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江蘇講課的時候,就謀劃著去上海了。下一站,是到成都。常州沒有直飛航班,從上海乘機,正好可以去專程淘書。
四月二十號的早晨,上海大雨,氣溫陡降。外甥大為開車接我,為了幫我淘書,他專門上網做了功課,還帶上了地圖。第一站,便是福州路。
大雨磅礴。天地如注。快到福州路的時候,突然接到宏量弟的電話,急切地問,你在哪里?我在上海啊。噢,還以為你到成都了。怎么啦?四川雅安地震了!
啊?雅安地震?頓時大驚了。武漢茶友張岳峰先生正在雅安訪茶,前天還未電話,約我去雅安品茶呢!
趕緊電話張先生。不通。心里就惴惴不安了。淘書的雅興,頓時就去了大半。
福州路是上海的文化街,書店林立,是我訪滬必到之地。久別重逢,自然每家書店都要去拜訪一下。最大、最宏偉的,是上海書城。現代化的大樓。瞻仰了一圈。上海博古齋,專營藝術書籍。買了一本小書,蓋了戳,留了紀念。上海外文書店,去了它附近的舊書店。均是外版,彼此互不相識,只是專程造訪,道聲珍重。隨后,就直奔上海古籍書店。
我的目標,是四樓的上海舊書店。
四樓的舊書店,其實是一個古舊書的賣場。有好多家賣舊書刊的書商,在此扎堆經營。還沒走兩家,就邁不開腳步了。書柜里許多珍品,讓人眼熱,而不菲的價格,也讓人心跳。張愛玲的《流言》,開價六千,且沒有版權頁;沈從文的《邊城》,周作人的雜文集,阿英的一本毛邊本,開價均為一萬二千元。一冊《志摩的詩》,開價三千,我猶豫了半天。有位老先生見我逡巡不語,無聲地向我推薦了一批書,倒是讓我坐了下來。
《塊肉余生述》,一套四冊。迭更司著,林紓、魏易譯。商務印書館民國三年六月初版。眼前的這套是民國二十六年六月國難后第三版。封面套彩。一位母親懷抱嬰兒正臨窗喂奶。全書品相極佳。開價兩千。
《塊肉余生述》,即英國十九世紀作家狄更斯的著名小說《大衛·科波菲爾》。寫的是一個孤兒幼年至成年的悲歡遭遇。“塊肉”者,孤兒也,《塊肉余生述》是林紓根據小說內容所撰的譯名。
林紓,字琴南,清末民初著名的翻譯家。光緒八年舉人。林紓其實不懂外語,他走上翻譯外國名著之路,純屬偶然。光緒二十三年,林紓的母親與妻子相繼病故。幾位好友為幫林紓走出消沉,便邀他一同譯書。林紓不懂外文,再三推脫,可是,朋友中就有既精通法文,又精于古文的王壽昌。他曾留學法國巴黎大學,便向林紓講了小仲馬《茶花女》的故事。林紓被《茶花女》的故事打動了,便開始了與王壽昌的合作。每天,王壽昌口譯一個小時,林紓筆譯三千字。王壽昌動情于前,林紓傳神于后。這樣,不到半年,全書譯完,名曰《巴黎茶花女遺事》。以王、林二人的筆名“曉齋主人”與“冷紅生”出版,于光緒二十五年二月在福州首版發行。這是中國近代第一部用文言文形式翻譯介紹的西洋小說,一時風行全國,洛陽紙貴。當時嚴復曾有詩曰:“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就是對此譯作巨大影響的真實寫照。
林紓與王壽昌均是福建人,仿佛要對應我今日到福州路來淘書似的。王壽昌后來曾任漢陽兵工廠廠長,頗受張之洞器重。不知香帥當年,看過“茶花女”沒有?
