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就20世紀30年代來說,還是縱觀毛澤東的一生,《實踐論》都是一篇極其重要的文章。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以哲學的成就凸顯毛澤東對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貢獻的同時,也給貶抑毛澤東思想的人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對《實踐論》的質疑由國外波及到國內,最強音莫過于認為“實踐論”沿用了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的框架,貶損“實踐論”的理論獨創(chuàng)性,從而動搖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最初成果的在繼承原生狀態(tài)的馬克思主義思想上的合法性、正統(tǒng)性。如果僅僅抓住那段歷史的表層現象和哲學的本本,這個論點似乎很能站得住腳。其一,自蘇俄一聲炮響送來了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本土化的最初范本確實來自于蘇俄的“二手材料”,而且這種間接的認知還是極其有限和片面的;其二,就毛澤東本人而言,他在青年時期就受到了各種包括唯心主義、無政府主義、民粹主義等等非正統(tǒng)思潮的影響,接受馬克思主義思想也是出于革命實踐的需要,毛澤東甚至沒有黨內很多其他同志那樣的赴俄進修的經歷;其三,毛澤東的包括《實踐論》與《矛盾論》在內的《辯證法唯物論(講授提綱)》確實成稿于認真研讀西洛科夫等人編寫的《辯證法唯物論教程》、米丁主編的《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上冊)等教科書之后,與當時的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在結構與內容上具有一致性,甚至它們的一些章節(jié)亦有相同或相似之處。其四,考慮到《實踐論》的直接創(chuàng)作目的就是為了在抗體軍政大學講授哲學課程,對現有蘇俄理論家的哲學體系與論述方式,也是講稿形成的必要途徑。
縱觀《實踐論》全文26段,就會發(fā)現其豐富的哲學內涵,但是《實踐論》在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上的意義,不在于某個觀點,而在于它的中國個性以及這種特定歷史背景下的中國個性的現實意義。與傳統(tǒng)哲學以及蘇聯(lián)教科書注重認識論不同,毛澤東實際上并不關心世界的物質性,也就是說毛澤東乃至整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進程都實現了一種馬克思主義哲學興奮點的轉,由本體論轉移至認識論——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正處于各種思潮交織的時代,中國不是缺乏純粹的高深哲學思想,而是缺乏解決國家轉型的實際思路,理論的傳播與社會革命往往具有一批共同的主體。如同成熟時期的馬克思一樣,毛澤東認為改造世界比認識世界更為重要,這也是在《辯證法唯物論(講授提綱)》中,毛澤東十分強調列寧所說的辯證法、認識論、邏輯學(當時譯為論理學)相統(tǒng)一的思想的原因。毛澤東說,“拿了這樣的世界觀轉過來去看世界,去研究世界上的問題,去指導革命,去做工作,去從事生產,去指揮作戰(zhàn),去議論人家長短,這就是方法論,此外并沒有別的什么單獨的方法論。”
有人說毛澤東是中國歷史上的最后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人,這句話至少揭示出時代的激變、中國的轉型與毛澤東的知識結構呈現出的巧妙呼應。從這個角度出發(fā),與其糾結于《實踐論》是否能夠闡發(fā)馬克思主義的知識性真理這個問題,不如考察一下毛澤東在從中國式的文化視野解釋、運用、宣傳馬克思主義的過程中做出的貢獻。
毛澤東善于用中國式的思維方式理解馬克思主義原理,這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革命實踐中得以真正發(fā)揮作用的前提。在《實踐論》中,毛澤東的知行觀與王夫之、魏源、陳天華的知行觀,可以說有著明顯的聯(lián)系,毛澤東借用湖湘學風的知行觀對馬克思主義實踐觀點進行了中國式的解讀。他用帶有湖南味的話說:“世上最可笑的是那些‘知識里手’,有了道聽途說的一知半解,便自封為‘天下第一’,適足見其不自量而已。知識的問題是一個科學問題,來不得半點的虛偽和驕傲,決定地需要的倒是其反面——誠實和謙遜的態(tài)度。你要有知識,你就得參加變革現實的實踐。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變革梨子,親口吃一吃。”這種人民大眾能夠理解的表達方式論證了中國一些不符合教條的革命道路的可行性。
《實踐論》的哲學形式容易讓人忽略中國革命者一以貫之的反教條主義精神。坦率地說,忽略創(chuàng)作《實踐論》的現實社會環(huán)境與學術資源儲備,從單純的理論創(chuàng)見上評價《實踐論》是非歷史的做法;僅從這篇哲學理論講稿與蘇聯(lián)教科書體系在框架上的相似性出發(fā),忽視它的中國化意義,甚至做出“照搬照抄”的定論是武斷的。相反,毛澤東正是通過這種環(huán)繞中國問題的咀嚼、消化,毛澤東把這些外來的哲學資源中國化了,他正是反對本本主義、反對教條主義的先鋒。講稿的理論教學目的遮蔽了它的現實指向性,而毛澤東研讀蘇聯(lián)教科書的同時,留下的大量批注,則可以作為同一時期的文本群提供最有利的證據。例如,在讀《辯證法唯物論教程》緒論《哲學的黨派性》時,毛澤東共寫了12條批語,其中就有8條直接關涉到對中國問題的思考與解答,其中包括“不從具體的現實出發(fā),而從空虛的理論命題出發(fā),李立三主義和后來的軍事冒險主義與軍事保守主義都犯過此錯誤,不但不是辯證法,而且不是唯物論。”的觀點。又如,毛澤東在讀《辯證法唯物論教程》時,注重對矛盾的主要方面與次要方面的對立與轉化進行了理論上的分析,用更多的篇幅對當時中國社會矛盾問題進行了分析。
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厚今薄古是容易的,卻也是可笑的、遺憾的。無論如何,解讀毛澤東及其文本的底線是記住毛澤東是一個歷史人物——他既是歷史不可或缺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歷史潮流的推浪者,有著永不可推翻的歷史合法性;他又是一個人物,而不是一個只供膜拜神,也不是一個具有原罪的魔。