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握手,寒暄,解釋著前天晚上沒能見面的緣由,對面的原伊利集團董事長鄭俊懷謙和,而又略帶拘謹。
8月中旬的一天清晨,這位中國“乳業教父”選擇在黑龍江省牡丹江市與《環球企業家》記者見面,地點是酒店大堂一個不起眼的偏僻角落。見面過程大費周折,出獄近五年的鄭俊懷此前拒絕了所有媒體的采訪,一封老友極為強烈的推薦書信及記者數千公里的辛苦輾轉,讓他感到“不好意思”才答應見面。這也是鄭俊懷九年來首度面對媒體。
“我是窮光蛋。”鄭俊懷對《環球企業家》說,他用的是售價僅180元錢的諾基亞手機。就在此次與記者見面的路上,鄭俊懷還同身邊人聊起自己剛淘的衣服:“5條一模一樣的褲子,每條50元,省錢倒在其次,出差就省事多了,可以帶回家再洗。”
蒼老是一定的。因牢獄之災失去自由時,鄭只有54歲,如今已是63歲。他的頭發有些卷曲,色澤灰蓬,不再如當年那樣濃黑,但除脖子痣上的幾根之外少見白發。除了頭發之外,鄭俊懷的面容并無變化,精氣神未散。他眼神很堅定,說話很有條理,帶有較重的呼和浩特口音,語速快而平穩,即使表達強烈的感情色彩,語速和聲調也不會有很大變化。
在2005年冬天包頭中院的被告席上,《環球企業家》記者曾經見過鄭俊懷一面。當時他身著深色衣服,態度畢恭畢敬,在法庭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鄭回答提問經常答非所問,每次都想把事情完整說一遍,言辭啰嗦。在庭審時,真正“有事兒”的犯罪嫌疑人一般不會這樣。
而在采訪過程中,鄭多自言自語,旁人難以插話。對沉浮往事,他亦少提及。但談及伊利,他自己的評價是“坦坦蕩蕩、無愧于心。”
落難
天命之年的陡然變故,令鄭改變很多。談話間,鄭俊懷始終小心翼翼。當攝影師準備給其拍照時,他連連揮手,并說“別照,別照”。
鄭俊懷向《環球企業家》坦言四年的牢獄之災,令其頓悟很多。“剛進去的時候我也生氣啊,你說能不生氣嗎?”鄭俊懷說。“但生氣能有什么用呢,生氣也只是傷害自己,對別人沒有影響,身體垮了白讓自己受罪。”
“南非國父”納爾遜·羅利赫拉赫拉·曼德拉(Nelson Rolihlahla Mandela)曾感慨說:“當我走出囚室、邁過通往自由的監獄大門時,我已經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痛與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其實仍在獄中。”鄭俊懷亦有相同感受。“在看守所和監獄里什么人沒有啊,殺人犯、盜竊犯、縱火犯、盜墓犯、貪污犯……”鄭俊懷羅列了一大堆罪犯名稱。混跡于此,對鄭思想沖擊頗大,他發現看待問題的標準竟如此多元。“你覺得這樣看的,他會那樣看。”
鄭俊懷是個工作極為認真的人,在監獄里干活也是如此。在薩拉齊監獄服刑期間,鄭俊懷最初負責倉庫工作,后在獄中種菜。種地對鄭俊懷來說是輕車熟路,“我爺爺就種菜”,鄭自己也種過。“我當時在監獄種黃瓜和西紅柿。”鄭說。他負責的菜地大概有兩畝左右,每日起早貪黑,除草澆水,菜地由此煥然一新,產量也隨之提高。“干部高興,犯人也高興”,按說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但仍會有人罵他。原來在鄭俊懷管理菜地之前,雜草很高,盡管產量有限,但有些犯人可以藏匿于雜草之中偷西紅柿和黃瓜吃,而在鄭介入之后,雜草被清理干凈,藏不住人,也無法偷。這件事對鄭俊懷觸動很大。他意識到同一件事不同人的看法竟如此不同,這也直接影響到他當下的心態。
