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文本意蘊深厚,讓人百讀不厭,讀者各依自己的經歷學識,對文本可以做出不同的新意解讀,所謂“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就是這個意思。但無論怎樣的新意閱讀都應是尊重文本,尊重作者的創作初衷,都應是對文本作出合情合理的闡發,不能對文本作肢解式的、閹割式的、主觀臆斷式的閱讀闡釋。
近讀鄭桂華、楊仕威二位老師關于《荷塘月色》的評析文章①很受啟發,我重讀《荷塘月色》,文章那清麗流暢的文字,朦朧蘊藉的情感吐露,清新動人的情境,讓人深思,產生無限的聯想,得到不盡的美感享受。細讀朱自清先生的文章之后,我發現鄭、楊二位老師的文章中各具特色的新意分析都有一種先入為主的弊病,他們只顧及自己閱讀心得的表述,而在追求閱讀新意的同時,忽視了對作家文本的尊重,忽視了作家作為一個作家的同時也作為一個平常人的思想情感,有任意曲解文本的傾向,他們的閱讀與作家的立意有些背道而馳。陶老師在論述作家的創作動因時,用了相當的篇幅來說明作家創作的動因是因為家庭的原因,是妻子和兒女使他“心里頗不寧靜”的。其他兩位老師在論及朱自清先生的妻子的時候,也和朱自清先生的創作本意相左。我在這里想對三位老師的文章分別加以簡要地分析,以說明我的觀點。
鄭老師說:“我們不妨將‘輕輕地推門進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與開頭‘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的情景聯系起來看,我們會越發感受到‘家’這一核心意象的內涵——現實就是如此的無奈。一方面我們看到做母親的無論多么勞累,還是需要關心孩子,哪怕這個關心是無效的;另外一方面,兒子希望得到母親有效的呵護,但是‘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的母親已經無力提供更為溫馨的關愛了;而一個‘頗不寧靜’的丈夫對于妻子會期待一些什么呢?我們也是可以想象的;一個‘頗不寧靜’地離開家一段時間的丈夫回到家希望看到什么樣的情景呢?我們也是可以想象的。如果我們的想象力不夠的話,我們可以聯系《荷花淀》中的一個情景——‘但是大門還沒關,丈夫還沒回來’想一想?!?/p>
我抄錄這段話,目的是讓人們知道鄭老師對文本分析的主觀臆斷讓人們多么地無奈!首先,朱自清寫妻子在自己出門前的哼眠歌和進門時的妻子睡熟,這里決不是表現“現實就是如此的無奈”,我們從人性的角度來分析文本,朱自清先生這樣來寫自己的妻子是很正常的,當時他的兒子閏兒還小,妻子哄兒子睡覺哼催眠曲是正常的,勞累了一天的妻子睡熟也是正常的,朱自清這是在寫實,并沒有表達對這種情景感到無奈的意思。朱自清是個家庭觀念比較強的人,他到北京教書,妻兒留在南方,沒人照料他的生活,他是很孤單的,所以他把妻兒從南方接來,如果是妻兒使他感到“現實就是如此的無奈”,他又何必把妻兒接到北京?其次,鄭老師說的“一方面”是什么意思?讓人有點兒不好理解,如果是說做母親的管家務勞累,還要關心孩子,那么“哪怕這個關心是無效的”又怎么理解?“另一方面”就更不好理解了,不知道鄭老師是從哪里看出“兒子希望得到母親有效的呵護”的,而“母親已經無力提供更為溫馨的關愛了”的。第三,“而一個‘頗不寧靜’的丈夫對于妻子會期待一些什么呢?”當時朱自清在北京的孩子有三個,妻子勞累一天,身體又不好,“心里頗不寧靜”的丈夫出去走走,妻子不等他回來而自己先睡下,這也沒有過錯,做丈夫的也應理解這一點,朱自清不會期待自己的妻子等自己回來再與自己談談心,再給做個夜宵,朱自清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樣的人,他不會嫌棄自己的妻子與自己沒有“共同語言”。至于鄭老師說,“如果我們的想象力不夠的話,我們可以聯系《荷花淀》中水生嫂等丈夫開會回來的情景。”那有點兒強人所難,也有點不倫不類,為什么?水生當時的情況和朱自清的情況根本沒有可比性,水生是在戰爭年代,外出有可能發生危險,水生嫂等丈夫回來是正常的,朱自清外出散步,勞累了一天的妻子還要等他回來,大可不必,因為他不會有什么危險。