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3年春天,我們的生活中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就在身邊,另外一件看似在天邊,其實仍在眼前。整整十年過去了,很多人逐漸淡忘了當年的許多場景,需要相互提醒才能依稀回憶起那一張張口罩背后的嘴臉,才能隱約聽見滾動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夜空里的槍炮聲……面對曾經的苦難,我們盡可能地輕描淡寫,究竟是本該這樣還是刻意為之?這兩件大事究竟對我們的內心世界造成了什么樣的沖擊,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隨后我們不約而同的一系列“反常”的舉動,慢慢地被彰顯出來。對于我來說,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我開始對網絡產生了越來越嚴重的依賴。每天起床以后,我便會不由自主地端上一杯綠茶,走到電腦桌前安然坐下,然后開始一目十行地瀏覽起新聞來,從國際新聞到國內要聞,從外交糾紛到社會人生百態。當然,美伊戰爭的最新進展依然是那段時間我所關注的頭等大事。薩達姆被活捉的時候我正在網上“斗地主”,他被絞死的那一刻我正在吃午飯——這就是互聯網時代我們日常生活狀況最真實的寫照。在一個連戰爭都能夠同步直播的年代里,還有什么具有震懾我們內心的力量?
地球還是那么大,但世界已經在縮小。電腦一旦被打開,信息便呼嘯著涌進了我們的身體,沒有人能夠躲閃信息爆炸所產生出來的無法招架的輻射。自我的抵抗力在下降,直至免疫力喪失殆盡。我們從好奇,到厭倦,然后是新一輪的好奇與厭倦。周而復始。而當好奇心徹底喪失,厭倦感又無力排解時,剩下的只有寒冷和悲涼。至此,“地球村”終于由想象變成了現實。一個從來沒有進過縣城的農民,一個整天為衣食犯愁的人,當他用鼠標輕輕點開某個網頁時,“芝麻開門”了。互聯網將平等、公允、自由的機制,以史無前例的方式擺放在了世人面前,任由你我隨心所欲地抓取。可以說,在我們這個“村子”里,大家每天關心的事情、交談的話題都基本一致,不再有分歧、神秘感,不再有鬼鬼祟祟的“小道消息散布者”,不再有那種眾星捧月似的新聞發布會場面出現了。大家都知道,你我都一樣。
首先,一部分長期持有話語權的人感覺到了失落。為了重新贏得這一傳統的權杖,他必須另辟蹊徑,譬如杜撰新聞,虛擬現實,為博人眼球,不惜指鹿為馬,時時刻刻保持一張煞有介事的嘴臉;其次,那些突然闖入開闊地的人會產生眩暈、失重感,一些新奇的東西顛覆了他既有的觀念,另外一些又打開了他的想象之門,于是就有了躍躍欲試,有了冒險和獵奇,有了更多的更為頻繁的讓我們匪夷所思的事情不斷地上演;再次,瀏覽徹底地取代了閱讀,在通往多、快的途中,所有的人都揚鞭策馬,現實世界里只剩下了不絕于耳的鼠標點擊的“咔嚓”聲,虛擬生活中只剩下了尖叫和喧嘩……
當代中國社會的深刻變化,嚴格說來,是由互聯網開啟的。互聯網不再是工具,也不再僅僅是平臺,而成了一種手段,一種生活方式。當代中國面臨的所有問題,說到底,其實是對這樣一種生活方式的不適應。一切都來得太快,西方國家用了半個多世紀才慢慢形成秩序的東西,被我們用幾年時間趕超了。我們原以為文學可以引領生活,以為真的“高于生活”,可一夜之間我們突然發現,所有的生活,舉凡文學可以想象、可以預見的生活早已存在,只是因為以前我們信息不通,我們缺少“發現”罷了。那么,寫作究竟還有什么意義?除了能夠證明它是一種行為、一種姿態,抑或是一種寫作者自娛自樂的手段外,它的意義究竟存在于何處?在反復的不間斷的追問中,寫作者集體失語了。我相信,上帝在造人之初,一定預設了某種機關,目的在于不讓我們窺探到生活的全部真相,只有這樣,生活才有神秘感,人才有好奇之心,文學才有試探和畏懼。然而,這一禁區如今被人類聰明的大腦突破了。文學的傳統母題到了我們這里已經變得相當模糊。當我們說“愛”的時候,“愛”只是蛻變成了一個名詞,再也難以激起我們內心世界的波瀾,哪怕漣漪。但我們還是害怕失去,所以不得不加重語氣,甚至不惜以惡狠狠的方式來傳達。當我們求“真”時,我們的眼睛已經變得可疑,你看到的“真”往往不是我看見的。而至于“善”,至于“美”,其處境就更加令人扼腕了。所有這些母題都被懸置了起來。懷疑主義如同一團經久不散的陰云籠罩著浸濡著我們的身心。沒有信了,只剩下了猜忌……“我能否相信自己?”開始的時候,這是一個問題,到了后來,它變成了一把高懸之劍。
也是在2003年的夏天我去了一趟川康地區。從成都一直往西往北走,抬頭可見在陽光里閃耀的貢嘎雪山。這些熠熠生輝的山頂即便是在漆黑的夜晚,也提醒著我們純潔并非虛擬,而是長存于我們生活的另一極。在這片尚未來得及被驚擾的土地上,生命萬物呈現出靜態之美。溪流清澈,鮮花盛開,畜生隨遇而安。我在半山腰的云霧里給武漢的朋友打電話,告訴他我終于可以不再依靠書房而存活了。是的,一個被知識塑造出來的人,只有在主動拋棄“知識”后他才能獲得新生。我知道,擺脫陰影的途徑只有一條:回到人群中,回到我們不得不面對的這個時代的現場,而不是陷在“烏鴉的陰影”里不肯出來。只有這樣,你我才能將耗散在這個虛無世界中的能量重新凝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