“以前,他的思維方式頗為固化,老喜歡以己度人,例如自己不貪財,就以為所有人都不貪財。”鄭俊懷的代理律師、內蒙古經世律師事務所律師劉愛國對《環球企業家》說。入獄后,鄭才發現所謂對與錯的標準很大程度上是由對立雙方的實力確定的,正所謂“成王敗寇”。
鄭俊懷與潘剛的關系即是如此。兩人曾親密無間,但之后卻落入水火不容的境地。潘剛曾于2004年獲得五四青年獎章,但申報并未在伊利,鄭俊懷甚至當時并不知情。知情者稱二人的交惡內情源于2003年的獎金分歧。2003年,潘剛擔任伊利液態奶事業部總經理,數月后升任伊利總裁。當時伊利管理層獎金與職務掛鉤,鄭要求依照任職的實際工作月份確定獎金,而潘希望全年依照總裁職務計算。
鄭俊懷亦曾斷過獨立董事俞伯偉的“財路”。在俞擔任伊利獨立董事之前,俞伯偉曾開設營銷咨詢顧問公司。鄭俊懷曾要求俞回絕與伊利的一切業務往來,并為此釀成大禍。2003年至2004年,俞伯偉和潘剛甚至繞過鄭俊懷與北京未晚品牌(國際)傳播機構合作,采取收買媒體等方式制造并傳播蒙牛負面信息,最終爆出“未晚事件”。
此案波及面頗大。2004年初,蒙牛曾將此案向公安部、內蒙古自治區黨委等反映情況。2003年10月到2004年上半年,呼市公安局經偵支隊曾對此進行過全面偵查,案情至今仍未完整披露。知情者稱除三名未晚職員被抓之外,當時伊利內部涉案者就達5人之多,時任伊利液態奶部門負責人的潘剛亦名列其中。鄭俊懷為此曾不得不央求呼市市委書記網開一面,潘剛由此脫險。
但壞事接踵而至。2004年4月,潘與俞伯偉故伎重演,制訂打壓蒙牛的“阿波羅計劃”。當時鄭俊懷在北京學習,潘剛則力勸鄭必須采納該計劃,伊利由此需支付俞伯偉高達280萬的咨詢費。此前,俞亦曾從伊利拿走超過五百萬元的此類“咨詢”費用,對此鄭俊懷堅決拒絕,由此兩人分道揚鑣。
“鄭俊懷當時非常生氣,他認為剛平息完之前的事情,下面又鬧。他也認為競爭不是靠這個,最終撕破臉,俞伯偉于是跳出來揭發鄭俊懷。”知情者說。鄭俊懷由此即開始直面各方驚擾。中國證監會因檢舉信入駐伊利長達半年之久,不過它所清查出的唯一問題是伊利一筆五六年前的擔保貸款違規,但這筆貸款已在其后一年內還清本息。證監會最終決定以罰款60萬元了結此事,但鄭卻并不順從。當年6月,伊利獨董事件爆發。潘俞二人因此同仇敵愾,將鄭使用公司資金為自己買入伊利股份的事公之于眾,并引發公眾對伊利第五大股東呼和浩特華世商貿有限公司身世的質疑。該公司持有伊利2.16%的股權,鄭俊懷之女鄭海燕和伊利副董事長楊桂琴之夫馬慶成兩人共持該公司87.1%股份。鄭因此東窗事發。
劉愛國曾仔細研究過法庭資料。他發現華世的名字乃臨時拼湊而起,其接盤持有的伊利股票曾是中國銀行呼和浩特分行下面的“三產”,當年中行要求各支行資產清理變現,鄭俊懷等人倉促接盤,其購買股票的錢亦來源于鄭俊懷等人的銀行貸款,并無貓膩可言。“我曾在法庭上提交各種證據,但法庭均無視,一條都沒采納。”劉愛國回憶說。
以下情境或能側面證明鄭俊懷的清白。事發,偵查人員驚訝地發現華世財務賬簿、印鑒、股權證、銀行開戶、資金往來情況等核心資料均由伊利公司財務統一保管。“如果是私下見不得人的事情,為什么要大大方方擱在那里啊。”劉愛國唏噓不已。
籠中
鄭俊懷因此肇禍。劉愛國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見鄭俊懷的情形。當時,鄭羈押在包頭看守所內,律師會見室外即是過道,中間相隔一道鐵窗。屋內窗戶打開,律師才能與過道中的犯人對話。
