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病人跟外國病人不一樣,認廟不認和尚,換了一個廟,病人不見得還認和尚。
在華山醫院時我很忙,負責大的腫瘤,門診看的不多,每個禮拜大概五六十個病人,真正上臺的手術十來個。我手下團隊很厲害,一年要做1700臺手術。到這里后,我的病人量跌了80%。目前,一個禮拜接待的病人大概十五六個,手術量大概三臺。
這個困難我事先有預估。我還是有點信心,因為我有技術。我會的東西比較多,腫瘤看得很好,腦血管病開刀很好,腦血管微創介入治療也很好。這幾塊同時達到國內頂尖水平的醫生不多。即使我這里的病人少,外面會診還非常多,病人基礎很廣泛,所以短期內我可以保持技術水平不滑坡。而且我的學生很多,有很多醫生知道我,不會出現換一家醫院就不被承認的情況。
過去我的病人有兩類,一類是直接到華山醫院找到我,另一類是通過外面的醫生。現在病人可以直接找到我,微博、微信都是手段。我要做自己的品牌宣傳,這是身份變遷帶來的必然。也有人說我高調,沒辦法,出來的醫生必須要做這個事情,你必須要讓社會、老百姓很直接地感受到你,知道你。
離開華山醫院這么好的品牌,到一個沒有名氣的地方重建自己的品牌,這是一個大大的跌落。我需要重新再上來,這更考驗我的能力、水平。以前是依托醫院品牌生存,現在要依托市場生存,要把在業內的影響力轉化為市場上的影響力。我們這些自由執業的醫生必須過這一關,要有一個斷奶期,自己找到奶喝。
想想也不可怕,慢慢做就是。品牌是逐漸樹立起來的,華山醫院的品牌也是一點點積累的。現在的優勢在于,網絡資訊發達了,品牌的塑造時間大大縮短,我還能干20年,30年,還有機會把品牌樹起來。要是像過去一樣,我就沒有機會,就不出來了。
在華山醫院的時候,我對病人的態度還算蠻不錯的,但出來后還是感到了體制內外服務理念的差異。那時“朝南坐”,對病人好不好,是我個人意愿,高興就對你好一點,不高興就對你不好一點。但現在,從很多細節上都在提升病人的就醫體驗。
比如門診,我們通過客服系統和醫療助理系統,推廣預約制。12點鐘看病的不用8點鐘來,減少等待時間。這個系統并不難,公立醫院也可以做,但它太忙,病人太多,而且也沒驅動力。公立醫院的領導是行政制,對上負責。
以前我看門診很簡單,5分鐘一個。病人很多,時間不能太長。我在這兒,可以給病人20分鐘,講到病人理解為止。醫患矛盾很大問題在于溝通,病人滿意了,很大一部分矛盾就解決了。如果病人有事找不到人,可能就火了,就像航班延誤沒解釋一樣。要是有人來安慰你,給你送食物和水,反復解釋、道歉,火氣就會小一點。
我們在醫生跟病人之間架了一道橋。我做醫生很忙,做院長也很忙,花在病人上的時間有限。但病人有問題找我,可以通過服務人員來解決。過去我在公立醫院接電話很快,因為很忙,三兩句就打斷對方,不讓說了。現在我要么不接,比如可能剛好在手術、開會、思考,或累得不想講話,接了就會盡量把事情講清楚。我還編了一部分短信,引導他們到我的助理那邊,等我方便時再慢慢和病人講清楚。
美國醫生都有醫療服務人員幫忙,但中國的公立醫院里沒有。公立醫院也反復教育醫護人員要提高服務質量,要多微笑、耐心一點給病人解釋,但做不到。而且服務不僅僅是一個微笑,而是得實實在在從職能、流程、崗位上變革。沒有配套的體系,做不到的。
出來后,我給自己三個定位:好醫生,好院長,好合伙人。目前,“好醫生”最成熟,“好院長”正在進行,“好合伙人”還在構思。
