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特的人格面具和自我迷失

摘 要：在《鐘形罩》這本具有濃厚的自傳色彩的小說中，作者西爾維婭·普拉斯描述了女主人公埃斯特混亂的思緒和對生活惘然不知所從的心態。文章依據榮格的人格面具理論來分析埃斯特尋找身份認同過程中從迷茫、困惑到精神錯亂的必然性，預測主人公最終的反抗和解脫方式。

關鍵詞：西爾維婭·普拉斯；埃斯特；榮格；人格面具理論；自我

西爾維亞·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是美國20世紀后期著名的自白派詩人，她具有自傳色彩的唯一一部長篇小說《鐘形罩》是其在青春時期精神失常的真實寫照。小說以女性特有的視角，真實地描繪了19歲的女主人公埃斯特在面對事業、婚姻、愛情和性時的困惑、掙扎和反抗。本文依據榮格的人格面具理論來分析埃斯特尋找身份認同過程中從迷茫、困惑到精神錯亂的必然性。

西方分析心理學的創始人卡爾·古斯塔夫·榮格（Carl Gustav Jung）在其人格結構理論中提出：人的生命的全體由意識、個體意識與集體潛意識三部分組成。集體潛意識是人類在種族演化中積淀遺傳下來的一種普遍存在的原始意象，它的內容是主要是原型。 若將原型看作是一個個實體，其等級結構從外向內依次為：人格面具、暗影、阿尼瑪和阿尼姆斯、自性。

人格面具（persona）一詞源于拉丁語，原義為古代戲劇中演員所需要配戴的用于表明他們所扮演的角色的面具，后用于指代當一個人面對世界時所戴的面具，即一個人的社會外觀。在榮格的集體潛意識理論中，人格面具亦被稱為從眾求同原型（conformity archetype），意指在這一背景下，它是不可避免且普遍存在的。榮格指出“人格面具是一個人公開展示的一面，其目的在于給人一個很好的印象以便得到社會的承認。” [2]“人格最外層的人格面具掩蓋了真我，使人格成為一種假象，按著別人的期望行事，故同他的真正人格并不一致。人可以依靠面具協調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決定一個人以什么形象在社會上露面，人格面具是圓形的一種象征。”[2] 因此，“面具”并不是一個貶義詞，并非代表虛偽，它最大的功能是讓別人看到自己想展現的一面，隱藏自身不便表露的情緒，使個人與周圍環境的關系和諧。

一個人的一生可以擁有多個人格面具，并且在某一時刻可以同時戴上幾個人格面具。由于人們常常是以別人的眼光來決定自己戴哪種面具，展現給他人的并不是真正的自我（真自我），或者說并不是自己想要展現給別人的面目，人格面具是個體和社會關于一個人應該以什么面目出現的折衷產物。小說中女主人公埃斯特總是扮演著他人想要她扮演的角色，試圖通過展示其多重人格面具形成假自我來趨眾并避免不快的沖突：她在愛情方面戴上“貞節女神”人格面具，在婚姻和家庭方面戴上“賢妻良母”人格面具，在事業方面戴上“成功事業型新女性”人格面具。然而，她所追逐的這些過分發達的人格面具是為了滿足他者對自我的期望（或想象的他人的意愿和期望），與其極不發達的人格其它部分之間存在著尖銳的對立和沖突。當真正的自我從隱匿的狀態中蘇醒時，會引起激烈的內心沖突，外部呈現為憂郁、痛苦、絕望，甚至自殺。小說中，埃斯特最終拋棄自己在愛情、婚姻家庭和事業方面的多重人格面具，又不能確認自己該將扮演何種社會角色，產生身份認同危機并失去“真自我”，最終精神崩潰，被診斷為瘋癲，送進精神病院。