見面時當時正值隆冬,天寒地凍,氣溫低于零下二十度。鄭俊懷的雙手用手銬銬在鐵欄桿上,兩人只能隔著窗戶說話。“我在里頭凍得不行,他在外面剛說幾句話,就凍得嘴唇發青,當時偵查人員要在場,我抗議說這樣下去,人就要凍壞了。”雙方交涉半天,鄭俊懷才被允許進到屋內,進屋后半天才緩過來。
“當時時間不太充裕,我想問關鍵問題,他的回答老從頭開始,總希望把前因后果講清楚。真正犯事的人不會這樣。”劉愛國說。當時正值案件偵查階段,劉只能依規定詢問鄭有無刑訊逼供,告知其權利和義務、被控的罪名及實際意義,罪名是否符合,有無其他證據和線索等。
兩人談話常因監獄作息時間而時斷時續。當時,劉愛國每日早上九點半前去,談到監獄午飯開飯,午覺之后,兩點多開談直至晚飯。
當時鄭的羈押房間為雙人間,一位被安插進來的犯人負責監視鄭,目的是避免其自殺。如此呆了一年半。之后,鄭在薩拉齊監獄服刑,前后長達兩年之久。
期間,諸多舊部私下前去探望。對于自己的兩個“學生”。鄭俊懷感念牛根生在他入獄期間與原蒙牛高管資助其孩子海外學費的情誼,在鄭俊懷女兒結婚時,牛根生亦曾親自到場。但鄭俊懷對潘剛卻絕口不提。這么多年,伊利從未派一個人過來探望,反而扣押其之前應得的薪水。
為此,他曾多次向伊利討要薪水,卻均無結果。即使如此,鄭俊懷仍未生氣。“存在就是合理的。”他如此寬慰自己。四年牢獄生活對鄭的“饋贈”不僅包括內心的豁然,因禍得福的還有健康的身體。“沒這幾年的鍛煉,我身體也沒有現在這么好。”鄭俊懷說。羈押之前,他因工作壓力等原因,身體一直不好,長期高血糖、高血脂、高血壓,腰也有毛病。但經過幾年監獄生活的調理,其身體已大為改觀。
值得一提的是,鄭俊懷在服刑期間發明了一個節能裝置。“我們三個人一起發明的,一起申報的。”鄭俊懷對《環球企業家》特別強調說。也正因此,他獲得第二次減刑機會,并于2008年9月4日出獄。巧合的是。5天后的9月9日,中國奶業的最大丑聞三聚氰胺事件爆發,鄭俊懷的舊識三鹿集團董事長田文華鋃鐺入獄,眾多乳企也身陷丑聞之中,隨后乳業積攢的問題接連爆出。
僅僅4年間隔,彼時的乳業江湖已和鄭俊懷之前所認識的大不相同。當年,鄭曾提倡行業要對奶源重視,即得奶源者得天下,這也是其那個時代的行業規則。而三聚氰胺事件爆發之時,乳業的千瘡百孔與混亂程度已令人觸目驚心,并延宕至今。這讓出獄后的鄭痛心疾首。“我也有孫子、孫女,當我的兒女們也選擇國外品牌的奶粉時,我痛心、我慚愧。”鄭俊懷說。
自由
出獄后的鄭俊懷一度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什么時候需要你,我會打電話給你,你不要問我在哪里,也不要記我的電話。”鄭俊懷曾這樣對他的另一名代理律師內蒙古慧聰律師事務所主任律師郝潤英說。
他先是回了呼和浩特市土默特左旗老家呆了幾天。當時,老母親已去世,僅年邁的哥哥還在此地,旋即他又回到呼和浩特。知情者說出獄后的鄭俊懷當時的首要任務是陪妻子輾轉于山東、北京等地看病。經歷一系列的變故,他的妻子患有高血壓和心臟病,幾乎渾身都是病。
2008年10月,劉愛國公務出差到北京,約鄭吃飯敘舊。席間有人提及北海有一家上市公司,其股東包括內蒙古自治區政府,其董事長亦對鄭心生敬仰,輾轉通過內蒙古自治區駐京辦聯系鄭,希望他能棲身北海,鄭最終婉言謝絕。“當時外界正盛傳他弄了幾十億元東山再起。我跟他聊了聊,他說這都是沒有的事。”劉愛國回憶說。
鄭俊懷的低調乃是迫不得已。出獄之后,他的是非不斷。一些不懷好意者曾挑動內蒙古自治區檢察院、法院清查其減刑手續是否合法,并又送去一堆鄭俊懷的“犯罪材料”。最高人民檢察院亦曾來過內蒙古調查數次,結果發現鄭并無問題。
