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地名志,最能感知一處地域空間的歷史變遷。
一城一鎮乃至一鄉一村之名,總是烙印著歷史的胎痕,屏蔽著一段已經遠去的背景。考證其軌跡沿革,辨識地名是入門的鑰匙,人文的脈息都在那里搏動……
乾安是吉林省西北部的一個小縣,地近農牧交接帶,再向北,便是內蒙古草原了。比之域內長白山的雄豪和嫩江灣大平原的豐饒,乾安人不免有些氣餒,因此自嘲生長之地:沒有蒼松翠柏,盡是綠蒿子;沒有高山峻嶺,盡是土包子;沒有豺狼虎豹,盡是跳貓子(野兔);沒有江河湖泊,盡是水泡子;一個個村莊,盡是井套子……
自嘲難免自貶。乾安一帶,其實亦是妖嬈之野金色糧倉。玉米大地,綿亙無際;綠海滔滔,地力足,地氣旺,一片豐茂之象。草灘里,四季都可見野雞、野兔;又多產甘草,羊肉也因此香嫩異常。南方人來此,聽了那謠諺,多要感嘆:東北人狂啊,滿眼滿地是寶,都不識寶啦!
看乾安地圖,那些地名:天字、龍字、仙字、才字、雅字、歲字、身字、造字、奈字……誰看了都感覺莫名其妙。而這也就是謠諺中所說的“井套子”了。
很多地名,憑其名即可揣想其義,內里潛藏的地脈天象人文,總能猜說大概。可是,這些地名呢,卻就掩藏得如此之深,埋伏得如此隱蔽,初看之下,誰能清晰說明這“天字”有怎樣的蘊涵,“身字”又是如何一個來歷?它們又怎么都是“井套子”?
這些地名,把自己的身世埋伏起來,只留下一堆蹊蹺,看來看去都是糊涂……
也就因為這些地名過于隱身,難解難測,難猜難析,許多人在知曉乾安地名的肇始因由后,我從他們的臉上,看到的都是一種驚訝。
清代,乾安為蒙荒之地,屬哲里木盟郭爾羅斯前旗王公所有。時人所見:“數百里荒原,草木榛榛,野獸出沒,禽飛草長,歷代兵燹,人跡罕見。潭畔泉邊,偶見二三游牧之民,氈帳孤懸,相地而設,日馭奔馬而牧牛羊,逐草而食。忽一引吭,野調悠揚,聲繞荒野,唯牧犬巡狩而已。晨炊孤煙,篝火星滅。四望茫茫,人聲寂寂,一片蒼涼,點綴二三荒村……
清代,東北開禁。昔時萬古荒原,一時人聲喧嚷,數十處皇家圍獵之場,盡數被開墾放荒。進入民初,移民潮愈加洶涌澎湃,城鎮日興,村莊益繁。各處宜墾蒙地也紛紛招領放荒。郭爾羅斯前旗數十年里日積月累欠下巨額債務,財政艱窘,內外一片叫苦之聲。蒙王齊默特色木丕勒遂與吉林省省長張作相磋商議定,勘發郭爾羅斯前旗西部荒地,并設官治理。勘荒總局設于相鄰的長嶺縣泰和鎮。省長官公署特委徐晉賢為放荒總辦。
這是1926年的4月,時為初春,和風藹然,正是大地穿青換綠之季。日后的《乾安縣志》記載:這一天,徐晉賢坐馬車從泰和鎮來此視事,半日顛簸,方達放荒之地,遠望四野,一片荒莽,不由吟嘆:天也蒼蒼,野亦茫茫,風雖吹過,何見牛羊……可是,此后短短數年,輒是縣城巍然,日漸繁盛,荒原野地,遍沒鄉村……
手挽繩弓帶健仆,橫縱分井丈大荒。到同年11月,全荒丈量完畢。測定全縣面積3300余平方公里,東西長75公里,南北寬45公里。勘測之初,首先測定子午線,以子午線為基準向兩邊勘測。為便于以后土地招領買賣和租用,丈量時,按周代井田制格局,將土地劃為一處處方塊,每一方塊皆呈四方規整的“口”字形。“口”“口”相連,又沿襲周代井田稱謂,統稱之為井。一“口”即為一井。遇有鄰界或洼塘、堿泡、荒山而不成方形者,稱之為“破井”,成方者為“整井”。每井長寬相等,各為3公里。一井之內又分36小方,每方45公頃。計得整井274個,破井35個,全荒面積472770公頃。同時,又于中心位置預先留出縣城城基,在縣城東西南北方預留5處鎮基,以作鄉鎮建設之用。又于每井適中地點留有村基,以建設村級小學。
