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心懷一個不成其為理想的理想。我想,如果我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大院子,或者另外一片屬于我長期自主支配的土地。我就要把當年鄉村的生產生活景觀以微縮的方式復原:彎彎的河流。河邊,一架架披著陽光的水車,被人踩得吱溜溜轉。河上,有木橋、石拱橋、木石渡槽、石墩子木閘。河邊,是密密成蔭的護堤樹。水流急處,是一個安了水沖磨的磨坊,水輪和磨盤在流水的沖擊帶動下,咯吱,咯吱地轉動著,灑下雪花樣的面粉。田里,牧鞭甩動,一對對黃牛水牛,拉著犁,拉著耙,奮力耕耘。在我微縮的家鄉村子不遠處的池塘邊,一個壯漢,在使用秤桿提水灌溉,一個人在使用竹龍吸水灌溉。另一個則用汆瓢提水灌溉。而在另外一片田地里,一群男女,正在圍著一個圓圓的海簸。圍著一個方形的響子。讓手中的稻把子上下飛舞,緊張地摜麥子、摜稻子。村口呢,三四個人在踩長尾巴木碓,碓前忙碌著的。是村里碓師傅。一座陳舊的磨坊,兩個人在磨前推磨。泥墻小院,兩個人手握木把的石杵,你起我落,舂著石臼里金黃雪白……我要告訴我的女兒。告訴我身邊的孩子們。這就是他們的父祖曾經擁有過的鄉村精致。這就是他們的父祖曾經用來建設家鄉經營生活的農業工具。我想以這樣的方式,讓這一代青少年。讓下一代青少年,真切地了解他們的父祖生活過的田園景色,了解他們的父祖曾經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使用過的農具??匆豢此麄兊母缸胬眠@樣一些舊時農具,描繪出怎樣的舊時生活圖景。
水車
在家鄉舊時所有的農具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水車。
舊時家鄉壩區的河道,基本上都是彎彎曲曲的。阡陌的田塊村莊親切地簇擁著彎彎的河流,彎彎的河流溫情地把村莊田塊擁抱在自己的懷中。陽光下,清風里,曲徑通幽,景色宜人。九曲十八彎的河道。一旦雨季過去。由石木老閘攔住的一灣又一灣河水,泥塵落底,清汪汪蕩漾在石木老閘之上與河堤之間。當陽光或者月光透過河岸密密匝匝的枝葉。細碎地灑落在水面上。整個河道就波光點點。偶爾,一兩條魚兒從河底游上來,用尾翼,蕩開一片片漣漪,也蕩出了一幅幅美麗的鄉村景觀圖。
一架架水車,就琴一樣地響在一個個河灣里,如花一樣地開在一個個河灣里。
間或也有竹龍、汆瓢、秤桿。當然,最多的、最惹人注目的,還是那一架架水車。
