞過來菜譜讓文海拔點菜,他也不客氣,點了幾盤他最愛吃的小肥牛,羊尾,又要了一條活鯉魚,圖個鮮,肉要的差不多了,馬蔚霞也不吭氣,只是笑盈盈地聽他肆意點菜。你吃什么?文海拔問。馬蔚霞笑答,你不給我點菜,我只能吃你了。
于是又點了一大堆香菇木耳生菜之類,點完了菜,文海拔正要點酒,馬蔚霞說:“酒不要點了,我?guī)Я恕!?/p>
“什么酒?”
“你想喝什么酒?”
“茅臺!”
“那就茅臺吧。”
——說著馬蔚霞從身后的挎包里變戲法一般拎出一瓶茅臺酒來,這舉動讓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文海拔吃驚。
“你真帶了茅臺?”
“這還有假么?”
馬蔚霞打開包裝擰開瓶酒蓋。同時,她又掏出兩包煙,這是兩包特制黃山,單包價格超過貳百元,“煙酒精品店沒有比這更好的了,要有就不買這個了。”說著,馬蔚霞給文海拔斟滿了一杯酒。
“價格高的商品不一定好。”文海拔說。
“質(zhì)量差的商品價格一定不高。”馬蔚霞說。
嘬啜了一口茅臺,文海拔頻頻點頭,他喝過無數(shù)次的茅臺,喝茅臺的口感不一定有多好。但是喝多了的感覺就是不一樣。俗話講,好酒不傷身,好酒喝過量了,不像劣酒那樣鬧人,上吐下瀉,頭痛欲裂。好酒喝多了,只是暈忽忽飄飄,美美睡一覺,醒后回味無窮,這就是好酒與劣酒的區(qū)別。文海拔又點煙說今天跟富婆共聚一餐,感覺到了貧富差距。
馬蔚霞也不搭理他,羊肉下鍋,鯉魚入水,倆人把蘸料調(diào)好,馬蔚霞忽然問一句:
“老文,說實話,到目前你有多少資產(chǎn)?”
“怎么問這個,你是紀委的臥底?”
馬蔚霞笑笑:“隨便問問,我只是想知道一個處級干部的正常收入能置下多少資產(chǎn),看看有多少水份,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來歷不明。”
“既然你那么好奇,我滿足你,換任何一個人,我都不會講,包括紀檢部門。”
“說吧,有多少?”
“我有一套房子120平米,大約五十萬存款,全部家當只有這些了。”
“另外,給兒子三十萬海南首付買房,就這么多。”
“三十萬是在五十萬之內(nèi)呢,還是在五十萬之外?”
“之外。”文海拔頭也沒抬地答道。
火鍋開了,馬蔚霞給文海拔夾了一大簇羊肉。自己夾了一塊豆腐。“你的收入符合你的身份,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文海拔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我多會兒說假話了,連這么敏感隱私的問題我都不隱瞞,你一不是紀委,二不是我的上級,憑什么問我這個問題。”文海拔假裝生氣。“啪,”馬蔚霞也把筷子放啪在桌上,“就憑我是你的下級。”說罷四目相對。兩人同時撲哧笑了。
馬蔚霞舉起酒杯:“老實人一個,你就是我黨的一名好干部,是我心中的焦裕祿,一心為公的孔繁森。既然你那么真誠,我也自亮家底。”
文海拔擺擺手:“我沒你那樣的好奇心,你有多少資產(chǎn)我沒興趣知道。”
“你不想知道也不行,我得讓你知道,你身邊這個女人價值幾何?”