林紓譯作大獲成功后,商務印書館便邀請他,專譯歐美小說,先后翻譯了一百八十余部世界名著。許多著名作家的作品,都是通過林紓之手,第一次介紹到中國的。因此,他對中國走向世界的歷史進程,功不可沒。同時,“林譯小說”也影響了很多現代作家。魯迅及周作人兩兄弟在日本留學時,只要林紓的譯作一出,不但急切購買閱讀,而且,還拿到訂書店去改裝成硬紙板書面、青灰洋布書脊的精裝書,以便收藏。郭沫若也曾回憶說,少年時代最愛的讀物,便是“林譯小說”。錢鍾書從小也嗜讀“林譯小說”,并且坦承:“我自己就是讀了他的翻譯而增加學習外國語文的興趣的。”
《塊肉余生述》也是林紓重要的譯作。合作者魏易,畢業于上海梵王渡學院,即上海圣約翰大學的前身。大學畢業回到杭州,得遇林紓,兩人合作翻譯的第一部作品,是《黑奴吁天錄》,即美國女作家斯托夫人所著的《湯姆叔叔的小屋》。這樣一部為奴隸吶喊的作品出版后,其影響力不亞于《巴黎茶花女遺事》。日本的中國留學生于1906年成立了名為“春柳社”的話劇團,就將《黑奴吁天錄》改編為五幕話劇,1907年在東京上演,引起轟動。春柳社的創始人,便是后來的弘一法師,李叔同先生。
林紓先生的譯作,品相這么的好,我便毫不猶豫買下了。主人見我喜歡,便拿出一套商務印書館的“說部叢書”,里面也有林紓的譯作,開價一百元一本,任我挑選。
“說部”指的是古代小說、筆記、雜著一類的書籍。商務印書館編輯的《說部叢書》,是中國第一套專門翻譯介紹外國作品的大型叢書,其出版時間,從1903年即光緒二十九年開始,到1924年結束,前后長達22年,共出版了四集,322種,可謂浩瀚。老先生推薦給我的,均為初集;我挑選了十本,均為民國二年和三年的再版本。“說部叢書”早已絕版。能見到這么多的初集本,已屬幸運了。我所挑選的書中,林紓先生的譯作有:《埃及金塔剖尸記》,系初集十七編;《新天方夜譚》,初集第七十九編。
除了商務印書館的這些珍貴的譯書,我還淘到了胡適先生的譯著《短篇小說》。這本書,我曾在杭州的地攤上淘到,可惜沒有封面。我為此專門寫過一篇書話《最后一課》:“眾所周知,晚清翻譯外國小說的,不乏其人,最著名的,當數林琴南。他的翻譯,全用文言。其后,魯迅、周作人兄弟翻譯外國的短篇小說,結集為《域外小說集》,用的也是文言。而胡適是第一個用白話文翻譯都德的這兩個名篇的。因此,這兩篇小說后來都成為了民國時期國文課的教材。一直到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我師范畢業,到中學教語文的時候,都德的《最后一課》還在初中的語文教材中。當然,那個時候,我一點也不知道,都德的《最后一課》最早是胡適翻譯的。”想不到這次上海之行,再次淘到此書,而且,封面完整,品相很好,開價不高,僅兩百元,我再次收藏了。
正沉浸在百年前的翻譯作品之中,電話突然響了。是張岳峰先生從雅安打來的。他說他剛從十六層高樓飛奔下來。他說高樓像麻花一樣扭動。他說要謝謝董哥救了一命。他說本來蘆山的茶友已經為他定了賓館,請他去茶山看茶,只因想著要到成都去與我會面,因此婉拒了,結果,就逃過了一劫。岳峰驚魂未定,我呆呆地聽著,說不出話未。我看著手中的這些舊書,歷經百年滄桑,輾轉無數主人,也不知那些作者與譯者,包括早期的收藏者,此刻魂歸何處?林紓的書房,一日春覺齋,一日煙云樓,此時此刻,書齋安在?已如春夢;雅室早毀,如同煙云。人雖逝,樓雖毀,而其譯著卻穿越歷史的煙云,堅實地存在著,以無比韌性的文化的力量,對抗著無數的災難與生生死死。
大上海風雨交加。就在雅安地震的當天,我在煙雨江南,在大上海的舊書店,淘到了比舊書更加沉甸甸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