現在45歲以上的家鄉人特別是壩區人。應該對水車這種舊時農具都還有明晰的印象。三十多年前的20世紀七十年后期。它還是滇西壩區最重要的灌溉農具。而且,在當時鄉村所有的農具中,它體型最大,結構最復雜,由站架、大牛、蹬榔、車槽、回龍板(車槽中間有一塊與車槽等長,將車槽分成上下兩層,這塊長木板就是回龍板)、前后水輪及上百個刮水板穿斗成的轉龍組成。有時候,人們還在組合安裝好的水車站架頂端。搭建一個兩分水的草頂,用來擋陽避雨。站架由一橫兩豎三棵粗實的木頭穿斗而成,呈“Ⅱ”形擱放車頭的河池岸高處,大牛橫著鑲嵌在站架離地二尺多的地方。轉龍是圈形的,有點像碾米機上的傳動帶。一頭咬在大牛正中部位的大水輪上,一頭咬在車尾處河池水中的小水輪上。大水輪左右兩邊各一或兩組蹬榔。水車架好,踩水工一起上去,雙手緊緊抓住站架頂端的橫桿。雙腳依次用力踩著一個個蹬榔。在人力作用下大牛帶著大水輪轉動起來。轉動的大牛和大水輪又帶著咬在水輪上的轉龍,通過車槽來回轉動,水很快就從河池深處被一個個刮水板順著長長的車槽刮了上來。轉龍將水刮到水車頭大牛下邊的出水口處。咬著大水輪回到車槽里,再順著回龍板返回河池水中……就這樣來來回回,循環不止。那時候,在滇西地區田高水低的地方,基本上就是靠這種水車來泡田插秧,給成長中的水稻、麥子、蠶豆、油菜灌溉。栽插和干旱日子,每架水車都由兩組或者三組人輪流踩。實行兩班、三班連軸倒,做到人閑車不閑。我家鄉云南驛壩子的人,把這活兒通俗形象地稱作“踩水”。使用一架大型的水車。24小時踩上來的水,能泡兩三畝干田垡,或者灌溉七八畝稼禾。在上個世紀50年代一70年代的集體生產時期,每個壩區農業社、生產隊,都有水車幾架。農業合作化之前,水車則屬于一些大戶人家所有,自用并租賃。在以干旱著名的祥云壩區,千百年來,正是依靠著這樣的水車,才有了一個又一個豆飽麥黃稻香的收獲季節。
這是如何精巧而大氣的一種農具!
是的,當年的一架架水車,在一道道河邊,在一塊塊莊稼地前。繪出了一幅幅令人心曠神怡的田園風景。相比較今天的抽水機,沒有油煙對空氣的污染,也沒有噪音對耳膜的撞擊。伴隨吱呀吱呀的轉動聲。清清潺潺的流水聲。唱出的都是月亮出來亮汪汪的小夜曲,那么悅耳,那么怡情。當然,踩水,是一項重體力勞動。我記得,當年生產隊長安排去踩水的社員,都是要那些個子高力氣大的。體力弱個子矮小的人,是吃不了這碗飯的。但有豐收的金色秋夏在前面招手。大家伙再累。也累的快樂,累的幸福。往往,他們邊踩著水,邊說笑、唱歌、對調子,讓整個勞動過程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中。我們這些當年的小屁孩亦然。記得那時候,父母親或者長兄和其他的社員在水車上大汗淋漓地踩水,一邊踩一邊說笑唱歌對調子,在他們的感染下,我和我的小伙伴們也不甘落后,一個個坐在溝邊,用雙腳攪動著淌在溝里的水,眼睛盯著車槽口吐出的白漫漫的水花花。嘴里念念有詞:“天大干。地大旱。河邊邊,水車裝。踩水車,水車響。水車響,大牛轉。水龍龍,來回竄。水板板,刮水忙。清清水,朝上淌。嘩啦啦,把歌唱。淌進溝,淌進田,澆豆子,澆黃秧。豆子飽,谷子黃,香漉漉,吃飽飯。吃飽飯,往上長。長大了,蹬轉大牛踩水澆黃秧?!?/p>
那是何等詩意的鄉村景韻啊,水車,就是畫出這幅鄉村美麗圖景的神筆!
