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相似道—船子《船居寓意》解讀并略及黃庭堅(jiān)《訴衷情》

摘 要：《船居寓意》實(shí)現(xiàn)了詩情與禪韻的完美融合，空靈灑脫，氣韻高遠(yuǎn)，其意境大氣圓融，不染纖塵，這是船子和尚根塵迥脫，圓融自在的道者氣質(zhì)的反映，黃庭堅(jiān)的《訴衷情》雖脫胎于《船居寓意》，然而穿鑿做作之痕顯見，缺乏船子之詩的空靈灑脫，氣韻高藐。二詩的差別是道者和相似道者氣質(zhì)的差別。

關(guān)鍵詞：《船居寓意》；船子和尚；禪；圓融自在；《訴衷情》；黃庭堅(jiān)；不同

船子和尚名德誠，遂寧人，約生于中晚唐時(shí)期，隱居華亭（今上海松江縣），師藥山惟嚴(yán)，常乘小船往來松江、朱涇間隨分應(yīng)緣，以綸釣度日。有《撥棹歌》39首傳世，其中最著名的便是《船居寓意》：

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

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一

“千尺絲綸直下垂”，千尺絲綸，何其精細(xì)，又何其幽遠(yuǎn)！在水平風(fēng)靜，皓月當(dāng)空的夜晚，置其于靈潭善水之中，摒住氣息，就這么等魚兒來即鉤吧。月也虛徹，魚也輕盈，人也閑閑，何其勝妙圓融的垂釣。

佛法何異于垂釣，唯精細(xì)方可深邃。《壇經(jīng)》言： “學(xué)人自出家。覽<涅槃經(jīng)>十載有余，未明大意。”[1]船子和尚亦言：“吾三十年在藥山只明此事”[2]。研經(jīng)十載，卻未明經(jīng)意；參修三十年，僅可明一事，求法之難可見一斑，否則二祖何用“立雪斷臂”。佛法之難求，在于其甚深微妙，在于其由邏輯、由文字而超越邏輯、超越文字，最后畢竟唯心而如是如是現(xiàn)量，即所謂的教外別傳。文殊菩薩言：“世尊，非思量境界者是佛境界。何以故？非思量境界中無有文字。” [3]言語道斷，文字邏輯僅如渡河之舟筏，過了河，舟筏自無用處，如《金剛經(jīng)》言：“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yīng)舍，何況非法。” [4]因此，道者文字如幻，一切如幻，無如幻不能本性安立，清凈安立；凡者文字如實(shí)，一切如實(shí)，于是，一切處一切時(shí)虛偽安立，不凈安立。于是，由凡而圣，何其不易，得貧之又貧，去之又去，用盡腕力，大煉精鋼，半毫擬議即妄，半點(diǎn)文字離道即有千山萬水。

直下垂，何者為直？中道為直，不執(zhí)為直，不攀緣為直。欲得直，但莫取一切相。“千尺絲綸 ”皆因不執(zhí)不攀才能“直下垂。”佛法難知難解難行，唯此“直心”，即可知可解可行。“十方如來同一道故，出離生死，皆以直心”[5]。看六祖恵能的實(shí)際風(fēng)范：

禮拜五祖。祖問曰：“汝何方人，欲求何物？”惠能對曰：“弟子是嶺南新州百姓。遠(yuǎn)來禮師，惟求作佛，不求余物。”祖言：“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惠能曰：“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6]

恵能盡管此時(shí)未知法，由“惟求作佛，不求余物”可見，其心何其純粹無雜，何其直截?zé)o余。惠能后知法、得法皆神速，無不由此內(nèi)在氣質(zhì)，如船行于中道，不東不西，不南不北，只是絕枝節(jié)雜碎而去，笑傲江湖，并豪邁乃岸。

另者，從“直”字還可以看出修行人探求佛法之堅(jiān)貞勇猛，佛法無戲論，于順于逆，皆應(yīng)不二住持，中直奉事而平和兼容，此為真精進(jìn)勇銳，“夫?yàn)榈勒撸缗Ｘ?fù)重，行深泥中，疲極不敢左右顧視。”[7]疲極苦極而能不左不右而能唯心，此可直，此可道。如船子言：“著氣力，用精神，莫作虛生浪死人”[8]。