鄭俊懷本人身上仍有數樁未了之案。其一是討要勞動所得,伊利扣押了案發前鄭2003、2004年兩年共計520萬的年薪,為此鄭曾于兒審結束后的2006年申請勞動仲裁,但因一些莫名干擾,呼和浩特勞動仲裁委員會至今未下仲裁決議,進展無果。郝潤英稱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勞動仲裁遭遇很大的障礙,伊利方面并不配合提供核實資料。另一個原因在于“無形壓力”。“這個案子有時候有政治勢力在壓著,下面執行的人明顯感覺有阻力,至于阻力是什么,誰也說不清楚。”郝潤英對《環球企業家》說。
官司之二則是討要啟元公司股權中所涉本金。啟元成立于2001年,注冊資金來源于鄭俊懷等人兩年間的高管獎金。當時,牛根生出走伊利,并帶走大批核心員工,伊利一度人心不穩,呼和浩特市政府批準建立長期激勵機制,即每年伊利提取稅后利潤的10%作為中高管獎勵基金。
此后,呼和浩特市政府又從國有股中剝離出550萬股。由鄭俊懷所代表的二十余名伊利高管以獎金連同貸款出資購買。當時啟元公司的注冊登記股東共八人,包括潘剛、楊桂琴等伊利高管,鄭俊懷名下持有啟元公司98.35%的股權,代表沒有登記的二十余名伊利高管股東。案發前,啟元共持有近1100萬股伊利股票,約占當時伊利股份的4%。
在鄭俊懷被審查起訴階段,呼和浩特市政府屢屢要求鄭俊懷強行放棄啟元股權,并將這些股權以2001年伊利公司凈資產折股價低價賣給市政府下屬的投資公司。政府的勸說行動共計六次,最后一次勸說則由兩位副市長、副秘書長帶隊,前往包頭看守所出面逼鄭簽字。官員們“寬慰”鄭俊懷稱此舉能讓他“出去”,入資本金也會退還給本人。此前,劉愛國曾要求鄭俊懷若他不在場,不要在任何文件上簽任何字。當時的監獄看守曾提醒鄭俊懷不要妄自簽字。關鍵時刻,鄭俊懷最終并未扛住,他很快簽字,并幻想破財消災換得迅速出獄。結果,竹籃打水-場空。
劉愛國稱如此勞9幣動眾購買股權,乃是少數人的利益作祟。當時股權分置改革試點剛剛開始,非流通股將得以流通,以平價購買,獲利不菲。當時流通股股價是二十多塊錢,投資公司平價買人價僅四元多錢。已溢價逾4倍。鄭最終簽字,但啟元本金卻至今無著。他曾追問本金下落,得到的答復是市政府下屬的投資公司已將錢匯人伊利,法院證據顯示伊利也曾開出收據,但始終沒有付錢給鄭俊懷等啟元公司股東。
劉愛國認為政府逼迫鄭俊懷簽字,此舉“乘人之危,顯失公平”。2006年12月,他幫助鄭俊懷立案上訴,并希望申請法院撤銷該轉讓決議,當時其寨值已高達3億元。2009年,呼市賽罕區法院為此才開過一次庭,今年8月6日此案再度開庭,鄭俊懷本人亦親自到場,但至今仍無結果。“這個案子一直在吊著。”劉愛國說。
感懷
劉愛國可能是為數不多能讓鄭俊懷感到溫暖的人。兩人之前并不相熟。在伊利上市之初,劉愛國在內蒙古體改委協助參與其上市申報材料初審,此后兩人也僅在朋友聚會場合見過面,私下并無來往。鄭俊懷東窗事發之后,鄭妻突然打電話給紊未謀面的劉說:“鄭俊懷在獄中帶出話來,請你務必當辯護律師。”劉愛國備感詫異——當時鄭的周圍有不少律師,但鄭不知何故沒有選擇其中的任何一個人。鄭妻告訴劉愛國,為了找他,她整整打了一天的電話。
鄭家很快因官司而入不敷出。二審之后,鄭俊懷需承擔的律師費即高達二十萬元,但只能勉強湊夠十萬。“大企業的領導人中,他是我看到過的最干凈的人。”劉愛國感慨地說。
絕境之下,鄭妻想到呼和浩特市政府曾獎勵鄭俊懷50萬元獎金,結果卡拿出來,里面只有幾千塊錢。“家屬就讓我探監時問他,錢花哪去了,鄭俊懷說他拿自己的錢給退休老職工買了輛車,組織他們玩了一趟,錢就沒有了。”劉愛國說。