但是現在,已經找不到這樣一架水車了。
還有竹龍、汆瓢、秤桿。
上個世紀80年代初全面落實農村生產責任制。與當時一個個生產隊里的所有農業生產工具一樣,水車和竹龍、汆瓢等等,被逐一折價,一部分歸屬了一些農戶所有:沒有人愿意出價買下的,就隨意置放在當時尚未處理的生產隊廠房倉庫中。隨著時光的前移,農業生產工具的快速換代,成百上千架水車,以及一個個竹龍、汆瓢,無論是閑置在倉庫廠房里的。還是折價歸屬了這個那個農戶的,都無一例外地炸裂了、腐爛了、散架了,被人們拿去作為燃料燒了。三十幾年的漫長時光,不可能讓任何一架全木的舊農具保存到現在。
全木質的水車、竹龍、汆瓢、秤桿無法找到,但作為同時代農家用具的那些石磨、石臼、石杵棒,卻是還零零星星地保存在鄉村人戶早已經閑置的一座座老房子里。在這些老房子的院子里、房檐下、過道間或者當年的工具房中,隨處可見它們的身影?,F在它們雖然一個個灰頭土臉渾身上下布滿臟跡,但在30多年前,它們卻是鄉村人每日離不了的勞動工具,并且是用來加工糧食的勞動工具,獲得了各家各戶最精心的保護,月月清潔,日日清潔,時時清潔。
那時候,鄉村的每一個清晨,是“咚咚”的舂米聲和“吱咯咯”的磨面聲從黎明前的黑暗中喚醒的。舂米聲和磨面聲,與帶著清露的聲聲啁啾鳥鳴,構成了旋律優美的鄉村黎明交響曲。幾乎每一個農村家庭,都有一架家用石磨,一個家用石臼。
石臼
密密分布的家用石臼。一般安放在各家堂屋前的坎子一角。房屋顯寬綽的,則放在廚房里或者專門的工具房中。也有住房簡陋緊張的,直接露天安放在院子的一角。我家當年使用的石臼,就立在院子一個邊角角上。
所有的石臼高二尺半左右。呈上粗下細的圓柱形,自上而下曲線收縮,用質地硬而細密的青砂石或者褚紅砂石打成。下部是實心的臼墩,上部鑿一尺五左右深的臼窩,也是曲線向下收縮。一般的石臼重量在一百公斤以上。
與石臼相匹配的。是穿斗了三尺木柄的石杵。俗稱“杵棒”。一般的杵棒重約七八斤十斤不等。
石臼和杵棒主要是用來加工稻谷的。鄉下人把在石臼里加工稻谷叫做“舂米”。
將曬干的稻谷放進石臼里。掄起杵棒用力地舂,一下,兩下,五十下,一百下,慢慢地,石臼里的稻谷開始脫殼了,米寶寶露出來了。當舂到所有的谷粒都脫去了殼,就收住杵棒,把石臼中的米連著糠捧出,使用簸箕,簸去糠,剩下的就是“糙米”。再將“糙米”重新放進去,再舂,加工出來的就是白花花的精米了。加工10市斤稻谷,大約需要四五十分鐘。記得小時候,天未亮時,我媽就喊著我的哥哥姐姐起床舂米,咚咚,咚咚,一聲聲,把天舂亮了,把太陽春出來了,一窩白米也舂出來了,生產隊長招呼出工的哨子也響了。他們來不及拍去身上的米糠灰。就急急忙忙去上工……
當然,除了舂米,農家還偶爾用石臼加工其他一些東西,比如舂需要弄碎的豬糧,舂沙子、石灰等。
還特別地用它來加工糯米,舂糯米面。