“我有一座酒店,價值兩千萬,存款是你的五十倍,另外還有三家商鋪,在錫林郭勒草原還有一千多畝優(yōu)質(zhì)草場,八百多只羊,六十多頭牛……”
“別說了,還是讓窮人先解決溫飽吧。”文海拔打斷道。
“不說這些了,不過我有一個體會,在這個社會里,窮人是不會得到尊重的,那些乞丐和無家可歸的人誰會叫他一聲大爺大娘大伯大叔大哥大姐?他們的每一個舉動都會受人們的監(jiān)視;如果在大街上看到一個流浪漢躺在地上,很多人都會熟視無睹;如果你看到個衣冠楚楚的人躺在地上,很多人都會停下腳步關(guān)注一下:他是怎么啦?這不能怨誰,這就是現(xiàn)實。法院判一個貪官,很多人罵,恨不能判他死刑,千刀萬剮,剝皮抽筋。私下很多人又說,要換我也要貪,不像他那么貪,歸根到底還是貪,只是程度不同而已。這也就是所謂的人性吧。”
“我經(jīng)商這些年,認識不少官員,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好的居多,我認識一位財政系統(tǒng)的官員,與我共事多年,臨落馬時,他還幫了我一把。他被判了十三年。”
“我到監(jiān)獄看他,他說小馬呀,我這輩子,就栽到錢上了,管了一輩子錢,對錢的認識一點兒也不深。光知道錢多了好使,不知道錢多了害人。”
“這酒喝成了憶苦思甜,這酒喝成了廉政教育案例。”馬蔚霞舉起杯子,好像是做總結(jié),“老文啊,我有那么多錢,我沒覺得有多快活;你沒有多少錢,我看你活得很快活,你給我說說,為什么?”
文海拔又給馬蔚霞斟滿一杯,說:“喝一半告訴你,馬蔚霞很認真喝一半。”
文海拔伸出四個手指頭,伸到她面前說:“無欲……”
馬蔚霞說只有兩個字,你伸四個手指頭干什么?
文海拔吃口魚說:“你把那一半酒喝了,我再告訴你。另外兩個字。”
馬蔚霞說:“我不想知道另外兩個字了。”
“現(xiàn)在我想知道你退休之后怎么安排?”
“是去海南和兒子團聚,還是去哪里?”
文海拔說:“我想到鄉(xiāng)下買一處農(nóng)家小院,種一塊地,養(yǎng)幾只羊,種些瓜果蔬菜,過一種田園生活。”
“不謀而合!不謀而合……跟我想法一樣,跟我去草原吧,咱們一起去放羊,我有那么大一塊牧場足夠你養(yǎng)牛養(yǎng)羊的。”
“這可能是夢想吧,我們這個年紀,除了做夢可能一件實事也辦不到了。”文海拔感嘆道。
“連夢也不敢做的人,恐怕這一輩子也是一事無成。”馬蔚霞補充說。
藍天白云下,如氈如毯的草地上悠然地放牧著一群牛羊,看河水緩緩流過,聽牧歌長調(diào)如泣如訴:看百花爭艷,聞牧草吐香,那是何等的悠然自在啊。
文海拔今天沒多喝酒,從馬蔚霞自報了身家之后,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女人陌生起來,根本不是當年和他一起唱《沙家浜》的馬蔚霞了,世事滄桑,欲海如深潭,官場如染缸。能把一切改變,正像刁德一唱詞那樣:這個女人不尋常,膽大心細不慌張,若無世事洞明的好思想,豈敢在商場征戰(zhàn)耍花槍。