對于金錢,鄭俊懷有時大手大腳,但有時卻斤斤計較。知情者說鄭在任期間,一些與伊利利害關系很大的自治區機關新設某一機構,給伊利“發帖”,鄭最多只批一萬塊錢,而當時規模、利潤遠不及伊利的小公司都會送上三萬至五萬。鄭因此在政府不得人緣。
在劉愛國看來,鄭俊懷的思維方式頗為固化。“他不愛財,也不愛搞下面那一套。逢年過節看看領導也就送點牛奶冰激凌,搞大之后也就送點這個。”
不擅長處理政商關系且拒絕與之媾和。這正是鄭俊懷的肇禍根源。知情者稱鄭的入獄根源在于得罪了權貴利益集團。入獄前,作為相對控股第一大股東的市政府一度決定退出所持有的全部14-33%的國有股,并以10元每股——超過凈資產折股價的60%將其轉讓給啟元公司。當時,財政部已批相關手續。
知情者稱當時曾有神秘人向給鄭許諾,若將這部分股權賣給他們,鄭私下將獲取數千萬的好處。但這一要求遭到鄭的拒絕。鄭的理由是“這是集體的,隨便轉給個人怎么行?”“鄭俊懷實際上怕相對控股第一大股東旁落他人后,伊利的整個管理團隊都要變更,鄭想規避這一切。在他眼中,伊利就是自己的孩子。”知情者說。
待到證監會審批時,其方案首輪并未獲得通過。此時,神秘人又來找鄭,這一次鄭仍不同意。為了確保伊利股權及公司穩定,鄭俊懷最終決定通過“關系單位”金信信托接管伊利國有股——后者亦承諾不參與管理,甚至不參加董事會,且股權轉讓時優先轉讓給管理層。
知情者稱金信信托之所以能獲取鄭俊懷的信任,原因在于伊利曾將超過5億元資金用于國債投資,國債資金管理者為閩發證券,后閩發證券董事長張曉偉被捕,身陷信用危機及資金鏈斷裂之苦的閩發證券最終破產。但在案發的關鍵時刻,金信信托曾力勸鄭將資金抽出,最終得以避免巨額損失。經此一役,信任由此建立。
鄭俊懷將國有股托于金信信托的行為最終激怒了神秘人,后者數億元的牟利亦遭到破滅。鄭開始被“清算”。此后,國債托管、國有股轉讓亦正是鄭俊懷案發的導火索,鄭因此被調查。
“你說自己要,自己要不成倒罷了,讓給別人也不讓給我,這最終導致對方撕破了臉。”知情者說,“鄭俊懷總是想政府不至于說整他就整他,但他沒有想到自己最終會卷入權貴利益鏈條上來,而且整個鏈條都對他不利。”
潛行
鄭出獄之后,沉寂多年,消失在公眾視野中。一些人認為他能量散盡,一代梟雄就此沉寂。“當時鄭俊懷已付不起律師代理費,他思想負擔很重,害怕再受到傷害。”郝潤英說。最明顯的變化是他一直行蹤不定,頻繁變更手機號碼。“什么時候需要你,我會打電話給你,你不要問我在哪里,也不要記我的電話。”鄭俊懷曾這樣對郝說。
當時,他已無錢墊付律師費。“他這個人年薪、工資都不往家里拿的。以前,他老婆每次領退休金,順便簽字替鄭俊懷領點錢,每個月也就幾千塊錢,平常夠過日子就行。”劉愛國說。入獄前,鄭2003年至2004年的年薪及獎金均在伊利賬上,總數接近500萬元,伊利這時仍扣押不給。“這也夠缺德的。”劉愛國說。
更多的細微變故亦讓鄭俊懷感受冷暖。鄭被批捕之后,呼和浩特市政府曾要求伊利每月給鄭家五千塊錢生活費,但如此僅維持了兩三個月便被終止。另一位前伊利董事曾借鄭俊懷150萬元,鄭落難后亦不歸還,鄭最后不得不委托郝潤英訴諸法律,法院判決后,郝本人前往北京強制執行超過三次才要回錢。
在這些年間,鄭俊懷幾乎衣食無著。接近鄭的人士透露鄭俊懷曾一度靠為一些小公司做顧問過活,每月工資所得僅數千元而已,但詳細內情,外人不得而知。