滇西各壩區與河谷,人們用米以燦米為主。但也栽種適量的糯谷,以調劑飲食。滿足口味的多層次需要。用糯米舂成的糯米面,不僅是制作湯圓的最主要原料,也是制作千層糕不可缺少的原料之一。還有糯米面粑粑,加上糯米面做成的青蠶豆粑粑、雞嗉子粑粑,也是滇西名食,千家萬戶以一品為樂。那時候,舂糯米面,是一個個家庭的大事。時間多半選在快過年的臘月間。要舂糯米面了,挑一個晴朗的日子,將糯米從甕里從柜子里取出來。用深井泉水泡一個晚上,清晨撈起,濾水,朝陽里曬去表皮水分,就開始在石臼里加工了。糯米在石臼中舂成面粉后。使用一種叫做“羅篩”的超細篩子。篩出細的,粗糙的重新放進石臼,再舂,直到只剩下膚子即“面頭子”為止。在一些糯米面加工量比較大的人家。往往要三四個人協作,整整舂一天才能完成。因為很快就能吃到湯圓了,很快就能吃到糯米粑粑了。誰家舂糯米面,就是誰家小娃兒的節日,整天圍著掄杵棒的哥哥姐姐轉,圍著篩面的媽媽轉。圍著曬面的奶奶轉。直到晚上把湯圓或者糯米面粑粑吃到嘴里。肚兒圓圓滴睡著了,嘴里還念念有詞:“杵臼青,杵棒紅,哥哥姐姐圍著舂。哥一杵,姐一杵,舂得杵臼崆咚咚。谷翻身,米打架,米糠落地紅彤彤。舂出糯米再舂面,糯米粑粑軟儂儂……”可以說,是每年臘月舂糯米面,徐徐拉開了鄉村過大年歡樂的帷幕。
利用石臼加工糧食或者其他東西。一般是單舂,或者兩三個人輪換著單舂。但也有一些巧手,不時來一回對舂:兩個人,各掄一個杵棒,;臉對臉站在石臼的兩邊,一聲“預備——起”,其中一個人先將杵棒舂進石臼里,當他提起杵棒,另外一個人手里的杵棒又有力地落進石臼中……就這樣你提起我放下,此起彼落。配合的十分默契。極少會出現杵棒相碰撞的情況,讓旁邊的人看得眼花繚亂,贊嘆不已。
除了家用石臼,那時候,一個村,一個宗姓,往往又有由一架木碓和一個石臼組成的碓坊。這是家用石臼的“加大變形版”。
碓坊的石臼與家用石臼稍有區別。它也是用一個圓柱形石頭鑿成,但沒有臼腳。鑿成后,整個地埋在土里,石臼口略高于地皮,然后再在周圍鑲嵌一些光滑的石板。或者打成光滑而頗有硬度的三合土。舂糧食的時候,不用杵棒,而是使用木碓。木碓由碓身碓嘴組成,整個木碓像一只張開翅膀的大鳥。碓尾巴處有一坡形坑,舂糧食的時候,幾個人用力一踩碓尾巴,棒狀的碓嘴就高高地提了起來;緊接著,踩碓的人一起收住腳,碓尾巴立即翹起來,前面的碓嘴臼不偏不倚舂進石臼里。整個過程都是用腳使力,跟家用石臼的操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人們往往是一邊踩著碓,一邊“嗬喲——嗬喲——”地喊著號子。用號子營造出濃郁的勞動氣氛。碓房最熱鬧的日子是臘月最后三四天。這幾天里,很多人家都蒸了米飯,來碓房里舂粑粑也就是眼下時興說的餌塊。舂粑粑的時候,除了踩碓尾巴的人,石臼處還要蹲一個巧手的掌碓師傅,雙手靈巧地上下左右飛舞,開始時要把碓嘴沖擊出來的飯粒趕回碓窩里,接著要趁碓嘴高高抬起來的瞬間,把沾到了碓嘴上的飯餅剝下。碓窩里的米飯全部沖化成飯泥了,掌碓師傅一團兒取出來,遞給一旁的揉粑粑師傅,由揉粑粑的師傅將面團揉做成兩三斤一個的長方體粑粑。也順便用零碎面。給等候在一旁的小孩捏小雞小鴨小狗拖白臉(一種長尾巴鳥)什么的。
如果說,舂糯米面徐徐拉開了鄉村過大年歡樂的大幕,舂粑粑,則直接把男女老少帶進過大年的歡樂高潮中。