從飯館出來,馬蔚霞說:“今天不去你家了,今天跟我走。”文海拔也不發(fā)表意見,跟著聽她的安排,來到沙海市國際酒店,開了二樓的總統(tǒng)套間。文海拔生平第一次進這樣的房間,據(jù)說這里的總統(tǒng)套間是按沙特的迪拜的圖紙設(shè)計的。走進房間,文海拔的胃開始不舒服起來,也許是心理的原因,先躺在闊沙發(fā)上,兩眼沉沉地睜不開,他想自己心甘情愿地走進這個女人設(shè)的局里,任由這個女人的擺布,是誘惑還是什么?自己清白一世,在職場上也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在一個并不年輕的女人手里,竟變成一只被馴服的野獸,究竟是什么東西作怪,他忽然想起剛才自己伸出四個手指,沒有告訴馬蔚霞的謎底,無欲后面是寡情,真要做到這簡單的四個字,真是不容易。多少英雄豪杰,不就是栽在欲深情濃上了嗎?新聞中經(jīng)常被曝光的那些官商,絕大多數(shù)都是栽在這欲和情上的,胡思亂想間,馬蔚霞喊他去沖浪,這房間里,還能沖浪,這是一個模仿海浪似的洗浴方式,電控的水可大可小,能沖上人體,人躺在浴缸里,感受海浪的撫摸,這種設(shè)計太有才了,暖暖的海水中,文海拔什么也不想了,忽然有了一種過把癮就死的悲壯。
這一夜,他們在總統(tǒng)大床上浴血奮戰(zhàn),這得益馬蔚霞的風情萬種,這個女人年過五旬,保養(yǎng)得十分得體,皮膚不松不緊,如脂如玉,敏感的部位如少婦般緊密,一個中年女人能這樣善待自己,可想這女人聰穎智慧。與自己的老婆行事,如同篩一面鑼,跟馬蔚霞做愛簡直如敲一缽精致的小跋,這太讓文海拔著迷了。征服了身下的富婆,如同征服了夏希馬邦峰,不在世界第一,也在世界前列。文海拔十分驚奇自己的性功能,平時如同一只病貓,躺在老窩里。如同過去吃大鍋飯時生產(chǎn)隊的懶漢,即使上崗也是出工不出力。今天竟如此英勇善戰(zhàn),而馬蔚霞竟像一位有經(jīng)驗的馴獸師,把她手下的野獸調(diào)教得如此溫順
征戰(zhàn)的第一回合,高潮迭起時,文海拔的電話響了。他的電話語音提示是老婆打來的,拿起電話,老婆就問你在哪里,文海拔一急竟說在飯館,老婆問飯館聽不到嘈雜聲,難道你一個人吃飯,文海拔說是我一個人吃飯。老婆說,你讓跑堂的接電話,這地方除了他倆再沒有其他人,怎么辦。文海拔說,你別犯神經(jīng)了,人家跑堂的是個女的。你讓人家說話,說什么呀,我今天光顧吃飯了,忘了給你打電話了,正準備吃完飯給你回電。你電話就來了。
老婆說別編了,你讓服務(wù)員說話,實在沒辦法,老婆一根筋,文海拔把電話遞給馬蔚霞。馬蔚霞處驚不亂,說大姐你好,電話那頭說,聽聲音你像是我大姐,馬蔚霞說,人家今年才二十七,怎么能成你大姐呢。電話那頭問你這是什么飯館,叫什么名字,馬蔚霞出口成章,仙客來。在什么位置?大姐你這是查戶口嗎,海南路小康街69號,歡迎大姐來做客。馬蔚霞連忙把電話掛了。不到一分鐘,老婆電話又來了,老婆說聽口音剛才那個女的像張家口人。文海拔說,我哪里知道人家是哪里人,你別神經(jīng)了。這回馬蔚霞搶過電話講,對,大姐,你猜著了,俺就是山西渾源米家梁王婆鄉(xiāng)小東溝村。俺們那兒槐樹一坡連一坡。山西人都講,要問俺是哪里人,山西渾源老槐村。大姐你是那里人?電話那頭說,我是河北霸縣的。說完電話撂了。
八
兩人出了一頭汗,馬蔚霞說:“我終于明白你這么多年來清正廉明獨善其身的奧秘所在了。”