“一波才動萬波隨”，就詩來看，上句寫靜，此句寫動，動靜相宜。此時(shí)，平靜的江水因絲綸的撥動而波光粼粼，其景唯美。此句，表層表釣；深層表禪。道者喜以水表道，因水最靈動，如老子言：“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9]，如佛陀言：“大慧！猶如猛風(fēng)，吹大海水。外境界風(fēng)，飄蕩心海，識浪不斷。”[10]其表道者如水，處善處惡不爭一而如如；亦表凡者不歸真如，因妄起浪二而不如。因此，就禪而言，此句可有二種根本表述：凈熏與不凈熏，“熏習(xí)義者，如世間衣服，實(shí)無于香，若人以香而熏習(xí)故，則有香氣。此亦如是。真如凈法，實(shí)無于染，但以無明而熏習(xí)故，則有染相。無明染法，實(shí)無凈業(yè)，但以真如而熏習(xí)故，則有凈用。”[11]覺者越覺；迷者越迷。佛者如覺，覺一法而覺萬法，了一心而了萬境。見凈修凈，知一切法唯心，知常念方便，隨順除遣，知不一即不二，不二即不一，止觀融通，于是，久習(xí)淳熟，漸趨猛利，漸積圓滿。眾生如迷，三毒六賊，惑亂身心，沉沒生死，輪回六趣，受諸苦惱，猶如江河，因小泉源，洎流不絕，乃至逐漸彌漫，惡習(xí)越向?qū)拸V。

船子作為一特立獨(dú)行之菩提行者，其內(nèi)在氣韻甚深難測，其境界應(yīng)是蕩蕩縱橫，左右逢迎，因而對其詩其句有多樣之解讀，是符合義理的。

二

“夜靜水寒魚不食”，夜色下，萬籟無聲，江水重歸于靜，靜而能涼，魚兒應(yīng)有一個(gè)愜意的夢吧，好一個(gè)空寂的夜晚。佛家表禪喜用“靜”、“凈”，時(shí)而清靜，時(shí)而清凈，乍看以為文字有錯(cuò)，其實(shí)不然，其實(shí)為禪者表禪之圓融。因無語才靜，有語則有來去，有來去即有生滅；因凈了才空，不凈即拖泥帶水，即有執(zhí)，即不空。因此，凈與靜真為殊途同歸。老子言：“清靜為天下正”[12] 我與我所畢竟不二，心無傍雜偏側(cè)，此時(shí)實(shí)際中道，此時(shí)無邪而正，此時(shí)無文字而空。看船子之具體演繹：

儼（藥山惟儼）問曰：爾名什么？

師曰：名德誠。

儼曰：德誠又成得個(gè)什么？

師曰：家園喪盡渾無路。

……

儼曰：子以后上無片瓦，下無錐地，大闡吾宗。[13]

“家園喪盡”為不可得，畢竟不思議為“無路”。此時(shí)“上無片瓦，下無錐地”，為“日夜數(shù)他寶，自無半分錢[14]”，為無一物而如，船子作為卓然挺拔之道者，因得如而是，非有其它枝葉。

“寒”即涼也。佛家常由涼表實(shí)相道，“善男子！如白栴檀，若以涂身，悉能除滅一切熱惱，令其身心普得清涼；菩薩摩訶薩菩提心香亦復(fù)如是，能除一切虛妄、分別、貪、恚、癡等諸惑熱惱，令其具足智慧清涼。”[15]佛法微妙而有再微妙。若上之“靜”可解讀為理的圓融的話，此“寒”即可解讀為事之圓融。佛法不存在唯理論，一切回歸實(shí)際，如說修行，于是才有最后之實(shí)相般若。佛者無為，但無為為不作，非不做，修佛人總應(yīng)護(hù)靜守心，由行而就。于是，盡管其志勇猛不怯，其心卻和雅善順，了無熱惱動亂，這是真西天與假西天的分水嶺。也就是若沒有此“寒”便沒有“滿一切諸渴乏者”[16]之大力。“魚不食”是魚之無俗清靜，如《莊子》藐姑射山之仙子，何曾俗食。仙子如船子亦不食，何曾人間煙火。因此，船子之“寒”在于無塵放下，在于無濁安穩(wěn)，船子之詩，你總可見道者之自在與曠達(dá)，“拋歲月，臥煙霞，在處江山便是家”[17]，非道者沒有此氣質(zhì)。

“滿船空載月明歸”，夜厚天靜，秉舟而歸，此夜，一無所獲；此夜，獲全所獲。這是一顆凈無半塵之白心，這是一船晶瑩剔透，光耀奪目之明月。圓明寂照，空而不空，“不思議業(yè)相者，以依智凈，能做一切勝妙境界。所謂無量功德之相，常無斷絕。隨眾生根，自然相應(yīng)，種種而現(xiàn)，得利益故。”[18]船子作為一見道、行道、證道者，必有不思議而凈，必凈而妙，必妙而具種種利益，所謂的不物物而能物萬物，所謂的忘情山水而內(nèi)有千山萬水。