我還清楚的記得,江登村我們胡家的碓坊,在村西南生產隊谷場挨近大門的角落里。是露天的:王家莊村的碓坊。在下營巷道口胡家莊村后用一條小路連接大路的地方,建有專門的土瓦房。在這兩個碓坊。我都和大人踩著碓舂過粑粑。也讓揉粑粑師傅給我做過這樣那樣的小動物。幾十年過去了。這些木碓和石臼還有房子早沒了影。但村里的人依然把這幾個地點喊做“碓坊”。算是那個時代留給今天的一個生活印痕。
石磨
石磨和石臼,是一對親密兄弟。在那個歲月里,正如稻谷幾乎全部是由石臼加工成稻米而走上農家的餐桌,小麥、大麥、包谷等糧食,也基本上全部是用石磨加工成面粉而走上鄉村人家的餐桌的。
石磨由磨架、石磨本身和一個在祥云地方俗稱“磨格勒”的推磨器組成。
磨架有的用土坯子或者石塊磚頭砌就,也有些人家使用四只腿的木架子,高出地面二尺左右。無論是使用木架或者用磚石土坯架成。無一例外都敦實牢固,以此來承受重達一兩百公斤的石磨成年累月的重壓。石磨又由磨盤、下磨輪、上磨輪、磨管芯四部分組成。磨盤呈瓜子形,用三尺見方的大石頭打鑿成。邊沿有鑿打時留下的三四寸高的石墻,用來擋攔磨出的面粉。“瓜子”尖嘴處開兩三寸寬的口口,用來出面。下磨輪和上磨輪完全一樣大小,直徑一尺五左右,厚四到五寸,疊合在磨盤正中。疊合面均有制磨工匠精心雕鑿出的由六七個扇形組成的磨齒。下磨輪固定在磨盤正中(有的甚至就是和磨盤用同一個石頭鑿成)。上磨輪通過磨管芯與下磨輪連接。上磨輪上還有一個用來進糧的磨眼,一個木質磨把子。將“磨格勒”的鷹嘴插進磨把子頂端的磨眼里,用力來回推拉“磨格勒”,上磨輪就團團轉動起來。糧食通過磨眼,到達上下磨輪疊合的地方。通過密密麻麻的磨齒咬合著不斷壓碾,就變成了面粉,四面八方水一樣地流淌到磨盤中。推磨一般需要兩個人,其中一個人在不斷推拉的同時,隔一兩分鐘還要騰出一只手。朝磨眼里添糧食。也有很多壯勞力,一個人就能完成全部操作。
跟舂米一樣,通過石磨加工10市斤糧食,大約需要四五十分鐘。也就是說,在那個時候,六七口人的中型人家,平均每天要拿出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來磨面或者舂米,才能滿足所需消耗的米面。至于那些人口達十幾人的大戶人家,則需要一個半至兩個小時。
當然,有糧食加工,終究是讓所有鄉村人戶快樂愜意的事。隨著磨輪在有力的推拉下“吱咯咯”轉動,面粉白花花地流淌出來,一首村謠也就在推磨人心里響起——
“點起燈,推起磨。吱咯咯,吱咯咯,磨盤石,團團轉。面粉粉,四邊揚。磨面,做粑粑?;饍和?,鍋架上。圓粑粑,鍋里放。白面粑,皮烤黃。不小心,鍋兒翻。崩咚咚,鍋打爛。吃不成,咋個整?不消急,不消慌。推起磨,架起鍋,另磨,另做。”
就這樣,勤勞淳樸而又豁達樂觀的鄉村人??偰茏屗衅D辛繁重的生產勞動充滿了詩情畫意。
映襯這些家庭小磨和小磨坊的。是那些大型的水磨和大型水磨坊。大型水磨和大型水磨坊在滇西很多邊遠山區和近壩的淺山地帶都有。我少年的時候,家村附近東十幾里處就運轉著一座,我還和我的父母長兄幾次到哪里磨過面粉呢!