如何為這些村井命名,卻令徐晉賢等人頗為躊躇。鄰縣有按先來后到排序的命名法,先開辟的這一片土地村屯即名之一號,一直排列幾十號。其名不雅,又無蘊涵,不可取。若以將來招領墾荒者的姓氏命名,又會發生重復。張作相一直關心移民墾荒之事,多項籌劃,悉出其手。徐晉賢將此說知,張作相提議,以千字文為井方命名。每井一字,以字名井。從“千字文”首句“天地玄黃”開始,按中國傳統書寫習慣從上至下,從右至左的順序排列。以地圖上北下南,左西右東為準,從東北向西南依次命名。每個井方一個字,此字便作為這一井方的名頭,而井方的“井”字便作名尾,所有井方一律稱“X字井”。以后,叫來叫去叫熟了,不約而同舍去“井”字,叫成了這字那字,地圖上“天字”、“龍字”、“仙字”之名即由此而來。
“千字文”恰為千字,雅俗共賞,幼童老翁,都可背誦。選用時,又有取舍,因同音、歧意、避諱等有所刪減。
如選用“宇宙洪荒”之“宇”字后,其后“云騰致雨”之“雨”,“鱗潛羽翔”之“羽”“有虞陶唐”之“虞”,
“愛育黎首”之“育”,就都不再采用。
“孔懷兄弟”之“兄”與“兇”同音,“淵澄取映”之“淵”與“冤”同音,“周發商湯”之“商”與“傷”同音,不吉,也不采用。
“劍號巨闕”之“闕”,“似蘭斯馨”之“馨”,“甲帳對楹”之“楹”,“好爵自縻”之“爵”與“縻”筆畫繁多,書寫不便,也不采用。
“顛沛匪虧”之“匪”,“禍因惡積”之“禍”與“惡”,字義不祥不吉,不用。
文言虛字和數字亦避而不用,“如松之盛”的“之”,“四大五常”的“四”與“五”,“東西二京”的“二”,“遐邇壹體”的“壹”都在此例。
又有易生歧義者,如“猶子比兒”之“子兒”,若呼“兒字井”,必鬧笑話,故舍棄不用。
縣城的命名,卻遇到麻煩:此地屬吉長道所轄,當取一“長”字;按“千字文”排序,縣城所處之井方正遇一個“吊民伐罪”中的“伐”字,取名長伐,顯然不吉,透露一種戰亂征伐的干戈之象。移民實邊,墾荒設治,求的乃是邦土安寧,于是改取八卦之象,乾、坤、坎、離……恰處吉林省西北,屬“乾”位,又因這里土匪猖獗,常常跑“胡子”,俗語“大股三十六,小股六十三,一年三百六,天天不平安”,該取一寓意平安吉祥的“安字”于是,群議之下,遂定名乾安。
接下來的事情似乎不必說了,卻又覺得應該一敘……
勘放之始,招墾告示便貼向四方城鎮,又在長春,開通設立辦事處,負責招攬,縣城衙署廳舍建設完畢時,放荒一事卻出現問題;由于“出放之始專事招徠,未重實墾……遂致投機戶從中漁利,包攬大段,希圖居奇,領時原末具有自墾之心,領后更無招戶開墾之念,只知待價而沽”,以致“數里沃壤,荒蕪如故”,“即誤國賦之收入,又誤地方之發達,更誤實邊之要計”。屯地待售,
以圖暴利,從來是奸商之術。黑龍江省放荒招墾時,也曾出現此類弊端,于是頒發“特定邊荒搶墾章程十八條”,吉長道援引此法,照頒實行,規定“無論已放未放之大段未墾官民荒地,一律準其搶墾”,搶墾荒地在未墾完之前免納地方捐,從前所欠租捐概行豁免。此法一行,域內荒地,二三年內全部一變而為良田。村莊也按規劃聚落成形,廬舍儼然,阡陌縱橫,千古荒原,一變而為東北的又一處糧倉。
野地里畫個形,荒原上造個城。乾安的歷史,就如此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