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藏家故事】
這是一場特殊的尋找經歷。擺脫了文玩市場和讀書人家,直接在社交網絡微博上找到了他,深圳民國圖書藏家高小龍。幾經周折,在武漢見到,是在布展尚未結束的辛亥革命博物館。
那是武漢盛夏到來的第一個夜晚,悶熱難耐。留著大胡子的高小龍還在巡視展柜,他的身后,是良友畫報明艷的封面女子。走到一架圖書前,他將孟小冬的封面和梅蘭芳擱在一起,嘴里喃喃自語,“讓他倆在夜里說說話。”
此時,他不是給奧運宣傳片執導的高小龍,也不是在南國綠色家園中閑庭信步的高小龍。他是逡巡在西安電影制片廠美術資料室的小男孩,不到爸媽下班,怎么也舍不得放下手中圖冊。
故紙里有真相
只是那陣兒,他迷戀的是同學手中新奇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畫史》。一個孩子的眼中,被描述后的民國晦暗、動蕩,并非他的理想國。
直至幾年后,“我一直追著看的香港邵氏公司影刊《南國電影》暫時缺了一期,母親就夾了一本厚厚的原版《良友》合訂本舊雜志回來,我一打開,看傻眼了。”
那種視覺的巨大沖擊,高小龍套用上海作家陳村讀完木心先生的名篇《上海賦》之后的反應來形容,“如遭雷擊。”
“走過全國的幾個城市后,重復的話我不愿再說。”但每逢這一段,如默片的經典回放,高小龍正在咀嚼面窩的腮幫停止蠕動,雙眸閃光。
“怎么形容經圖書翻轉之后的民國?”我借機詢問。
“如果把他比作一個男人,從1911年算起,至1949年,壯年消逝。太多意外因素,太多命運起伏,讓他只能做汪洋中的一條船。知道岸在哪里,卻永遠劃不過去。”得出的這番思考,卻是在2010年,高小龍事業平穩之后。
少年時埋下的種子,待土壤肥沃,待風和日麗,發芽已是30年之后。
為何會執念?
他指指已布置好的前言。
“我在小心地窺探,暗自握著拳頭,我深刻地為我們這些后世子孫對這些歷史的忽略和遺忘深感愧疚和遺憾。六十多年來被我們忽視不見的,是一個意氣風發、滿懷理想、昂揚奮進、活生生的大時代,無論光明無論黑暗,刻印于故紙之上的民國世界,都是那么明亮透徹。”
他完成胡適紀錄片的拍攝后,常引用先生的一句話,“麻將里有鬼”,“故紙里有真相。”
70余冊《良友》,影像串起的歷史
正式提問之前,我在展廳里花一個半小時走完一遭。比開展后隔著玻璃看藏品的觀眾有福氣。趁著展柜未封,我看到珍貴的鄭振鐸文學大綱原件,看到曾刊發張愛玲處女作的《天地》,看到國民字圖說漢字的配圖,精美得當。
無處落座,渾身燥熱卻已被書香按滅。隔著一張玻璃,繼續在暗夜里聽西北漢子神侃。
高小龍介入民國圖書的時機,不比大藏家謝其昌等人。論斤稱已是傳說,他的渠道是愛書人都能想到的,孔夫子、收藏網,他從網上拍賣和私下的交易中形成了自己的“書商網”。
他不僅忽略掉價格,還拋棄很多書蟲所堅持的版本、連號。“因為系統性必然影響豐富性。”
最初點燃興趣的是《良友》,后來牽連出《大眾》、《環球》、《時代》、《新中國》等系列雜志。甚而到了后期,海報、照片,只要圖像美好,資料珍貴,統統納入囊中。家中并無多么高級的收藏工具,但防潮箱、塑料膜拾手皆是。“不滿足于現有歷史的宣告,繼而想用自己的方式尋找還原的過往。”
幾千件藏品中,他視為珍寶的仍是為他的收藏啟蒙的《良友》畫報。事實上,它在收藏市場的起拍價也以千元起。全套172本,高小龍手中已有70余冊。
民國時期的圖書收藏空間到底有多大?