“月明”，月在佛經(jīng)里有特殊意指。佛家經(jīng)常以月喻禪。《佛說月喻經(jīng)》：“皎月圓滿，行于虛空，清凈無礙。” [19]“猶月行空，清凈無礙。譬明眼人，涉履諸險(xiǎn)，離諸疑懼。” [20]月的清凈，行于虛空，永恒，皎潔，光明，無處不在，普照萬物，與佛法相似。因此，禪者喜以月表道，看大法眼文益禪思之靈動：

僧問：指即不問，如何是月？

師（文益）云：阿那個(gè)是汝不問底指？

又僧問：月即不問，如何是指？

師云：月。

僧云：學(xué)人問指，和尚為甚么對月？

師云：為汝問指。[21]

一花一佛國，一葉一釋迦，山河大地?zé)o非一輪滿月。你然，我亦然，手亦然，指亦然，行住坐臥皆然。世人觀月觀萬物，有陰晴圓缺，因心有漏；禪者觀一切皆圓滿無缺，因心無漏。船子和尚能夠了知了見自身之真如本性，因此才能悠然面對世間物，空載自得月滿船，表現(xiàn)出一個(gè)得道者卓爾不群，了無牽掛的卓犖禪風(fēng)。

三

《船居寓意》實(shí)現(xiàn)了詩情與禪韻的完美融合，空靈灑脫，氣韻高遠(yuǎn)。后世禪林、士林喜拈其言其句而增益其修參境界，而增益其詩詞品質(zhì)。如北宋著名詞人黃庭堅(jiān)就有《訴衷情》一首：

一波才動萬波隨。蓑笠一鉤絲。錦鱗正在深處， 千尺也須垂。吞又吐， 信還疑。上鉤遲。水寒江靜， 滿目青山， 載月明歸。[22]

這首詞作于黃庭堅(jiān)被貶黔州既而被貶戎州之時(shí)， 表達(dá)了經(jīng)過宦海沉浮、人生坷坎后的逍遙超脫之情。先寫江闊水深魚潛伏，孤舟蓑笠翁，浮游江面，垂釣深淵，鉤入水動，水動波起， 一波起萬波旋生。再寫魚的乍信乍疑、吞吞吐吐并由此寄寓理想實(shí)現(xiàn)之艱難。末句以澄澈光明的境界表明作者的除塵凈慮的亮節(jié)及隱含風(fēng)雨過后的恬然心境。

佛法永遠(yuǎn)須應(yīng)緣是事實(shí)。于空于有里皆清凈自在，如實(shí)空，如實(shí)不空。非若坐若臥，若來若去，而是非來非去，即可來可去，非坐非臥，則可坐可臥。處處見實(shí)際。但于處處見實(shí)際里，唯是空靈，了卻笨厚，了卻封累，輕曼絕塵。 “蓑笠一釣絲，錦磷正在深處”，有其應(yīng)緣，于逆而無求，于違而有寄，淡泊，靈動。卻難見輕盈，處處可見塊狀實(shí)有，少了禪者之透過，少了禪者非實(shí)有而有之輕安自在、縱橫皆如。于是，于中，不經(jīng)意間你總可嗅見一些俗氣，一些強(qiáng)硬穿鑿，看不見道者之柔軟和順，更看不見道者之處處逢渠，處處善之高藐。“千尺也須垂”，是的，參禪、修禪何其不易，但不易非為不易，唯其不易，而可見其后之偉岸。于是，參禪修禪須勇烈，須“有力量之兄弟”，但一切作皆為不作，一切勇烈皆為絕勇絕烈而了了無物，因此，禪者之苦，為握土成金之苦，為外累而內(nèi)不累，外執(zhí)而內(nèi)不執(zhí)，禪者之險(xiǎn)峻由是而得。上一語，尚可見其與禪者有不一脈之處，內(nèi)外皆執(zhí)，未見內(nèi)在浩蕩，與船子和尚上下求索而蕩蕩空寂之真西天氣象相去還遠(yuǎn)。