低調潛行的鄭俊懷最終于2011年5月就職于黑龍江紅星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但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身份并非總經理,而以顧問示人。如此行事乃是迫不得已——按照《公司法》規定,因貪污、賄賂、侵占財產、挪用財產或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等被判處刑罰、執行期滿未逾五年者不得擔任公司的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鄭俊懷由此無法越界,但無人否認鄭俊懷在紅星的影響力與控制力。
黑龍江紅星集團食品有限公司于2009年7月1日在黑龍江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正式注冊成立,其前身黑龍江安達乳品廠成立于1952年,是前蘇聯援助下新中國建立的第一家大型機械化乳品生產企業,曾生產出新中國最早的奶粉。而鄭俊懷舊部前伊利集團液態奶事業部執行總經理秦和平、前伊利集團冷飲事業部副總經理路長全亦曾名列其中。但紅星內部人士向《環球企業家》透露,秦、路等人現均已離開,其中緣由不詳。“現在鄭總帶領的是一群新人,伊利舊部很少。”知情者說。《環球企業家》亦希望就此采訪路長全,但遭拒絕。
關于創業的艱難,鄭俊懷所述不多,但可以想見。自稱“窮光蛋”的他一則沒錢,二受五年不得擔任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的法律規定牽絆。他向《環球企業家》坦言之所以來紅星,主要是紅星的股東們希望他出來,當地政府亦對其大力支持。如今紅星已經有十余個股東,其中多是北京的,且不乏背景雄厚之人。
知情者稱鄭俊懷出獄之后,包頭方面曾希望其留下創業,但他并未留下。原因在于包頭乃是其傷心之地,鄭由此遠走牡丹江。
正在創業的鄭俊懷工作非常拼命。在與記者見面的前一天,他深夜才回到當地,工作至凌晨兩點。第二天清晨與記者見面后,9點即趕赴當地市政府開會。最忙的時候,他曾在26個小時內輾轉于5個地方。如此高強度的工作乃是家常便飯。紅星辦公室蘇主任稱他曾經在晚上十點多給鄭俊懷發郵件匯報人員編制情況,第二天早晨他發現凌晨兩點鄭就對其進行了回復。
鄭俊懷坦言正是四年監獄的生活才令其支撐起如此高強度的工作。現在他非常注意身體健康,“只有身體是自己的。”每天早上天還未亮,只要不出差,鄭即會起床鍛煉。他喜歡激烈地爬山,直到汗流浹背方休。
“鄭總在車上喜歡打盹,會抓緊一切時間休息。”紅星辦公室蘇主任對《環球企業家》說。頗為難得的是他睡眠不錯,倒下就能睡著,這令很多人羨慕不已。另外,每天下午鄭也會小憩一會,其間,熟悉其作息規律的身邊人都會盡量不去打擾他。
在生活上,鄭俊懷依舊艱苦樸素。每次出差若不應酬,他總是喜歡以幾元錢的面疙瘩等街頭小吃果腹,交通工具也盡量乘坐火車,如此往返于北京與牡丹江兩地,有時還只是硬座。最近在紅星股東的強烈要求之下,鄭才開始坐飛機。在北京出差期間,舊衣舊衫的鄭經常手持交通卡坐地鐵穿行。有股東提出在北京給鄭配輛車,但他拒絕了。
“有生之年,想再做些事。”鄭俊懷說。
閃耀
倒下的強人再創業成功者不多,史玉柱、褚時健等寥寥無幾,年逾六旬的鄭俊懷能否成功步其后塵?對于此番創業,鄭身邊的不少朋友都很擔心。鄭俊懷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努力去做,盡心去做,能做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