這就是水碾坊河里的水磨坊。
中河是祥云最大的一條河流。中河從云南驛壩東南角入山口的劉廠鎮到下莊鎮小倉村這一河段,當地彝族、漢族人稱作“水碾坊河”。水碾坊河是中河中下游落差最大的一道河段。僅從狗頭坡腳到火石坡腳長一公里多些的河段,落差就達20米以上。河中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石頭,每到雨季,滾滾洪水咆哮成瀑。河道拐彎處又有一座玉青色密質巖石,是打制石臼、石磨的最理想用材石,為云南驛壩下半部和壩東南山區舊時打制石臼、石杵、石磨的重要取材地。新村、練渡、小倉的彝漢居民,利用這里的水資源和石料資源,在河上建造了一座座“水碾坊”,用來加工糧食。不過,這里的“水碾坊”實際上是“水磨坊”,是用來磨面的。水碾坊分上下兩層。下面一層六方砌石,用來安置直徑達兩米以上的木制水輪。上面一層如一般的民居建筑,用來安放石磨。石磨的磨輪直徑達五尺,有俗稱“磨管芯”的粗大木軸與下層的水輪連接。通過石筑的引水道將河水引入“水碾坊”的下層,沖擊水輪,水輪飛快地旋動起來,又通過木軸(磨管芯)帶動上層的磨輪轉動。隨著磨輪的不斷轉動,不斷流入磨心的原糧,就被磨成細細融融的面粉,雪花樣飄飛到磨槽里。在水源充足的日子里,這樣一架石磨24小時可以加工糧食千斤以上,是那個時候重要的糧食加工工具。在水碾坊河里擁有“水碾坊”的村莊,除了為本村人戶加工糧食外,還對外村農戶提供有償服務。最后一座“水碾坊”屬于劉廠鎮新村彝族村。位于水簾洞口。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未還在使用。進入八十年代,隨著電力糧食加工的普及,才被閑置,最后被村民自發拆除,現唯房基、引水渠道依稀可見。
巧妙利用水力加工糧食是過去祥云的普遍現象??h城后溪溝河上的“九股水水磨”的幾座水磨坊也都非常有名氣。而在邊遠山區,水磨、水碓更是隨處可見。只是隨著時代的進步,一一被廢棄,絕大多數已經無蹤跡可覓。恐怕只有在通電最晚的那些特別邊遠的民族山區,還有可能尋到它們的清姿靚影。
犁耙
三十多年前家鄉的五月。熱氣騰騰。田壩里耕牛奮蹄,牛鞭飛揚。
一頭頭壯牛屁股后邊是犁和耙。正是犁和耙,在陽光下風雨里閃著錚亮的金屬光澤。唱響了當年春耕春插曲。
極富鋼質的一個個犁頭,是專門用來犁地犁田的。一根扁平的牛杠,架起兩條已經馴熟的耕牛。將錚亮的犁頭深深插入土里,一聲吆喝,牛兒得令,在前面繃緊身架子使勁地拉。人在后面一邊扶犁,一邊不時吆喝著。偶爾還將別在褲帶上的牛鞭拿到手中,甩得嗖嗖兒生風地響。犁頭穿泥破土。牛身和人身后。立刻就掀開了一道道微彎的泥浪土浪。人和耕牛配合得是那么的默契,尖尖的犁頭,成了他們熟練使用的一支大筆,在豐腴的原野上,寫下一行行散發著泥土馨香的田園詩句。緊接著,又一組牛,拖著由幾十個也是極富鋼質的耙齒組成的耙盤,掌耙人駕船一般地站在耙上。吆喝著,一趟趟耙過去,一趟趟耙過來,為鋪滿原野的詩行精心潤色。看著這些,讓人深深的感喟:他們,其實才是這大地家園里真正意義上的詩人!
