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山上有很多樟樹,高大,粗壯,樹齡不詳。直到那年夏天我拖著行李緩緩步出校門,站在馬路邊回望那座林木蔥郁的校園時,才恍然想到,四年來我都是在樹下度過的,從來不曾仔細地打量過那些樹梢。樹梢在搖擺,那天,校門口站滿了揮手道別的人。多年以后的一個晚上,我心血來潮,寫了一篇題為《沉重的竹籃》的小說;又過了多年,這篇小說的主人公“鐘擺”寫了一本關于我的書:《敘事的詩意——我讀張執(zhí)浩》。人世間有許多佳話在流傳與演繹,以致于以訛傳訛。至于我,至于我與“鐘擺”,則相互見證著彼此的存在,已近30載。“我們同樣像鐘擺一樣搖來搖去過。我相信他也將和我一樣繼續(xù)搖擺下去,尋找我們內(nèi)心所需要的東西,在生活中,在寫作中。”這是魏天無在那本書的“引子”里所說的一段話,他沒有戳穿我早年的把戲:為了減緩時光的流速,我曾經(jīng)悄悄抽走過一只石英鐘表盤里的秒針和分針……
樟樹林里的事情現(xiàn)在我們都說不清楚了,樹林里面太暗,連月光也潑灑不進來。我能想起的只剩下了林中陰涼的石桌,以及桌面上幼樹一般排列著的行吟閣啤酒、游泳或圓球牌煙盒,幾個半夜三更仍然不肯睡覺的人圍坐在桌邊,像幾截著火的樹樁一樣,青煙裊裊,說過的話寫下的字句也如青煙隨風遁佚。
2005年我給本市晨報寫過一系列推介文壇新人的文章,寫到魏天無時我說道,“‘為無限的少數(shù)人’而寫作,這是許多純粹寫作者的理想,盡管這樣的理想會被人嗤之以鼻,但對于寫作者而言卻是一種幸福。如同愛情,那種單一的、有局限性的,同時又是地老天荒的愛,往往能夠感人至深。在我心中,也同樣有一份類似隱秘的‘無限的少數(shù)人’的名單,而魏天無無疑是這份名單中持續(xù)時間最久的一個。”從桂子山上開始,一直持續(xù)到如今,其間幾乎沒有中斷過,這樣長時間的交往讓我在老魏的面前幾無藏掖之物。我們一起在黑燈瞎火的校園里撿拾過煙屁股頭,也一起參加過激情四射的校園詩賽;我們一起煮食過白水肉燉蘿卜,也一起偷看過港版“龍虎豹”……男人之間的友誼簡單而玄妙,它往往肇始于一樁令人羞愧不已的小事,卻能讓他們終生回味難以釋懷。譬如,在離開海南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在尋找一種“安酒”,只因為當年我和老魏曾一起喝過無數(shù)瓶:飛機掠過華僑中學的屋頂,震落的沙子叮鈴咣當拍打著天花板,我們在簌簌的聲響里喝下一杯,再加一杯;又譬如,我去年在美國的煙攤上曾長時間盯著“駱駝牌”香煙看,腦海浮現(xiàn)出當年我們一起抽此煙的畫面,若只剩下最后一支,必然是你一口我一口……這些回憶都與青春有關,與貧寒困頓聯(lián)系在一起,卻在內(nèi)心深處積攢成了無限溫潤的涌泉。
蘇珊·桑塔格在《死亡之匣》里寫道:“活著和有生命不大一樣,有些人就是生命本身。而另外一些人……只是寄居在自己的生命里,他們像惴惴不安的房客。”若干年過去了,當我們的人生脈絡大致清晰后,再回過頭來打探,魏天無想必會為自己相對顛沛的人生找到了恰當?shù)恼f辭,因為他從來不曾當過“寄居”者。從畢業(yè)那年他放棄舒適的工作,以“拓荒者”的勇氣前往海南,到后來他掙扎著從全民“下海”的浪潮中爬上岸,再到考研,讀博,放棄出版社豐厚的報酬,直到重新返回桂子山任教,老魏一直在不停地校準自己的人生標靶,終于獲得了他該得的睿智和平和。去年秋天,在他啟程前往田納西做訪問學者前夕,我們聚會了一次,依舊是酒至酣處,分道揚鑣。回家后我寫了一首詩:《送天無之田納西》,提筆是這樣一句:“我們對壇子的喜愛顯然超過了甕”。我相信他一定明白我想說什么,說清楚了是偶然,說不清楚是命運。
前段時間我去位于華師西側門的一家酒吧與友人碰頭,百無聊奈中打開微博,恰好看見魏天無在曬他在美國行走的圖片,藍天那么高,白云低徊,草木莊重而自由,仿佛是為了提醒我們這世上還有另外的生活,那是我們知道的見過的卻沒有過上的生活。入夜后我獨自去校園里轉悠,沿著逐級下沉的臺階,走到了我曾經(jīng)住過的4棟與老魏曾經(jīng)住過的6棟樓之間,我站在燈火斑駁的人行道上,尋找著我們當年出沒的身影,發(fā)現(xiàn)我的宿舍不知何時變成了廁所,而他的那間僥幸還是宿舍,一個穿藍色T恤的男孩離開筆記本電腦,起身走到窗前點燃一支煙,猛吸一口,然后將煙霧朝窗外吐了出來,我聞到的肯定不是“圓球牌”味道。
那天晚上桂子山上春風萌動,那么好的風只是路過了你我,卻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