悲觀者稱乳品行業一飛沖天的時代已經過去,鄭俊懷的嘗試注定失敗。其實,他們低估了中國乳業教父對市場的判斷能力。鄭俊懷想做的不再是如蒙牛那樣的綜合乳企,而是專注于嬰幼兒配方奶粉。
尤爾根,德國嬰幼兒奶粉技術專家,曾任職于瑞士、德國等多家國際知名品牌嬰幼兒配方奶粉工廠總經理,他與鄭俊懷認識已有十五年。“鄭是一個在市場方面非常聰明的人。”尤爾根說。
此種才能在1980年鄭俊懷任職于呼和浩特市奶牛公司招待所期間就已嶄露頭角,當時他邀請了一位老師傅來炸油條,讓招待所的早餐生意一改頹勢。但這也只是牛刀小試,真正奠基鄭俊懷中國乳業教父地位的,還是在于起抓住常溫奶的市場機遇,由此帶動中國奶業市場爆發增長。
嬰幼兒配方奶粉的利潤相對豐厚,且市場機會尚存。今年以來,國家相關部門出臺多項法律法規,對奶粉行業進行了有史以來力度最大的一次整合,大企業因此受益并獲得更多市場空間。而伴隨著洋奶粉丑聞頻出,且遭遇國家反壟斷處罰,消費者對洋奶粉的信任度開始下降,國產奶粉則有望在政策紅利下實現東山再起。這也是鄭俊懷復出的良好契機。
紅星在奶粉領域也有著雄厚基礎和悠久歷史。自五十年代初開始,其就被國家指定為軍需奶粉,并援建阿爾巴尼亞、越南等國和國內乳品企業共27家,為國內培養技術人才多達5600余名,堪稱中國奶粉行業的黃埔軍校。
鄭俊懷已迫不及待。目前,紅星年處理十萬噸鮮奶乳制品加工項目的一期工程已經落成,2011年正式啟動的該項目截止到2013年7月,已完成投資近3億元。正式投產后,最高日產量可達40噸,年產15000噸,產值20億元。“年底會投產。”鄭告訴《環球企業家》。
新工廠距離牡丹江有大約3公里車程,且在大片的綠色包圍之中,風景頗為優美。記者在現場看到,工廠主體已經完工,設備也安裝完成,但土地還在平整綠化之中,現場仍有不少工人在忙碌著。“再過一段時間就不一樣了。”陪同參觀的蘇先生對《環球企業家》說。
這座工廠按照歐盟標準建設和管理。在設備車間,除個別輔助設備外,其主要設備均來自德國基伊埃集團(GEA)。這種設備頗為昂貴,為節省成本,很多企業只是部分使用,而如紅星這樣的大面積使用則會讓整體造價高出數千萬元。
在建設指揮部的臨時房子中,記者見到了尤爾根。他是2012年來到紅星工廠的,當時鄭俊懷力邀其加盟。尤爾根說如果達到三個要求,他才肯來。其中之一便是產品必須符合歐盟的相關質量標準,這也讓工廠運營推后較長時間。此后,他又告訴鄭俊懷應該再投資一些設備,防止肉毒桿菌問題的發生,鄭立即答應,并投資1000多萬增加設備。這一投資頗有遠見,幾個月之后,新西蘭恒天然集團肉毒桿菌問題爆出。
眼下是鄭俊懷值得慶賀的時刻。紅星新工廠已于8月15目到10月15日間進行調試,產品即將上市。另一個好消息是9月4日,鄭俊懷將出獄滿5年,其不能擔任相關公司職務的法律牽絆將消失,他將獲得更大的舞臺和自由。屆時,沒人會懷疑他將正式擔負起管理運營工廠的職責,但據紅星內部人士稱,鄭俊懷不會擔任董事長職務,而是另有其人。
眼下,鄭正忙于開會討論具體的產品定價及市場開拓計劃。他最為在意的是效率與時間——這亦是其東山再起最大的敵人。對于過去,鄭已不愿再爭辯糾纏。劉愛國向《環球企業家》透露他甚至連鄭俊懷無罪申訴的法律文書和材料都準備好了,但鄭俊懷卻始終沒有簽字,他總覺得時機未到,也看透了。“我今年63了,即使再活20年、30年,還有什么不能看開呢?”鄭俊懷對《環球企業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