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亞東圖書館,以及后來的開明、北新、良友、文化生活書店、海燕等出版機構接連崛起,詳細的專業、期刊種類劃分。
民國圖書收藏的困境在哪兒?
民國書的老化比唐宋古籍嚴重得多。宋元時期的紙張是堿性的,而清代以后,由于使用木材造紙,木質素的酸性使紙張壽命大大縮短。宋代古籍歷經千年,保存較好的仍然和新的一樣,但民國書籍的紙張卻大多變成了咖啡色,
“一碰就會碎”。
除《良友》外,讓高小龍有些得意的收藏是良友圖書公司上世紀30年代連續出版的幾集大型攝影集《中國現象》、《中國大觀》、《中華景象》。這是良友圖書公司組織中國攝影旅行團拍攝的作品,其中《中國大觀》至為珍貴。
另一個重要收獲是民國畫家陳丹旭的《人物畫典》。“他畫盡了老上海三教九流在生活中的瞬間狀態,是一部舊上海都市生活的日常記錄。”用細節串聯起歷史,這正是圖書收藏的意義所在。
甩開矯枉過正的民國熱,孤獨前行
高小龍不唯封面論,在第一眼的吸引之后,他更注重圖冊的內容。
“這些故紙故事,則可以生機勃勃、浸今人,故紙片上蘊藏在字里行間的資訊和密碼,有光、發熱,或可給我們暗示,讓我們遙見明天的中國,真如那些往生的生命所愿,那是一個富強民主,人人得享自由、美好、富裕、公平、公正的偉大中國。”
來武漢前,高小龍在成山的藏品中特意找出與江城有過淵源的紙品。“你看這個展柜,我特意布置成這樣。左邊是戰時國內的出版物,還有卒于棗陽的張自忠將軍畫傳。右邊是日本的出版物,中間是一幅漢口的市區全景圖。”
無論紙張、印刷,僅從藏品本身就能看出戰時兩國財力懸殊,但中國抗戰決心之堅定,也可見一斑。
他為武漢站準備的另一份禮物,是刻印版的《良友》8周年紀念刊,連請柬,也用蠅頭小楷書寫。
接觸民國圖書收藏后,有人勸說高小龍,試著在網上結交同道中人,也許會有其他收獲。他將藏品拍好后發到微博上,“被80后和90后瘋狂轉發,還有人稱我是國粉。”
高小龍習慣于端著攝像機,很少將焦點對準自己。特別是,如果手持鏡頭的,是一群只浮于表面的盲從者。
“這幾年的民國熱有些矯枉過正,大多是簡單無知的跟風,好像民國就是旗袍。前陣子網上圍觀一張旗袍照片,那拍的其實是60年代的香港人。”
收藏迥異,風格互補
他從此更加習慣關起門來自己玩。直到遇見與他脾性一致的南兆旭。
南兆旭寫下“旗袍的開叉,泄露了一個時代的天真。”
高小龍指指柜中藏品《怎樣讓罵人藝術化》,“說穿了,那時候的人憨得很。”說這話時,是得到心靈照應的欣然一笑。
南兆旭的收藏少了影像,多了書籍。選擇書籍的唯一標準,就是書封。有些缺了內頁的,干脆直接收藏書封。出版人的職業生涯賦予他這樣的直覺,甚至摸摸紙張,他就能一口說出書的年代。
豐子愷、顧仲起、貢少芹、張恨水、葉小鳳等人的設計作品,如1927年秋,弘一法師云游上海與其弟子豐子愷合作《護生畫集》,豐畫風樸實,弘一筆法神韻,《護生畫集》從誕生之日便注定了它的雙重性格。
兩人收藏風格的迥異,恰恰在展覽中形成互補。南兆旭收藏的中華書局出版的《中國畫學全史》在他的藏品中至為珍貴。
書封的燙金圖案是伏羲女媧交尾圖,其手中分別握有中國古代最重要的兩件繪圖工具:“矩”和“規”。吳昌碩題寫書名,鄭孝胥親筆前言,黃賓虹作序。
從2011年起,兩人決意從藏品中選出一部分,全國巡回做展。“不傳播的收藏是毫無意義的。”
2013年6月的這一站,是民國時光隧道的入口,是1911年書寫下驚嘆號的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