在三十多年前的大集體生產時。最精彩的牛耕圖景總是出現在的稻田里。早收了豆麥的五月田野。一片片挖起犁起的田垡。經過將近一個月的烈日炙烤,已經吸收足了熱量。秧田里的秧苗也綠茵茵地長得四五寸那么高了。這時候,山塘水庫的閘門拉開。水車“吱呀呀”轉動起來,一股股清洌洌的泉水,就從密密成網的溝渠中嘩啦啦淌進一片片田垡里。一個個曬透了的田垡就在驟然而至的泉水浸泡下,歡天喜地地吐著泡兒。當一整丘或者一整片的稻田垡子被水泡透,連出露在水皮上的田垡尖尖也吸足了水分。生產隊里的一群少年“小牛倌”,各自扛著犁耙。吆著暫時屬于自己名下的幾頭牛,順彎彎的村道田埂,來到了田頭。他們在田里架起了牛。支起了犁頭或者耙。栓緊在牛杠上,下面的事情,就是隨后到來的“大牛倌”的了。生產隊時候。“大牛倌”和“小牛倌”有著嚴格的分工。“大牛倌”只負責掌犁掌耙,而“小牛倌”則要負責備草備料、喂牛、扛犁扛耙、架牛、卸牛、洗涮犁耙等一應活計,就是晚上,都要集中睡在生產隊的廠房里,半夜時分起來給牛添草料和水,保證每一條耕牛吃得飽吃得好?!按笈Y摹倍际巧a隊的掌犁掌耙和使牛的好手,能用簡短的語言和耕牛交流。及時準確地吩咐耕耘中的牛該怎么了。又該怎么了。幾十斤重的犁耙在他們的手里或者腳下,被駕馭得輕巧自如。犁頭負責把所有的田垡犁碎,耙則不僅負責將犁過后的碎垡細化成泥。還負責把每一丘田耙平。當一丘田被耙平后,掌牛的“大牛倌”就將田交給等待栽秧的人,自己吆著牛提著耙轉移到新的田塊里。掌犁的“大牛倌”當然十有八九是青壯男人。栽秧的呢。十有八九又都是青壯女子?!澳信钆?,干活不累”,隔著一道田埂干活,男的女的就會邊干活邊起唱當時流行的歌曲。也有膽大性野的,唱起了那些捎帶些葷味兒的調子:“表妹子喲,哥是尖尖的犁一張,草邊石上磨光亮。不犁山坡不犁洼,就犁你那二分半。表妹子喲,哥是平平的耙一架,耙齒藏在身子下。你是水汪汪的田一丘,任我白天耙來晚上耙”……悠揚的歌聲中,又一塊塊田被犁出來了,又一塊塊田被耙得平明如鏡了。追著趕著,一塊塊犁好耙好的田,也不知不覺被綠茵茵的秧苗點畫得綠意盎然的了……
在某種意義上,滇西鄉村乃至整個中國的農耕歷史。就是一個個錚亮的犁頭和一排排錚亮的耙齒,從遠古寫到了現代和當代。
在我們村二里外有一個叫塘子山的自然村,曾經以生產犁頭聞名滇西。
塘子山從什么時候有了犁頭匠,開始犁頭的鑄銷,已無考。推測大致是明朝在祥云實行軍屯民屯商屯后,有鑄造犁頭手藝的朱姓漢族人落籍塘子山,這門手藝也從中原帶到祥云并在下川壩這個梁脊村莊扎下了根。經過明朝和清朝前期中期的發展,到了晚清和民國年間,塘子山犁頭的鑄銷達到了盛鼎時期,專營或兼營此項手工業的人家達到了數十戶。因為用鐵質純,模具精美,煉、鑄、鏨等火候把握到位,塘子山犁頭匠生產的犁頭顏色青藍,式樣美觀大方。使用起來鋒利卻不容易斷折損缺,遇土翻土,遇石破石,披荊斬棘,深受農戶歡迎,不僅暢銷縣內,還遠銷周圍州縣,甚至滇東、滇南、滇西南乃至千里外的藏區,都有它青藍錚亮的影子。毋庸質疑,在云南特別是以滇西滇中土地開發利用中,塘子山的犁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為邊疆開發和經濟發展立下了汗馬功勞。