文海拔的老婆叫錢金梅,
星期一下午,文海拔剛忙完手頭的活兒,老婆錢金梅的電話就來了,老婆讓老文到機場接她,文海拔有點兒吃驚,你回來了?怎么也不先打個招呼。老婆說,我是臨時決定的。于是,老文安排人去機場接她。
老婆進了家門,行李還沒擱下,像只警犬似的在室內(nèi)四處尋覓。尤其對床鋪,盥洗室,等重點地段,更加認真,巡視第二遍時,她有所收獲,在枕巾背面發(fā)現(xiàn)了一根長頭發(fā)。她把這根長頭發(fā)拿到太陽底下透視。這顯然是一根女人的長發(fā),頭發(fā)梢有點兒黃,說明從前染過,她用游標卡尺量了一下,這頭發(fā)長三十八點七毫米,男人是不會留這么長的頭發(fā)。在文海拔生活工作的圈子里,也沒有留如此長發(fā)的人。
這根頭發(fā)背后一定有故事,它印證了自己的判斷,在她離家的日子里,文海拔有故事,故事的依據(jù)就是頭發(fā)。錢金梅把這根珍貴的頭發(fā)小心翼翼地粘在集郵冊里,然后開始灑掃庭除。她離開家的日子里,文海拔就沒怎么收拾過家,他不是一個粗礪的人,但男人總沒有女人細心。這么重要的證據(jù)落在錢金梅的手里,事情就不好辦了。
錢金梅退休前是銀行里的一名科級干部,在金融系統(tǒng)里工作了二十多年,注重細節(jié)也是金融系統(tǒng)工作人員的工作要求和工作習慣。錢金梅文化不太高,但個性特別強,凡事都有自己的見解。尤其在投資領(lǐng)域更是獨樹一幟。大約七年前,沙海市黃河區(qū)剛開發(fā),錢金梅就執(zhí)意要買一戶商鋪,三十二萬元。當時家里存款不足,正值兒子上大學,加上剛剛買了房子,最后因資金不足放棄了。
商鋪沒買成,錢金梅把這歸結(jié)于文海拔意識差,不支持,主觀不積極。現(xiàn)在,這商鋪漲到了一百多萬元,翻了近三番。一戶商鋪的年租金相當于一個企業(yè)中層管理人員的年工資。這么好的投資項目讓文海拔給耽擱了。每每談起這事,錢金梅就一肚子怨氣。整天車前馬后的,前呼后擁,人五人六的。腦子里究竟在琢磨啥,不是想著法子掙錢,等于和自己過不去。與丈夫同級的企業(yè)領(lǐng)導(dǎo)干部,哪個沒有幾套房產(chǎn)商鋪,錢是哪里來的。只有天知道。
當年沒買成商鋪,錢金梅一直耿耿于懷,尤其是她退休以后,對丈夫盯得更緊了。前年,她做了卵巢切除手術(shù),對性事失去了興致,一個女人沒有了卵巢,就等于失去了一半的幸福。一個獵人沒有了槍支,或者等于菜里沒放鹽。生活會索然無味。從前他倆對性事,也是王二小打棗,有一桿沒一桿,要節(jié)奏沒節(jié)奏,要規(guī)律沒規(guī)律,這都歸結(jié)于她的卵巢。失卻了雌性激素滋潤的女人,她的言行比生理更加蒼老干澀,更加無可理喻。
當年她被腫瘤折磨得連跳樓的心思都有,哪有心情搞事。同時,她又竭力排斥老公接觸異性。去年國慶節(jié),文海拔單位組織文藝演出,他和單位工會女指導(dǎo)員唱了一出《天仙配》。演出那天,錢金梅也去看,臺上一對男女顧盼生情,戲的內(nèi)容又是夫妻生活,演得夸張看得開心,這出戲觸到了錢金梅的傷疤,她問旁邊的觀眾,和老文配戲的那個女演員是誰?別人告訴她是工會的XXX,她接過話頭說,臺上演得那么騷風騷,臺下一定是個破鞋。事后這話傳到那位女演員耳里,人家不干了,來找老文討個說法。文海拔忙給人家賠禮道歉。老婆更年期不正常,別跟她計較了。女演員看著老文的面子上,再沒找事。但這事越傳越離譜,說文海拔和女演員怎么怎么有故事,被老婆逮住云云。他有口難辯,干脆不辯,相信時間會沉淀一切謊言。后來,文海拔特別注意自己的言行。