一、難以承受性貞操觀念的雙重標準，舍棄“貞節女神”人格面具

人格面具涉及社會對某種性別的人的角色、一個人所處的發展階段和一種社會地位的看法，具有符號性和趨同性，其產生是為了認識社會，尋求社會認同。

小說伊始，埃斯特從保守封閉的家鄉來到繁華喧鬧的大都市紐約，以客座編輯的身份在一家雜志社工作一個月。實習期間豐富的社交生活使她見識了各種各樣的人和事，增長了許多人生閱歷和社科知識。小說中同為客座編輯的多琳是埃斯特以前從未遇到過的“另類女孩”，她來自南方一個上流社會的女子學院。埃斯特羨慕多琳會在男人面前施展魅力和手段，對待性的問題沒有任何禁忌沒有任何約束，肆意享受自己的生活，她從多琳身上看到了理想的自我：時尚，美麗，富有女性吸引力。但同時多琳玩世不恭、視男性為玩物且沒有奮斗的目標的生活態度又使埃斯特感到缺憾。小說中，當埃斯特親眼目睹了多琳和初次見面的DJ萊尼在萊尼的公寓里的瘋狂放縱行為之后，覺得自己也骯臟起來，更不用說過那樣的生活。正如她在浴缸里的自述“多琳消融了，萊尼謝潑德消融了，……我不認識他們，我從來不曾認識他們，我很純潔。”[1]（P18） 雖然她本能地被多琳那種自由自在、放蕩不羈的生活方式所吸引，她從小接受的傳統價值觀卻讓她無法從心理上認同多琳的頹廢和荒唐。

埃斯特在愛情上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并且一直像社會所期望的那樣捍衛著自己的貞操，展示其“貞節女神”人格面具需求社會認同，對愛情充滿幻想，希望將來能嫁一位與她一樣潔身自好的男性。“在我十九歲那年，貞節是個大問題。對我來說，構成世界的兩大陣營不是……而是跟人上過床的人與沒有跟人上過床的人。”[1]（P67） 在她心目中，女性身份就是只有女神和娼婦這兩種極端的劃分。當她得知自己深愛了五年并約會了兩年的巴迪·威拉德，一名健康英俊、待人溫厚和善且優秀正派的耶魯醫科生同時和瓊在約會，并在整個暑假期間與酒店女招待睡覺鬼混，“心中有樣東西干脆就凍住了”。[1]（P58） 埃斯特希望自己和巴迪的愛情能夠像春天的無花果一樣美好，然而巴迪的虛偽卻摧毀了她的美好理想，使她遠離愛情。她無法接受女人必須清清白白，男人卻可以過著雙重生活的社會，以及周圍人覺得合情合理、不能指責的態度。男友的失貞以及貞操問題上社會強加在男女身上的不平等的價值取向，與她心高氣傲的性格格格不入。埃斯特不再按照社會制定的“好女孩”標準小心行事、不敢跨越雷池半步。小說末尾，埃斯特以主動失身這一極端的方式來挑戰性貞操觀念的雙重標準，表達對父權文化的無限憤怒：她隨便在圖書館的臺階上勾搭上了一位年輕的教授歐文，借助他讓自己擺脫像“磨石一般”沉沉地壓在她脖子上的處女貞操。從自己下身流出標志著處女身份終結的鮮血中，她產生了一種反叛的快慰，“對著黑暗微微笑了”。[1]（P196）對埃斯特而言，最初保有貞操是想遵守社會對女人的規約，尋求社會認同，而后來主動失身則是反叛父權社會對女性身心的摧殘。最終，對于性貞操觀念的性別歧視的反感與厭惡使她告別了“貞節女神”人格面具。

二、為保留自我不堪“賢妻良母”人格面具

在埃斯特成長的時代---50年代的美國，社會輿論積極鼓吹讓那些在二戰期間接替男人、在各個領域大顯身手的婦女放棄一切工作，回到適合自己的領域---廚房和育嬰室，以便安置歸國士兵的就業。傳媒也傾力打造快樂、滿足的家庭主婦形象。文中貝特西代表的就是這一類主流主婦，她天真無邪、溫柔乖巧、遵守禮儀，處處表現出淑女風范，只想將來找個有錢男人然后嫁給他，生兒育女，從家庭生活中得到滿足和幸福。