“吞又吐，信又疑，上鉤遲”，三界虛偽，唯心所作，有做皆苦，有動亦苦，佛為不動、不作，于不動、不作里，可動一切動，作一切作，但為如幻之動，如幻之作，沒了苦，沒了累，沒了常，沒了俗，無半毫拖泥帶水，無少分猶豫不決，一切時(shí)，一切處盡是虛融勝妙，何其逍遙！而上之語，寫求佛參禪或求物參事功夫之仔細(xì)，唯其甚深而能微妙，唯其微妙而能甚深，如善財(cái)五十三參，參盡天下大德，盡容尊宿之莊嚴(yán)而證無等等，具足攀緣而至于了了緣。但與古德不一般的是，此語盡管備述參禪之緣好緣不好，卻少了應(yīng)緣而隨緣之住持，法界無二，好壞皆一，唯幻不同，無實(shí)不一。此語里，你尚能品到一是一，二是二，吞是吞，吐是吐，信是信，疑是疑，你尚未品到覺吞、覺吐、覺信、覺疑之無邊無著。禪者之圓滿，因不即不離而滿，不取不管而滿，是于一切行住坐臥皆無所取而滿，惟其如此才可以稱得上自在圓融。

由此，《訴衷情》中首句“一波才動萬波隨”及“水寒江靜，滿目青山，載月明歸”，或直拈船子言句，或活拈船子言句，只可言言有同而質(zhì)不同，兩者之別為道者與相似道者之別，或直可言道者與凡者之別。道者為不可說不可說之大力巍巍，凡者為可說可說之無奈強(qiáng)強(qiáng)。該詞之前之小序言：“在戎州，登臨勝景，未嘗不歌漁父家風(fēng)，以謝江山。門生請問先生家風(fēng)如何，為擬金華道人，作此章。”這個(gè)“歌漁父家風(fēng)，以謝江山”有幡然醒來而求解脫的心理，但這種解脫有強(qiáng)行與現(xiàn)實(shí)切割的味兒，內(nèi)存無奈、傷感、不甘。道者之世間法即佛法，是覺境，非躲境，更不是割境。其內(nèi)心平和柔順，并無俗緒，并無煩惱，何來不甘，何來傷感。

“禪是詩家切玉刀。”真正的禪者如船子和尚，因其清凈不取，無污無染，一體圓融，其詩其文才顯得悠游自在，如行云流水，一瀉千里，毫無遲滯。而黃庭堅(jiān)作為一個(gè)慕道而不悟道之人，因有所取舍，棄壞逐好，因而其詩難有船子之氣韻。但黃庭堅(jiān)詩雖然比不上船子和尚之高藐，然和其他人類似之作比起來，也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參考文獻(xiàn)：

[1]《六祖大師法寶壇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8冊，第239頁。

[2] 《林泉老人評唱投子青和尚頌古空谷集》，《卍新纂續(xù)藏經(jīng)》 第67冊，第272頁。

[3] 《文殊師利所說不思議佛境界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 第12冊，第108頁。

[4]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 第8冊，第749頁。

[5] 《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yán)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 第19冊，第107頁。

[6] 《六祖大師法寶壇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 第48冊，第348頁。

[7] 《四十二章經(jīng)注》，《卍新纂續(xù)藏經(jīng)》第37冊，第665頁。

[8] 中國佛教網(wǎng)-佛教文化-船子德誠詩http：//www.ebaifo.com/fojiao-21976.html

[9]《老子道德經(jīng)注》，中華書局，第8章，第22頁。

[10] 《楞伽阿跋多羅寶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16冊， 第484頁。

[11] 《起信論纂注》，《卍新纂續(xù)藏經(jīng)》第45冊，第350頁。

[12] 《老子道德經(jīng)注》，中華書局，第45章，第127頁。

[13] 《船子和尚機(jī)緣集》， http：//wenku.baidu.com/view/5139f23567ec102de2bd8963.html

[14] 《金光明經(jīng)玄義拾遺記》，《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39冊，第30頁。

[15] 《大方廣佛華嚴(yán)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10冊，第432頁。

[16] 《妙法蓮華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9冊，第54頁。

[17] 中國佛教網(wǎng)-佛教文化-船子德誠詩http：//www.ebaifo.com/fojiao-21976.html

[18] 《起信論纂注》，《卍新纂續(xù)藏經(jīng)》第45冊，第344頁。

[19] 《佛說月喻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2冊，第544頁。

[20] 《佛說月喻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2冊，第544頁。

[21] 《五燈會元》，《卍新纂續(xù)藏經(jīng)》 第80冊，第197頁。

[22]《唐宋詞鑒賞辭典（唐·五代·北宋）》，上海辭書出版社，第759頁。

作者簡介：李存周（1979.3-），男，河南浚縣人，湛江師范學(xué)院基礎(chǔ)教育學(xué)院中文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yàn)檎Z言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