沒事從不和女同事單獨相處。每個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是單位的工作生活作風的風向標。單位領(lǐng)導(dǎo)一身正氣,作風疏朗,這個單位的齷齪事就少,同事之間的關(guān)系就和諧正常。否則,一團污濁之氣,一派雜亂景象。
文海拔回到家,看到老婆沉著臉坐在沙發(fā)上,沒有做飯的跡象。
“坐飛機累了吧,咱倆到小區(qū)門口的飯面館吃點面條或者餃子,回來早早休息。”
“飽著呢,不吃。”錢金梅連屁股也沒抬應(yīng)道。
“這幾天忙,我回家次數(shù)少,有時候,就在單位瞎對付,家里沒收拾。”
“忙什么呢,是忙著約會吧?”錢金梅諷刺道。
“你看你一見面說話就吵架,能不能換個話題。”
“換什么話題,我在兒子家里,給人家當老媽子,洗尿片子,伺候月子。你到好在家里歌舞升平,驕奢淫逸,風云際會,尋歡作樂,你現(xiàn)在是有孫子的人了。小孫子不懂事,他要知道他爺爺是個流氓,他會后悔他降生到這個流氓家庭。”
典型的雌激素缺乏更年期歇斯底里狂想癥。
“你的言辭太過激了,能不能給別人留一點起碼的尊重。”
“尊重?!我能尊重侵犯我臥室的行為嗎?”
“我侵犯你臥室了,用事實說話,別懷疑一切,打倒一片。”
“啪,”錢金梅把集郵冊摔在茶幾上,“你給我解釋一下這根頭發(fā)是哪個騷貨的?”
文海拔打開冊子看到一根頭發(fā)像一枚珍品,仔細地粘在冊子里。這根頭發(fā)有一尺多長。文海拔心里一驚,他知道是前個周末肯定是馬蔚霞落下的。他心里很苦,恨自己打掃戰(zhàn)場不徹底,把致命的證據(jù)留下了。
他心里琢磨對策:“是這樣的,上個星期日,有幾個票友來家玩,其中有位女票友,演唱中,她血壓升高了,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可能是她落下的。”
“編,好好編,你干脆就到中央電視臺當編劇去吧。”
“你要不信,那也沒有什么辦法了。”
“老文,我希望你說實話,你們黨內(nèi)不是最講究實事求是嗎?我給你三天時間,對這根頭發(fā)做出合理解釋。否則,我到你們紀委去,讓他們解釋。”
文海拔晚飯也沒吃,從家里出來,沿著黃河大道,漫無目的地走著,時值初春,天暗得早,大道上行人寥寥,黃河寬闊的河面上,燈火璀璨,攔河大壩已經(jīng)初顯端倪。
這事挺撓頭,怎么辦?平時在單位有多少大事他都能處驚不亂,處理任何棘手的問題都能游刃有余,今天被一根頭發(fā)困擾了。真是一分錢逼倒了英雄漢。實在無解,他給馬蔚霞撥了電話,向她討教。他講明了事情經(jīng)過,馬蔚霞說:“這事情都怪我做事馬虎,給你添堵。”
文海拔說:“錯誤已經(jīng)犯下了,再后悔也于事無補了,你說該怎么辦吧。我老婆就是一根筋,她真敢鬧到紀委,真要走到那一步,后果挺麻煩。”
馬蔚霞問:“你怕了!”