雖然都是丈夫外出,但具體情境不一樣。我想,如果朱自清要求妻子等自己回來還要和自己談談心,朱自清就太不心疼妻子,太沒有良心了。鄭老師這樣來分析文本,是對朱自清先生的俗化,無視朱自清做為一個丈夫的正常情感。朱自清先生在他的文章《給亡婦》中說道:“孩子們每夜里幾次將你哭醒了,特別是悶熱的夏季。我瞧你的覺老沒睡足。白天里還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兒?!敝熳郧迨抢斫庾约旱钠拮拥?,疼愛自己的妻子的。鄭老師的想象力太豐富了,沒有具體情境具體分析,主觀臆想性太強了些,也太浪漫了。
鄭老師的文中還有這樣一句話:“‘我’是‘不知不覺’回到家。并且‘輕輕推門進去’,可家中卻是‘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我’對‘家’的本能情感與‘家’對‘我’的無視對比意味更強烈,帶給讀者的震撼與思考也就更強烈、更深入了。”這里的意思是朱自清的妻子與丈夫沒有交流,他對家的那種渴望是一個安慰受傷的心的“港灣”的“本能情感”,在家里卻得不到滿足,妻子只顧自己,而無視丈夫的內心是多么的不平靜,從而使他感到一種無奈、寂寞。這一點和楊仕威老師確實是“遙相暗合”。楊老師也說“‘我’渴望與妻交流與溝通,‘渴’而不得?!薄捌抟选悦院?,而‘我’興致不減?!悦院瘜那摹?,說明內心的許多東西未能與妻交流,且一直很迷惑”?!跋敫拊V說卻不得說”。他的妻子真的不和他交流,夫妻間沒有“共同語言”嗎?朱自清在《給亡婦》中有這樣的話,“我也只信得過你一個人,有些話我只和你一個人說,因為世界上只你一個人真關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為我吃苦,更為我分苦;我之有我現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給我培養著的?!笨磥砥拮右膊皇遣慌c丈夫交流。不過朱自清平常也許還真有不和妻子交流的時候,比方說,妻子逃難的時候都要帶著丈夫的書,“其實你沒有曉得,那些書丟了也并不可惜;不過教你怎么曉得,我平常從來沒和你談過這些個!”但這不是對妻子的抱怨,而是心疼妻子。我認為,他的妻子是一個賢妻良母,而不是他的“紅粉知己”,作為大學教授,他不會希望連自己這樣的知識分子都無法排解的煩悶心緒,會希望一個家庭主婦來為他排解,這一點,他應是清楚的。所以鄭楊二位老師的分析,是書齋里的空想、臆想,有很強的現代氣息,卻沒有從朱自清的角度,從人性的視角來分析?!拜p輕”“悄悄”在文本中也不是說朱自清想和妻子交流而妻子卻無視丈夫的存在,反而是正表現了朱自清先生對病弱勞累的妻子的理解和關愛,怕自己吵醒妻子,才輕手輕腳地出門進門。因為妻子“迷迷糊糊”他才“輕輕”“悄悄”的,試想,朱自清要是出門時非要大力關門把妻子吵醒,進門后非要把妻子叫醒,讓妻子和他談談心,那會讓我們怎樣看待他?他也太沒素質了吧。
我認為二位老師如果把他們的觀點寫在文章中讓大家來看看,還是可以的,如果他們把這些觀點用來在課堂上傳授給學生,那將會給學生帶來嚴重的誤導。在語文課堂上,我們不能把不成熟的觀點拿來當做定論傳授給學生,我們教給學生的應該是經得起考驗的觀點。閱讀文本不能沒有想象,但也不能讓想象力無盡頭地發揮,應有一個限度,無論是誰的新意閱讀,都應以尊重文本,不脫離文本內容,合乎作者的本意為底線,這應該是我們閱讀文本時應有的想象的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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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鄭桂華:《從兩個句子理解〈荷塘月色〉的兩處關鍵》,《語文學習》,2011年第11期;楊仕威:《話語情調的突轉與曲變——〈荷塘月色〉敘述主體的心理透視》,《語文學習》,201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