上海德濟醫院是一家營利性醫院,未來服務有兩塊:基本醫療服務加特需服務,對不同需求的人提供不同的服務。一家民營醫院,不能完全定位在醫保上,除非享受政府補貼,否則運營不下去。我們為高端客戶提供更好的服務,賺了錢,醫院才可能運營。
目前,我們這里還沒有醫保資質,這是醫院運營到現在最大的困難,也只能等待政策扶持。主管部門來過這里調研,認可我們是一家值得信賴的醫院,但從認可到給你資質還有一個過程,我們只能反復呼吁能夠盡快縮短這一過程。
中國行政體系是審批制,這個過程一般要好幾年。但任何一家真正從零起步的民營醫院一開始都是不完善的,發展也是一個完善的過程,這個時候需要輸血。就像一個病人很虛弱時你不給他營養,等他已經恢復的時候你才給他,這個有點問題。
我不太清楚將來的改革方向,但我有一個設想,審批制度能不能改成另外一個制度。比如醫院符合基本標準,就先給一個什么資質讓醫院做起來,但是嚴格監察,寬進嚴出,一發現違規,立刻吊銷資質證書。
作為院長,我知道醫院前期可能要虧損兩三年,我們有心理準備。問題是如果虧損太厲害,背后的資本壓力會很大。
現在,一些資本向我打探辦民營醫院的事情,我就跟他們講,第一,前期投入要很大,之后準備5年輸血期,醫生培訓、醫保資質、病人口碑及醫院品牌建立等都要有時間。投醫院的人如果5年打算都沒有,就不要做了。醫院活下去后的3年內也別想太多利潤,做這個事情前5年是送錢,后5年是公益,賺不了錢,但是有社會效益。10年以后你可能賺錢了,但不能掙大錢。如果想賺快錢、高利潤,不要投醫療。
我經常出國,看到國外的醫院服務很好,效率很高,醫患矛盾也不尖銳。我們都向往這樣的好,但做不起來,肯定有問題。我想我們做一些事情,去改變這個東西,或者推進它。
去年10月份左右,德濟醫院的管理者郭輝院長找我,希望我去做院長,也愿意我去那里做試點改革。我們的想法比較一致,不走公立醫院的老路子,也不走以往一些民營醫院坑蒙拐騙的老路,而是建立一個比較新的發展模式,使我們的民營醫院真正上一個臺階。這樣我出來就很有意思了,既可以繼續做好手術,救助病人,還可以做一個不同的醫院出來。
一些理念已開始推行,比如預約制的門診服務等。另一些也在嘗試,比如學科建設上,神經外科等重點科室一定要有自己的核心人員,穩定的隊伍。另一部分非重點的科室,可以對外開放給好的自由執業醫生,為他們提供場所。前些日子,一個投資公司來找我,想在我們這里開設一個口腔整形外科。我說行,看看那個醫生需要什么條件,我能不能提供,雙方是否談得攏。我自己不會找一個主任來建這個科室,也不會想到培養一個團隊來做這個事情,因為這不是我的專業。
另一個是在醫院內部加強對住院醫師的培訓。我們會學習美國住院醫的培訓制度,需要的話還可以送醫生出國培訓。目前我培養的人是為我所用,將來一定是為社會所用。
中國醫療體系有很多不足,很多改革的想法需要時間讓公眾慢慢接受。美國醫生體系里,醫生之間沒有級別,沒有主任、副主任、主治醫生的差別,病人也無從知道你是什么級別,對醫生的尊重認可是一樣的,不分層次。我們人為地分成幾個層次,造成了病人找正教授,不找副教授。如果你跟病人說我們這里只有醫生,沒有主任、教授,病人肯定不接受,醫生也沒法活。如果我們是統一的卡口,有統一的水平要求,病人就沒參照了,覺得只要是醫生都是一樣的,就沒必要非盯著這個醫生看了。
所以醫改的一個重大問題是要重建醫生的評價體系,需要全社會的共識。光我一個人改,別人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