然而埃斯特不甘于自身的價值僅僅體現為家庭主婦，她追求的是豐富多彩的人生：“我看見我的人生像小說中那顆無花果樹一樣，枝繁葉茂”；“一枚無花果是丈夫孩子幸福的家，另一枚是名詩人，又一枚是才學出眾的教授……。” [1]（P63 ）所以這些無花果都象征著她將來想要成為的角色。“我看清了我的問題所在” [1]（P116 ）是她對自身處境的判斷，她意識到失去了社會工作機會的女性就只有自己的閨閣，社會能給予這類女性的角色就是像小鎮上笨拙肥胖、生一大群孩子的“渡渡”（一位畢業于巴納德大學的知識女性）或是像辛苦嘮叨、毫無見識的母親。對于十五年來門門功課拿優并夢想成為詩人和作家的女孩來說，這樣的婚姻生活是一種凄涼的、荒廢的人生。

但是對于生活在父權制下的女人來說，埃斯特想要擔當的角色之間是相互排斥，且她實現自身價值的追求并不被周圍的人所理解：當她用功苦讀時，同宿舍的女生譏諷她“真是把黃金般的大學時光白白浪費掉了”。而在得知埃斯特被邀請到耶魯大學參加舞會時，則“又是驚訝又是滿懷敬意”；男友巴迪將埃斯特想兼顧事業與家庭的想法診斷為神經病。周圍人的態度讓埃斯特陷入了孤立無援、猶豫彷徨的處境，甚至她的母親也同樣不理解女兒，認為埃斯特“不正常”。

從分析心理學的意義上來說，人格面具是我們表現出來讓別人看到的自己 （假自我），而并非真正的自己（真自我），它是人們適應社會要求的結果。才女埃斯特無法承受父權文化中關于愛情、婚姻和家庭觀念中的男女不平等以及女性身體的全部意義在于它的性價值和生育價值這樣的觀念。她不甘于做一個庸庸碌碌的家庭婦女或者所謂的“幸福的主婦”，不愿成為男人（不管這男人是她的丈夫還是雇主）“射向未來之箭”的出發點。她不能接受女性必須絕對服從丈夫，甚至為了他犧牲自己的夢想和追求。父權社會思想對埃斯特的限制和壓抑不符合她獨立的個性，她真正的自我（真自我）從隱匿的狀態中蘇醒，她自己就要做一支“往四面八方射出”的箭，她不想從任何人身上間接獲得個人的成就感，不管那人是自己的丈夫、孩子，還是男性雇主。她自愿安上子宮帽，不再為懷孕生孩子煩擾，不再為自己的女性身份焦慮，她想憑借自己過人的天資與勤奮過上另外一種生活，展現真正的自我（真自我），收獲真正屬于自己的成功果實。她拒絕了巴迪的求婚并且產生了永遠不想結婚的念頭，唾棄了被時代推崇的“賢妻良母”人格面具。

三、因不認同而難以接受“成功事業型新女性”人格面具

小說中《淑女時代》女主編的杰·西干練、聰明、鋒芒逼人，是二戰之前成長起來的事業型新女性。在埃斯特看來，杰·西“有頭腦”、“會好幾種語言”并且“認識時裝雜志這一行的所有的一流作家”，并且“不是時裝雜志社里那種裝假睫毛、首飾戴得叫人眼花繚亂的裝腔作勢的貨色”，雖然“丑得像母夜叉”，但是“博學多識”。 [1]（P5） 埃斯特視她為自己的偶像，并從她身上看到自己未來的成功形象。然而，杰·西同時也令埃斯特感到厭煩，一方面因為杰·西像埃斯特媽媽一樣認為女孩子應該多掌握幾種語言以贏得男性老板的賞識和重用。另一方面因為她是站在男性老板的立場上為埃斯特提出這種建議的，致使埃斯特意識到自己對杰·西的期望與她令人失望的行為之間具有戲劇性的差距。