文海拔說:“有點兒。”
馬蔚霞說:“你跟她坦白吧,一切掛在我頭上,我什么也不怕,就說我勾引你,是我主動去你家上門服務(wù)的。”
“這個結(jié)果跟不坦白一樣,還不如就是現(xiàn)在這個說法,愛信不信,抗戰(zhàn)到底,愛去哪里反映,去哪里反映。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前景不重要,名節(jié)重要。”
“對,就這樣,必要時我領(lǐng)幾個票友去你家,從側(cè)面讓她見證一下,也可能她會相信。”
唉,堂堂一名處級干部,一根頭發(fā)毀了一世清名。
九
就在這三天里,巨龍公司又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經(jīng)理馬騰被紀律審查,原因是嚴重違法違紀,
上級領(lǐng)導(dǎo)找文海拔談話,經(jīng)理被審查期間,經(jīng)理職務(wù)由文海拔代理,也就是說經(jīng)理書記一肩挑。這當然是過渡,這也說明組織對他是充分信任和十分肯定的。文海拔暗思在這種亂局當中,不能有任何閃失。本來文海拔堅持不想代經(jīng)理,他找出自己業(yè)務(wù)不精的借口,上級領(lǐng)導(dǎo)不容他推辭,說這是組織決定,沒有什么推三靠四的。作為公司黨委書記,在這種形勢下,應(yīng)當主動融入,自我加壓,替組織分憂解難。按照貫例擔任任何工作都得由前任向后任交接一下,可是前任被審查了,交接無法進行。只能一塊牌子兩項職能,上級領(lǐng)導(dǎo)來公司,召開了中層干部以上參加的會議,并宣布了任命。要求全公司干部職工在文海拔代經(jīng)理的領(lǐng)導(dǎo)下,繼續(xù)開拓市場,狠抓安全管理,確保施工質(zhì)量,力爭安全和效益雙豐收。
既然已經(jīng)走馬上任,那就必須履職。文海拔每天都往施工地點跑,下現(xiàn)場指揮各項目部的施工。文海拔雖然不是專業(yè)的業(yè)務(wù)干部,但是從事基建工程黨委書記工作已經(jīng)六年,可以說業(yè)務(wù)不算多精,但也絕對不陌生。他把四位副經(jīng)理召集起來,明確分工,細化施工措施,落實安全責任,充分發(fā)揮各業(yè)務(wù)經(jīng)理的主觀能動性。這樣他這個經(jīng)理當起來,就輕松了。同時,他把財務(wù)材料后勤辦公室工會團委宣傳組干黨務(wù)召集起來開會,要求全員保安全,促進度,增效益。
十
會議開完,各崗各職都行動起來,巨龍公司在文海拔的領(lǐng)導(dǎo)下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活力。一改總經(jīng)理被審查、人心陷于一片混亂的頹勢。
一連三天,文海拔沒有回家。這天,他剛從施工現(xiàn)場回來,剛打開車門,秘書小趙就對他說:“嫂子來了,在辦公室等你。”
文海拔心里一驚,故作鎮(zhèn)靜的對小趙說:“知道了,你忙去吧。”推開辦公室門,看到錢金梅坐在沙發(fā)上看書,他瞄一眼,她正讀《中國共產(chǎn)黨黨內(nèi)若干規(guī)定》一書,看樣子還讀得津津有味,
“你怎么來了,有事嗎?小孫子怎么樣了,這兩天我也沒打電話,整天跑來跑去的。經(jīng)理這差事真不是什么好差,睡不著整覺,吃不上熱飯,老婆有意見,家人多埋怨,以前沒覺得,現(xiàn)在我終于體會到了。”
錢金梅說;“你又當書記,又干經(jīng)理,錢不多掙一分,能力再大,身體也怕吃不消。十天半月還行,時間長了,誰也項扛不住,你如要不好推辭,我去找你們公司領(lǐng)導(dǎo)去說。”
文海拔說:“罷罷罷。謝謝老婆關(guān)心,千萬不能找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怎能不知道咱的難處?他們也是沒辦法一時半會也是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我先堅持一下。等他們有了合適人選,自然也就解脫我了。”
文海拔原想,老婆今天是來攤牌的,今天是她限時三天的最后一天,沒想到她這么給面子,沒有在辦公室吵鬧。她真要在辦公室鬧起來,這又成了巨輪公司的一件新聞。相反那么溫柔體貼。忽然間文海撥產(chǎn)生了內(nèi)疚,看來自己也沒有完全讀懂老婆。
“你今天回家吃飯嗎?我做了紅燒肉。”
“回回回……今天就是天塌下來,我也回家。你先回家給我溫上酒。七點鐘新聞聯(lián)播開始,我準時回家。”
老婆說:“一言為定。”
文海拔說:“一言為定!”