就是解放后直至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在祥云及其周邊縣份的社會主義農村建設中。塘子山鑄的犁頭。依然發揮著巨大的作用,為此,1956年,還建立了以鑄犁生產為主的“塘子山鐵業合作社”,成為當時全縣六個鐵業合作社之一。到了上個世紀70年代中后期,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祥云和周邊縣市一樣,深入推廣農業機械化,在農業生產中,農業生產的機械化程度迅猛提高。耕牛已經退出了壩區和平山寬谷。就是很多山區。農業生產也開始了不同程度的機械化。對犁頭的需求量急劇減少。塘子山的犁頭鑄銷才在興旺幾百年后陡然進入了衰落期。
如果說是犁頭和耙,唱響了那個時候的“春耕大戲”,唱響金秋收割大戲的,則是一種叫“海簸”的農具了。在人力和電力的打谷機出現和普及之前。海簸是滇西地區鄉村用來收稻的系列農具中最重要的農具。
海簸
海簸,顧名思義,就是很大、很大的“簸”。它狀如盆,用粗厚的竹片和竹絲編成,一般高三尺,口部直徑在五至六尺,底部直徑也超過了四尺。多出自盛產竹子的山區半山區篾匠之手。祥云富產竹子的鹿鳴、金旦和各左,就以編制銷售海簸出名。買回海簸后,先要找一些稀牛屎,精心糊了縫隙,曬干,才能使用。稻谷黃熟,割倒在田里借著晴日大太陽曬兩至三天,將海簸扛到田里。幾個人抓起曬透了的稻谷,團團圍住海簸,緊緊捏著谷把,高高舉起向海簸的邊上狠勁砸去,只需要連續三四下,谷把上的谷粒就全部脫落。鄉村人把這叫做“摜谷子”。天氣好的日子,四個勞動力使用一個海簸,一天能將七八分田的稻谷脫粒揚凈收回倉里。
那個年月收谷的日子,是最激動人心的日子。滇西的十月,秋高氣爽,正是割稻收谷的日子。人們瞅準了天氣,爭先恐后割倒成熟的稻谷,經過幾個日頭的暴曬,又爭先恐后地扛著海簸下田去。特別是那些大壩子里,同一天,數百上千個海簸在平野問擺開了戰場,場面浩大,氣勢恢宏。正午時分,站在壩子邊沿的山上往壩子里看,十幾里幾十里寬闊的壩野,人頭攢動,谷把飛揚,“嘭嘭嘭”的響聲在遼闊的壩子里回旋,撼山震嶺響徹云霄。托出一副讓人過目難忘的生產勞動景象。
當然,在滇西的有些地方,使用的不是海簸,而是“響子”。響子的大小跟海簸差不多,功能一樣。不同的是響子用木板做成。呈四方體。稻谷砸在響子板上?!芭榕榕椤?。聲音要特別的震耳。故有了“響子”這個名字。在使用響子的地方,秋收的勞動氣氛比使用海簸的地方,又要熱烈了許多。
這都是一些遠離了今日生產生活的舊農具。也是讓很多人深情記憶的農具。我堅信這決不是單純的懷舊。更不是抵觸和拒絕當代和未來的鄉村景觀和鄉村生活。我知道,歷史的腳步是永遠向前的,每個人的思想和情感意識也必須隨著歷史的腳步向前——盡管這“向前”不可避免地要以犧牲一些詩意浪漫的東西作為代價。
編輯手記:
當那些不曾被珍惜、重視的人和事,重新浮現在我們的眼前,關,莫過于那些深深的回憶。我們懷念曾經的美好,是因為時間已經悄然無聲地逝去,和劉傅森老師一起,再走滇緬路,回味那段單調枯燥的苦樂年華。老水車、石磨、石臼、犁耙、海簸……胡子龍先生欣喜地向我們展示的那些漸行漸遠的舊時農具所描繪出來的田園風光,讓我們久久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