在父權社會中，事業型新女性若要在男性主宰的世界里掙扎求生存，必須具有堅強的信念和獨立的精神（一般認為男子才具有這種信念和精神），擁有事業就意味著對傳統婚姻家庭的放棄或決裂。對于埃斯特而言，她可以仿效杰·西成為一個事業成功的女性---一個幾乎喪失了女性性別的“他”，走被世人視為另類的道路，遭受大家的鄙夷；或者為得到社會的認可，變成像母親那樣的沒有自我的家庭婦女。即使埃斯特有自己的夢想和才能，她依然無法像男性那樣在事業和家庭兩方面達到平衡，要轉變為一個“女人”要求她必須從兩者中選擇一個。

人格面具與自我作為人格的組成部分，二者間的平衡、協調發展對構成個體的完整人格是至關重要的。埃斯特崇尚女性解放，推崇“成功事業型新女性”人格面具，但她同時又無法徹底拋棄傳統的價值觀念，不愿以抹殺性別為代價來換取個人的發展。換言之，她既不想喪失自我意識也不愿抵押自己的性別，內心經歷著激烈的沖突，其人格面具與自我發生矛盾并產生了分裂的人格。尤其是當埃斯特意識到自己在兩方面都做得不好：她既不會煮飯、速記、侍奉男人，也不會多種外語，像杰·西那樣成功。她又陷入現實和理想的困境之中，她難以設想自己將來成為一個什么樣的女人，無法承受通往成功路上的挫折和失敗，更無法將自己與社會對女性設定的成功形象融合在一起。畢竟，她只有十九歲，面對兩樣互相排斥的事物時，她無從選擇，更不用說在這之間自由飛翔了。

作為一個生活在父權主流價值社會的女人，她被排斥而成為邊緣；作為一名來自郊區中產階級家庭的女孩，她的女權思想不被同齡女孩和長輩接受理解，她又是邊緣中的邊緣。最后作為一個女人，她又被排除出男人的世界，她是三重的邊緣人物，面臨三重的身份認同危機。她找不到相互理解、溝通的人，更找不到實現自己理想的正確途徑，陷入“角色危機”的困境之中，也就意味著她不能再依賴以前的人格面具來生活。最終，對主流社會價值的否認、愛情的迷失、事業夢想的破滅使她的精神徹底崩潰并被送進了精神病院。然而，她的瘋癲并非單純地象征她在父權社會中的受害者身份，而是她反抗父權壓制的有力武器---她寧可轉變成一個“瘋女人”，也不做“屋子里的天使。”

小說最后，埃斯特在接受了一系列生理和心理上、人道和非人道的治療之后，身體基本康復，人也迅速成長，變得越來越堅強，并能鼓起勇氣直面慘淡的人生。邁出精神病院大門的她似乎獲得了重生，但這只是表面上的新生---因為即便從醫院出來， 她依然存在這樣一種困惑，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心結：“我怎么知道有一天---在學院，或者歐洲某個地方，任何地方---那個鐘形罩，還有它那種叫人透不過氣來的扭曲視像，不會再次降臨呢？”[1]（P207）

普拉斯把自己內心深處對成長的困惑傾注在《鐘形罩》的女主角埃斯特的身上，她用女性感性細膩的筆觸，讓埃斯特作為她的代言人，向猶如令人窒息的鐘形罩一樣的社會發出強烈的質疑和無言的吶喊。無論是普拉斯還是埃斯特在飽受人生挫折之后都沒有向“鐘形罩”屈服，死亡其實是她們對社會做出的最頑強的反抗，也是她們最好的解脫。

參考文獻：

[1][美]西爾維亞·普拉斯.楊靖譯.鐘形罩[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

[2] [美]C.S.霍爾、V.J.諾德貝.榮格心理學入門 [M]，北京：三聯書店，1987：48—52、54、62、65.

[3]馬向真.榮格原型理論的道德解讀.江海學刊 [J]，2007（4）：222-225.

[4]劉小艷.《鐘形罩》中埃斯特·格林伍德的人格面具分析.理論界 [J]，2013（6）：146-148.

作者簡介：趙琳（1977-），女，武漢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法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