錢金梅剛走,六點三十二分,文海拔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副經(jīng)理打來的,說二八零施工點發(fā)生塌方了。文海拔問傷著人沒有,副經(jīng)理答捂進去一個民工,正在搶挖。
文海拔喊司機。這幾天,司機小張剛處了一個對象,正在熱聊,手不離機,機不離手,一天只打兩個電話,一個電話三個多小時。除了開車,全在通話之中。文海拔喊了兩聲,他才聽到。連忙從三樓跑下來去發(fā)車,沒等待小趙問去哪兒,文海拔就說去二八零施工現(xiàn)場。
快點,看到書記這么急,小張也受了感染,飛速向施工地點馳去。公司距施工地點二十公里的路程,小張把車速提高到一百二十邁,還是覺得不夠快,文海拔不停地打電話,他大聲命令,全部人員用手刨,必須確保民工的生命安全,如果死了人,你這個經(jīng)理立馬滾蛋。司機小張已經(jīng)從電話里聽出了大事,腳下又踩下了十邁。真是禍不單行啊,一輛齊頭大貨車,徑直向他們沖來。小張頭一下蒙了。兩種選擇,要么沖上去,要么從左過拐下去,
一切發(fā)生在幾秒鐘之內(nèi),豐田越野車從公路的護欄上沖下了路基。路基深三十多米。車子轉(zhuǎn)體三周像只被壓偏的面包,四腳朝天,扣在了溝底。這個時間正是新聞聯(lián)播開頭音樂響起的時候,文海拔在這著名的音樂聲中停止了呼吸。
文海拔、小張當場殉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文海拔手里還緊握著手機,手機還在通話中……
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二八零塌方現(xiàn)場,被捂的民工經(jīng)奮力搶救,終于被挖出來了。他的命保住了,但是另外兩條命殞落了……
巨龍總公司,為文海拔和司機張超越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大會,總公司老總高度評價了文海拔的一生,對黨的事業(yè)無限忠誠的企業(yè)典范……稱他為學習的楷模。
一切歸于沉寂。每每新聞聯(lián)播開始的時候,錢金梅都會端出那碗紅燒肉和那瓶溫過多次的酒。睹物思人,希望能聽到樓道里的腳步聲。
樓道的腳步聲響起時,不是漸漸走遠,就是朝上走去,沒有一個在她門口停留的。她拿出集郵冊,反復(fù)端詳那根頭發(fā),她不斷猜測文海拔身邊的女人,每個人都被她否定了。直到有一天,也是新聞聯(lián)播開始的時候,她聽到了腳步聲,這一次沒有聽錯,這腳步聲堅定執(zhí)著,毫不猶豫地走到她家門口,同時敲響了門。
錢金梅打開門,一位端莊大方留有長發(fā)的中年婦女立在門前,她倆誰也沒有說話,互相凝望了幾秒鐘,那一刻,錢金梅一切都明白了,她閃開身子,中年婦女走了進來。
“我叫馬蔚霞,是文海拔的朋友。”
馬蔚霞看到了集郵冊,拿起來,翻到粘頭發(fā)的那一頁,“頭發(fā)是我的。”
錢金梅問:“多長時間了?”
馬蔚霞沒有回答。她拿出一張發(fā)黃的劇照是京劇《沙家浜·智斗》的場面。“我是阿慶嫂刁德一是文海拔。”照片的日期是一九七一年四月八日。她將照片遞給錢金梅。
錢金梅看看照片,她又把照片還給馬蔚霞,問道你來我家是什么意思?
“我想把頭發(fā)要回來,連同這張照片一同祭奠老文。讓老文在那頭安心長眠。我們之間做一個了結(jié)。”
錢金梅想了想:“可以,不過把這張床也一塊帶去。”馬蔚霞答:“可以,我再給你換一張新床。包括這間房子。”
錢金梅說:“不必。我原打算找到把頭發(fā)留在我家的這個女人,把她的臉撕破,現(xiàn)在我改主意了,老文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